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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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双花盗(上)

江边,有人垂钓。一个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钓者。

他的簑衣乃用细金丝织成,上缀珍珠;头上金笠镶满了碧玉玛瑙;钓竿也乃纯金所铸;鱼钩却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美玉四周有翡翠雕成的四条龙,龙口中各含着一粒龙眼般大的夜明珠。他持竿孤坐,饵距水面三尺。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也叫姜太公,钓的却不是鱼而是消息,武林中的秘闻与最新最奇的消息。每一个愿意出售自己所知消息的人都可以找他这个买主,他会给你最好的价钱。他倒底有多富有就如海水有多深一样无人能知。他有钱,却从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因为他的武功之高与他的钱财之多相当。而且那些秘密买主和卖主也不会让他死,他的交游很广。所以他的生意已越做越兴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岂非正是最有效的饵?已有人上钩。这人一身黑衣,蒙着面,鬼魅般来到了他身后,笑道:“太公,这一次,在下要价一万!”

一抬手,扔过一个纸卷。

姜太公头也未回,就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左手一伸已将纸卷抓住。交易时他从未回过头。纸卷已打开。姜太公看了看,动容道:“好消息,只是这消息再没有别人知道么?”来人道:“没有,绝对没有,除了白无迹本人和已废在他身下的‘祈连十八太保’!”姜太公道:“这消息可靠么?”来人道:“千真万确!自从五年前‘太湖黑蛟’卖假消息被你老一掌击毙后就再也没人敢卖假消息了,在下也没这个胆。”姜太公道:“那最好。你这消息很好,你的要价太低,我愿出双倍的价钱,不过我希望你的嘴能紧一些。”那人大喜道:“太公的规矩在下也懂。这消息一卖给你老,就只你老知道,在下也不记得了。”姜太公道:“好,很好。”伸手从斗笠上摘下五块碧玉、十粒玛瑙往后一抛。那人连忙接住,身形一纵,已失踪迹。姜太公浓髯遮面,瞧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但眼中却露出沉思的神情,喃喃自语道:“白无迹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单身约斗恶贯满盈的‘祈连十八太保’,而且居然能废掉他们全身而退。”沉吟了一会儿,又含笑自语:“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再劫难逃了。”

又有人上钩了。来人用折扇遮住了脸,在姜太公身后立定,微笑道:“太公,你好。”姜太公只“嗯”了一声。他是来钓消息的,不是来听废话的。来人并不介意,道:“我要价两万。”说罢也抛出一个纸卷。姜太公接住,看后半晌不语。来人道:“怎么,这消息不值两万么?”

姜太公缓缓道:“值,的确能值两万,但,”他那遮在斗笠下的双眼忽的闪过一丝冷芒:“已有人抢先卖给我了,拿走了价值两万的珠宝。”

来人脸色一变:“这怎么可能?”姜太公道:“难道我会骗你不成?不过,你的消息比刚才那人要详细得多,最重要的是你比他多了白无迹虽然一连废了‘祈连十八太保’,自己却也身受重伤的消息。可见那人有诈。”来人急道:“太公,这消息是在下费了很大功夫、冒着生命危险才得来的。不瞒太公,在下便是江湖上人称‘独耳田鼠’的田七。那白无迹约斗‘祈连十八太保’的消息一传出,在下为探知究竟,提前两天使出挖地洞的看家本领,在那约斗地点旁挖了几个相通的地洞,从各个方位偷看到了整个决斗过程,这才能将此事了解得特别清楚,连白无迹受伤的部位、程度都一清二楚。那人分明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三言两语就抢先到你老人家这儿来讨赏,你千万不可上当。”姜太公冷笑道:“我是那么好上当的么,你且等着。”忽地撮口长啸,啸声激励,一直传出很远,听得人耳朵发疼。少倾,一个玄衣童子赶来,垂首道:“主人有何差遣?”姜太公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那童子连声道:“是,主人放心,小奴马上就回来。”说罢往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姜太公又不再说话,也未回头。田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上已沁出细密的冷汗,折扇拿在手中却不敢摇动,唯恐弄出一丝声响。一盏茶的功夫很快过去了,田七已更是不安,忍不住低声道:“太公,这消息就算小人孝敬你的,小人不敢讨赏了,这就告辞。”姜太公道:“你又没有骗我,紧张什么?我做生意一向讲求信誉,岂有收了你的货却不付你钱的道理?”他忽地笑道:“回来了。”果然,一条人影划空而来,正是那玄衣童子。他恭敬地立在姜太公身后,道:“太公,小奴已将此事办妥。”他手中捧着的赫然竟是那五块碧玉、十粒玛瑙,另有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姜太公道:“田七,这些珠宝现在是你的了。刚才那小子竟然抢了你的消息,我就让他变成同你一样的独耳人,你看可公平?”田七背上冷气直冒,汗湿衣襟,却陪笑道:“多谢太公明辩事非,又为小人出气。”姜太公命童子将珠宝交到田七手中,道:“田七,你很好,为了弄一条准确的消息,竟敢冒着被白无迹发现的危险亲到现场察看。你那挖洞的本事也不错,以后你有什么消息,我都给你最优厚的价钱。等哪天我高兴了,兴许还可传你一招半式,包你一世都享用不尽。”田七喜出望外,连声道:“是,太公如此抬举小人,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捧着珠宝千恩万谢地去了。

