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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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黑手

次日一早,刚刚为牧野郎心和柳轻絮解除“美人眼”之毒,萧雨飞和花溅泪就接到可人来报,师太宋问心已到了苏州。而月老夫人昨夜已亡故。两人大吃一惊,匆匆赶到月府吊唁。月几明和欧阳绿珠十分细心,在他们的刻意安排下,两人一直未与月氏兄妹照面,避免了许多尴尬。

五月初五端午节,乃宋问心五十五岁寿辰。本来五十五岁寿辰并非大寿,但冷香宫数十年的习惯,每五年借为宫主祝寿之名,召天下武林门派相会,也好互通信息、共谋武林大事。

月老夫人冷碧衫之死对宋问心打击太大,她本无意操办,但想到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连寿辰都不庆贺,难免会让武林中人猜疑,而武林各门派平时疏于往来,全仗这五年一会能齐聚一堂。只得把所有感慨悲伤全压心底,打起精神准备五月初五的盛会。

自叶秋烟死后,宋问心把宫中事务全都交给大弟子李啸天暂理,自己不愿再呆在冷香宫那个让她触景伤情的地方,出了梅谷,远上黄山天都峰上独居。天都峰峰高千仞,陡峭险峻,罕有人迹,正好清修。这十多年来的三次武林大会均是在黄山脚下举行。萧雨飞和花溅泪也必须赶往黄山为师太祝寿。两人便留下了可人可心继续查找可情的下落,往黄山而去。

已是四月中旬,初夏天气。花溅泪走了半晌,汗已湿了衣衫。看看左右无人,随手将罩在外面的长裳脱下。萧雨飞道:“太阳虽热,风却还凉。你刚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激,小心着了风寒。”花溅泪笑道:“我哪有那么娇气,你当我是纸糊的么?”她长裳里面穿的是一袭明黄轻衫,行进在风中,黄裳飘动,轻盈如燕子。

萧雨飞摇头道:“你呀,做起事来比谁都老练,可有时又任性得象个小孩子,还要我操心。”花溅泪撒娇道:“谁叫你是我师兄呢?”萧雨飞板下脸来:“既然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还故意怄我?”花溅泪柔声道:“因为我不仅是你师妹,还是你的语儿呀!”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巧笑嫣然,明媚温柔,萧雨飞不由自主地温柔一笑:“既如此,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才是,来,把衣服加上——”将长裳往她身上披去。

她脚下一滑,从他手下溜走,咯咯娇笑道:“你追不上我——”萧雨飞一时兴起,果然拔足追去。但无论他如何奋力,花溅泪却总在前保持着一箭之地。不由暗暗叹服,她的轻功足可称得上天下第一。

如此嬉戏着前行,黄昏时分,来到一处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触手清凉。花溅泪满脸热汗,禁不住伏下身来,将脸浸入溪水中久久都未抬起来。萧雨飞奇道:“你怎能在水中憋这么久的气?一个人内力修为再高,也不可能象你这般在水中这么久不呼吸。”

花溅泪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以在水中呆上两个时辰都不用换气。因为我会一种特别的内功,可以把对空气的消耗降到最低,而我的皮肤可以短时间内从水中吸取空气,就好象鱼一样。其实每个人的皮肤都会呼吸,只不过我的皮肤呼吸的能力比普通人更强。但超过两个时辰就不行了。”萧雨飞道:“我不信,我从来不知道有这门功夫。”

花溅泪道:“这不是本门武学,也不是每个人都可学成。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才练到了这一步。为给我治病,贾神医给我配了好多灵丹妙药,还专门教四个护花使女学会了培植药花。从我记事起,我每天都要在药水泡上两个时辰。在药中浸泡时我便开始练功,闭息躺在水里,不再呼吸,只靠皮肤吸取融解在水中的些微空气就够了。这样,我可以充分吸取药效。原是为了治病,不想日久天长,我竟能在水中闭气两个多时辰。反多了一项特别的本事。所以我修习轻功特别容易,只因我换气的间隔时间比普通人长得多,内息能一直畅转不止。”萧雨飞这才信了,道:“这本是上天给你的一点小小补偿。”

花溅泪取出一把小木梳,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抿了抿,重新挽在头上。萧雨飞指着自己的头发道:“劳驾,顺便给我也梳梳。”花溅泪嗔道:“若是被人瞧见,岂不惹人笑话?”

