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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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篇 失去的花园(下))

    mon jul 18 15:24:32 cst 2016

    内侄首先感激地望着大伯,然后摇摇头,叹口气,默默地脱开大伯的手,单独走到那棵堪称众花之后的一人多高的花树跟前,蹲下去一捧一捧地给花根培土。内侄叹息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拼尽力气,也难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每天来看着这棵花的人最多,有六七十人。人们在花前徘徊,沉默,叹息,尽情享受花的芬芳,让花的气息荡涤肺腑,净化心灵上蒙受的尘污。他们轻轻抚摸花瓣,对着花叶吹气,与花儿进行感情上的交流。做了好事的人这样,做了坏事的人也这样,不过有谁又知道呢?花儿没有识别真伪的功能,对所有的来访者一律微笑点头,一视同仁,从不改变。有时,园子里突然刮进一股风,花枝摇晃,心底善良的人,反而会被无意刺伤。

    看到内侄在流泪,年生老爹心尖子一阵刺痛,埋在黄土下面的姐姐会怎么想?……老爹决定于内侄深谈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到不了天塌下来的时候,命运虽不可违背,但是机会是可以寻找的呀。内侄本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可是在这一个问题上,却迟迟开不了口,长时间地沉默着。在叔叔三番五次的开导催逼下,他终于说出了一句:“怪这花园太美好,太有名气了。”

    太美好,太有名气?年生老爹想这句话想了两天两夜。是呀,几十年了,他没敢慢待……自觉得没有辜负老师,老师的亲戚要是来了,看到花园没有整治好,比以前差多了,那他的良心才会受到谴责呢。内侄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再进一步,提到那个带鸭舌帽的朋友,认识他是个天大的幸运,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大领导,对那些对官位渴求的人来说,无异于是及时雨,观世音转世,小小的公职人员要想调动寻找一个先对稳定的待遇不错的岗位,在他那里易如反掌。年生老爹张大嘴,好像要给内侄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在内侄看来,大伯这张嘴身拙笨得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能够有什么奢望呢,就这么一眼看去,简直就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洞。

    不过好在年生老爹有一样,精心培育的众多花朵,由这些五颜六色四季开不断的花朵组成的斑斓世界。想到这个花世界不久的前途命运,内侄内心紧搐,不由得咬牙发誓,不行,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花园一定只有老师的亲人才能接管,我的那个朋友,就算他父亲是县长,我也不会因此毁坏大伯的信誉。年生老爹感动得立下眼泪。内侄越这样,他越觉得对不起姐姐。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铁丝网一样从头顶罩了下来,又仿佛一个人走进了荒野,四处是坟茔,怪光不时闪现,后来又觉得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树,经受不了风摧寒袭,很快枯腐。年生老爹时刻注视内侄,只见他痴望那些花,脸色死灰,神思恍惚,在与花进行沉痛的道别。他突然又恨起内侄起来,在唯一的亲人面前,还有什么一定要这样隐讳,回避,支支吾吾?他对自己道:“如果他真的要说这句话,要说把花园让出来,我也……认这个账。”

    事实竟然就这样突然来临了,一个女孩子,长相姣好,堪比园子里的那棵白芍药。三四月间,那棵白芍药就会准时开花,只开出八九朵大大的花,不会再多,好像开到第十朵就就满过了,好比一桶水,满很了就只有流淌出去。年生老爹因此舍不得剪下其中一朵送人。观看这棵花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每天都来,从头到尾都是啧啧啧地赞叹,等到花儿凋谢的前两天,就开口索要花瓣。这个女孩子穿了粉色滚边的白裙子,和花的颜色简直一模一样。从她闪烁的蓝色或者褐色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花园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年生老爹找不到不将花园交给她打理的一点理由。事情就这样很顺利地办好了。

