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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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 痛风病(二)

    fri jun 03 11:02:01 cst 2016

    “真是奇缘,一根鱼线就把两个病友牵连在一起了。”胡伯伯耸耸肩膀说。

    “那个姓黄的还是姓洪的都没有搞清楚,就说上话啦?”张叔叔疑问。

    父亲摇着头,没有表现出遇到什么好事的那种激动。

    “我和你们说,这完全是一种碰巧,也不是怎么奇缘,那种事情不会有的。而且,他钓鱼的境况和我的完全是两码子事。他起早在家门口一站,就会有小汽车来接他,有人帮他搬弄工具,全套什么都有,神仙椅,折叠钓竿,环套式网兜,还有吃的喝的,遮太阳的,防虫蚁的。关键是他还能钓上大鱼,说最近就拿了一条四斤半的红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鱼品。而我呢,我是差不多天天都要去钓鱼 ,我要走差不多十五里路,我带的除了鱼竿,网兜,再就是干面饼,我在太阳地里一蹲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一直都只钓上来三四两重的鲫鱼或者青鲤,我要碰上斤把重的,怕还拿不上来呢。所以他的话,我可信可不信。

    “他呱啦呱啦找我说话,根本不在乎我是在听还是不在听,不管我的感受如何,把我当成他的受话筒。他乐滋滋的告诉我说,他已经拥有了一根香港产的鱼竿。十斤二十斤的大鱼都钓得上来,十拿九稳,不,应该是百发百中。他是从电视上看到的,一场精彩的国际大赛在香港举行,他错过了机会,因为事先没有任何人给他透露这个消息,其实不是没有通知,是不敢通知他,那是有年龄限制的,像他这样六十以上的人家不让参加。大儿子为了弥补错误,就找了香港那家大赛主办方进行定制,花了三个月时间。

    “我问他鱼钩上是不是安装一颗塑料虾,见水就会摇头摆尾,逗引鱼来抢吃?他说不是这样简单,先进多了,钩子上什么都没得,无形的设备,只有一个发射器,到了水里,一摁就发出电波,吸铁石一样,大鱼就身不由己,由着电波牵引,摇摇摆摆游过来,等你拿网兜捞它。我虽然在听,我的心里却在打鼓,世上真有这样的鱼竿?

    “他说那根鱼竿要花两千五百多块钱。你们信不信?我是半信半不信的。胡老者你退休工资一个月多少?二百八;张叔你也不会多。人家这根鱼竿,当我们将近一边的收入。你说,这是什么回事?吹牛吧是不是?

    “他接着吹,说如何通过一个港商的手,送了他一副古画。鱼竿寄来的途中,如何又被邮局卡了一回,敲去了两百块钱的管理费。这回他们不准备放过,已经和有关部门打招呼了,要查个水落石出,让邮局的头头丢丢脸。两百块和两千块,哪头大?这回又这么认真了。嘿嘿,不可思议。

    “好吧,我心头说,等我的脚好点了,我就去钓鱼,去看看你那根了不起的进口鱼竿,看看到底稀罕到哪里去。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要是说了想去去看他的鱼竿,就会让他产生疑惑。有句老话叫做自家的破扫把也是珍宝。就拿你胡老者来说吧,你那瘪嘴酒壶,一般人就很难得看到。”

    张叔叔乐了;“胡老者的酒壶,石板缝里的簸箕虫,见不得光亮。胡伯伯说:“你不怕见光,你敢把裤子脱了让大家看你的花裤衩?”

