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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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篇 养猪记(上)

    tue jun 07 12:45:41 cst 2016

    小红琼和我说,我家又买猪来喂了。

    我说你家爸爸不死心,连续两年,死了几个猪了,还要喂呀。

    小红琼说,小妹儿一天到晚吵着要吃嘎嘎,要吃嘎嘎,外面又没得卖,有哪样办法?爸爸也不是为自己。

    我说,你家小妹儿那么瘦,你爸爸就找不到一点嘎嘎给她吃?

    小红琼说,小妹儿虽然瘦,但很有精神,跳两道坎,一点也不慌张,落地站得稳稳的。

    我说,你家新买的猪好看吗?

    小红琼说,好看,两头黑,中间白。

    两头黑中间白叫什么猪呀。

    它一来,小妹儿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小妹儿给两头黑中间白起名字?

    小妹儿拍手说,妈妈,它“嘭嘭”叫呢。妈妈说,别吵,你看它吃得多香,小猪吃得香,就长得块,胖嘟嘟的多好看。我们小妹儿要像小猪一样,吃饭香香,才能长胖呢。小妹儿不干了,撇嘴说,就不吃饭,要吃嘎嘎。妈妈说,好呢好呢,小猪小猪快快长大,过年拿你来杀嘎嘎,杀来嘎嘎给我们家小妹儿吃。

    小妹儿就悄悄地跟在妈妈后面,一会儿忍不住又动。妈妈叫她不要说话,让小猪一个人悄悄吃好不好?小妹儿撒娇说,小猪不是一个人,不能叫小猪是一个人,小猪是“嘭嘭”。妈吗顺着她,说好呢好呢,小猪叫“嘭嘭”,让“嘭嘭”悄悄吃好不好?小妹儿说,爸爸也来叫“嘭嘭”,姐姐也来叫“嘭嘭”。妈妈说,好呢好呢,一家人都叫“嘭嘭”。小妹儿睡着了,做梦都在嘟哝“嘭嘭”。

    我说,你讲得这么天花烂坠,我一点捱不到了,想马上去看你家“嘭嘭”呢。

    小红琼说,不行不行,我们家“嘭嘭”是躲着的,你看不到的。

    我说,还是害怕被公家查到?

    小红琼咬紧嘴唇轻轻点头。

    我说,你们家猪躲着,看不到,但我可以听到。

    小红琼说,你听是可以,一定要晚一点来,可不要现身。

    我说,现身会怎样?

    你现了身,我爸爸妈妈就提心吊胆,害怕你走漏消息。

    我哼了鼻音,你不相信我?我连这点权威都没得?我还算是大男生?我不必作出什么保证,看事实就行。

    小红琼家的“嘭嘭”,好歹生长了大半年,这一次,应该算是成功了,不再会重演死亡线故事了,那可是惊心动魄,一家人都会死去活来的。

    小红琼每天都会出门挖猪菜,她拿一把镰刀,挎一个提篮。常见提篮里装着地米菜,鹅耳常,白蒿头,首乌藤,还有车前草。

    她先提提裤管,优雅地蹲下,使镰刀尖与地面形成斜角,对准一窝车前草,手腕子一勾,“歘”一声,车前草完整地托在她手里,像一朵绿色鲜嫩的花。然后,又使镰刀口轻轻刮去车前草根部的泥土,再把它放进提篮。

    我去帮她挖车前草,选了一窝最大的,我扬起镰刀,“咵”地一下子,把那兜本来很大很好的车前草挖得稀烂。

    我说,小红琼,为哪样你会挖猪菜,我不会挖?

    小红琼说,你家不喂猪,所以你不会挖。

    回家我和爸爸说,要是有一个好机会,我们家去整一头猪来喂喂?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整一头猪来喂喂?你是半夜想起歌来唱。一个好机会?现在的机会不好?你没得肉吃?

    我们家没少吃肉,几乎每天都有肉吃,红烧肉,白片肉,回锅肉。爸爸和弟弟都喜欢红烧肉,白片肉是妈妈的最爱,而我认为最好吃的,还是肥肉七瘦肉三比例的猪肉炼成的油渣。

    那东西橡皮檫一般大小,有立方体、平行四边形体、还有半圆半方的不规则体。那种香味,任何人闻着都会不停地耸鼻,东张西望找寻。油渣不可能自己在家熬炼,只能是从食品站带回来。傍晚,要走很近才看得清人的面貌,这时听到口哨吹着“心中的太阳红艳艳”的歌,继而看见爸爸蹒跚的小腿,我就狠捏一把弟弟的屁股,弟弟也就很知会地撅起屁股来,跑在前面去迎接爸爸,等着掏出猪油浸透的纸包。

