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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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篇 痛风病(三)

    sun jun 05 20:59:53 cst 2016

    胡伯伯摇晃起头来:“看来你老者是有点心里不平衡了。”

    我父亲赶紧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所有的想法都还没有成熟,还在犹豫之中。黄洪老者去解手,回来就把窗子大大地打开,指着外面说,‘你看,这种天气,去白龙湖夜钓,那才最有意思。'他长久地立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看着外面。凉风吹进来,病房里凉悠悠的。那棵大泡桐树的宽大叶片互相碰撞着,哗哗响,就像一大群人在一起夸夸其谈。星星在树叶缝隙间闪烁。他走回来,盘腿坐在床上,我也朝向他,动一下身子。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再作打算。

    “‘夜钓你去过几次?'他问。

    “‘两次,只去过两次。'我说。

    “‘太少了,两次太少了,'他摇头说,‘我呀,至少去了十四五次。'

    “我当时就想立马站起身来,走掉。可是我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好的钓者,他的第一要务就是把握得住自己的情绪,钓鱼就是对急躁性子最好的治疗。我一边在想,我两次,他十四五次,这差距也太大了。在白龙湖的边上,靠近湖尾巴那一带,认识我的钓友不少,从来没有哪个说我钓鱼没水平或者要和我比比高下的。现在这样的人出现了。我控制得了自己的急躁性子,但控制不了不服输的精神。

    “没有钓过夜钓的人,是不会了解那中间的无穷趣味的。月黑头走路,首先就是一道长长的艰难地考验。小路上不时要踢到石头,方向不对,小指头被跩着了,痛得你必须蹲下来,嘴巴丝丝地出气。我去的两回中,有一回,十五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为哪样?迷路了。不是在山羊坳和小屯口中间的垭口有两条小路吗?一条已经不见了,修宽了。我依靠老经验,摸索着就走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天空墨黑,根本分不清哪点有沟,哪点是砍。只是凭远处的狗叫声,风吹的方向调整。走着感觉不对,风吹的方向变化了,本来是哨笛一样的鸣响,却变成了野狗的呜呜长叫。我走进了一片林子,我就围绕林子转一圈,凭自己的的经验,最后确定是在湖边回头看到的几片树林中的一片,就依此重新校正了方向。离开树林,爬一个小坡,穿过一片草地,草地里好几处积水,走到湖边时候,裤脚都在淌水。这些经历和经历的经验,年轻人就不会有了。尽管我有这些丰富的经验,但老天爷还是要继续和我开玩笑,接下来的事是一个笑话,到今天想起来我自己都会发笑。

    “我凭着迎面扑来的潮气和水草气味,就断定自己已经站在湖边上了,听见岸边的水花响声,就不敢再走近了。我准备好了鱼钩,不大一会,看见天边显现出了一线灰色,灰线慢慢拉长扩大。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要不了十分钟,那灰线就会变白。那时候天就要正式亮了。我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好不着急。我赶紧装好诱饵,把鱼钩连同坠子甩了出去。一般情况,我是可以把鱼线甩出去十来仗远,那里的水深是最合适的,鱼见到了天光,眨巴眼睛游出来,看见面前一坨香粑粑,忍不住马上就会张口。

    “我接连甩出去七颗钩,且都是双钩。我用的是土造的绷子,一棵胶皮条,套在一根八号铁丝上,铁实弯成半圆形,胶皮条上绑一小块白铁皮。我等了约十五分钟,皮条没有一棵弹回的,铁皮也不响,这让我很奇怪,根据经验,这十多分钟里,七颗绷子应该有两三颗中鱼才符合规律。天顶正在开光,湖面从朦胧中苏醒过来,一层薄雾慢慢朝四面飘开,天全部亮了,到了这个时候,大鱼已经全部清醒,不会再随便张口吃任何的东西了,开始认食了。还有什么钓头哟,等过两三个钟头,中午,水被晒热了,大鱼想吃东西的念头才会重新上来。可是我已经感到饿了,想要吃点东西,喝口水。我准备检查一下钩子,该补上饵料的就要及时补上。我走下岸边一点,天哪!我这才发现,我在夜里摸黑甩出去的七颗双钩,全部都落在一块废弃的田里,水深不过两尺。在那浅水里梭来梭去的,是一群群瓜子般大小的细鱼秧。

    “我把这一段讲给黄洪老者听,黄洪老者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咋会这样憨嘛!'他说,‘带上一根手电筒照一照也行呀。'又前仰后合地大笑不止。

    “医生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黄洪老者一边笑一边讲给他听,接着又教我,丢快石头试水深,要想学会夜钓,这一招非先学会不可。

    “在我看来,他当时就是在嘲笑我,还要充当老师傅,把我当成小学生,这一点我是很不服气的。钓鱼的过程当中,有经历,有经验,有挫折,有故事,有了这些,这就叫做享受。平平顺顺,一点坎坷也没有,也就是说,一点故事都没有,就没有味道。那还不如在家养一缸鱼,坐在鱼缸边陪小孩玩耍。俗话说吃鱼不如拿鱼欢,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你也说说你的故事呀?我刚说完,医生就生气了,让我到走廊上去。在走廊上,我毫不客气和医生争论,‘难道你看不出来,不让他说话,他会很烦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医生说:‘要是高兴能治病,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

