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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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天未明(三)

    tue aug 23 01:00:00 cst 2016

    萤风的国狱修建好也不过数年的时间,也算是极新的。

    原来这座国狱没建成的时候,其实这个地方是一片荒地;那时候,萤风原本的国狱并不在这郊外,而是在城内。

    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瞬间夺走了太多犯人和狱卒,以及那附近的老百姓的生命。

    在国君与襄君等人的不懈努力下,瘟疫会快得以平息。只是瘟疫爆发的源头――那座被视为不详的国狱化为一片废墟火海。

    若不是如此,这座新国狱也不会伫立于此。

    宋熔身穿黑袍,走过一个个黑暗阴森的牢房。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似乎比想象中更加简陋些。

    走在阴暗潮湿的通道中,宋熔微微觉得有些不适。

    在老狱吏的引路下,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刻有“子区”的铁门前。

    这里,是国狱第一层的最深处。

    牢房是隔区而分。也就是说,不仅每间牢房有牢门,每区都会有一道沉重铁门,与其他区域相阻隔。

    一般而言,这道铁门是酉时落锁,次日寅时开启。

    子区目前只关押了襄君沈寒一人,所以子区前的这道牢门除了送餐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不会打开。

    “襄君的牢房,就在前面吗?”

    就在老狱吏打开铁门门锁的时候,宋熔忽然这样问道。

    老狱吏答道:“没错,特使阁下,前头左拐,倒数第二个牢房就是。”

    “襄君住的地方,应该比别的牢房要好些吧。”

    宋熔这话似问非问,有点儿像是在自言自语,老狱吏也不知该不该答,斟酌片刻,最后还是说道:"这里的牢房当初修建时就是建的一模一样,之所以分区,也只是量刑而定。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国狱牢房的编号,与犯人入狱前的官职地位并不相干。

    区位和号数越靠前,只是表明犯人所犯的罪越重,同时也预示着,犯人会处刑的刑罚也越重。

    以当初缉捕襄君是所列罪状来看,其罪仅次于通敌叛国。因此他才会关押在子区乙号这间仅低于子区甲号的牢房内。

    “没有区别吗?”

    “不过王上也交代过要善待襄君,所以牢房内也添置了些东西,伙食也比一般犯人要好上许多。” 看着宋熔有些阴郁的脸色,老狱吏补充道。

    “本特使单独有话要对襄君说,一个人过去便好。”

    “诺。”老狱吏等人听从宋熔吩咐,留在了原地。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关上,阻隔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王上,你来了。”

    沈寒见到宋熔的时候并不吃惊。他显得很淡然,很平静,仿佛早早知道宋熔会过来了一样。

    “襄君知道宋熔……为何而来?”宋熔望着那个略显苍老的男子,和他身上沉重的镣铐,有些不安地说道。

    把本来将要说出口的‘要来’改成了‘为何而来’,这样似乎可以让他自己显得更从容些。

    他以为身为曾经的萤风权臣,百姓爱戴的对象。下面的人总应该会给些优待。

    然而眼前的他只看到半屋的稻草,一张半旧的被子。

    稻草或许比别的牢房多一些,被褥或许要厚一些,但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更加不安起来。

    “萤风风雨将至,王上可想好如何应对?”

    沈寒并没有回答宋熔的话,反而把疑问抛给了他。

    每次都是这样,眼前这个男人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仍是那么的从容不迫;他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眼前的局势,并且看穿……自己的内心。

    其实 房间里最为醒目,最先让宋熔看到的,并不是那些稻草和床褥,也不是摆放在房门口旁的那些等狱卒明早收拾的残羹冷炙,而是――

    一坛酒!

    酒一看就是萤风特产的老酒,除了烈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然而,他之前刚进入牢门时,说的那句话之所以会有些颤抖,并不只是由于襄君的那句话。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襄君身旁的那坛酒。

    他看到了那坛酒,既而看到了令他真正心悸的东西。

    那坛酒旁边,有两只酒杯。

    功高震主,权势滔天,这些固然是君王杀死权臣的理由。

    可真正为帝王所忌讳,所万万不能容忍的,却还是――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能猜透他的内心!

    因为你不仅仅让他忌惮,更让他感到了恐惧!

    沈寒用他的话语和行动,似乎又再一次提醒着宋熔,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宋熔还是又问道:

    “如今势成骑虎,若宋熔问政,不知襄君是否肯教我否?”

    沈寒答道:“若王上信臣,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熔一问,襄君之后,萤风将相何在?”

    “临平郡守将蒙昭,正阳郡守将蒙烈,此兄弟二人出身世家,皆有将略之才。兄刚毅不屈、智勇过人,可为上将军;弟忠信宽厚、沉稳内敛,可先为上大夫,再出任丞相。”

    “宋熔二问,襄君之后,老世族将会借何方作乱?”

    “王上可还记得五年前王城之乱吗?”

    没有哪个萤风国人会不记得那场浩劫,来势汹汹,退的也疾迅,但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如果先王不是应对确实得当,这临芷城不知还会死多少人。

    巫族,是那场浩劫的主导者。

    相传巫族在萤风没建国时已然存在。

    作为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古老的一支,他们有着独特的文化传承。

    巫族擅长巫蛊毒术,大多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也曾是一大族。

    他们曾经与宋熔之祖言里氏所领部族征战不休。

    上古时期,两个部落都有各自信奉的神灵――巫神与木神。

    信仰、文化的不同,使得两族相互敌视,但真正让他们补习拼个你死我活的原因,还是为了――

    生存!

