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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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故人故事(四)

列车突然猛撞一下,尖厉的刹车声刺耳地想起来。昏睡的旅客们骚动起来,暗淡的车厢里,只见人影晃动,夹杂着南北口音纷纷询问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列车员过来了,说遇上了对头车,正在协商由哪边退让,请各位旅客稍等。

    滔滔不绝地叙说着自己和郭歪哥故事的旅伴停住嘴,忍不住操着黄腔骂了起来,说:“现在社会上什么怪事都出现,这么几趟车就会碰头,象外国那样每隔十分钟发一趟,那还了得?”

    停车的地方窗外看有一条公路,有两台汽车相向开来,互相用灯光闪照着,右边这台走近了远光灯还亮,左边那一台就不高兴了,停下来也换成远光灯,对看了一下,就互相责骂起来。仔细看都是翻斗车,拉矿专用。

    我认出那是去老鹰山矿区的路。我们曾经远行一百多里,到矿上去参加突击劳动过。我的旅伴问我是什么季节去进去的,他说:“肯定不是冬天,因为冬天大雪封山,进去就出不来了。”他接着说:“我们那一批人是秋天进去,在里面熬到下年的春天。”

    谈到进山,他情绪激越起来,说:“你必须听我再讲着一段,因为我的那次进山郭歪哥也在。为什么被抽调去那里?我是因为骂领导,他呢?百分之百也是得罪了什么人。”

    列车启动了,先是退了一个站的距离,等对方开过去了,才又前行。这到好,可以由他把故事讲长一点,从进山讲起。

    “……我们一百多人在山底下集合,隔着好多排人,我就看见了郭歪哥。我们两个拨开人群走到一起,互相捶打肩头,然后一起抽烟。

    “郭歪哥说:‘怎没想到你也会来,来这里采矿的都是身上存在问题的崴货。你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受了我们的影响,也犯了错事?’

    “要说受哪个的影响,这可说不清楚,也许是吧。和郭歪哥成为好朋友,我说到的最大影响,是胆子大了起来,为人处世当中,过去总是在人的背后,顾虑重重,现在变化了,走到前面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慌张。

    “那时,我们车间有个长我两岁的伙计,不知何事与总支书记打了一架,车间开会要大家批判这种无视领导的行为。这位伙计平时和大家相处不错,想帮他一下,轮到我发言,我就说他这个人平时比较和善,没见与那个同志发生矛盾过,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可能有一定的原因。我的发言还没完就被领导打断了。他们以此就断定我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列为专管对象,要拍到艰苦地方实行强迫劳动。’

    “劳动我不怕,我当工人就是为了磨练自己的筋骨。任何艰苦的地方我都不在乎,只要周围的弟兄们合心投缘好好相处,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

    “我们住的是席棚,外面糊泥巴,里面贴报纸。好处是附近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淌下来,明澈的水,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在刺篷中穿行,一年四季都在汩汩地淌。有一间棚子建造很好,外面不是泥巴,而是油毛毡,那是女生宿舍,位置相当不错,就傍着小溪最平缓的那一段。

    “姑娘们爱干净,在房子挡头挖了个炕,垫了几块石头,小坑装满了水,明镜一样,四周冻起了一圈薄水,晶莹剔透,她们叫她女儿泉。日夜照着那一汪清水。男生宿舍靠着山岩,山岩上宽宽的,可以坐下二三十人,那是我们的天下。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岩上,可以望见远处山与山之间的流云。

    “姑娘中有一个吹口琴的,琴声从窗户里飞出来,悠悠扬扬的,有时琴声也低沉,像小女孩在吮泣。她经常吹一支曲子,叫可爱的家。谱纸在大家手上传递,不到一个星期大家都记住,唱开来:

    “——纵然游遍美丽的世界

    “享尽那富贵荣华

    “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怀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

    “把我亲切召唤

    “我走遍海角天涯

    “总怀念我的家

    “——当我漫步原野上

    “月亮皎洁清朗

    “好像看见我的母亲

    “把爱儿思念……

    “她正仰望天边的明月

    “站在那草屋门前,

    “那里花儿芬芳的香气

    “我再也闻不见……

    “——任何荣华都不能打动

    “游子的心弦

    “我只要能回到

    “简陋的家园……

    “那些听我召唤的小鸟

    “快飞回我跟前

    “让我重温平静的生活,

    “比一切都甘甜……

    “就这一首歌,我们唱了整整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可是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呀,简直坏透了。我们劳动的地方泥一半水一半,弄得我们一个个皮肤粗糙如同麻布。山上经常有凝冻,下了十几场雪,棚子里就一个铁炉子,大家挤坐在炉子边的师傅倒还有点温暖,干起活来也不会冷,睡到下半夜,烟管倒风,导致熄灭,一个个冻醒来,这时是最难受的时候。吸烟,跺脚,裹棉被,都解决不了问题。不知女生宿舍那边情况如何,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最困难的时候,全靠那口琴声,大家的心底犹如快要死寂的灰烬里,燃起来一点火星,慢慢地冒出火花,热气就升腾起来。吹口琴的姑娘叫夏荷,是油泵工,专门给推土机,挖掘机添油和润滑设备。

    “这样艰辛的日子过去了几个月。有天郭歪哥跑来抓住我的手膀,问我留在身边那张冬梅的照片呢?我说没带来。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这倒没啥,用心灵去感觉可能要实在些。好兄弟,对于我来讲,我是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呀、命运啦这些鬼话的。有些事遇着了也是讲得清楚来龙去脉的。我要对你讲什么呢?我要承认有老天在作怪?自从那次陪你去家乡空手而归以来,心思就一直被什么悬吊着,不踏实,我十次二十次预感到一定要有什么事发生,因此十分小心地处事为人。来这里这样拼命完全不能因为是我的事。’

    “我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就打断他说:‘我的歪哥,有什么事只管说吧,我无所谓。难道我们之间还会隐瞒什么吗?’这时我感到他的手在抖,而且手心发热,他念叨说:‘难道真是天意?是上苍在作善意的安排?我的好兄弟,我并没什么,但你切要好好地对待这突如其来的事。’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直到差不多对他吼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才镇定下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问说:‘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没有发现?你去把冬梅的照片拿来对夏荷比较,简直就是一个人。兄弟,一点也不差,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