    “我说不过医生,但是要我怎么办呢?我一进去坐下,不到三分钟他就要说话,我想我就只有避开,我在外面走来走去。哪里是在走呀,完全是扶着墙壁,一跛一跛地晃荡。

    “即便是这样我都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出院,我的眼前老师晃动着一个人的身影。他在岸边摸索着石头,一扬手那石头扔出去好远,跟着就听见嘣咚一声水响。只见他偏斜脑袋,仄起耳朵,仔细分辨水的深浅,然后准确的将鱼钩甩到预定的水域里去。具备了这个本领,又拥有最豪华最先进的鱼竿,大鱼统统都要掉进他的折叠式网兜里去了。基本上,我们这样的水平,就只有在岸上看热闹的份了。

    “我还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有什么高招。不过到了第二天中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让我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他儿子突然来啦?”张叔叔插问。

    胡伯伯讥笑起来:“你应该想到,医生一直盯着,是他进来了。看见两个老者还要在喋喋不休讲话,发火了,这样才合。你就先想到那一头。”

    父亲又往脚背上浇药汁。他讲多了,最后的几句,都是沙哑着嗓子讲的。和我一样大的三四个伙伴们,听得正来劲,都围了过来,其实是针对那桌面上的点心。

    “是小冬升来了。”父亲说了这么一句,沉默了一下,好像要思考一下,该不该讲亲戚们的亲情。冬升是父亲大哥的二儿子,在读电大。是我们家族中文凭最高的一个。他嘴巴很会说,树上的雀儿都哄得下来。人很聪明。比我大十五岁。父亲病来得快,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亲戚,他怎么就知道了呢?

    “当时我就在走廊上,靠着墙壁站着。我的眼睛转向楼梯口就看见了我家东升下楼。他是来看我,人还没有看见就走啦?我在后面喊:

    ‘东升,东升。'他没有听见,噔噔噔下楼去了。我扶着楼梯跛着脚追下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等了一阵,有点灰心地回到病房,突然眼睛一亮。嘿!原来他已经坐在我的床上了,正在低头削梨呢。我又喊东升。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见了我,脸色突然一阵煞白。他把削好的梨递给黄洪老者,是双手递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娃娃真懂事,把梨先递给外人。他又很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我这才看见一袋梨全都放在黄洪老者的床头柜上。这很好啊,我心里由衷地高兴,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又不大爱吃水果。你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我的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是不是?知道的话,你会多买一份的。再说了黄洪老者这个人总体还是不错的,我们也谈得来。东升走的时候,我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扶着我,走到楼梯口边对我说:‘二叔,真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娃娃脸都红了,我说:‘晓得晓得,这也是可以的嘛。'他说:‘我工作忙,过天吧再来看望二叔。'我说:‘不用不用,你忙就是。'

    “我家东升走后,医生找了我,批评我骗他。说我这样的病人真难管理。我心头无比难过。我想好了,我就出院算了。我的亲侄儿买东西来看我,因为有别的病人在,都转手给别人,我就只有干瞪眼。他再来二回,怎么办?还不如回家去,他要看就到家里来,其他的亲戚都到家里来,不带东西我也领情。其实这么想毫无意义。回到家有有了别一样的想法,人家黄洪老者稀罕你那几个梨不是,人家收到的那些东西要用车拖,有的我甚至连看都没看见过。咦,你们怎么把东西拿来吃啦?”

    我们几个因为靠得太近,西搓细搓的,就把点心包装戳破了,就一个取一小点尝了尝。好香甜的东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

    “吃就吃吧,莫非你还想送回去?”胡伯伯说。张叔叔也跟着伸手拿去尝。吃的吧嗒吧嗒响。

    父亲“诶”了一声,不言语了。一次又一次浇药汁。月亮升上来了,明晃晃的,他周围又一圈光晕是灰黄色的,扩散大了,变成柔和的,已经不是光的,小鸟胸部那种绒毛般的松散物体,凉幽幽泻在人脸上,手臂上。月亮离山头那样近,停留在那儿,爬上去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一定是个滑滑的,软软的物体。大人们开始打呵欠了,有的孩子也低垂下了脑袋。我忘不了一件事,我问父亲:“东升哥一定要来的吗?”

    “要来的,东升哥是个懂事的孩子。”

    胡伯伯说:“这也太无味道了吧,就为你侄儿子这么点小事,就出院了,也太拿自己的脚不当回事了。”

    张叔叔说:“那姓黄的还是姓洪的也太那个了,你就分一点东西过来……”

    “错,错。你这样说老者更不高兴了。人家都表明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侄儿子误打误撞,把东西送错了。咦,不对,你刚才说,看见你侄儿子给那个老者削梨,是不是?”

    “难道你那侄儿子不是去看你,你怄气?”

    父亲又摇头又摆手:“你们都误会了。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又是怎样的?哦,我懂了,你老者呀,不服气人家了不是?鱼竿没有人家的高档,夜钓也要受人家教导,还有看见人家收了那么多东西。”

    “不说了不说了。”父亲踉踉跄跄站起来,要回家去。胡伯伯和张叔叔都伸手来扶他,他甩开他们的手,自己跛着金家去。

    在外面,胡伯伯和张叔叔一边走,一边还在说:

    “这鬼老者,被那个搞夜钓的人给说痛了,一比较,差距太大,不舒服了,是不是?我敢说是这样的。”

    “我们也有问题,当天就该去看他,陪他说说话,打岔一下他们,不要总是谈鱼竿,夜钓……”

    “我们几个只要一见面,就打钉嘣,一个钉子一个板子。可是我们再怎么钉嘣,吵闹,只不过一场嬉闹,谁会记在心头?”

    “是呀,我们谁跟谁呀,没有差距,这样说话才靠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