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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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痛风病(一)

    wed jun 01 11:08:53 cst 2016

    我父亲的痛风病又犯了,一夜之间,右脚踝那一部分中的如同一颗大铜壳炮弹,吃了几片药,继续用他自己炮制的紫药水,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发起高烧来。只得送他去住院,据说这种病弄不好,会造成痴呆,口吃,面瘫等后遗症。我们全家老幼都做好了安排,准备轮流着到医院守候服侍。没想到他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就跛着脚回家来了。脚肿丝毫未消,人好像比前两天更黑更瘦,眼窝深凹,眼角的皱纹也拉长,分叉了,布满了整张脸。平时爽朗洪亮的嗓子受了牵连,邻居们都感到奇怪,平时那爽朗的说笑,去了一趟医院,怎么就消失了呢?

    他就坐在院子大门边,无声无息,无精打采,但一有人来,还要强打精神,建在两山之间,一块偏斜的坝子上,我们站在家门口,山下的而县城,西门口外面的田野,环保田野的群山,都可以一览无余,傍晚,大家集中在我家小院子里,又讲又笑,交流白天在城里逢到的印象最深最好笑的事情,每天如此,下雨就进家去。

    傍晚的天晴特好,太阳那半边火红的脸面隐藏到山背后去了,他头顶那片天燃烧起来,漫天的云像钢水一样沸腾着,向四面八方流淌。席面的山包全被染红了。想一个个喝醉酒的老头,慢慢的太阳坠下去太深了,红云退了色,变成黄白,蓝白,最后变成了灰蓝色。像是冷却了的形状不规则的钢板。星星那锋利的箭头,从天的穹窿顶射下来,刺穿了钢板,随即将它撕裂开,墨蓝色的天空就从最高层面隆重地鼓凸出来。

    但是邻居们对天空的变幻并不在意,他们只是关心老邻居老话友的痛苦,像是自己受罪一样的唉声叹气。对他们的关切,父亲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闷声不响地,用小瓢不停地往覆盖在脚上的纱布上浇药水。他的脚搭在一条小板凳上,他不让我们帮他洒,也不让邻居们动手。原先那种热烈欢快的场面已经不再。小院子里变得死气沉沉。但是大人们仍不肯离开。似乎要等待观看,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什么。沉闷的气氛就像荒坡上燃烧的草堆上烟雾,正在小院子里弥漫开来。孩子们开始打瞌睡了,这时突然听到马路上有人喊着道:“开门,老人家,请开门。”伴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来人四十来岁,身体微胖,他一进来就像大家微笑问好。把提兜放在空板凳上,父亲颤巍巍起身让座,来人了赶紧过来扶住父亲,一起慢慢坐下。父亲一下子盖面态度,变得十分高兴,激动万分的样子,仰望着来人紧握着的双手好一阵才放开。

    “你忙得很啰,不得闲嘛,你那么多的大事情要做,……你还要来爬这山坡……难爬得很嘛……”父亲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来人擦擦汗:“是呀,是难爬呢。我都爬出一身汗来了,不过,可以锻炼呀。”

    “我一天三趟,早、中、晚,晚上你们都睡了我还要下城去,走上来汗不滴一颗,气不喘一口,无所谓了。”胡伯伯早就忍不住要讲话了。

    “是呀是呀,你不每天爬这几趟,那胡老三的掺水酒,卖给哪个哟。”这是张叔叔的声音,他与胡伯经常开玩笑。

    “你呀,你也还不是天天要下城去游,进东家出西家,钻头觅缝地啜,我看哪天你能够啜得个官帽子来戴起。”

    他们这叫互掐,你说我我说你,指点对方的痛处,他们越这样,气氛就越和谐,其他的人都忍不住张开嘴巴,就像看到电影里老松井掉在水里那样哈哈大笑。我们似乎也明白大人们的笑料,也跟着前仰后合。父亲狠狠瞪了我一样,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对着长辈那样笑是不懂规矩。我下城去买五香葵花。我们下城不像大人一步步走,我们张开双手,作出飞机滑翔的样子,一路往下飞。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客人正低头观察父亲那条病腿,用关切的声音道:“情况看上去不算好转,你真的不应该就现在就出院来的。我已经说了,医院护士方法欠妥,语言沟通上不够畅快。我老父亲心里也很不舒服,我来这一趟,八成也是他的意思,他要你回去。”

    来人环顾一下大家,又说:“我来的时候和医院方面说好了,请他们尽快安排好”

    胡伯伯和张叔叔他们也说了:“这个急性子,这真要把你自己害倒起的呀。听人劝得一半,还是回转医院去吧。”

    父亲还是沉吟着。

    “这样吧,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这病在家里是没有条件的治的。我父亲也有这个愿望,一定要在住上十天半月,这样他老人家才会放心,你就答应吧。我还有个会,就不再耽搁了,你们继续玩吧。”