    本来两方虽有摩擦,但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直到化河为界的涿水突然在某一天几近干涸。

    涿水并不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河流,但却是为数不多的淡水河。

    稀少的水资源,它的价值尤胜黄金。

    于是,矛盾一触即发。

    据载在涿鹿,也就是如今萤风国的陪都――定平,两族迎来了最后的决战。

    言里氏英明公正,部族内部又十分团结,因此巫族在战争中处于劣势,而其引以为傲的毒烟毒术一一被言里氏破解,整个部族力战不敌,在言里部强大的攻势下,还是战败,最终仅剩数十族人逃亡隐去。

    这段历史是宋熔在翻看《荧风纪典》中开国篇时所知。其中所记载的事情很简略,毕竟已经十分久远了;至于那些同时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不辨真假,自然也没什么好在意。

    宋熔也只是知道巫族一直还在,并且复仇之心不死。

    父王在位时,他们在王城以及四周诸郡制造了一场人为的瘟疫,几乎让一些村落的村民死绝。

    在当时那样糟糕的情况下,灾难又怎能被那般迅速地控制住的呢?

    真正清楚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两个。

    先王与襄君沈寒!

    先王已经沉眠地下,而襄君,则近在宋熔眼前。

    数年前那场动乱爆发时宋熔还小,不过也知道不少内情,他随即问道:“襄君觉得巫族余孽还会卷土重来?可有把握应对?”

    “巫族一直贼心不死,他们总有一天是还要回来的。”

    “当年秘密封存的密档,就放在王上寝殿,那幅字画的墙壁中。那里面详细记载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解药的药方,以及那份……名册。”

    襄君淡然地说道:“巫族的手段阴翳,那药方最多只能借鉴一二,已无什么大用;王上只需谨记:安内慎严,甚于防外。内事既定,外力便无处施展。”

    宋熔思虑片刻,说道:“襄君放心,宋熔稳得住。那份名册,看上去虽重,但现在实际上不过一块鸡肋,宋熔会静等,等到它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直到此刻,沈寒平静无波的脸上终是有了笑容,“沉稳有度,心如止水,王上能够如此,先王可以无忧了,可以无忧了!”

    沈寒的声音不大,却很清亮。宋熔之前没有多说什么,却暗暗给他了一个承诺。

    那个承诺,也是一份对先王、对他的保证,足以让他死而无憾!

    沈寒的情绪变化却让宋熔觉得无比沉重。

    这份沉重,却也让他之前刚进国狱时的那份不安和难以言说的忐忑荡然无存。

    “宋熔三问,内乱平息后。本王何以待叔父?”

    宋熔的叔叔有很多,但嫡亲的只有一个。

    萤风上将军,宋安!

    宋熔没有说是哪个,但谁都知道,那个能够被他称作‘叔父’的,也只有宋安。

    前两问,虽有远见,但毕竟考虑的仍是当下要紧之事。而这最后一问,看似无关紧要,却已经想到了十年,乃至二十年之后。

    宋安能活多久?或许等到宋熔把萤风境内不安分等等世族门阀收拾干净后,他的叔父早就不在人世。

    更何况,宋安是什么人?他对萤风的忠诚,对宋熔的疼爱,宋熔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的。

    怎么对待宋安?

    这个问题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十分滑稽的;尤其是在这个提问者是宋熔,而他希望为自己解惑的对象竟是沈寒的时候。

    然而沈寒是理解宋熔的,他是宋安的对手,所以,也是很了解宋安的那个人。

    仇恨终结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迷茫,哪怕面对的是曾经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

    被恨污染的心,很难再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是上位者的大忌。宋熔醒悟的早,而宋安,已经离不开那片污浊的泥潭。

    沈寒知道自己必须安排好这件事,因为那个人,在军中拥有很高的威望,如今又掌握着萤风一半的军权,于是他开口说道:“宋安是个值得王上托付的人,这一点,王上不必犹疑。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心力枯竭,已难堪大任。“

    “宋熔明白,叔父待我情深,他亦知公私有别;但叔父顾全大局是一回事,熔如何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宋安愿意把权力交出来是一回事,他宋熔如何回报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话把宋安说的很那啥,但人性本就是如此。

    亲兄弟不也得明算账不是。

    否则,时间久了,必生隔阂;一有隔阂,关系疏远,自然就容易离心。

    总的想个周全的法子既不能因私废公,又不能让宋安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心底生出芥蒂。

    以前沈寒绝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费心思,但现在他说什么也也得多想一想。这关系到萤风的未来。

    “待宋安交出军权后,王上仍得仰仗他。萤风无论遇到什么大事,无论王上心里是否已经有数,都得与其做过商议后再决断。总之,王上须得让宋安明白,王上没有忘记他。”

    ”臣曾留意过他那四个儿子,其次子宋仁并非庸碌之辈,又与王上一块长大,他的心性人品相比王上心里也有数。只是宋仁历练不够、尚显稚嫩。若是王上用蒙昭,宋仁可为其副手。至于其余子女,多加恩厚,也当无碍了。”

    沈寒的意思是要宋熔轻父重子,以勿伤情分为要;而宋安手里的军权,是一定要收回来的,否则萤风迟早局势不稳。所以他当初才会毫不犹豫将手中的护卫军交给宋熔。宋熔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并向他请教,现在看来,他当初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宋熔微微低头作揖,说道: “如此,全私而不伤大公,襄君之心,宋熔感佩不已!”

    “王上不必如此。“沈寒说道,同样站起来回礼。

    宋熔倒酒斟满,拿起其中的一只酒杯对沈寒说道:“今日襄君教诲,宋熔定会句句铭记在心,永生不敢忘却。在此,熔便借花献佛,敬襄君一杯。”

    “王上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