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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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明月千江

    天羽骢虽是奇骏,但毕竟重伤初愈,韩然也不想让马儿留下淤患,故而只是慢慢驾马前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幸而从庐山出来后,道路已经不甚崎岖,江州一带虽然亦饱经战火蹂躏,但毕竟甚为富庶,村落甚多,凡大点的集镇均有客栈可供休息整顿,倒也不算太辛苦。

    这一路慢行,虽算不得顺风顺水,但比之在洞庭湖一带的坎坷,已经好上许多。韩然本就没什么特定的目标。反正陈芷毓也已经离开,他自己一个人,也不需要一定夜夜找地方投宿。干脆就越发的放慢了脚步,白天欣赏沿途风景,晚上能遇上客栈最好,如果不行,随便找个好心人家央求着借住一宿。如果都不行,那就柴棚、破寺、山洞,总之只要能遮风之处均就地露宿。

    此刻他内力已经有小成,真气已经渐可控制,倒也不怎么畏寒。大喜之下,韩然更是用功,每天夜晚入睡之前就打座一两个时辰。那些写下真经的前辈高人,如果知道这传承者如此用心练功的原因之一只是为了驱寒,不知该做何想。

    这一日,韩然到了浔阳江头,这儿山水奇秀,沿江开阔处,浩荡奔涌的长江水至这一段忽然变得流缓起来。韩然眼见天近黄昏,再难行进,便在江边觅了个石窟躲壁。调息了近两个时辰,再睁开眼时,明月已经中天,普照着整条大江。看着那江中随波涌动的月影,韩然心中一片空灵,但却丝毫无孤寂之感,反倒是想起那日与童瞳在电话中的最后一段通话。

    那一天,就在他接到童瞳的电话后,阴霾了许久的心情,忽然间就灿烂了起来。

    “阿然,我真的没想到今夜居然可以和你说话。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我想今天晚上,我会开心的睡不着。”

    “我也是。”听着童瞳温柔的话语,韩然忽然有了种莫名的冲动,那在心里积了许久许久的忍不住地脱口而出,轻声地说道:“我想我们,真的是有缘份的吧。你知道吗?你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真的吗?其实……我也是的。”童瞳笑了。明明隔着万里重洋,他们间的距离似乎一下消失了。甚至韩然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想见到她此刻笑盈盈的模样。

    “嗯。如果……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童瞳浅笑。

    韩然拿着电话,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际悄然出现在别家屋檐一角的那轮明月有些发呆。此时天空碧晴,月儿映照在童家别墅前那一池碧水中,月影随着碧波的微微荡漾而晃动着。韩然心中忽然有感,想去昨日在同样在江边看见的那轮明月映江。那时候他牵着马儿,也同样一个人站在江边,望着这月影发呆。

    有偈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月照江水,无所不映。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这明月当空,其实从未改变过。梦境现实,只是月影之分。而自性就在那里,从来未增未减。韩然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儿悟了。心念处,他缓缓地说道:“我想我们,真的有千年的缘份,这份缘,我一定会珍惜的。”

    “千年……什么呀?阿然你在说些什么呀?妈妈在旁边听着呢,你不要说这么肉麻的话!”话筒中的童瞳,说话声音都有些急促。似乎很害羞,但却一点儿责怪的意思也没有。甚至更多的却是开心。只不过,她又怎么会明白韩然这时候的心情。

    “真好很肉麻吗?怎么,你不喜欢我这样和你说话?”韩然笑着反问。

    童瞳似乎犹疑了许久,才以很小很小,细若蚊呐的声音道:“我喜欢的……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以前认识的阿然完全不同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这样说话的。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然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久违的笑容。慢慢地说道:“其实没什么,只是最近看了部电影,我记住了上面的一句台词,它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忽然间,韩然整个人忽然间轻松了。他已经知道怎么坦然去面对自己的人生。只要走下去,就一定知道答案。

    放下电话后回到客厅中,韩然整个人就似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一样。忽然间开朗起来,和旁边的人谈笑风声。