    客人一边说,一边取出兜里的东西,两瓶水果罐头,一瓶麦乳精,一包糕点。

    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收,又要站起来,客人就把东西塞给我。我看见父亲直瞪眼,也不敢接,摇着手直往后退。客人严厉地说:“这是干什么嘛,我来看望你难道不应该吗?你快坐下,不要动了,我拿的东西也没多少,一点心意而已。”张叔叔代替父亲送客人出去了,我成大人不注意,隔着纸摸那点心,是比较柔软的一片一片的糖 。

    “这人有来历,凭他说话的水平和走路的风度,大小是个官。”张叔叔回来后这样说。

    “你就专门看人家的风度,问问我们的病号老者,如何认识的,如何拉到的这层关系,亲自跑来看病,还送东西。听到点,有经验赶紧学到,学了也让人送罐头来吃。”胡伯伯冷嘲热讽。他虽然面对着大家,可是我们都认为是在说张叔叔。

    “没得哪样关系。”父亲精神振作了点,音调提高了许多,“只不过因为他爸爸和我同住一间病房而已。”

    “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家属怎样啦?这样的人真是有水平,稳得很,家属得罪了人,不直接赔礼道歉,说那话的意思,不是他们错,反倒是你错了似的。”

    “他们哪里对不起你?”

    “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没有。”父亲说。

    “他们没错,怎么会爬这么高的山来看你?还带东西。你这鬼老者,你急急忙忙出院,究竟是为了哪样?别个没有得罪你,是你得罪了别个?”

    一阵沉默,大家都眼巴巴看着父亲,期待说出来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急于出院,为什么会出现人家上门来看望,还说出类似赔礼道歉的话的事情。头顶上的天空发生了一些变化,深蓝色的穹顶上缀满了闪烁的星星,云块早已不知去向,蟋蟀不忌讳人们的说话,在墙根角嚯嚯嚯地振翅,鸡们在圈里发出拥挤互不相让的咯咯声。父亲终于沉默不下去了。

    “这真不好讲,咋讲法嘛。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搞错了全部都搞错了,也不是错,是反了,搞反了。人家来看我,送东西给我,这算怎么回事呀,好像真是人家对不起我了,其实,其实是咋回事嘛……”父亲双手在胸前上下翻转,好像要从心里掏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住进去的时候,本来是安排在过道上的,过道上人有点多,有点挤,但是比较通风,住了大半天,也没啥事。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医生护士过来说,给你换个地方。我说不用麻烦,这里就可以了。他们说一定要换。就把我换进去了。

    “不晓得那间病房里是不是住得有人,因为太干净,一点灰尘也不得,拿手板在墙上搓,也不会脏一点点。床上铺的是褥子,被窝里外全新,被套还绣有花边。根本不像是医院的病房,简直就是一旅社。家里带去的用具一样都用不上,那里面应有尽有。我的脚好几天没有沾水了,黑黢黢的,放在褥子上,就更黑了,是一截火炭头。护士都不忍心看,躲得远远的,还捂了鼻子。她们拿来白垫单,让我把脚稍微裹一下。我的脚经不得捂 ,捂起来更痛。护士一走开,我就把脚伸出来,搭在床边上,我要珍惜她们的劳动。我拿自家的毛巾折四折,垫在脏脚底下。

    “病房里有两间床,我一个人住,就会感到空旷,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了安排。里面已经住了一位,年纪比我稍大,头发一点都不白,他低头的时候我看见发根根是白的,才晓得那头发染过了。不晓得他是新黄还是姓洪,不是本地人,和我们局长口音一模一样,说话红黄不分。

    “他说我进来了,他就有了伴了。他喜气洋洋地看着我,好像把我当成老熟人,一来就朝我点头。他穿得比我好,圆领褂褂白生生的,跟病房的颜色很配。我的衣服颜色深,与我的皮肤相配。一般来说,那样胖的人就应该像他那样穿着,白色圆领短袖。随着他进来的还有几个妇女,有被挂包的,不过她们看我的而神色有点怪,老黄还是老洪对我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吃惊。这么一会儿就成了熟人,是有点不靠谱。有一个妇女身子指了我的铺盖说细菌很多,会传染。那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大半天才走,听见汽车发动,叽喳声就消失了。

    “我们很快就交谈起来。有一样东西是沟通我们的桥梁,好比电话线,两头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就一声喂 喂,说起话来。我说的不是电话线,是鱼线,一根鱼线就把我们两个牵连在一起。我这样打比方你们都还不懂?真是,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不晓得我的爱好,钓鱼呀。不知黄和洪的病友他也喜欢钓鱼。是他先提起来的,他儿子来看他,第一句话就说放心吧,鱼竿已经给你寄过来了,在家里呢。你看你又坐立不安的了,总不会要叫我们拿到医院你来让你看吧。

    “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灵验,这么有魅力,吸引了我的听觉。大概是看见我的在侧耳细听,黄或洪他就问我了。

    “‘老伙计,是不是也爱钓鱼?’

    “‘是呀是呀。’我当然马上就回答。

    “‘哎哟,那太好了,简直是踏破铁鞋无寻处。’

    “他说他不想来住院,就是担忧找不到知音,没有人和他谈钓鱼,那他就很苦恼,难受不已。突然就碰上了我,真是奇迹,缘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