    一阵哈哈大笑。张叔叔脸都红了。

    我父亲扬扬手:“哎呀,胡老者你也是,说的些啥哟,这里娃娃老老的。”张叔叔也没有争辩,朝胡伯伯噘嘴。都没有再说,还是要听我父亲讲。

    “那黄还是洪说多了,引起了医生的注意。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大口罩,闪现两只眼睛严肃地望着我,手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口罩前左右晃了几下。那意思我看得懂,不要说话啦。后来,我一手就这样举起瓶子去上厕所,把瓶子搁在隔墙上,解手。回来在走廊上遇见医生,他问我为什么不用便盆,我说那是个新家伙。他小声对我说,那个病人的病和你的病不一样,不能经常逗他讲话,他需要静养。我听了医生的话很难受,心瘆得慌。我想说不是我要和他说,是他要找人说,不这样他好像很难受……医生不再听我解释就走了。我在走廊上站了一阵,走廊上的病床挤得满满的,我刚进来住过的那张床已经睡了两个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晓得。我经不得别人的批评,虚荣心很重。我从上班到退休,从来没有那个领导说要批评我。我不是那样不替人家着想的人。虽然不是我逗他讲话,但是我在场,而且想听他讲,又是讲我特别喜欢的事物。你们说,这不能全部怪我,要怪的话一个怪一点。对不对。

    “我回到病房里,就牢记着医生的话,不开口,也不看他。我直看着窗户外面。外面亮堂堂的,白云在天空悬浮,慢慢向东边飘移。天气好得很,这时候要是去了河边……哦哟,远处山青,近处水秀,眼前的河水清澈见底,大鱼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就像天上的燕子只有飞翔……我悄悄扭脸看黄洪,我搞不清楚他的口音,就这样说他了,黄洪。你们猜他在做那样?猜不着是吧,他拿一只手蒙住脑眉心,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那动作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在做甩动鱼竿的动作,而且还用嘴巴帮助,学出鱼线出水的响声,‘倏——'地叫了一声,然后高高低跳起眉毛,好像真钓上来了一尾四五斤重的大鱼,竟然香甜得伸出舌头不住地舔嘴皮。突然朝我看过来,我转脸都转不赢,被他看见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吓得我赶紧把脑袋勾下,最害怕医生悄没声息地站在门口愣眼看我。

    “黄洪问我是不是没心思休息。他说是呀,天气有点闷,这种气候,大鱼都沉在水底,懒洋洋不想动,也不咬钩。只有去找到下游水口,才有鱼钓。又得走路,河岸边乱糟糟的,会踩着淤泥,下游的水更浑浊,跟班没法下钩。我没有直接用声音回答,而是在心里应承他,可不是么?是的,不过这种天气也有这种天的钓法。

    “吃过晚饭,天刚黑,有人来看他了,一来就是四个,两男两女。都年轻,有说有笑,天南海北都拉近来讲。他们这是为了让黄洪快乐散心,他们还互相逗趣,找对方的缺点来涮坛子,和胡老者和张叔两个差不多,风格有些不同。其中有个男的穿得干净整洁,胸袋上别着两支钢笔,显得文雅有知识。他讲了一个故事:明是讲给大家听的,实际上是让黄洪听到,连我也听到了。他很能讲,口齿流利,动作优雅。他说:从前有个皇帝,一天给他母亲祝寿,大臣们都来庆贺了。第一个大臣上前去跪拜了,说祝皇太后万福金安!皇帝的老娘撅撅嘴,皇帝就赐给他半杯酒。第二个大臣跪拜了说,祝皇太后万寿无疆!没等皇太后表态,皇帝就甩了一下袖子,只给大臣一口酒。第三个大臣看见就心慌了,好词都没他们说了,还不称心,我说什么呀,找不到词呀,扑通全身伏在地上,说,皇上呀,我不会说话,就让我磕头吧。他对准皇帝皇太后坐的龙椅,也不看龙颜如何,咚咚咚磕了九个响头。眉心都磕了个大青包。皇太后皇帝笑起来了,一高兴,赐给他满满一杯酒。

