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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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篇 守树•上

石旮旯是个散寨子,东一家,西一家,一间或半间石板房子,撒落在大山的褶皱里。周围除开寡岩,就是成堆的裸石,中间空出一些窝窝或缝缝,里面有几寸土,人们就在土头种苞谷和高粱。种下去以后,就天天盼着它们长大,但必须小心观看老天的颜色,它若一不高兴,便会教太阳把苞谷杆晒成干柴棒棒。

    因为土实在太稀少了,石旮旯的人家舍不得拿来种树,像子贵家那样,门前有两棵像样的树的人家,几乎看不到。

    子贵没爹没娘,很小就逃荒到石旮旯来,东一家西一家吃石旮旯的饭长大。成人后,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外来妹做媳妇,娶进门的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那年天旱得不得了,苞谷叶枯卷成筒筒,打火都点得燃。吃水也得去很远的深沟里去挑。

    娃娃生下来了,家里却什么都不得。不要说鸡蛋,连皮鸡毛也找不到。子贵无助地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伸向远方,从山崖口下去,十几层山后面是公社,公社有个小场坝,逢星期三赶场。

    人们把鸡或者鸭躲在背兜底下,把它的脑壳或尾巴毛夹在草里,让想买的人看得到,然后互相手握手,找个背处,在袖筒里讨价还价。

    子贵从来没有去过场坝。

    小路上时隐时现走来一个人,半道上脚踩滑,滚了一跤,腰杆被石笋杵了一下。他走不动了,加上口干舌燥,他看见了子贵,招手求口水喝。子贵提来水桶,桶底剩两碗水,他喝了大半碗,留念地看那一碗半,不忍再喝。他坐在石蛋上,看完子贵的家,看子贵的娃娃,猴儿般大小,还有子贵的婆娘,浑身上下没有三斤肉,苞谷兜一样干巴。他翻遍自己的衣裤口袋,找到七斤粮票,三块五角钱,全部给了子贵。

    子贵又端了半碗水给他,他抬手挡住了。

    他一只手叉腰,艰难地下了山。

    子贵第一次去了场坝。

    过了一月,这个人又来了。先看见有大半桶水,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他带来了红糖,糙米,鸡蛋。子贵两手在胸前伸开捏拢,捏拢伸开,找不到搁处,不停的吞咽口水,喉头一抽一抽,不知如何表达。

    子贵想留他吃饭,可是留不住,只好无声地跟着走,无论如何送他走出小路。

    又过了四个月,娃娃会坐了。子贵在娃娃腰上拴棵带带,捆褙在自己背上,下了小路,穿过崖口去赶场,准备用一块钱,买点什么去拜见恩人。他表达不了更多的心意,但他绝不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子贵听人家喊那恩人叫杨社长,子贵吓呆了。拿钱拿粮票拿红糖拿鸡蛋救他儿子救他婆娘的人是社长!他拿一块钱买一斤杂糖送社长!

    子贵带着儿子悄悄回到山上。子贵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婆娘,婆娘双波罗跪在鹅卵石地上,杵着门槛连磕三个头。

    杨社长第三次来到石旮旯。子贵的婆娘和娃娃躲在石板房里不好意思出来。子贵往屋外走的时候一边想,今生今世怕是还不起这个人情了。杨社长好像很明白他的心意,杨社长叫把那娃娃喊出来瞧瞧。

    子贵的婆娘双手推着儿子出来,叫儿子喊爷爷。杨社长忙说不能这样喊,我还不到四十。杨社长的手放在儿子头上,子贵立即感到自身很温暖。杨社长又摸着那块石蛋,说再去找一个来,让它们成对子。子贵蹲在一边,没有东西回赠,红着眼眶,不敢正面看社长。

    子贵决定要找一样东西,可是家里除了一对水桶,一口沙锅,一个木盆,一只瓦罐,空洞透亮的石墙前一家人挤着睡的叉叉床,床上面裹成一堆怎么也展不开的棉絮,再也找不出什么来。杨社长完全明白这个心意,决定在子贵的家里找点什么带回去,以了子贵的心意。