    叶哲川自然很奇怪他的变化,对韩然今夜的所有变化,他完全地看在眼里,然而一直到聚会结束,他也没有向韩然追问原由。他只是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你现在去查下,新来的代理市长童正彬夫人手机今晚十时左右接到的电话是谁打来的。”。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他自然很清晰地看到了童夫人把电话递给韩然听这一幕场景。

    叶哲川的这个手下确实很有能力,晚宴未散,已经发回了信息。

    “查到了,美国打来的……”看着回复来的信息,叶哲川嘴角闪过一丝诡笑。笑容中带着些得意。和他刚才猜测的完全一样。韩然果然和童家有很深的渊源。不用说,这电话,自然是席间很多童家亲朋说起得那个在美国的女儿打来的。

    叶哲川删掉信息,手机屏幕一锁,看着那和其它人交谈甚欢的韩然一眼。心中冷冷一笑。这家伙,居然想脚踏两船。不过也好,看在你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暂时不点破你。原本他让韩然来公司做事,更多只是为了女儿着想。没想到这一次晚宴,居然让他有了别的收获。如果韩然和童市长家有层很特别的关系,那对公司而言,无论如何,总是件好事。

    ……

    摇橹吱吱作响中,一艘破船正沿江而下。韩然站在船头,天羽骢伴在身侧,马儿躯体甚重,压得这破船都快近了水线。

    韩然这一段所以弃马行舟行水路。只因心疼天羽未痊愈,这时到了江边,见到正好有船要东去,便付了点船钱上船而行。也省去绕江而走的一段弯路。那艄公倒也好商量,答应了他送他去前方的另一渡口处。

    此刻江上云雾甚大,偶尔云散处,阳光从薄云处现出,整个江面便亮得如同熔金一般。此景难得,望着眼前这翻浪东行的江水。韩然一时无聊,亦有了些古人情怀,很自然地念出了一首关于此地的长诗。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风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花浸月……

    “公子念得真一首好诗。”摇橹的艄公赞道。这艄公长年累月在江上打渔摆渡,脸被晒得黝黑,不过身材倒是强健。大冷的天,也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此刻袖口卷着,露出彪悍的臂肌。

    韩然汗颜道:“这可不是我写的。这诗可有名了,是白居易先生写的《琵琶行》。”心想自己少时其实也学过,不过早忘记了,若不过是正好恰逢路过此地,在办公室里一时无聊,找来重新记下来,此刻也根本念不出来。

    那艄公笑道:“我知道呀,很多路过的公子都经常吟这首诗的。我不识字,向来最佩服你们这些读书人了。”说着又道:“不过我每次问那些公子,为什么拉屎也要千呼万唤,油泡琵琶又拌着面的,他们就都笑我。我也不懂。”

    韩然一愣,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明白他说的该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两句,不由也失笑道:“香油拌面吃多了,肚子撑得难受,却又拉不出来屎来,当然只能急得千呼万唤了。”

    艄公当然知道韩然是在开他的玩笑,遂也笑道:“又让你们这些读书人笑话了。不过这么长的诗,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记下来的,我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就记得个什么大珠小珠落玉盘。唉,以后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送他去跟先生念书,不要学我,只会一辈子在江上打渔。没出息。”

    韩然笑笑,道:“会背诗,也没什么用吧。就是能写诗,也不能当饭吃。还是大哥你实在。一分辛苦一分收获。累是累点,起码有口饱饭吃。”

    艄公叹道:“唉,这年头,那有什么饱饭吃呀。这边打过来,那边厢打过去。只要有军队来过,管你金狗还是官兵,都给你翻个底朝天,别说米缸底那点粗粮了。就连挂在梁上的那几根稻穗都不放过。这样的苦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韩然心中一阵难过,暗想现在本就是最乱世的时节,要想勉强安静下来,起码也还得有一二十年的时光。生在这样的时代,穷人活得真的不如盛世的一条狗。自己起码饿了一天,回到另一世界,还可以爽爽的吃上一顿,然而这时代的贫民,却永远活在噩梦之中,不知几时可以醒来。