    “小青年说,自古以来,就有人重实际而轻视说空话,讲求办实事。因此,我们今天来看望老板的慈父,也不能只是口头上敷衍。说着变魔术似的,拿出了几盒进口药,往黄洪老者枕头旁边就塞。他一带头,其他几个纷纷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往老者身边堆放。个别人好像觉得送的东西比不过人家,红着脸往床头边躲。这批人走了,第二批人又来了,都是大包小包。有一回,两批人中间,单独来了个女的,身穿旗袍,颜色蓝幽幽的,年龄不过三十,身上香嘟嘟的,很有气质。一进门就直接走到床边,伸手进去,给老者扯睡衣,掖被子。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带来,但是黄洪老者对她却非同寻常,一直笑眯眯看着她。女人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他问,为什么?女人仍然不露声色,只是手上动作,十分亲热。我以为是他的大女儿。小女儿已经来过了,喊了几声爸爸,随便坐一下,东张西望一下就走了。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就走了。后头来的这一伙,为头的两个年轻人抱了大束的花,全都是红的。整个病房里都被映照的得彤彤,充满了喜庆。年轻人带来了两个师傅,钓鱼的师傅,身怀绝技,参加过好几个地方的比赛,拿过大奖,也有了不起的鱼竿。他们邀约黄洪老者参加协会,很快就要搞国家赛,希望他早日康复,到时候来接他,去现场莅临指导。

    “一个年轻人说,他发现了有个地方有红蛐蟮,已经保护起来了,真的是上上品。他讲的红蛐蟮不好找到,有人说是发电厂的出水口才有,钓红鲤鱼最用得着。可惜他说了不是拿去钓鱼,而是专门要送给黄洪老伯的孙孙喂金鱼。

    “我找人加工了两把神仙椅,自动折叠,装了弹簧海绵垫,重二斤半。”另一个说。

    “人与人不能比。在河边,我们是随便坐,一块石头,一把草,都是天然的凳子。有时你根本顾不上,因为浮标在动了,你得死死地盯着它,判断下面的家伙是什么品种,有多大,是真饥饿了,还是在戏耍。鱼真的会戏耍人,有时候站上一天,都没有拿上来一条鱼,明明它就在下面,距离你的脚也就三公尺远,它看得见你,头上冒汗,心子发痒它都知道。就要逗你玩,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它才摇头摆尾走开。

    “这帮人说话大声武气,把来医院干什么的事完全忘掉了。医生的面孔在门口出现了几次,没有进来,只是那样冷冷地看我,好像这些人讲话,都是我引发造成的。我真有点急了,我想要说句话,提醒他们注意一下。我翻了个身,动作稍微大了一点,这样效果并不好,我就动脚,忘记了哪只脚是好的,反而将痛脚蹬了床架子一下,嘴巴里忍不住嘶——地叫起来。小伙子转过脸来,看见我,说:‘哦,这里还睡了个老者。'

    “其他的人都回头看了一下,又转过脸去,继续吹他们的,好像我不是人,是一间床,或者床上一条被子,没有耳朵,眼睛也是瞎了的一样。

    “不过,也有人看见我以后,就感到很不方便。比如有一个老者,样子很老,看上去超过了七十岁。提了一小包东西,使人想起是一副中药。其实不是药,是糖。进来看见我以后,手就有点颤抖,神情慌张,把小包往身后躲。他和黄洪讲话,也不时地转脸来瞅我,怕我晓得他的诡秘行为似的。我假装上厕所,让他有机会多谈一点。护士把我撵回去,她们准备休息了。我进门,老者慌忙站起来,身子忽左忽右地摆动,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结结巴巴向黄洪说:‘再见,老战友。'低头小步疾走出去了。

    “没有人的时候,黄洪开始收检人家送来的东西。床头堆满了,枕头都放不下。有一两个罐头还滚到床下去了。黄洪指着东西让我吃,我咋会吃他的东西哟。我嘴巴虽然痒,但我的意志却十分坚定,控制力不是一般强。他见我不动,自己也不好意思动,就那么半躺着,双手环抱,闭上眼睛,思考问题。睁眼看我一下,又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