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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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篇 养猪记(下)

    thu jun 09 10:07:41 cst 2016

    就这么一来二去,转眼间过去了半年。小红琼说,养了三年猪,终于见爸爸挺了腰杆,他说,三三该九,三六十八,三五一五,一千零九十五天,就成功这一个,比养个娃娃还难哪!小红琼又说,爸爸好高兴,摸着“嘭嘭”的肥屁股,说无论怎样,管它天倒地歪,有猪肉吃的那一天,都要请隔壁邻舍来大嗨一顿哟。

    我说,到时候我要来。

    小红琼说,是请的大人呢。

    我说,那就……拿油渣出来给我吃。

    小红琼不吭声,这就等于默认。

    可惜她高兴太早了。他爸爸的那个让大家欢天喜地的愿信,一夜之间成为竹篮打水。这一切很快就变了。

    变化来自一位下访的领导,他在街头被一头猪撞了,裤脚上沾上了猪食,弄得后半天的考察都取消了。这可是大事,街上有人偷着养猪,发展资本主义。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提到县革委重要会议上专题研究。

    一天以后,县革委下发了一号文件,一看标题,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严厉打击资本主义歪风,坚决铲除奢侈孵化温床。”文件言辞犀利,指出了私自养猪,几块猪肉满足了资产阶级生活欲望,而受损的却是无产阶级的本质。必须立即进行大清查,务必搞清楚哪里来的幼猪,用什么东西喂,所有私自养猪者不论职务高低,何种身份,一视同仁,一律查处。文件规定,清查结果公布后,凡是私自养猪者,限三日内主动将私养的猪送到国家生猪仓库,由仓库统一按计划安排屠宰。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阻扰此次行动,违者,予以没收相应家产直至将当事人进行关押劳改的处分。

    很快,清查结果就出来了,全城有三百多户人家私自养猪。大白纸贴在十字街,所有养猪户户主的名字都在上面。我看见了小红琼家爸爸的名字,大约排在二百七十左右的位置。

    一个意外降临我面前,那就是,我可以站在小红琼门口,伸手抚摸那头两头黑中间白的猪了,用不着在墙豁口那儿贼头贼脑了。

    那头猪第一次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第一次听见外面世界的喧哗,第一次闻到了生鲜猪草的香味。它被吓坏了,站在那儿只管发抖,被阳光晃花了眼睛,看不见路,它就一步也不敢动。还是我提议找一根绳子来,拴着它,后边推,前面拽。

    大人们把猪弄到路口,小妹儿跑出来了,大人把她安顿给隔壁陆妈妈看管的,陆妈妈驼着背跟在后面,说她自己拿了钥匙,开门跑出来了。

    小妹儿双手拽住猪尾巴,哭着,不要“嘭嘭”去遥远的地方,要“嘭嘭”回家。她爸爸本来铁青的脸拧得出水来。她妈妈赶紧去掰开她的手,把她抱开。小妹儿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声传出去好远,嘶哑直到听不见。

    现在,通往生猪仓库的马路上,几百头猪排成了长队,长长的猪队伍当中,两头黑中间白的猪,占了百分之八十,少于百分之二十的那些猪,是全身黑,全身白,或者黑白间杂,也有个别黄毛的。这本来已经是一道奇观了,还有紧跟在猪身边,超过猪的数量足足三倍的人,扶老携幼,熙熙攘攘,连成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风景线。有的是一家子,有的连亲戚也来了。有的人家,担心猪受饿了,提拎着猪食桶,走几步,喂一口。人们舍不得打自己的猪,小心翼翼地轻轻拍它肉厚的地方。有那么几头很大很肥的猪,主人家害怕被别人掉包,直接在猪屁股上剪出字样,标明它是哪家喂的,有“王”字,有“丁”字,还有“卫”字。

    我遇到了好几个同学,我们从队伍的前跑到队伍的尾,又跑回来跟着进了生猪仓库。我们看见一溜七八口大铁锅,里面翻滚着热腾腾的开水。我们嘻哈打笑,议论那些两头黑中间白,全黑全白全黄,呆头呆脑的的肥猪,无论怎么变化毛色,都只有一个共同的被宰杀的命运。除非它是孙悟空,具有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眨眼间使自己变成一个人,或者一条狗,一只苍蝇,一块石头……

