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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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天未明(四)

    wed aug 24 01:00:00 cst 2016

    酒杯的碰撞声伴随着铁链摩擦时发出的声响,在这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楚。

    地上杯酒交错,陷入了短暂的宁静,而白惜晨在地下早已按捺不住。

    在这里杀死宋熔后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救人最要紧啊。

    爹爹还在等着你,逃出萤风,你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白惜晨一遍一遍的告诫着自己,没必要杀他,没必要与这种人赔上自己的幸福!

    尽管他的无情无义和现在的虚伪做派让你恶心透顶,但你又何必在意?

    从他漠视你父亲即将处死的那一刻,不!是在他下令将你爹下狱的时候,他们早就恩断义绝!

    手握剑柄,白惜晨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住将它抽出剑鞘的渴望。她的手,无比颤抖。

    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无奈侵蚀着她的心。

    “爹,在你眼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把手从剑柄移开后,白惜晨喃喃自语,说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

    宋熔的意外到来,尽管令人惊讶,甚至令她冲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她最疑惑的,还是爹的态度。

    她相信沈寒临近死亡时有泰然自若的勇气,却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这么毫无芥蒂地面对宋熔。

    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手中仅剩的最后一点资源交给宋熔,就像是一颗太阳,在落山前将自己最后的一点余晖奉献给大地。

    爹爹的声音那么平和,平和中甚至透着几分……欣慰。

    白惜晨不觉得宋熔有丝毫值得他欣慰的地方。她本来以为,就算沈寒不会怨恨悲愤,怎么也会有几分不满和失望。

    然而,事实却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她心痛爹爹的痴愚,痛恨宋熔的虚伪做派。

    这股痛化作一道犀利的眼芒,在这光线微弱的地底,即使隔着坚硬的土层,依然直射人的心房。

    仿佛是心灵感应般,白惜晨仰头用那尖锐的眼神凝视土层上方的那一刹那,宋熔心里没来由得一紧,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酒竟是向外撒出了些许。

    “怎么,王上不胜酒力?”

    两人已对酒三杯,这萤风国特产的百回酒是出了名的烈,后劲也大。若是不擅饮酒的人,就算只喝了那么点,醉了也很正常。

    “倒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想问一问襄君。”

    “是何事,竟让王上神思不属?但说无妨。”

    “襄君,请问您……可有何事托付宋熔,只要您说,无论如何,宋熔定当全力而为!”

    宋熔说出的这句话,其实憋在了他心里很久。只是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公私毕竟有分!

    现在公事已了,那么他觉得,无论他是出于萤风国君的身份还仅仅只是宋熔个人而言,都有必要谈一谈这个问题。

    他不愿意把这整件事弄成各取所需的交易,所以他说的很真诚,真挚得就像是落水的人在向救他上岸的渔夫诉说着恩情。

    宋熔是在报答襄君教诲的恩情,不仅是今日,还有过去他们以君臣相处的那段短暂时光。

    沈寒显然也被宋熔的话惊讶到了,不是因为宋熔会说这句话,而是他话中的语气,如此诚恳,诚恳得甚至有些卑微。

    更是因为,宋熔说这句话时,竟然向他行了大礼!

    这有些冲动的跪拜,这卑微的言辞,或许是因为宋熔还未从刚刚那瞬让人莫名心慌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又或许来自他内心深处某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王上快起来!这万万使不得啊!”沈寒一边搀扶一边说道。

    沈寒说这句话时显得有些焦急,不过性格使然,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宋熔也顺着他的搀扶而起。

    虽然宋熔这一跪是真心的,但更多的,只是想向沈寒表明他的态度。

    没有掺杂半点虚假,没有敷衍怠慢,不只是问问而已,而是无论沈寒说什么,他一定会帮他做到!

    宋熔起身后,沈寒沉默了片刻,出人意料的,竟是重重的……跪了下去!

