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字体: 16 + -

第二十二篇 失去的花园(上)

    wed jul 13 12:13:28 cst 2016

    年生老爹在墙脚蹲了好一阵了。有个行人停了下来,吐着酒气,搓着手弯腰望他,看到这张青铜色的脸,发直的眼球,湿透的身子,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逃也似的跑了。

    其实年生老爹心里很明白,看着那人消失在房子背后,猜想他是不是已经转进了刚刚建好的那个住宅院子,煤气管子正在安装,刚才还有工人站在架子上呢。他进家去不冷吗?这人很像是自己的内侄,喝过酒以后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的,人都认不清楚。开始还以为他在找大伯呢,找也是白找,谁也不会想到他在这里,这是他应该呆的地方?内侄要是再弯下两三寸,那就看清楚大伯的脸嘴了。

    年生老爹几次伸直腰,要看的地方雾蒙蒙的,它应该就在不远处,如果膝头不要这么痛,一站起来就专心地痛,那他还可以坚持走几步,那就看得清楚花园的门了。现在花园就像远在天边一样,要走进它 看见它,实在太艰难了。年生闭上眼睛,花园里面什么样子又都历历在目,似乎近在眼前。

    现在,温度至少零下三度,潮湿的地气迎接着硬冰冰的毛雨,两者合力,向土地的各个旮旯角落渗透、占领,没有什么力量阻挡得了它们,整个大自然,包括人,也只能长时间地忍耐,呆着一动不动。季节的交替变换总是那么姗姗来迟,以致花园里的每棵花每片叶子,都要小心过细地看护……一想起那些给花园带来生机,注入活力的日子,老爹的心都要碎了。

    花园座落在下南街的斜坡上,一早就迎着太阳光。花园在这里形成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门边石台阶下面,有一条被挖断的老根,伤痕累累,剩下半截,可还是顽强地从石缝里找到了回去的路。老根的生命力太强了,逢着了季候,吸饱水分,又冒出芽儿来了。年生老爹为了护住它,给他覆盖了熟土,筛下一层灰肥,旁边又种下些种籽,于是,那些各种形态,各类颜色,各方特点,各个季节都争奇斗艳的花儿,就都陆续开放了。全城春天的气息就从这儿飘开去的。要是年生老爹起得早,在门口的石台阶上一站,身子周围飘扬起花香,大家就会说:春天来了。那时,年生老爹成了全城最幸福的人。

    就算是十冬腊月,行人都套上了棉衣,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可是在石墙里面的花园里,有不少黄色,白色和粉红色的花,轻轻地摇动着,在冬天里演绎春天的故事,于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花园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前来观赏的人也越来越多,把年生老爹都要忙坏了。他每天天一亮开门,打扫园子,剪枝除叶,把小径和地面整理得干干净净。用木制的小抓钉轻轻松土,除非突然板结厉害,一般不用鉄制的工具。绝不允许碰着细嫩的根须,规定每天傍晚浇水,有的花耐旱,就轮空一天。水在夜晚被吸收,很少被挥发,第二天花瓣和叶片上的露珠圆圆的,闪闪发光。土是松松的,绒绒的,下北街老城墙脚下的小树林里就有这样的好土。小树林砍光了,剩下的土够背一年,年生老爹害怕那里起房子,白天晚上都抢时间去背土。那次被摩托车撞倒,人被挂着拖行了两公尺多,摩托车司机头也不回,轰大油门逃走了,路人问他伤到哪里,他只是摇头,跪在地上,忙着把散落一地的土归拢,捧回背篼里去。

    人们一来,年生老爹就走在他们前头,引领他们顺小径漫步。来的人都怀揣一个美好的愿望,带一支好看的花回去,插在瓶子里,让满屋生香。这有什么呢?成百上千朵花,今天的还没有开完,明天的又挤着到今天来开,开也开不赢,还怕你们拿完?

    有一天,来了这么一个人,戴鸭舌帽,细眉眯眼,东张西望,什么花也不拿,围着园子转,四个角落瞅。走着,手掌巴在墙壁上,用指甲抠砖缝,那是糯米糨子兑石灰,粘性好的很,一百多年了,犹如新的一样。年生老爹摸了下巴,伙计,你在琢磨什么哪?我会不清楚?你越喜欢的东西,你就越要装模作样,不碰它不看它,隔得远远的。好吧,我就替你点穿了吧,你看中的,会不会是白雪塔?金线吊银葫芦?云中仙子?小伙子怪兮兮的,眼珠子在花叶后面转动,又像看花,又像看房子,背着手,手指掐手指,踱步走了。真叫老爹心子痒。过了两天,他又来了,老爹蹲在白雪塔下面松土,注意着他的动静。小伙子这回开了口:“老爹,好自在呀。”

    年生老爹兴奋地答道:“ 大家喜欢的话,随便摘几朵花都没关系,强如牛身上拔毛。”

    “你有这样的好心思,把花培养成这副样子,你应该到公园里去。”