    我有过几次给小红琼吃油渣,事先交代清楚,只管尝,不准问是什么东西。每次我都要叫她闭上眼睛,或者转过身去,再把三块油渣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命她睁开眼睛,做一副惊羡的样子。小红琼只吃一块,剩余的两块一定要细心包好,拿回去给小妹儿吃,她发誓不会告诉小妹儿是什么东西。我默许了她,小妹儿太瘦了,长期缺营养,长不高,我轻而易举就把她举到肩膀,可是我们家弟弟,比她还小一岁,我根本就抱不动。两个小妹儿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弟弟。

    对于我说的话,爸爸似乎察觉了什么,问,有人家喂猪啦?是小红琼家,还是大兴国家?我赶忙说,小红琼家绝对没有喂,大兴国家喂不喂我不晓得。而这个时候,我也担心小红琼出现,怕她经不住爸爸的惊吓,说出我让她尝油渣的事。

    爸爸晃着头说,倒是啰,现在而今政策这样严,一个平民百姓,谁敢顶风作浪?妈妈说,也不怪,主要是娃娃家造孽,没得肉吃,长期瘦精精的,不像个人样子。

    我们有时候一边吃着肉,一边讨论小红琼家,她小妹儿完全就像个猴子,可是她们家大人,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爸爸说,这样也不错,还是乖乖的,有啥吃啥算了,何必拿身家安全去同政策拼?

    爸爸又对我们宣传政策,任何人,只要私下养猪,或者其它任何动物,被抓住了,轻则记过,重则开除工作。这可不得了,想像一下,一家人的爸爸要是没了工作,那,这个家还成什么样子?

    不过我还是希望小红琼家年年都喂猪。

    我听小红琼家的动静,我有我的绝招。

    她们家侧面有段墙头,中间有个豁口,我在脚下垫一块石头,脑袋刚好嵌进那个豁口。我只消侧过耳朵,就分析得出沉闷的远处传来打雷一样的声音,是她爸爸;伴随抖床单的唿唿声呼唤小妹儿洗脸的温柔声,那是妈妈;床身摇动吱吱嘎嘎响,小脚巴在床上蹦跳,那是小妹儿。我基本听不到两头黑中间白“嘭嘭”的哼唧声……但不知是我嗅觉灵敏还是心理作用,我鼻子里就有煮熟的车前草,地米菜,鹅耳常的气味。

    下霜的那几天,连着有三天没见小红琼。我在墙豁口边逗留良久。小红琼家死气沉沉,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第四天我看到了小红琼,她脸皮青黄,有气无力,身边少了提篮,也没有握镰刀。

    我问,你是不是病了,叫你爸爸带你去医院打针啊。

    她说,是“彭嘭”病了,昨天还喝一点水水,今天早起来,嘴都懒得张了。

    她几天没有说话了,急不可待地将几天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

    大上前天早晨,爸爸一起床,打开房间里边小门,没有听见“嘭嘭”梭动身子的声音,赶紧叫醒妈妈。找了电筒往里一看,“嘭嘭”蜷缩在那个角落,身子一动不动,只拿眼睛无神地看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赶紧跑过去,摸它的额头,检查鼻子头上有没有汗珠。有翻箱倒柜找点什么药去喂它,又拿毛巾沾了温水擦它背,让它退凉。。

    爸妈在“嘭嘭”身边蹲久了,他们不停地抚摸它。“嘭嘭”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眨巴眼睛,嘴筒子动一动,移动脑袋,尽量靠近爸爸的膝头。爸爸感觉到了它的愿望,就把膝头凑过去一点,它的鼻子微微翘了翘,它心里一定很难过。

    前天兽医来了,蹲下观察,给“嘭嘭”打了针,灌了药,可怜的“嘭嘭”只是懒懒地僵卧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在联想。

    沉思什么?联想什么?难道还会是它自己的前途命运!

    妈妈拿小碗端碎米稀饭给它,轻轻呼唤,嘭,嘭?来,来尝尝呀。“嘭嘭”没有反应,爸爸拿竹筒把稀饭吸了,再递送到它嘴角,嘬着嘴,轻轻吹进去,它还是一动不动,连牙也不呲一下。夜很深了,突然,“嘭嘭”的眼皮动了一下,黑眼珠现出三分之一,胸口微微颤动,有时还会猛烈地来一下,就这一下,吓得呆在旁边的爸爸闪电般站起,东张西望一阵,接着长抽一大口气。

