群帼传
字体: 16 + -

第三章:天未明(五)

    thu aug 25 01:00:00 cst 2016

    宋熔前后两次许诺,一私一公,一暗一明,一次说的隐晦暗沉、沉稳淡然,一次说的分外明了、斩钉截铁。

    这般泾渭分明。若是两相调转一下,反而更合适些;说明白些,也就是更符合宋熔的身份些。

    背道而驰并不意味着错误,恰恰相反,沈寒感受到了宋熔的真心实意,实实在在。

    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这样的宋熔,真得很是反常。

    或许是因为他要死了,或许又是为了别的什么。

    不过他没有多来得及思考,虽然现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他不愿意在等待。

    他还有一句话要说,或许是他对宋熔要说的最后一句。

    那句话很重要,也很……残忍。

    明天他就要死了,这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可和那句话比起来,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他很清醒,但内心深处,他痛恨这种清醒。

    宋熔应了沈寒的话,可过了许久,沈寒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态,一动也不动,这实在令人奇怪的事。

    然而,更令他奇怪的还在后头。当他正为此疑惑的时候,沈寒突然间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

    “但是一次……就够了。如果……之后,她还执念于此,王上便……杀了她吧。”

    “你说什么!”宋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臣请王上,杀了她,以绝……后患!否则,萤风将永无宁日!”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白惜晨。

    其实就算不是宋熔,换做任何一个人,也绝对不敢相信。

    前一刻,沈寒为了她的女儿,踩碎了一身傲骨,不惜放弃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只为了给白惜晨留一道救命符。

    转眼间,他竟是要让宋熔杀了她!

    沈寒要宋熔杀了白惜晨,杀了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究竟是为什么?!

    除了沈寒,或许没有人真正能够明白。

    他的话语有些颤抖,却没有犹疑。说得很辛苦,却脱口而出。

    明明如此截然相反的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样一句残忍得有些荒唐的话。

    这话或许没有惊天,但足以动地,让地上地下的这一对男女的心灵,都为之颤动。

    沈寒说完了那两句话,也不等宋熔有什么反应,沉默着磕了三个响头。

    宋熔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只是眼角一片冰冷。

    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宋熔就那样,缓缓走出了牢房。

    默契的无言,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是因为最后那个话题无关紧要到不屑一顾,还是敏感深沉到讳莫如深。

    不过,都不重要了。

    准确的说,是对沈寒而言,都不重要了。

    明天的太阳还会照样冉冉升起,黎明终将会在不久之后到来,那也是他的死期。

    但他的生命仿佛已经终止在了那一分、那一秒,终结在了那时那刻,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

    这个世界上,比死痛苦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比死还痛苦的选择,也太多太多。

    有些事情注定要做,有些话注定要说,只是因为,他总要做出选择。

    因为他是一个父亲,所以他选择为自己的女儿放弃一些操守。

    因为他是萤风的襄君,所以他必须为这个国家尽责尽力,哪怕献出生命,哪怕牺牲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

    从开始到结束,对于白惜晨来说,一切仿佛都是一场荒唐可笑的闹剧,而现在,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在沈寒说出那句话要杀她的话的时候,白惜晨其实跟宋熔一样,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她又跟宋熔不一样,她有理由,也有能力说服得了自己。

    地底下毕竟跟上面隔了一层,爹的声音又很轻,说的话透过坚硬的土层传到这地下,有几分含糊不清,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她一定是听错了。

    是的,她一定是听错了。

    若沈寒只说那一句,这样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没准还真能起到不少效果。

    可事情恰恰不会遂人心愿。宋

    熔震惊的询问,于是沈寒简短而明确地重复了一个事实。

    白惜晨不太理解沈寒那两句话的意思,但她明白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令人荒谬到绝望的事实。

    一句“以绝后患”,恍若身处寒冬腊月全身还被浇了一盆冷水。

    从头到脚,真的……凉透了。

    好一个透心凉,凉透了人的心房。

    初时,她听到铁链坠地的碰撞声响,还很疑惑,可宋熔的惊疑声,和随后父亲说的那番话,她又怎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正因为很明白,所以她才更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

    那时她既高兴又难过。

    现在想想,她真想一直就那样既高兴又难过下去。

    父亲对她的爱,是那样的深沉而伟大。

    当然值得她高兴。

    可作为他的女儿,看着他承受这样的屈辱和内心的煎熬,又怎么会不难过呢?

    而除此之外,那时她还很愤怒,她无法接受。

    如果她真得要为他的死而复仇,又怎么可能会失败!

    她怎么可能如此的无能!

    更无法接受的是,爹竟会因此而给宋熔那个无耻之徒下跪!

    然后,他又跪下说,请宋熔杀了自己。

    这真的是太荒唐了!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他只是襄君,无论如何,都只是襄君……而已吗?

    白惜晨拔下腰间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抽出匕鞘,只是手上握着的,不是刀柄,而是……匕刃。

    她没有刺,没有劈,没有挥舞,因为这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寒冷,

    不是愤怒,没有怒火,只有……冷而已。

    锋利的刀刃很轻易地将她白皙的左手划开了两道细细的口子。

    一道在手心,一道是连接了五根手指。

    她紧紧地捏住,直到血透过指尖,缓缓滴落。

    这一抹血色,是那么的明亮,比夜光石还要明亮。

    她终于知道痛了,十指连心,又怎能不同呢?但匕首没有落地,她忍着痛,从容地把匕首收回匕鞘,放到原处。

    她想,知道痛很好,比什么也不知道的要好。

    凝视着手心那抹嫣红,她突然觉得,心似乎暖和了一些。

    然而,她又怎能用这样的痛,来麻痹心底的痛!

    饮鸩止渴,君以君血荐……君心,聊以**罢了!

    这是自己的血,这其中,还有他的血,只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恐怕感觉不到这种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