    杨社长看到了坎下有两棵小树,树干有镰刀把粗。杨社长指着树问,是你们家的吗?子贵答应说是。杨社长抬头看看四周,白花花的裸石丛中就缺少绿色。杨社长说,两棵树就算是你还我的人情了,但我不是要你现在去砍它,我是要你好生看护它,把你每天的洗脸水存下来,给浇一下,要让它们长大。子贵红着脖子说那算哪一回事?杨社长说,就是一回事,你这家里不就这两棵树最管钱了,还不算珍贵么。

    送到路口,杨社长握小孩的手,一边回头寻找小树,一边向子贵仔细交待,招呼好小孩,招呼好树,招呼不好,长不大,我就来找你的麻烦。

    子贵就按照社长的话,好好看护儿子,三分钱五分钱筹拢,等他长大用;每天给树浇水,给苞谷的那几泡大粪也分一半给树。

    转眼过了三年,小树有碗口大了,树干杪直,小孩会坐在树荫下搓泥球了。子贵抖擞精神,带了儿子走路,去公社找杨社长报告,他的树快长有石板房高了。

    杨社长的房子空了,办公桌上灰了,杨社长调走了,调到县上去了。

    俩爷崽呆呆站在门口,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也不去看看自家的树?这么走了,树怎么办?子贵很想追到县里去,那百十里大路倒不怕,只是县城那么大,朝哪儿进去都不晓得。

    子贵回来,想清楚了,唯一的办法,好好招呼好树,等待杨社长来看他的树。杨社长走好远了都要回头看树,那么用心抚摸树叶子,杨社长丢不开树的。杨社长一定会来的,子贵更加勤勉地浇水,看护。

    过了好多年,儿子考上了中专,成了大小伙。树呢,长得和小娃腰杆一样粗,树干圆圆的,树身上疙瘩都没有一个,树叶大片大片,抱成团,挤在一起热热闹闹。一到黄昏,石板房上的白色炊烟,混合了红红的夕阳,从树的丫杈里升腾,款款飘进后山,百十只家雀唧唧喳喳挤满枝头,就着月亮开讨论会。直到四下一片麻黑,子贵的叶子烟火子一闪一闪,雀儿们才恋恋不舍飞散开。

    无边的裸石丛中,也陆陆续续长出了一些树,就像是杨社长那两棵树的儿孙。

    过年儿子回来了,亮出城里的电光炮,长长地挂在树上,邀约多久不见的伙伴,来凑热闹。回头拿香点火的时候,子贵跑过去,摘了炮仗,挂到房档头这边来,怕树叶遭了火药味,树皮受伤。

    电光炮挂在房档头,少了颜色的陪衬,没有烟火在树叶里穿进打出的热烈,显不出应有的气势。儿子很不安逸,随便扒几口饭,也不和老爹喝口酒,跑出去了,下半夜才回来,不理睬老爹还在堂屋里,郁闷地抽叶子烟。

    子贵在邻寨吃酒,坐不到三分钟,就要找高处看树,有风刮起来,他饭也不吃,放下碗筷掉头往回走赶。雨下大了,树叶湿透,他赶忙举起竹竿轻轻拨扫,帮叶片减负。他在雨水里忙得不计钟点,眼见枝叶被吹得摇摇摆摆,急得颜面上全是泪水。

    望着成材了的树,乡长说,子贵伯呀,来乡里办个手续,把树砍了,我给你找个能出高价的老板来买。

    子贵说,不呢,是杨社长的树,砍不得。

    乡长说,八辈子以前的事哟,还不忘记呀。

    子贵说,记得的呢,杨社长说要找麻烦呢。

    乡长说,那杨社长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来得倒个鬼呀。

    乡长摸出钢卷尺,量了树的直径,又退开几步,抬头,眯眼,进行目测。

    子贵判断得出乡长的心意。乡长是找个老板来转弯呢,乡长自己的死舅子要结婚,缺少家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