    小伙子从老爹手上拿过木抓钉,在一族盛开的娇嫩的鲜花上骚过去,骚过来。年生老爹背上的肌肉,脖子上的皮有点发紧。他十分紧张地看着这人,他一点也不爱惜花,说话又带着刺。他到底要干什么?年生老爹猜想不出他的意图和目的,不知怎么应答,只有小心地应道:“那公园里哪会用着我这种人呢,就算用得着,我也不会去的。”

    年生老爹起先只顾赶紧弯下腰去检查那株花,他的手触着那支花时,感觉到它在颤抖。年生老爹趁他东张西望时一把将木抓丁抢了回来,紧紧地握着,同时鼓足胸腔里的气,把脸憋变了颜色,而且出气很粗,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问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不屑一顾,嘲笑说:“可惜,不是你的地方,你这么用心,白卖力不是?”

    小伙子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附近看花的人都听得见,都转过脸来,睁大眼睛,一副疑惑的样子。小伙子脸上堆满了笑容,更加肆无忌惮,声音更大了,是那种故意要暴露什么秘密的声音,本来宁静的娇小花园里受到震动,嗡嗡响。年生老爹最害怕这时候被人家误解了,赶忙走到小伙旁边说:“好好,你看这两朵如何?它们长在一棵枝上,好像双胞胎哩。”小伙子又来抢抓钉,老爹不给,他步步紧逼。旁边有人说话了,劝小伙子不要激动。小伙子说:“关你屁事!”又要和人家吵起来。年生老爹强忍着,握紧发热的抓钉,说:“你又不要花,又不看花,你是成心来破坏是不是?”小伙子说:“不会说话是吧,把我惹不高兴了,踩烂你这花园。”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围了上来,要和这个不讲道理的人理论。这时,内侄来了,奋力推开了大家,直给那人赔小心,护住他离开了花园。年生老爹坐在花园小径上,嘴边喷出白色的气雾。大家好言相劝,担心老人站不起身子,老爹脸上堆了笑容,手脚并用,爬将起来。花园还是一片宁馨。

    人们走完以后,年生老爹摸索进屋,撑着身子靠上床,一身软得就像面条,爬不起来了。内侄赶紧替他买了药,吃下两天,稍好一点,但却像蜗牛一样躲在壳子里,不想出门一步,把娇小花园的门也关了。以后好几天,油盐柴米都是内侄出去代买。年生老爹捏着内侄的手,想了又想,终于把花园的来历告诉了他。看到年轻人心事重重地样子,他就难受,心子痛得不得了。再也保守不了这个秘密,不忍心让这件事成为内侄的思想上的包袱。

    花园过去属于一个老师。在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现在大多半花都是老师留下来的。他和老师认识几十年,一直都在花园里帮忙,他们两人的感情没有不因为文化的差异而有所改变。不幸老师得了病,去省城治疗,走前把花园托付给他代管,后来老师永远走了。年生老爹就四处寻找打听老师的亲戚,希望他们来把花园接回去管理。直到现在仍在努力。所以有人提到花园的业主,或者对花园指责,老爹都会感到莫大的悲催,好像是他在一天天毁掉花园,也是一天天损毁老师的一片苦心。年生老爹讲完这些,产生了对自己行为后悔的念头。守护着老师的花园,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为什么就不能学他那样善良一点?一个爱花养花的人,心灵应该纯净如水,让所有来看花的人都感受到神清气爽,舒适恬静,那正是老师所希望的本份呀。年生老爹赶紧把花园门重新打开,告诉眼熟的人,如果在哪里见到那个小老弟,转告他,希望他回来,一定诚恳地向他赔礼道歉。还要内侄去通知他,然后就心平气和地等待,但是好久都不见他来,年生老爹心里反而很不安。

    年生老爹在花园的忙碌当中,渐渐发现内侄的一个不正常表现。这孩子最近变得很沉默,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花儿出神。内侄在事业上是个求进步的人,从小学习就很用功,小时候小本子上写满了名人名言,从小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去歌舞厅。就算那些姑娘们走进来,在花丛中照相,戴着耳机听音乐,说笑嬉闹,他眼睛都不斜视一下,只是低头干活。年生老爹知道内侄心里想什么,他有自己的理想,师范毕业,去乡下当了一年老师,凭自己的本事考取了县上的公务员。内侄的目标是对的,光明的和红色的。正如平时间在红花跟前多呆了些时间,一身上下染了红艳艳的颜色,因为如此,年生老爹感到宽心。年生老爹甚至感觉得到内侄为了接触里面的人,能够帮助他走得稳当走得远的人,正在想办法。有几家的长辈不盼望这个呢?年生老爹审查自己在这方面是不是通情达理,觉得并不过分,但是主动性积极性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他找了个机会,握着内侄的手说:“你们的领导要是喜欢花的话,让他来吧,最好的那棵狮子滚绣球可以送给他,再过七八天,它就开得很大了,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