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名字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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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簿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本来嘈杂喧哗的茶棚里,再没有些许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每个人的心头升腾而起,弥漫于身子四周,再像山一样沉重地压上每个人的心头。

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

风之国的大将军,十五年前的卫国英雄,战场上的不败传奇,那个令所有敌人闻风丧胆,所有人民敬畏拥戴的镇国支柱,居然会在万众欢庆、神明显灵的风曜夜遇刺身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尽管老张头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龙头老大,为人处事最重信义,平素说话行事一向说一不二,从不打诳语。他们也从来不曾怀疑过老张头的话,但这一次,每一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的嘴,他的眼睛,仿佛他宣布了一个最荒诞可笑的谎言。

或者说,他们希望这是一个谎言,一个错误。

然而,老张头这一次,真的没有在说谎,他还是说的实话。

东土大陆上,也许会有些心怀鬼胎之人在暗地里恶毒地诅咒刑苍,恨不得他三灾六祸,厄运缠身。但是,绝没有人,尤其是在风之国,敢在光天化日,公众场合不加掩饰地说半句他的坏话。那可是会遭天谴神罚的罪行。

茶棚里,只有老张头在艰难地开口。

“一大早,就只看到黑云城里大队的官兵武士四处搜查,一个个都是血红了眼睛,横冲直撞的,看那架势,好像恨不得要把谁生吞活剐了似的。我们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担心今天的生意。上午本来早早地就出发了,临到城门口就被截住了,挨个儿地被一大群衙门里的总爷搜查审问,所有的货物都被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当时就纳闷了,便托人问了问衙门里的一个熟人,唉,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说皇上也是龙颜大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连琉璃盏都给砸了。给刑部的胡大人下了死命令,十天之内,一定要找到凶手,不论是谁,都要严查细审,绝不姑息。全国上下,凡有知情上报者,不吝重赏,知情不报者,满门抄斩。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那个姓赵的大胡子一声冷笑,道:“刑部的那个糊涂草包有个屁用?就凭巴结黄诩、常皓之流,溜须拍马混了个刑部尚书,十天时间他能查到个鬼!八成又是胡『乱』抓几个替死鬼交差!”

余人一阵点头称是,纷纷议论开了。有的痛惜刑苍,有的大骂凶手,有的讽刺刑部。

突然只听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敢问这位大哥,昨天夜里,可还有什么人遇刺了么?常皓、黄诩、乐怀仙这些狗贼可死了么?”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却是那茶棚主人、瘸腿青年倚在旗杆前发问。

老张头一声长叹,沉声道:“这位小兄弟也算是有心了,只可惜,好叫你心寒,昨儿个晚上,这几个天杀的厮鸟倒是好好的,『毛』都没少一根,只是刑将军,唉……”

此言一出,茶棚里又是一阵怒喝叫骂。一众脚夫都是捶胸顿足,恨声不断。瘸腿青年一阵黯然,垂头说道:“该死的不曾死,不能死的反倒死了,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风神啊风神,你就是这样扬善惩恶的么?”

旁边已有人大声道:“咱老百姓都知道,刑将军功勋卓绝,刚正不阿,跟那伙狗贼早就是誓不两立。上回冥水大灾,那常皓、黄诩两个『奸』臣克扣赈灾粮款,最后还不是刑将军查了出来,最后还砍了几个人的狗头。听说,被杀的那几个人,有一个还是常皓的亲戚,他『奶』『奶』的,这几个『奸』臣,肯定是恨极了刑将军,这一回,肯定就是他们几个下的毒手!”

“老子家住咸津城,上回刑将军做钦差查赈灾粮款的时候俺就在那里,最后把搜出来的钱粮发放给灾民的时候,全城的人那乐得欢哪。都说刑将军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那还用说,刑将军当初可是跟着神相大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咱们风之国能有今天不多亏了他?这些年大伙还能混的下去,还不是刑将军在朝廷里顶着那几个混蛋?这下子刑将军没了,今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是啊是啊,听说朝廷里那几个狗官早就想要加税了,一直都给刑将军压住了,说不定,就是他们找人把刑将军给害了呢。”

“有什么办法,刑将军挡了他们的财路嘛!”

“娘的,什么财路,那可是咱们小百姓的活路啊!”

“不晓得是哪个狗娘养的给那帮混蛋收买了,居然去杀害刑将军,良心都给狗吃了!”

“就是就是。那凶手不得好死!将来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

茶棚里的人群情激愤,早已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连开始躲在一边的瘸腿青年也忍不住凑上来惋惜一声,痛骂几句。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当最后所有的脚夫苦力都付了茶钱,议论纷纷,骂骂咧咧地重新上路的时候,茶摊主人这才想起茶棚里还有一个客人。

他猛一转头,只看见那张角落里的木桌前,已经是人走茶凉,只留下几个铜板的茶钱放在碗边。而那个神态慵懒,精神委顿的黑衣美女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刚才还看见了的啊?”他惊奇地张望了下四周,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古怪,那个姑娘,还真的是古怪啊。”

****************

昏暗的厅堂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四周的黑『色』布幔把外界一切的光明都隔绝开来,似乎,在这里的人,极端地拒绝明媚的阳光,耀眼的日照,却只习惯于隐藏在黑暗中,小心地,谨慎地保护着自己,同时,冷酷而仔细地观察着所有暴『露』在光明中的人事沧桑。