钓钩上悬着的美玉倒映在江水中,在阳光照耀下灼灼生辉。这块美玉已在钓钩上悬了八年了,究竟要什么样的消息能值这块美玉?没有人知道。

天下繁华在扬州。

已是傍晚时分。扬州城内却灯火如昼,喧哗之声犹胜白日。花溅泪低头道:“云飘,你先回去吧,我想先找个客栈住下。”

“为什么?”萧雨飞道:“你怕我爹是不是?你又聪明又体贴,我爹一定会喜欢你的。而且我爹虽是你师叔,你却是本宫新立之主,他不会为难你。”“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见他,”花溅泪道:“若师叔他不应允,看在我这师侄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的份上,却又不得不以贵宾之礼待我,那我只有更增难堪。你先回去,我在外住下,等你们谈好了,你再来接我去拜见师叔。”萧雨飞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不过,语儿你放心,不管我爹是否应允,我都不会忘记我对你许下的诺言。”萧雨飞离家一月有余,此时回到家中,又是携美归来,心中既是兴奋又是担忧。

管家萧石已闻讯前来迎接。他是一个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却深得萧威海的宠信,名虽主仆,实如兄弟。萧石膝下无子,止有一女,故从小就待萧雨飞象亲生儿子一般,而且他对他总是慈祥温和,不似萧威海常令他心生畏惧。此时一见萧雨飞归来,欢喜地道:“公子,你回来了,老爷天天都念着你呢!快去换过衣服,到书房见老爷去!”萧雨飞应了一声,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停当,这才去了书房,恭敬地躬身道:“爹!”在父亲面前,他总感压抑,虽然父亲对他疼爱有加,但从小对他管教极严,让他在亲近之余又有着一种敬畏。

萧威海正在看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飘儿,来,到爹身边来坐下。”拉着儿子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笑道:“好,才出去闯**了这么一回,看上去似乎就成熟多了。”萧雨飞道:“爹,你交给我的事已办妥了。”萧威海满意地道:“嗯,很好。见到你师伯、伯母与师兄师妹们没有?”萧雨飞道:“见到了。只有大师兄外出未归,未曾见到。”萧威海道:“你此行可遇到什么麻烦没有?”萧雨飞道:“遇到了,麻烦还不小。我不明白,我此行可说是很隐秘,可聚雄会是怎么知道的?”将马家四蜂之事与有人夜探冷香宫之事说了一遍。

“哦?”萧威海沉思道:“马家四蜂之事且不说,这夜探冷香宫之人是谁呢?此人武功如此之高,莫非就是逼死了马家四蜂的谢谨蜂?”萧雨飞道:“我也有此想法,但尚不敢确定。”萧威海道:“嗯,好。你此行爹很满意。你先去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再和爹细细讲讲你此行的情形。”萧雨飞口中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萧威海看着他,道:“怎么,还有什么事么?”萧雨飞迟疑着:“我——”萧威海不悦地道:“有话就讲,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象什么样子!”萧雨飞低声道:“爹,我——想与月小姐解除婚约!”他的声音不大,但萧威海却听得很分明,皱了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吧!”萧雨飞抬起头来,道:“爹,孩儿已十八岁了,这退婚之事再拖延不得。”

萧威海想了想道:“你为什么总不喜欢这门亲事?丽人这孩子我见过,温柔娴淑,多才多艺,是当今武林中公认的江南第一美人,月家又与咱们萧家是世交,得妻如此,你还有何不满意?”