    爸爸守护“嘭嘭”三天,整天抚摸它,不时呼唤它,最后爸爸绝望了,撑着膝头站起来,与妈妈对望。爸妈又看看我们。我和小妹儿也都不敢说话,我们的心都操碎了。

    我看见小红琼的爸爸站在门口,仰脸看天,嘴角颤动。好像他在念叨,老天呀,你咋不开眼呀。

    三年来,他们家一连喂了四次猪,从小猪仔到半大架子猪,都没有成功过。前三次,猪到了半架子,突然出问题了,先是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一切归于徒劳……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从我们家拿一点肉过去?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一下,就消散了,我不敢再想。

    隔三岔五,爸爸从食品站回家,变魔术似的,从袖筒里抖出一坨瘦肉,从裤裆里掏出半片猪肝。而每次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以后,爸爸就要警告我和弟弟,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说我们家有肉吃。妈妈添盐加醋,你们要是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了,那你爸爸就要被抓去关了,我也活不成了,你们就会成孤儿,成了孤儿,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就在去年,离过年很近的一天,食品站的站长就因为干亲家泄了密,被摘掉了乌纱帽,甚至调到最边远的没有马路的乡下去了。他们的干亲家,也就是因为儿子小时候爱哭,就带去寻找并相认的干爹。这个干亲家把吃过的骨头卖到杂货铺,被人家查着了。不是一个两个骨头,而是一麻袋,一麻袋要吃多少肉才会产生呀?这个亲家一定是脑子里面进水了,人家问他,他老老实实说看到国家收购骨头,三分钱一斤,感觉有一大笔钱在向他招手。因为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秘密,两家人从此过上了苦日子。

    食品站的工作暂时由我爸爸负责。然而对此我们一家并不感到舒坦,因为不是名正言顺。

    这个教训刻骨铭心。所以拿肉给小红琼家尝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二年级到是四年级下学期,我家的任何事,就一点也没让小红琼知道。而小红琼家任何事情,没有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朵和眼睛。

    我看见小红琼的爸爸站在门口,仰脸看天,嘴角颤动。好像他在念叨,老天呀,你咋不开眼呀。

    三年来,他们家一连喂了四次猪,从小猪仔到半大架子猪,都没有成功过。前三次,猪到了半架子,突然出问题了,先是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一切归于徒劳……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从我们家拿一点肉过去?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一下,就消散了,我不敢再想。

    隔三岔五,爸爸从食品站回家,变魔术似的,从袖筒里抖出一坨瘦肉,从裤裆里掏出半片猪肝。而每次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以后,爸爸就要警告我和弟弟,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说我们家有肉吃。妈妈添盐加醋,你们要是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了,那你爸爸就要被抓去关了,我也活不成了,你们就会成孤儿,成了孤儿,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就在去年,离过年很近的一天,食品站的站长就因为干亲家泄了密,被摘掉了乌纱帽,甚至调到最边远的没有马路的乡下去了。他们的干亲家,也就是因为儿子小时候爱哭,就带去寻找并相认的干爹。这个干亲家把吃过的骨头卖到杂货铺,被人家查着了。不是一个两个骨头,而是一麻袋,一麻袋要吃多少肉才会产生呀?这个亲家一定是脑子里面进水了,人家问他,他老老实实说看到国家收购骨头,三分钱一斤,感觉有一大笔钱在向他招手。因为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秘密,两家人从此过上了苦日子。

    食品站的工作暂时由我爸爸负责。然而对此我们一家并不感到舒坦,因为不是名正言顺。

    这个教训刻骨铭心。所以拿肉给小红琼家尝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二年级到是五年级上学期,我家的任何事,就一点也没让小红琼知道。而小红琼家任何事情,没有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朵和眼睛。

    苦闷的日子过了一星期,天阴转晴了。

    又看见小红琼拎提篮了,面颊上现出两朵红晕,镰刀磨得快快的,起劲地挖猪菜。“嘭嘭”好了,开始吃食了。

    一切的一切,怎么说呢?小红琼兴奋地告诉我,人间有奇迹。真的,而且,奇迹就在我们家出现了,在“嘭嘭”身上出现了。

    在经历了整整六天的昏昏欲睡之后,第七天,“嘭嘭”醒过来了,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先是翘起鼻子,哼唧着,然后最关键的,鼻尖上出现了水珠。看一头小猪健康不健康,首先看它鼻尖有没有露水,有就对了。妈妈赶紧煮了碎米稀饭,它埋头一口气喝下了。两顿稀饭之后,“嘭嘭”声又有节奏地响起来了。妈妈端大砂锅的劲儿又有了,小妹儿跑在妈妈前头,她会开门了,不怕“嘭嘭”冲撞了,她会巧妙地侧身退开,还调皮地拍拍“嘭嘭”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