    心念处,翻了翻口袋。摸出一点点碎银,掂量了下,也没犹疑,径直递给鞘公道:“拿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这一摸之下,感觉囊中也快见底,这日行夜宿,无时无刻都要花钱。当初当金刀的那点积蓄,眼看也快花个干净。

    然而那鞘公却笑笑,摇头道:“不行不行,你已经给过我船费了,这钱我怎么能收。看公子你穿着打扮,也不是富贵人家,你不是说还要去杭州吗?我是没去过,不过听去过的人说,从浔阳这去杭州城,可还远着呢,公子还是多留点盘缠在身上吧。”

    韩然既然已经掏将出来,无论如何不会再收回去,硬塞进那艄公怀中,道:“多得大哥你肯载我一程,我谢还来不及呢。你就收着吧。等孩子进了学堂,总得买点纸墨不是。”

    艄公推辞不得,只得勉强收下,一脸感激地道:“公子真是好心人。等公子以后做了官,一定是个好官。”

    “做官?”韩然失笑道:“我可没这打算。我其实都不是读书人。就算去应试,都肯定考不上的啦。”

    艄公笑道:“公子说笑了,我这人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本事,不过有点小福气。不瞒你说,乡里那些坐过我这条破船渡江去考发解的书生们,没有一个考不上的。他们都说我这船有福气。”

    “那可托大哥你的福了,我也没打算去考试做官,但求沾点你这船的福气,一路顺风顺水就是了。”

    艄公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随即脸色稍暗,叹道:“不过现在乱成这样,浔阳这边都有好多年没开考发解试了。附近村里的那些读书人真是惨呀。念了这么多年书,连个尝试的机会也没有。”

    那时的发解试便是后来俗称的“乡试。”也就是这时的读书人们经历十年寒窗苦读后,向仕途踏出的第一步。若连发解试都无法考上,自然更不可能参加更高阶的省试和殿试。读了这么多年书,却连最开始的机会都没有,就跟现在临到高三国家忽然说不办高考了一般,想来果然是很惨。

    “如果我现在去考,能不能考上?四书五经什么的自然可以凭死记硬背,诗词歌赋无耻地抄下后世明清大家的应该也没问题吧。”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韩然脑海中不禁想这个有趣的命题,再想到如果考官见到自己一手鸡扒似的书法,只怕眼睛都吓得望直了时的表情,连韩然都自己想得笑了起来。

    就在韩然遐想之时。艄公忽然“唷”了一声,张手作帘棚状搭眉向着远方江面仔细观看。韩然觉他有异,亦追随着他的眼光看去。然而他眼力虽有提升,毕竟比不得这些终日在江上打渔的人。只能隐隐看见远方淡淡的迷雾中,隐约有一排排黑影,起码还有十数里之遥。

    然而那艄公却看得仔细,脸色变道:“去不得了,去不得了。”说完就赶紧从船舷边抽出长长的竹蒿来。站在船头往江心底狠狠一插,止住了船速,竟似要改变航向。

    “怎么了?”韩然奇道。

    艄公抽回竹蒿,重新摇起橹,向着岸边驶去。一边摇橹一边道:“前方那些是官船,正送兵过江呢。”

    韩然讶异道:“江面这般宽广,他们过他们的,我们行我们的,不碍事吧。”

    艄公苦笑道:“事就不怎么碍,不过碍命呀。”

    “怎么说?”韩然不解,道:“你不是说是官船吗?又不是金兵。”

    艄公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呀,江北岸前几天就从北方来了很多金狗了。一早就囤在对岸候着呢。也不知道这两日走了没有。若是没走,咱们这边的官船这么一过去,搞不好就是万箭乱射而来。咱们犯不着也跟着吃鳖。还是躲远点好。”

    韩然失笑道:“你都知道对岸有金兵,咱们官兵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敢过江,肯定是先侦察过一番了。”