萧雨飞笑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人瞧见?何况我现在已是自由之身,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我之事又是双方家长都应允了的,我现在是你名正言顺的未来夫婿,你给我梳梳头发,难道还有谁敢说三道四?”花溅泪红了脸道:“你现在说话行事是越来越放肆了!”但见左右确无人烟,心中稍安,坐到萧雨飞身边,将他头发打散,重新梳理好,用手拢到头顶盘成一个发髻,用玉簪别好。

夕阳斜照,轻风徐徐,身边溪水叮咚。萧雨飞感到她那纤纤十指柔若无骨,在头发上轻轻梳弄,一阵阵隐隐的幽香扑鼻而来,只觉浑身一阵阵酸麻酥软,不由微闭上了眼,自觉幸福无比。心道,能有此一天旖旎缱绻,已不枉此生。纵使明天就和她一同死去,亦无所憾,也胜过天天守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毫无情趣地渡过漫长一生。

忽然感觉花溅泪停止了动作,猛一睁眼,却见她正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温柔而平静,想是也和他感受相同,便伸手拥她入怀,她脸红了红,没有拒绝。他只愿就此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当晚,两人就在溪边露宿。天上无月,唯有满天繁星,虫鸣蛙闹之声不绝于耳,反更显幽静。花溅泪躺在萧雨飞怀中沉沉睡到天明。

次日醒来继续赶路。花溅泪却觉喉头作痒,开始咳嗽起来。自知是受了风寒,次日再不敢任性,晚上也不敢再露宿荒郊。早早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歇下。此处已近黄山,客栈中住满了各地赶来为宋问心祝寿的武林中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早早进了房,不再出门。

二更天时,忽听客栈外一阵**,夹杂着环辔声响。只听门外有伙计高声叫道:“快准备两间上房,月公子和月小姐到啦!”花溅泪正在**盘膝念功,门外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猛一听到月小姐三个字,顿时脸色一变。少倾,便听门外有伙计恭声道:“月小姐,这边请!”

只听得一阵悦耳的环佩声响,一群人从门前走过。门外灯光将一个个人影投射在门窗上,其中一个人影高挑窈窕,意态从容优雅。那莫不正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花溅泪不由浮想联翩。

月小姐的客房就在她隔壁。三更天时,隔壁房里已声息全无,她悄悄溜出门外,敲开萧雨飞的房门,要他马上随自己离开。萧雨飞皱眉道:“你又没有对不起她,何必怕她?何况天下同姓之人那么多,也未见就是她。你昨天受了风寒,今天又走得这么累,正该好好歇息一下才是,这镇上只此一家客栈,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

花溅泪无奈,只得又回房睡下,却哪里睡得着?萧雨飞却没有她那么多心事,只觉连日长途跋涉,有些疲倦,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下起了大雨,雨声哗哗,还夹着一两声沉闷的春雷。萧雨飞被惊醒了,隐约听到隔壁一阵熟悉的咳嗽声,急促而剧烈,许久未断。他顿时睡意全无,披衣下床准备过去看看。刚一开门,冷风袭入,油灯灭了。而隔壁咳嗽声已止。他踌躇了一阵,心道:“店中人多口杂,被人撞见,有损语儿清誉。”遂又回到**躺下。

四更天时,他又被一阵咳嗽声惊醒。这一次,咳嗽声更急更猛更久。他一跃而起,直奔花溅泪房中。只见花溅泪双颊绯红如血,已咳倒在地,胸脯剧烈起伏,正喘着气,一手指着桌上茶壶。萧雨飞将她扶上床,倒了一杯茶,用双手捧着茶杯轻轻摩动,催动内力将茶加热了,才喂她喝下,埋怨道:“你看你,要喝茶叫我一声不行么?现在你感觉怎样?”