    “襄君,你……你这是――”宋熔震惊地说道。

    宋熔想不通沈寒为什么会突然向他跪下,不必如此,也没有道理。

    如果说他的躬身而拜是出于礼数,出于对襄君的敬重的话,那么沈寒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那么清高淡然的人,又怎会拘泥于那些陈规,若仅仅是为了回拜他这个君王,这样的事,襄君是断断不会做的。

    “王上,其实臣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放不下。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王上如此说,臣便与王上交心了。”

    “襄君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何须如此?”宋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刚才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沈寒若是被自己的言行打动,以此来以示其尊重,也未尝不可啊。

    "臣这一跪,并非只是对王上,是对天地,更是对臣……自己的良心。"

    是什么事,竟让沈寒如此郑重?

    宋熔仍不知道沈寒的真实目的,而且比先前更加疑惑。于是他接着听沈寒往下说道:“王上应该知道,臣有个女儿,在北魏。她与老臣聚少离多,但她的性子,臣是再清楚不过了。”

    襄君说的事,难道与晨儿有关?宋熔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死后,她恐怕悲伤难已,王上,她若是――”

    还没等沈寒把话说完,宋熔便自以为会意,应道: “襄君放心,你既把她托付给我,我定会好好照顾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说这话的时候,宋熔心底某处燃起了点点光芒,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冲动,多么幼稚,多么的可笑。

    也只有那一刻,他忘掉了是他亲手把沈寒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忘掉了阴谋阳谋,忘掉了理智。

    除了沈寒,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包括他自己,也刻意忘记了。

    当然,之所以他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句话,仅仅也是因为他现在是宋熔,只是宋熔。

    在这样幽深的牢狱内,没有君王的身份,他自然也可以顺自己的心意许诺。

    “不,王上,臣说的,并非是这个。”

    沈寒否定的很坚决,也很严肃,“臣的这个女儿,性子倔强,执着于爱恨。臣死后,她怕是会无法接受。”

    “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做出有违法度,对萤风不利的事情来,希望王上能放过她……一次。”

    沈寒说着,跪叩于地道:“若王上答应,臣死……也瞑目了!”

    宋熔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一幕会发生,沈寒是他的敌人,但他是很特殊的敌人,所以他从未想过要羞辱他。

    然而就在今天,在他临近死亡的前夕,沈寒竟会跪在地上,求他!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宋熔感觉不大真实,或者说,超乎了现实。

    这在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时的宋熔不是君王,那么此时的沈寒也不再是襄君。他们是平等的,平等地用精神交流、沟通、喝酒。

    沈寒在此刻代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在平凡不过的角色――父亲。

    他是白惜晨的父亲,所以,他要为他的宝贝女儿留一条后路,哪怕这有悖于他做人的原则,与他毕生奉行之法背道而驰!

    这确实很自私,但这,毕竟是人之常情!

    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做父母的理所应当地要保护自己的子女。

    这是一种本能,也是这天地间没有道理的道理!

    高傲如沈寒,也会为此俯身跪地。

    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沈寒只是感到难受。

    法不容徇私情!这样的事,他从未做过。

    他为了那条道舍弃了太多,到如今,却功亏一篑!

    但他不后悔。他快要死了,可……却还有放不下的事,以及……来不及弥补的东西。

    他也不过是凡人,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顺自己的意任一次性,想来也不算太过分。

    更何况,他接下来要说的,或许……

    “襄君放心,您的意思,本王……记下了。本王答应你。”

    宋熔称呼的转变自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尽管以现在这个局面来看,这种说法并无不妥。

    但沈寒知道,这与之前那份隐晦的保证不同,那时候宋熔以自己的姓名自称,是在告诉襄君,他愿以人格,乃至生命担保自己的诺言。

    而现在,他自称本王,将私上升到了公的高度,是在告诉沈寒,他会将自己的承诺与至高无上的王权维系在一起,以此来增加其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