    女孩子的男伴,即县长的公子,张罗给年生老爹找的住处,隔花园很远,这样,希望他能够很快淡忘那个花园,就像忘记他童年时代走过的路那样重复踏上时不再熟悉。希望他能够轻轻松松养老,抓住机遇享受那短暂惬意的灿烂无限即刻就会熄灭的短暂时日。事情确也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发展。开始的时候,年生老爹三天两头要过去一趟,必须小心趟过市场街被水浸透的湿滑石板,揉着眼皮闭塞鼻孔紧张穿过烟熏火燎的怪味漫天的小吃街,攀爬两道又陡又高的人行天桥,路途上得花费很长的时间,回来他就感到十分疲惫。后来四五天,再后来十天半月,渐渐地膝盖的疼痛也一天天加重,终于有一天滞留在大十字的天桥下实在动惮不得了,两个带红领巾的下少年来搀扶他,帮助他登上高处,年生老爹谢绝了,不再上去,转身回来住处。这时候起,情感也一天天淡化,变成了天顶的垂云,银河畔的星点。即或是断在空中漂浮的蛛丝头,飘了好远找不到挂接处。

    年生老爹永远也忘不了后来的一天,花园的新主,托内侄带来了一株盛开的仙客来。花儿见了老主人,不停地摇摆花托,叶梗也是不住地颤栗,随老爹进了这一间烟熏火燎的房子,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好,年生老爹怕慢待了花,赶紧连夜清理,把窗台拆了,房子缩进去,够那间床,无需再放别的家具,锅碗瓢盆小火炉就塞进床下,腾出半间房,开辟成一块小型空地,再去背土来填上。仙客来见了阳光,脚下有了松土,长势良好,天天都开出鲜艳的花朵。小房中间有根木柱,扎上竹条,种五星花,它很快发芽牵藤,攀援漫长,开出了无数红艳艳的五星型的小花。花儿们像一盏盏小灯,映照黑黝黝的半间屋,床头竟然有了光亮。年生老爹被眼前的亮光刺痛了眼睛,觉得瞌睡好来,就倒下睡了。闭眼之前还想,这下好了,可以把过去花费的时间赎一点回来了。可是年生老爹睡不扎实,总是在做梦。有时还发生了一些老人不应该有的症状。又一回,他半夜起身,忘记了环境已经改变,时间已经跨越,不停地端水来浇花,抚摸花儿冰凉的身体,伤心地陪着花儿流泪。一觉醒来,被窝全部湿透,脸盆丢在一边,被面上丝线绣的牡丹花,花瓣儿歪在一边,湿漉漉的,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难过得泪水哗哗的流。喉咙堵塞,哽咽了好一阵。

    年生老爹就这样,恍兮惚兮地过了两年。冬天来临,想起买煤球的事,就蹒跚去了煤店。拉板车的小伙子看他买多了,担心他搬不动,建议他减下来一点,其实够烧半个月就行了。省得到时候又要搬动,还找不到地方搁。

    “你还不知道?”小伙惊讶万分,这条旧街马上就要改造了,通知早就下了啦,马上要撤迁了。”年生问了几个人,印证了这事。他们都开始动作了,好几家人选择投靠亲戚,把政府给的搬迁补助交给亲戚,住过去就得了。年生老爹对这一切都不知晓,内侄好久没有过来,没有人给他带来任何消息。住过来的时候,也没有问一下。老爹按照人们的指点,亲自去找撤迁办。三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撤迁办的人给他登了记,让他坐在走廊的条凳上等着。人们按顺序排队,轮到老爹的时候,他的头有点晕,办事员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没有说话,眼前的景物有点模糊,办事员面前两尺高的卷宗,翻完一遍,没有看到老人提供的内容,抬头看过来,突然一声惊叫,说:“你不就是那个花园里的老人吗?你怎么会在这边来住啦?花园呢?”她这么一咋呼,就有几个人凑过来,观察了说:“咿呀,你老在这里呀,你怎么不去料理花园了呢?那花园什么时候开门呀。”年生老爹听到花园没有开门,就想问清楚,张开嘴巴,却呃呃呃说不出话来,人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几个人忙着翻找原始档案,他们累了一气,过来问老爹,是不是改了姓名,原来他们翻遍所有的档案,都找不到这么个人。为了确信他们没有粗心,就派人陪老爹去看实物。看了回来一说,马上就有人明白过来,再次仔细核对后,他们告诉老爹,房子属于无主,所以不在撤迁补助范围。按规定再过三几天,就有人要去拆房了。