花溅泪道:“店中住着这许多人,我若叫你,本是小事一桩,却说不定会引人非议,又何苦呢?”萧雨飞知她其实是怕隔壁的月丽人听见,低声道:“理他们作甚?”花溅泪道:“现在我好多了,你回去吧。我有事自会叫你。”待萧雨飞走了,她只觉喉头又痒又疼,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却唯恐他听见,只将头埋在枕被中,用丝巾掩住口,压抑着低低地咳,直咳得浑身酸软乏力,头昏脑沉。

当她喘息平定,将头伸出被来,便又看见了萧雨飞。他坐在床前,眼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低声道:“今晚你就不要赶我走了,让我在这儿陪你,好么?”花溅泪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没有言语,只点点头。萧雨飞握住她手,坐在床前,又一直伴她到天明。当雨声渐停,她终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却发现室外艳阳高照,已是中午时分,屋中弥满了药香。萧雨飞笑道:“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好沉。我也略懂些歧黄之术,虽不甚精也还凑合。我去抓了点药来,已交给小二熬好了,我倒给你喝。”药刚熬好,还冒着热气。花溅泪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萧雨飞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啊!”花溅泪又尝了一口,道:“你抓的是些什么药?”萧雨飞道:“有麻黄、紫苏子、川贝母、厚朴、桔梗、陈皮、法半夏等十余味,另还加了少许姜片。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花溅泪道:“这药——没什么,我觉着有些苦,你去帮我买几文钱糖来。”

萧雨飞买了糖刚回到客栈门口,突然觉得街边有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侧身一看,却见一辆豪华讲究的马车停在街边,车夫在整理辔头准备出发。而马车上的帘幕倏地放下。马车动了起来。店小二手里捏着一锭碎银,谄媚地跟在车后连声道:“多谢月小姐赏赐,月小姐慢走——”

原来车中坐的是月丽人!他心中顿时不安起来。他一直以为她对他也应该毫不了解、毫无感情,可她竟会暗中偷看自己,看来她对退亲之事难以释然。不禁深感歉疚,呆呆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道:“月小姐,你不要怨我。我不是有意弃你,实是情缘天定,今生我已有了语儿,只愿你能早日找到你的意中人。”长长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客栈,一抬头,却见花溅泪的身影在楼上一闪而过。她刚才莫非瞧见了他痴望马车远去的情景?想到她素来多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对月丽人毫无感情,如若解释反倒添事。

装药的碗已空了,花溅泪接过糖,却不急着吃,笑道:“药已喝过了,这糖我等会儿再吃。”萧雨飞心中生疑,在屋中转了转,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想到刚才花溅泪在楼梯口出现过,便走去细看,在一个花盆中果然发现了药汁药渣,道:“语儿,你有事瞒我!这药中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语儿,你为何有事却不愿与我分担?”

花溅泪低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你一片苦心为我,没想到却被人在药里面下了毒。你若知道了,心里会难受。”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什么人会下毒害她?什么人会这么恨她?恰好月丽人也住这客栈,如果声张起来,追查下毒之人,倒显得她故意把怀疑对象指向月丽人似的。三人关系本已微妙,再生出这些事来,更是复杂。

萧雨飞哪知她这么多心思,但想到自己亲手抓来的药中竟会有毒,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是谁?是谁想害你?”花溅泪道:“小声些,不要声张。你抓回的药肯定无毒,必是有人趁小二熬药时做了手脚。此店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你找谁去?”

萧雨飞道:“会不会是——二师姊?”花溅泪道:“不会是她。这药只是寻常毒物,她很熟悉我,知道除了焚心断肠散和绝情酒,我什么毒都不怕。而且她手上有冷香宫秘制的焚心断肠散,她若要下毒,必会用焚心断肠散。”

萧雨飞心中猛然想起:“会不会是月丽人?可是她怎么知道语儿也住这家客栈,怎么知道那药是为她而熬?而且听爹说她是一个温柔贤淑之人,纵然对我退亲之事有些怨意,也不会对语儿下此毒手。”他顿时想到花溅泪早知药中有毒却不明言,也是怕自己怀疑到月丽人身上,就宁可不说。一想到这里,不禁对她更是怜爱:“她总是如此替他人考虑。唉,如此善良之人,难道竟会不得善终?”