萧雨飞道:“爹,各人有各人的缘份,我今生与月小姐无缘,怎么能够结为夫妇共度一生?”萧威海道:“无缘?你行事历来干脆利落,直来直往,从不信什么命运缘份之类的东西。你倒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萧雨飞道:“反正我不喜欢月小姐,我要立刻与她解除婚约。”萧威海道:“为什么?月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你?”萧雨飞道:“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就好比燕窝鱼翅,虽是珍奇美味,却未必能对每个人的胃口。爹,我一点也不喜欢月小姐,你就答应我去退亲吧,也免得将来误了月小姐和孩儿两人的终身。”萧威海为难地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来踱去,沉思良久,才道:“不行,我不答应。你现在从未见过她,自然没有感情,可你只要见了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退亲之事,再也休提。”萧雨飞急道:“爹,我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她。这婚事我是一定要退,你就不要勉强我了!”萧威海蓦地回头,沉声道:“为什么?”萧雨飞垂下头去,轻轻道:“因为——孩儿心中已经有人了!”他说得很轻、很慢,却很坚定,还带着一丝幸福与自豪。萧威海神情一怔,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萧雨飞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父亲,清晰有力地道:“我心中已经有人了。绝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女子。所以,我一定要退亲。”萧威海脸色微变,道:“爹叫你出去一次,是叫你去办一件大事,你竟会——天下谁不知江南第一美人是我萧威海未来的儿媳妇,所以月小姐虽然艳名远播,却是谁也不敢上门提亲。现在,你却另有所爱,要她未过门就先做弃妇,你怎可如此无情无义?”萧雨飞道:“我从未对她有情,又怎能称得上无情?正因为我想对她负责,才想早日退亲。她清清白白的还可另觅佳偶。”萧威海道:“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武功,而是名节。何况她是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女子?她未过门就被夫家抛弃,叫她以后怎么见人?你订亲八年却突然退亲,置她于尴尬之地不顾,这太不公平。”萧雨飞道:“可我纵然娶了她,心中却念着别的女子,这样对她就公平了?就有情有义了?”

萧威海一愣,却坚定地道:“你不用再说了,退亲之事我绝不答应。”萧雨飞道:“如果爹真的不答应,那就恕孩儿不孝!我宁可终生不娶,上少林寺出家为僧。”萧威海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掴在他脸上:“你竟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在威胁爹么?”萧雨飞“扑”地跪下,亢声道:“孩儿岂敢!只求爹为孩儿一生幸福着想,成全孩儿这最大的心愿。”萧威海长叹一声,道:“不行,这门亲事退不得。飘儿,你先起来,听爹这一次吧!”萧雨飞不动,道:“爹若不应允,孩儿就绝不起来。”萧威海沉声道:“你,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萧雨飞望着父亲,目中满是哀求之意,又夹着一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爹,婚姻之事可是孩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成全孩儿吧!”萧威海咬了咬牙,道:“不行,无故退亲,月家岂肯善罢甘休?你快起来,堂堂七尺男儿岂可有如此无赖行径?”他厉声道:“听见没有?起来!”若在平时,他如此厉声训斥,萧雨飞一定会惶恐畏惧,立时照办,此时他虽心头一凛,却一动不动。

萧威海气往上冲,冷笑道:“十八年了,今日我才知道我含辛茹苦养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不孝的孽障!你居然这般要胁我,好,你竟不起来就这么跪着吧,我看你能倔到几时!”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走出房来,仍然忧怒难消。

萧石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公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应,他真的会跪死也不起来,老爷!”萧威海闻言怒气更盛,道:“他有他的倔脾气,我也有我的怪脾气,岂有父亲被儿子胁迫的道理?”