    所有的猪都是一样,半辈子不见光明,突然间来到太阳下的世界。开始还紧张不已,经历一段路程以后,新鲜感升上来了,勇气长出来了。它们不再顾虑,无需犹豫,虽然看不懂人们的意图,但以为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旅行,于是眯着小眼睛,哼哼唧唧,懵懵懂懂地摇晃着小尾巴,迈着悠闲步子朝前走。生猪仓库的人早就做好准备,在门口的树上挂了几盏水银灯。

    天快黑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一头猪跑了。我们跳起来,跟在好事的大人后面,去追寻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来源。远远看见小红琼的妈妈瘫软身子坐在马路边上,小红琼抱着妈妈的头。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她们家了。

    我问小红琼怎么回事。小红琼说,绳子松了,“嘭嘭”一下子就站起来,跳到田里,然后就往那边跑了,爸爸追了一阵,没有追上。我朝她指的方向,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爸爸带着那几个人,朝猪跑的方向再次去追找。

    后面来了个领导,双手叉了腰,听小红琼的妈妈汇报。听完以后领导皱了眉,说,今天一定要把猪找回来,找不回来的话,觉也不用睡了。领导甩手气愤地走了。

    天黑尽,追猪的人都回来了,小红琼的爸爸只拿回来一截绳子。当天晚上,他没敢睡觉,第二天又请了几个人一起去找。到天黑才回来,还是空着手。

    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猪的消息。

    按照文件规定,只有严肃处理了。处理决定是这样的,那头猪折价一百八十五元,直接扣款,不够,用家产抵足。

    回家来谈到这事,我说,那猪能跑得有人快么?一定是有人把它藏起来了。爸爸说,你晓得是哪个干的傻事?你看见了吗?我说没有。

    爸爸说没有看见就不要瞎说。妈妈说,也难怪,这几年市上没有肉卖,为了娃娃,大人只能去冒险。

    有几个干部到了小红琼家,一边清查家产,一边分析,猪虽然四只脚,但绝不会跑得比人快。两种可能,要么去追赶的人故意跑不快,要么早就把猪给藏了,才假装去追。瞧瞧,大人们的分析与我的完全一致。

    晚饭后闲聊,我重复了这件事。爸爸说,这事想都想得到。真太笨了。妈妈说,这也好理解的,喂出来这头猪容易呀,能轻易让给别个?爸爸说,什么别个呀,是公家,公家的政策,哪个敢抵触?你看吧,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不弄得倾家荡产才怪。

    爸爸不准我出去,说你别哪儿都去搅和了,论千论万,也轮不到你去管这个闲事。可是第二天下午,爸爸突然转换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去那个地方,这样吧,给你一个任务。妈妈插嘴,可不能教他学坏哟。爸爸愣了妈妈一眼,你去她们家,用你的鼻子,闻闻有没有那种气味。我问哪种气味?爸爸说,还用问?

    爸爸是想印证,几天来的猜测是不是事实。

    这我乐意,只要能够展示我超人的推论和睿智的分析,我将不遗余力。

    我站在墙边,往豁口里看,那些干部还在忙着,只不过不是头天那一伙,换人了。他们正吆喝着小红琼的爸妈,一起去局里面,说是就作个笔录,不会打也不会骂。几个大人走过墙头,小红琼的爸爸看见了我,迟钝地张了张嘴。她妈妈脸色灰白,边走边回头看看门,又看看窗。

    家里还有两个大人,一男一女,与小红琼和小妹儿面对面。她们坐着,小红琼和小妹儿站着。房间子里空荡荡的,灰尘落满了地。

    女干部扭头见我,说,去去去。

    女干部一副骨头,也是长期缺乏油肉的具体体现。我没有理她,还往里迈步。

    男干部神情严厉,用眼神制止我。他鼻子头像抹了猪油,腮巴鼓鼓的,像是塞了几颗核桃。

    我心里想,你们可以翻箱倒柜,我站一下都不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家就住在隔壁。我还往外指了指那栋好房子。

    男干部伸头看了看,说,那就,站在那里别动。

    我身子不动,但我挡住了光线,看不清小红琼的脸,只感觉她的眼睛里有颗亮点子。

    男干部正在问小红琼,那猪难道长了翅膀?说,是不是另外找一个地方宰了?