五月三日,暮色悄临,笼罩着这黄山脚下的小镇。并不宽敞却很洁净的石板路纵横交错。镇上所有的客栈都已住满。各门派各帮会的人都已涌到了黄山。“得,得得”,又是几匹马驶进了小镇,想是又有人连夜赶来了。

尽管天已黑了,各大酒楼却是杯盘交错之声不断传来。各条大街都灯火辉煌,照得青石板路隐隐生光。只有几家客栈例外,院内灯火全熄,没有半点响动。这便是武当、少林、华山等门派所住的客栈了。名门正派果然与众不同。

小镇外,黄山脚,一排竹篱,数丛蔷薇,环绕着三五间茅舍。屋中一盏桐油灯,在无边夜幕之中看来,十分明亮。一个农家老汉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院中门槛上,惬意地抽着烟斗。

萧雨飞和花溅泪走了过来,向那老汉行了一礼,请求借宿一晚。老汉慌忙站了起来,道:“老汉虽不富足,自女儿嫁后,几间空房倒是有的。只是简陋得很,让二位见笑了。”朴实和蔼的农家老妇端上了几碟新鲜的小菜与一碟腊肠。乡间的高梁烧酒虽非上等美酒,却也很是爽口。

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喂,老头儿,酒买好了么?”又笑道:“蝶妹,就是这里了。镇上客栈都住满了,你先将就些。”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蝴蝶般美丽活泼的华衣女子。那青衫人一进门,顿时变了脸色,失声道:“萧雨飞,你怎么在这里?”

萧雨飞笑道:“程少侠,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程傲然眼珠子一转,笑道:“哦,这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啊!”随即转过头去,对身后女子道:“蝶妹,这位少侠便是冷香宫萧威海萧大侠的公子萧雨飞,这位姑娘么——我可不清楚了。”又对萧雨飞道:“萧兄,不瞒你说,这位便是雪山派掌门的掌珠孟蝶衣孟姑娘。我们的师父同门明日就到了,雪掌门和我师父有些不和,今晚我们在此相会,还请萧兄守口如瓶,不要走漏了风声。”萧雨飞笑道:“你放心,我这人记性不好,嘴却紧。”

孟蝶衣神态倨傲,从一见门,目光就四下扫个不停,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似嫌这农家太过简陋。后来眼光落在花溅泪脸上,停留了许久都不愿离开。花溅泪给她瞧得不好意思,微微一笑:“程少侠好,孟姐姐好。”孟蝶衣道:“请教妹妹芳名?”花溅泪道:“我姓花,花溅泪。”孟蝶衣道:“花溅泪?这恐怕不是你的真名吧?”花溅泪道:“名字只是一个称谓,我本无名小卒,真假都没关系。”

孟蝶衣笑道:“谁说你是无名小卒?你这名字如今在江湖上可响得很了。”说罢看了萧雨飞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大家都在说,是什么人居然让江南第一美人都一败涂地——”花溅泪脸色微微一变,心下一沉。她早知萧雨飞退亲之事必将闹得满天风雨,引来无数非议,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如今首次听人当面提起,想到从今往后会有无数类似之尴尬场面,不由一阵紧张。

萧雨飞放下酒杯,道:“语儿,今天赶了一天路,大家都累了,咱们就不打扰程少侠和孟姑娘了,先去歇息了吧。”

夜半。月儿不见踪影,唯有星光照野。连日的奔波已使每个人都进入了梦乡。却有一条人影从田野中掠来,在茅舍外的蔷薇丛中站定。来人一袭银衣,脸上神情古怪而复杂,眼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郁色。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也不知过了多久,露已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衫,他仍是徘徊着不肯离去。末了,他苦笑一下,喃喃低语:“唉,俗话说得不错,单相思,单相思,万万也不值一文钱——”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只见银光闪动,他矫健的身影已溶入茫茫夜雾之中。他已似影子般跟上了花溅泪,所求却不多,只想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悄悄地保护她,默默咀嚼单相思之甘苦。

花溅泪一觉醒来,天早已亮了。程傲然与孟蝶衣早已离开,她心中稍安,与萧雨飞携手往镇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