萧石道:“可是老爷,这不是父子斗脾气的时候。公子他也许有些任性,但他委实也没有错啊!想当初,老爷你不也——公子这么做,倒说明他用情专一,正和老爷一脉相承。老爷,公子刚回来,你还是让他先起来再说吧!”提到往事,萧威海的怒意顿时全化作了忧虑,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心中又何尝不明白?我也是过来人了,我这么做也自有我不得已的苦衷。那年我三十岁寿辰之时,月几圆带着他一双儿女来向我贺寿,当着天下豪杰的面愿与我结成亲家,我一来不便拒绝,二来也确实喜欢丽人那孩子,就一口答应了,如今又怎好反悔?想当初,师父已答应月老夫人将绿珠许给月几明,不管我与绿珠如何恳求,她也咬牙不肯退亲,大约也是这个道理了。冷香宫中佳丽如云,飘儿看中的女子必是冷香宫中人,若一退亲,更惹天下人耻笑。秋儿还未正式继位,宫中就出了这种事,她岂不为难?唉,早知如此,这次就不该让他去梅谷。谁想到他初次出门,在这种大事上竟会如此拿捏不定!”萧石道:“公子一向不满老爷早早就为他订下亲事,心中根本没有自己已有妻室的念头,他从未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什么美女娇娃,突然置身冷香宫中,美色当前,自然难免动心,这也是人之常情。”萧威海道:“那依你之见如何?”

萧石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用向月家退亲,也全了公子心意。”

萧威海猛然醒悟过来,道:“你是说让飘儿娶丽人为妻,再娶他所相中的女子为妾?”萧石道:“这是唯一可两全的办法。男子三妻四妾本也平常。而月小姐品行娴淑,必也能和睦相处。”萧威海摇头道:“不,萧石,你还不太了解飘儿的性情。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一向做事说一不二,十分决绝,在这种大事上更不会取中庸之道。不知为何,他对这门亲事极其反感,现在又有了他自己选中的意中人,更不会接受了!”萧石道:“老爷说的是。还是老爷对公子的脾气摸得透些。只是,那老爷该怎么办呢?”萧威海满脸忧虑,沉默不语。

夜色降临,月儿升上了高空。萧雨飞仍然跪在屋中没有起来。这是他第几次顶撞父亲了?他不知道,但他不能不争,他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极深。但父亲管束一向严厉,他的脾气又很倔强,为此没少挨过父亲的责打。但至从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后,父亲对他宽容了许多,从未再打过他。

那年,正是萧威海三十岁寿辰。也就在那次寿宴之上,萧威海与月家订下了姻亲。平时,他从早到晚被父亲安排得满满的,每十日方可一休。而那天,家中宾客盈门,萧威海也破例放了他一天假。来贺的宾客中有一位月几圆,也就是师姑欧阳绿珠的丈夫月几明的胞弟。萧威海命他叫这位月大侠为月二叔。

月二叔带了一对双胞儿女月凌峰、月丽人来。都比他大一岁。他便同那位月哥哥一同到花园里玩。开始两人玩得很开心,可后来为了争夺一只蛐蛐,两人闹将起来。月凌峰一时情急,便骂道:“你这个野孩子,凭什么跟我争?”萧雨飞奇道:“谁说我是野孩子,你才是个野孩子!”月凌峰道:“我有爹有娘,怎么会是野孩子?而你爹爹根本就未娶过新娘子!你的娘一定是个又丑又凶的母夜叉,所以你爹才不敢娶她。你一定是你爹捡回来的杂种!”萧雨飞大怒:“你再胡说我就打你!”月凌峰笑道:“说了又怎样?你打不过我的。野孩子,臭杂种!”

萧雨飞怒极。在他心中,从未谋面的母亲已被他想象成一个十全十美的神女,岂容人侮辱。尽管萧威海平时常教导他遇事要以谦让为美,不得轻易出手与人打架,否则必受重责,他还是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月凌峰的鼻子上。月凌峰未料他竟真敢动手,挨个正着,鼻中顿时流出血来,一纵身将他扑倒在地,道:“你快求饶,说‘月大爷,小人错了,小人的确是个野杂种,下次再不敢冒犯你了’,不然我加倍打你十拳。”萧雨飞啐道:“呸!”月凌峰大怒,提起拳头就要往他鼻上打落,却忽然眼珠子一转,改往他肋下重重打了十拳才住手,道:“你求不求饶?嗯?”萧雨飞忍着痛道:“求饶的是孬种,咱萧家的人都是男子汉。”月凌峰正待又打,却听他叫道:“爹,月二叔,你们来了!”吓了一跳,手一松回头,萧雨飞趁机反击,奋力跳了起来,反将他压在身下。月凌峰情知上当,拼命挣扎,萧雨飞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压住,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