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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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篇 守树•下

儿子刚离开,子贵就动手拆石板房的墙,砌了一堵围墙,把树围在里面,在里面堆些树枝叶子。

    老伴问,你不来家睡?

    子贵说,我怕他会偷倒再来。

    直到儿子另外订了家具,他才回石板房睡觉。

    乡长得知了情况,是秘书发现的。秘书汇报时很紧张,说子贵老者给那两棵树修了一座碉堡。乡长说那你还不赶快再去,搞清楚碉堡里面还有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秘书去了回来,说外面看像碉堡,进去看是围墙,墙上有几排洞洞,是他用来观察小路,看有没有人提斧头上山。

    乡长叹气说,唉,那个老革命也真是,丢下一句话,害我们这些老百姓死等,等到树老了,树皮干了,那树还有什么价值?那树肯定是做不成家具了。乡长想着病重的岳父,自言自语说,做老人的寿材板板,倒是不错。

    那树确实慢慢地老了,粗糙的树皮在一块块掉下。

    子贵老爹也慢慢老了,腰杆弯了,腿也伸不直了,再也走不出石旮旯了。但这样反而跟好,他可以成天守着大树,看着那些树儿了。脚虽然走不动,但吃饭很香。

    人说弯弯扁担,撬过无数英雄好汉,可惜子贵老爹再英雄,也架不住老天爷的安排,他这棵扁担弯了,很难再擽直了。

    经过好多年的努力,乡里终于抓住了一个发展的大好机遇。几任乡领导几十年的呕心沥血,感动了县里的有关方面,批来了一个大项目,要搞整体搬迁,把石旮旯里面的群众搬出来,离开那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乡长亲自上山动员群众搬迁。必须搬,这事关扶贫攻坚大局,任何人不得阻挠。子贵老者、他老伴和其他几户人家一起,被抬着推着搬下山来。子贵老者他们几户就住在乡政府附近了,政府拨了款给他们建房,还置办了锅瓢碗筷,火炉子。

    乡长当场给了高度表扬,这样多好,又顾全了大局,又走上致富之路。乡干部们趁热打铁,上山把石板房推垮,把树下面那围墙端掉。

    有人趁机要去砍树,还是乡长发现得早,派民警去抓了。为了确保大树不受损坏,乡长的包片区域里加上了石旮旯。乡长交代秘书,每天骑摩托过石旮旯时,爬上山去给那两棵老树浇点水。

    秘书跑了几天,嘀咕说,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不应该花费这么多精力。乡长说,寸草不生能长了那么大的树?秘书狡辩说,上一趟石旮旯,送去几瓶水,就为两棵树,这成本也大了点。

    乡长说,不大不大,树的直径是多少?四十厘米,折算下来,六个立方都有多。乡长又说,你是怕你那摩托磨损,这样,你拿换胎和汽油**来,我给你签字。

    接连半个月不下雨,秘书又病了,乡长有点发急,只顾走路,没提防子贵老者蹲在路边,吓了一大跳。子贵老者见吓了乡长,一时不知怎么办,双膝落地,两只手合拢了摇着,要给乡长磕头。乡长忙把他扶起来,说,我父亲比你还恼火,在医院头睡了半个月,都是我老婆我弟弟他们轮流去服侍。我呢,一天到黑忙乡里的事。忙昏了头,没看见你。

    乡长问,你要去哪里?

    子贵老者说,去石旮旯。

    秘书从后面冒出来,说,老人,你听我一句,你不要再管树的事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管自己都成问题了。

    子贵老者哼唧说,一定要等杨社……

    秘书说,你这老者,好日子不会过,偏要……

    乡长朝秘书摇手,让他闭嘴。

    乡长说,那你就去吧。

    秘书小声说,他还能去?

    乡长把包包递给秘书,拽上他一起走了。

    子贵老者两脚两手触地,像狗熊一样爬,到了树下。

    子贵老者不见了围墙……石头丢得到处都是,他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转过身子,慢慢倒靠在树根上,抬头望树枝树叶,盼望杨社长此时降临,又担心杨社长受伤的腰杆。过了一会,子贵老者想搬些石头回来重新砌围墙,没想到却让石头砸了腿,当时就痛昏了过去。大半天以后人们才上山来找到他……

    老伴跟来了,把自己的脸靠近他的脸,她没有带被子上山来,就掳一些树叶垫在子贵老者身子下面。一想到他大半生为这两棵树倾注的心血,到现在了还这样牵肠挂肚,老伴就忍不住轻声哭泣。又怕惊了他,赶紧忍了,轻轻喊他,抚摩他的白发。

    月亮挂在树的上方,把它的柔光在树叶中裁剪,给树下的子贵老者轻轻盖上柔软的丝锻;树的枝叶互相碰撞着,演奏出美妙的轻音乐给老爹欣赏;树根感应了老爹的体温,滋生了更大的力量,自由伸展,已经到达岩层底下。

    子贵老者紧紧抓婆娘的手,婆娘知道有话,低头递了耳朵给他。他的话她听得最清楚。

    你说……他会不会……?

    婆娘说,杨社长会来的。

    你说……他会不会……?

    婆娘说,杨社长一定记着树,记着我们的……

    ……把我埋了以后,你去和儿子住……

    婆娘强忍着心痛,点了头。

    那一天下半夜,树静了,子贵老者也停止了呼吸。

    安埋了老伴,歇了一天,乡长叫人把子贵婆娘叫去,对她说,不要想什么了,乡里在筹建福利院,到时候,就进去吧。乡长又发给了她一笔慰问金。乡长送她出门,一边扶了她,一边说,至于那树嘛,因为在整个建设规划中,有些不协调,所以要砍掉……我们相信你,一定会理解乡里的这个规划……同意乡里的统一行动。

    子贵婆娘怔怔地望着钱,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乡长点点头,工作做到位了,他才放心去会见县上来的同志。

    次日上班,秘书急豁豁地敲开乡长的门,说子贵婆娘把慰问金退还了。乡长揉着太阳穴,头晚又被那几姨妈挼了几杯,这阵整个脑袋都在跳痛呢。

    退到哪里去啦?

    退到我这儿了。

    她人呢?

    上石旮旯了。

    上石旮旯了?她去干啥?

    她说,去守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