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字体: 16 + -

第四十五篇 守树•中

不等天亮,子贵就沿小路赶进城去。婆娘还没有睡醒,不要惊动她,什么人也不告诉。腿不得劲,受伤的地方太多,都痛起来,尤其是膝头上,冷丝丝的。子贵摸索着扯了一把苦蒿和九里光叶,在嘴里嚼成湿粑粑,贴在手心,按在客膝头上,弯起腰杆,像狗熊一样走路。这样走路有些怪,但是膝头有些热,疼痛就轻一点。子贵一心要去找到杨社长,叫他快点到石旮旯来,他的树长大了,惹眼得很呢。

    子贵走了半天路,又坐了半天汽车,晚上进了城,听人指路,住进了一个小客栈。第二天大早就找到县接待处,求问杨社长在哪里。

    接待干部很客气地对他说,社长是老名字,已经淘汰了,不叫了。

    子贵问,那叫什么呢?

    干部说,那时叫人民公社,现在恢复叫乡人民政府,喔不对,怎么能说是恢复呢,不是恢复,是,是创新……哎,你说的那个杨同志,如果他一路顺利的话,应该是县长了。是的,应该如此的,但也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比如这政策,有时候呀,才说不变,又来文件。

    子贵听得莫名其妙,双手不停在脸上抹。

    干部抠一阵脑壳说,倒是有一个杨县长,从任职资历推断,很像是你要找的人。

    子贵甩下一把汗说,我不认得路,多承你了。

    子贵见到了杨县长,还不算老,四十多岁,活得精精神神的,只是头顶上不知何时掉了那么多头发,以前那眼皮子没有这样厚,就像两颗干核桃。杨县长给他们倒茶,说这大树茶败火,明眼,降血压,是好东西。杨县长听说乡下的树长得很大了,高兴得连连说好、好、绿化山乡,造福子孙。

    茶水也还没有喝,子贵忙说你快去看看吧,树长大了,惹眼得很呢。杨县长静静地听子贵讲完,抬起头看着屋顶,陷入深深的回忆。杨县长的经历太多了,有的一时想不起来。

    杨县长要子贵说说村里的特征。

    子贵说,叫石旮旯,走场上要半天,走县政府要起大早。去石旮旯有一条小路,长长的,你来喝水,你可怜我们那水珍贵,你只喝半碗……

    见杨县长痛苦回忆的样子,子贵急了,喊道,老社长,想想看,你送我钱,三块五角,粮票有七斤,这是第一回,第二回你又亲自送来红糖、大米、鸡蛋……

    杨县长说这样好不好?我先答应你,但我腿不好,怕是去不了你那叫什么旮旯的地方。我就同意你的意见,同意找人把那几棵树砍下来,正好,儿子要结婚,我先替他感谢了。

    杨县长请子贵开个价。子贵脸立即红了,连连摇头,说不要。

    杨县长说,砍树来加工,比在家具城买的便宜多了。这点钱不用在家具上,孩子们也会在其他地方花掉的。钱也不会多,只能算是给你一点补偿。

    子贵还是没有答应。子贵陷入沉思,几十年的时间会让人变化的,这个杨县长说话怎么就不得当年那个杨社长的味道?

    他突然注意到杨县长走路的姿势。杨社长走路时,双脚是正的,这个杨县长却是外八字。

    他突然说,你第一回去石旮旯,半路上滚倒了,伤了腰杆。

    杨县长笑了,实事求是一点吧,我的腰从来没有伤过,硬朗得很呢。

    子贵差不多哭起来。

    子贵转身就跑,害怕被杨县长抓住,从反方向出城,看不见房子了才绕回到归路上。天黑时挣扎着回到山上,坐在石蛋上歇气。

    子贵心里嘀咕,我上哪里去找呀,老社长,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你呀,你的耳朵烫不烫呀,你快点来呀。满天星斗,他俯瞰寂静的山岩,山岩中有一小点黑影,以为是杨社长,站起去看,是路人烧柴火熏黑的岩石。月亮很明,月亮染得树一身亮彩,树尖尖摇摆着,想听它们说什么,却什么没有听懂。

    乡长知道子贵去了城里。乡长说,白跑一趟是不是?何必呢?这个子贵,几十年一样不管,就只干一件事,这么忠心耿耿地守看那两棵树?那树又不是什么优良品种,一般的树嘛。秘书说,那树倒是长得好,杪直杪直的。

    乡长叫人把子贵叫来,问,你给那老领导开个什么价?