    小红琼摇头。

    两个干部对视了一下。女干部开口了,妹儿读书了吗?

    小红琼说,没有。

    男干部说,不是问你。

    女干部说,她想回答,就问她,你几年级?

    四年级。

    快毕业了是不是?将来想干啥?哎,和我们一样,要当人民的勤务员,是不是?

    小红琼没有回答,这句问话换成我,我也要沉默,我的理想是革命战士,穿军装别手枪,勤务员,就干这点事,太小气了。

    女干部说,人民的勤务员可不能说谎话的。

    小红琼说,我没有说谎。

    女干部说,想想,是昨天,还是今天上午,你们吃了什么?,

    小红琼摇头,小妹儿抽泣起来,小红琼拿衣袖给她擦脸。

    女干部说,别哭,阿姨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

    小妹儿紧紧箍住姐姐的腰。

    见男干部想动,女干部说,越吓越不会讲,还是我来。妹儿,告诉阿姨,你们家小猪猪,哪儿去啦?

    小妹儿说,公家幺去了。

    女干部说,公家咋会幺去了呢?公家没得幺,小猪猪回来了。

    小妹儿说,不。“嘭嘭”没得回来。

    “嘭嘭”?哦,小猪猪叫“嘭嘭”,是你给小猪猪取的名字?

    小妹儿点头,眼里含着泪。

    小妹儿仔细想想?小妹儿记性好好,和阿姨说说,“嘭嘭”去哪里啦?是不是变成嘎嘎给吃了?

    “嘭嘭”没得回来。“嘭嘭”回不来啦。小妹儿抽泣着。

    女干部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团,抚平后,是一张四分之一大的报纸。

    小妹儿看看?这是小妹儿刚才拿着的报纸,这张报纸包过什么东西?

    女干部拿报纸凑到自己鼻子边闻了闻,又拿到小妹儿鼻子边,让她也闻闻。

    小妹儿声音细微地说,是洋芋片。

    女干部摇头,不不不,哪样洋芋片哟,洋芋片有这么香么?

    小红琼说,就是洋芋片。

    男干部吼了起来,没得问你。

    小妹儿哇一下哭了起来。

    男干部说,要哭,就抱丢出去。

    小红琼抱着小妹儿转开半个身子,低头给小妹儿擦眼睛。小妹儿强忍着不哭,不停地吞咽口水。

    女干部说,再不说老实话的话,你爸爸妈妈就回不来了。

    男干部举起手掌,我数一二三,一、……

    他还没有数二,我就走了过去。我站在他们面前,小红琼小妹儿就在我的身后。我挺了挺胸膛说,你们不要问了,那是我家的报纸。

    我开口说话之前,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有点口吃,但马上我就稳住了。我看见小妹儿连哭都不敢,小红琼抱着小妹儿的手在颤抖,她的眼睛里流露恐怖出了的神情。而且,那句话不光她两姐妹,连我都感到震惊,她们的爸爸妈妈要是真的不能回来,那,这个家岂不要垮掉?一股勇气从我两肋骤然升起。那一时刻爸爸平时的教诲,妈妈的担忧,都被丢到九霄云外。

    两个大人四只大眼瞪着我,你说哪样?是你家的报纸?你家的报纸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嘿嘿笑,咧着嘴巴说,我早上包油渣过来给她们吃的。

    女人惊奇地说,油渣?肥猪肉炼的油渣?

    我说,对,就是那种肥肉七瘦肉三比例的猪肉炼成的油渣。

    男人站起来,一只手包了另一只手,挤捏着,乜斜着眼睛看我,你拿油渣过来给她们吃的?你家哪儿来的猪肉?你家喂猪啦?

    我说,我家从来不喂猪。实话告诉你们吧,猪肉油渣都是爸爸带回家来的,我爸爸就在食品站工作,是临时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