    老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理想着把小园扩大,进来人好有个站处。要是能够分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他就可以再建一个大一点的花园。让更多的人进得去。可是人家说,不行,土地是不能随便改变用途的。你喜欢种花草,那就到公园里去吧。办事员端一杯水过来,还没有喝下,就眼前一黑,滑到地上去了。有人说:“不要乱动。”把他身子放平了,找了担架,抬去了医院。年生老爹在医院醒转来,并无大碍,主要是低血糖,加上心情紧张所致。他谢过医生,慢慢走上大街,还想回到那里去感谢办事员,请他提供那些帮助他的人的信息。

    毛毛雨下来了,大街两头开始暗淡,大半天都没有走到。他被警察拦住了,轻言细语问去处,搀扶他走了一段,走着,感觉不对劲,抬头一望,竟来到了下南街斜坡,花园的门口,他的腿有几百斤重,迈不动了。

    花园的门半开,像一张笑口,在欢迎老爹。里面模模糊糊,十分不清晰,以前,在门口无论那一段,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花树,高高低低,凹进凸显。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要他走进花园里去。

    一进门他就慌了神,园子里空空如也,那些飘香的花儿全都不在了。老爹站立不住,蹲下地,还要用手指头支撑地面,手的旁边,原来是一株白石榴花,十分稀有的品种,人称白衣仙子。他摸到了半截树根,它怨恨地扎一下他的手。手收起来,揉了眼睛,那香水月季飘飘然移到跟前来,看着他,他伸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碰着。花儿点点头,仄身退到雾气里面去,就再也看不到了。他拍自己身子两下,分明听见声音,再掐掐腿,痛哩。他朝房门望去,灯光从缝里射出来,他走过去敲门,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当年个别的偷花贼,被发现后,在地沟里梭行。他用力推门,门一下开了,有两个人在里面,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神色慌张。女人慌忙穿上衣服,男的横眉竖眼跳上来。年生老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鸭舌帽。他就是内侄惧怕的,崇敬的那个领导的儿子。他们是怎么搞的,两年时间,花园就成了这幅样子?

    年生老爹心痛得不得了,车不多全身伏在冰冷的泥地上。那两个男女也认出他来,然后眼睛闪烁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步不落地紧紧跟在他后面,那女的突然说起话来:“亲呀,太可怜了,你看他抚摸那棵树干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了”那男人说:“现在看到花园的样子,一定肠子都悔青了。”女的说:“我的亲,不如现在就留下他,让他为我们服务,看看他能不能让花园恢复起来。”男人说:“你看他的样子,都要死了。”女人撒起娇来:“我不嘛,我要看花嘛。”

    最终男人让步了,他说:“得有个证人,证明是他自愿的,不要我们一分报酬。”女人说:“好的,那就快呀。”

    男人弯下身来说:“想不想会到花园里来?想的话,还的去把你内侄找来,要当着他的面,由他担保,保证你留下来不会毁坏花园。少一朵花断一根草,都要赔偿。”

    年生老爹听不懂这个意思,他只能摇头了事。可是那女的舍不得他,跑到他面前,真切地说:“你来吧,花园需要你呀。”年生老爹一回头,那些衰败了的花草挣扎着直起身来,哗啦啦地朝他摇晃,他看见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绿色的嘴巴,朝他呼唤,耳边就想起一阵齐刷刷的声音:“需要你呀。需要你,需要……”

    年生老爹揉着眼睛,盯着大楼的影子看,那个人进去的时间太长了,该出来了,说他像内侄,是因为迈步像,甩手像,扭头也像。他一掉过脸来,就可以确定了。可是时间都去远啦,天黑尽了,大楼的影子也消失了,年生老爹现在只觉得腰杆变成了一根铁柱,想扭动一下都不行,腿杆也成了两根木头,想站起来也不行。不过他还是坚持着,要在这里等着,就算是下半夜了,也要等。内侄总之一定会从那边走过来的。内侄一定要答应他去签约,一定要去做这件事,不做的话,花园就真的没了,那他这把老骨头放着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