    子贵说,他叫我开,我没有开。

    乡长说,要把那两棵树看成摇钱树是不是?

    子贵说,不是,是杨社长的树,没有找到他,就……

    乡长说,我要咋个说你才好呀,你要回报,用其他方式嘛,就算人家来了,看过树了,手边一时没有斧头,怎么……砍?

    子贵愣愣地看乡长,子贵猜乡长一定等不及了。

    突然间乡长调走了,树的事就搁下了。新来的乡长忙着摸情况,没有注意树,子贵的心放了回来。

    儿子在城里找了工作,找了对象,儿子高兴,带未婚妻进了石旮旯。

    未婚妻不要指点,先走到树影下,然后才进石板房,以其说她是靠着对爱情的忠贞,不如说她看到了那两棵树。在她们的对话中,他对家乡的描绘最具魅力的就是那树了,它们的形态和品质已经深印在她的脑海。儿子倒忘掉了那树的原样,看见树的长势,他有点奇怪。它们长得笔直挺拔,树叶子像浓密的云团,紧密地抱在一起,亲切地一辈子谈不完的窃窃私语。他走向任何一棵,伸开双臂,手臂差点就环抱不住了。他扭头看那些小树,也是长得郁郁葱葱,简直就是两棵大树的子孙。依靠相互的帮助,儿孙们把须根伸进岩石缝,逐步扩大着自己的地盘。

    住进了久违的老房子,年轻人内心有的是激动,支撑石板的檩条挂满了洋尘吊吊,挂着童年的故事。将近三分之一的石板裂缝了,透露山上四周八面的问候。晚上从石缝里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星光。石板缝里的风一阵轻一阵微,凉幽幽的。山里的风吹过寨子,吹动外面的树叶刷刷地响,勾起无限的回忆。他对她谈起开始记事,就在树的荫凉里度过的童年。他十五岁离开石旮旯,在镇上念中学,每次离家,走老远,隔了全寨子的石板房,都看得见树尖。放假回家,幸运的时候,看见树尖有喜鹊在叫,心里就特别欢喜,相信那是好兆头。借助容易幻想的夜晚,树给了年轻人些许感悟,树不认地方,不选环境,生生死死,都扎根在那里,无论那里着怎么贫瘠,而人,到了十七八岁,偏选择了离去。

    走了不到一个星期,儿子折身回来,带了一个木匠,告诉老爹,要砍下那树,做新家具,这可以省下家里一大笔钱。子贵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看见木匠举起斧头,他高一脚低一脚猛冲过去,脚手一起抱住树干,使得木匠无法下手。木匠走向哪棵,他就奔去抱住哪棵,眼里冒火,直射木匠。木匠不敢再动。儿子转身找母亲,说树大了正好用,怎么不让砍呢?母亲脸青面黑地说那树是你爹的命根子,真的砍不得。

    母亲接着给他们讲述了那个并不遥远而且与儿子生身切切相关的故事。

    儿子说,老妈呀,说那些古老故事有什么意思?你们累不累呀。儿子又说,你们讲的事你们自己收起来,烂在你们肚子头,不要

    拿来像教育农村娃儿那样来对待我,对于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马上我就要把你们搬进城里去,城里头比起石旮旯,就像天堂与地狱。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家具……你们又拿不出钱……

    子贵赶紧叫老伴把所有的积蓄交给儿子,一共四百块。

    儿子揣了钱,叹口气问,树长大了,杨社长根本就没有来过,是

    不是?

    子贵低声说,杨社长要来的。

    儿子看他一眼,回头继续问老妈,杨社长和老爹,哪个年纪大?

    老妈说,你老爹属牛,那年二十三岁。

    杨社长呢?

    三十多。

    今年老爹多大?

    过年就是牛年。

    好吧……那么请你们想想看,杨社长现在多大?

    看吧,儿子指着老爹的老树皮般的脸,你都这样了,那他还会好吗?

    老妈低头揩了眼睛。

    老爹还抱着树。

    儿子生着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