堂内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灯下。

一身漆黑的长袍,使她的身形基本上隐没于周围的黑暗中,连面目也无法看得清楚。宽大的袖袍中,『露』出一只纤纤素手,手指修长,白皙,润滑如玉,肌光胜雪,正缓缓地翻看着一本本蓝『色』封面的线装帐簿。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工整,笔力轻柔,显然是出自温婉女子之手,但所记内容,却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土之国,海州杨正奇,十二月初十,龙系寒字,天诛。”

“水之国,苏北孙知秀,十二月初七,蛇系暗字,天诛。”

“雷之国,淮南蔡仲遥,十二月十三,凤系幽字,天诛。”

“火之国,木山公孙强,十二月十五,虎系猛字,天诛。”

……

这绝非普通的帐簿,而是幽冥死神的亲笔记,阴间判官的生死薄。

素手微扬,朱笔轻落,在每一个人名之上,细细地划上了一道红线,而这轻描淡写的斜斜一笔,便代表着一条人命已在这世上毫无痕迹地被抹去。

坚定、自信,冷酷、绝决。

温柔的动作之下,纤细的笔触之间,却流『露』出『操』控生死,雄视天下的气魄与力量。

东土大陆的芸芸众生,尽管苦心经营,或者飞黄腾达,或者默默无闻,但谁又何曾料想到自己的命运,冥冥之中,竟会在这样一个黑暗阴森的厅堂之内,被一只纤纤素手,一枝翎『毛』朱笔给完全主宰了呢?

翻页,细审,落笔。一条条生命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轻轻划去,只怕他们至死都不曾明白,到底是谁,才是自己生死的统治者。

这就是风之影:无形,无声,无情,无名。

这就是天诛:其罪难赦,人不能裁,天必诛之!

突然,朱笔忽停,灯下,是一行人名。

“雷之国,岭南朱明灯,十二月二十八,龙系影字,天诛。”

黑袍人微一沉『吟』,蓦然发问:“这朱明灯,莫非就是大名鼎鼎仁义满天南的雷国朱善人?”

语声轻柔,恬淡,宛若她的字迹一般,如云,似雾,缥缈幽雅。

厅堂内本只有她一人,但这一句话说出来,四周死寂的黑暗中,却有一个冰冷干涩的声音应声回答。

“不错,正是此人。”

黑袍人似乎早知道对方的存在,丝毫也不惊讶,继续问道:“既然是仁义善人,如何却要天诛?”

黑暗中那个神秘的声音冷冷说道:“名为善人,实则恶贼;明处施舍行善,暗地杀人放火;岭南三寨九帮共十二处盗匪贼寇,都与此人联系密切,天南地区的重大血案,至少有八成是他在暗中策划,其罪难罄,查可诛之。”

烛光下,黑袍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原来如此。天下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的『奸』邪小人,本不在少数,多杀一个,便是替天下众生多除一大害。”

暗处那人接着补充道:“关于朱明灯的重大恶迹,属下已在《天诛》册的附录中详细记载,三年之间,共有五百四十六项,请大人查验。”

黑袍人柔声道:“不必了。司暗长老行事,我素来放心得很。这假善人招摇撞骗数十载却无人知其根底,想必也是颇有他的一套。幸好为你所洞察,诛灭此獠,否则,不知还有多少人要糊里糊涂地死在他手里。”

轻轻合上书页,又翻开另外一本帐簿,样式装订与之前完全一样,但却厚了不少,所载内容也略有不同。

“土之国,富昌独孤鸣求,羸阳乌锐,十二月初三,龙系锋字,人斩,白银二千两。”

“土之国,函丘李贽远求,凤阳乔崇江,十二月初六,凤系香字,人斩,白银四千两。”

“雷之国,崤江孙三郎求,朗阳山群匪,十二月十三,蛇系牙字,虎系卫字,龙系萧字,白银八千两。”

“水之国,舞阳熊天林求,霄池水寇,十二月十五,龙系扬字,龙系川字,凤系芳字,人斩,黄金三千两。”

……

黑袍人却不再一笔笔地勾画,只是粗略地浏览扫视。不到一枝香的时间,便已全部看完,轻笑道:“想不到上个月人斩这么多,比去年多收了整整十多万两银子,难怪善财长老最近心情奇佳,原来是这个缘故。”

这一次,却没有人答腔,黑暗的厅堂内,静悄悄的,只有纸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黑袍人最后拿起了一个红『色』封皮的帐簿,慢慢打开来。

这本明显比前面的都要薄上许多,所记载的条目也非常稀少,只有寥寥落落几个人名。

但这几个名字,却是在东土大陆上叱垞风云,威名显赫的绝顶大人物。任何一个人的行动言谈,都足以影响数万民众的身家『性』命。

然而,在这个帐簿之上,他们,都已经是一个个死人而已。

黑袍人看得格外仔细,右手的朱笔,极慢地在人名上划上血红的横线,落力是那么轻,似乎生怕戳破了纸页,但随着这轻轻地一划,人世间,却又发生了难以想象的重大变化。

突然,朱笔停了下来,悬于空中,半响不曾落下。

黑袍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帐簿的最后一个人名之上。

“风之国,黑云刑苍,正月初五,龙系『吟』字,天诛。”

她又开口,柔声问道:“黑云那边已经回信了么?玄武天将刑苍已经……”

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冷冰冰地不带一丝感情。

“今天一早收到的风隼,信号无误,应该已经得手了。”

黑袍人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喃喃道:“她还是一个人?挺快的啊。”

厅堂内,司暗长老的声音还在继续:“自黑云到风之影总坛,以她的脚程,两天可至。”

黑袍人点了点头,不再停顿,朱笔落下,又是轻轻地一划。

合上帐簿,慢慢站起,黑暗中,只留下她温柔优雅的话语。

“吩咐下去,我在风尊堂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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