    艄公不屑道:“那可不好说,这班狗娘养的官兵,带队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你想想,要是他们能指望,这几年还还能输成这样,皇帝都被抓了,咱们平头百姓,真是惹不起。得!公子,虽然我收了你的船钱,本来说好了送你去前方的渡口。但这趟我无论如何不敢再走下去了。”

    韩然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亏你刚才还说什么坐你船的都有福气来着。没想到话音还在耳边,就连水路都没法行进了。但形势所迫,韩然也没办法再勉强于他。遂道:“既然这样,只有麻烦大哥你先靠岸了。”

    片刻后,韩然上了岸。那艄公一脸歉意。硬塞回方才所付的一半船钱,还好心地道:“公子你这匹马儿马相如此之好。最好就绕路而行,否则如果官军老爷们看到,搞不好会强行征了你的马。”

    韩然谢过他好意,挥挥手,骑上马儿继续沿着江岸前去。他知道自己自己这天羽骢招人垂涎起意。但正所谓,避不过的永远也避不过,又何必在意如此之多。

    行得小半个时辰,才刚刚越过一个小山坡,一道平缓的江滩已现眼前。

    那艄公看得果然不错,只见此刻江滩边上,正有数十兵船云集。数以千数的宋兵正列在岸边,等候着上船北渡。此刻江雾弥漫,几乎看不见对岸。若真是如艄公方才所说,对岸那些金兵恐怕还未离开,这些船要是到了江心,被对方火箭袭击,又恐怕刚刚上岸未及整顿,被对方顺势冲杀,只怕死伤惨重。

    不过韩然对此倒不是很担心,他可绝对不相信一个军队会做出连探也不探就一番就贸然渡江的傻事儿。

    然而这只数千人的军队却只是候在江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并没有即刻上船。数十个伙夫甚至就地在江滩边搭起了大灶,似乎是在准备煮食一番后才过江。韩然从未见过这等军队吃饭的阵势,不由甚是好奇,停下马儿,远远站在码头一侧一土坡上观看。

    江风飘荡,大铁锅中,远远飘来米饭和菜羹的香味,让饿了许久的韩然也有些饥肠咕咕。

    然而好奇果然是会害死猫的。就在韩然没看得多会。远方已经有官兵发现了他。

    “干什么的!”有一骑着马儿正指挥着军士的军官四处溜达打圈时,远远就看见小山头上的韩然。手中令旗一挥,立刻无数弓箭就转过头对准了他。

    “我操!”韩然那想这么随便看看也会惹到对方,下意识地一纵跳上马儿就欲逃离。然而他不走还好,这一下上马欲跑,倒像是心虚了。那军官冷眉一掀,竟然毫不犹豫地大声道:“有金狗的探子,不要让他逃了。”

    大手挥处,众军士兵纷纷搭弓,一时数百箭如雨点般就向着韩然所在的地方疾射开来。

    “唰唰唰唰!”箭支数暴雨般漫天袭来。天羽骢虽是马儿,但灵性异常,它早吃过箭的亏,见此刻又有箭射来。不用韩然下令,四蹄疾张,就冲了出去意图躲避。

    然而马儿就是马儿,为了躲避这排箭雨,它根本不由韩然控制,竟然直冲下这小山坡,竟然是朝着对方疾冲过去。

    马儿一但下了坡,就再也无法驱使,韩然眼看着它向江边军阵疾冲过去。心中那是叫苦不迭。心是懊恼,真是悔不当初,要是方才听一听那艄公的劝,宁愿绕点路,离岸远一点,也不至于惹上这无辜事端。

    枪尖闪闪,眼见着无数官兵手持长枪朝着自己的马进之势严阵以待,对准备了自己,“你妹呀!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吗?”韩然心中叫苦,只能嘴中疾声大喊:“不要呀,我不是金人。”

    那骑在马上的军官手中长枪一提,那里会理他,脚下加力,“驾驾”声中,已经骑纵着马儿就迎向了韩然,长枪舞处,直接就向韩然一枪戳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