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名苦

早春的阳光，暖洋洋地吹拂在山间田野。满树的积雪化作滋润的清水，更显『露』出松柏的青葱翠绿。而道路两边的条条小溪，也融化了冬日的坚冰，潺潺地流淌着。

疏疏落落的村庄，炊烟袅袅，犬吠鸡鸣，耕作劳动的农夫村『妇』，再加上天空中飘过的片片流云，清脆的鸟儿歌唱，整个大地，仿佛便是一副悠然美好的绝美图画，到处都是一派祥和恬淡，生机勃勃的气氛。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跟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对她更没有丝毫的影响。

她的心，还是『迷』茫，冰冷，或者说，麻木。

就好像永恒死寂的怒风山，没有半点活气，没有半点变化。

一步步地走在山道上，脚踩着路上的碎石，呼吸着弥漫泥土芳香的空气，耳边，却始终回『荡』着那些义愤填膺、悲恸莫名的议论声声；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一群粗鄙却朴实的脚夫发自内心的真实表情。

“刑苍将军这样的英雄豪杰为什么要死？那些欺压良善的贪官『奸』臣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天诛的对象，居然深受百姓的真诚爱戴；而真正被千夫所指，万民痛恨的人，却偏偏没有天诛。

这还是天诛么？

黑『色』的衣袍随风飘飞，脚步越走越快，路边的景『色』呼呼地倒退着，而自己的心，却也更『乱』了。

天诛，信号是绝对没有错误的。对象也肯定是没错的。这么多年来，风之影的每一次天诛行动，都通过了严格的流程，层层审核，为的，就是不要错杀好人，放过恶人。

首先，是由司暗长老整理所有从密布于天下各处的暗系人员所搜集的各项情报资料，然后递交总坛审理讨论，最后由其余四大长老同意之后，方才开始安排人手，组织行动。

如此严密的制度，又怎么可能出错？更何况，自从现任风尊大人继位以来，纪律愈加严明，组织愈加兴盛，关于天诛的审核，也更加严格苛刻。尤其最高级别的一等天诛，每一项，每一条，都要由她亲自过目审查，批准之后方能生效。

如果说，各地的暗系人员可能出错，总坛五大长老有可能出错，甚至风尊大人都有可能出错的话，但无论如何，不可能三个环节同时出错啊？

可是，今天早上，在那简陋的茶棚里，我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听到了那些民声，看到了那些民情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还会有假么？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全身上下突然冷汗一冒，脑海中猛地闪现出一个念头：

莫非，我杀错了人？刑苍是个好人？我居然杀了一个万民敬仰的英雄领袖？

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维，对了，那双眼睛，那双如同雄狮猛虎一般的眼睛，至死都没有任何的恐惧和慌『乱』，只有愤怒，只有威严。一个真正做了亏心事，真正作恶多端的人，临死前会有那么刚烈的眼神么？

脚步忽停，身形忽止。

够了，够了！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纷『乱』的眼波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最初的『迷』茫和慵懒。全身的肌肉，又慢慢松弛下来；脚步，重又轻浮；神情，委靡依旧。甚至她的头脑心灵，都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散漫空虚。

担心什么，着急什么？刑苍是好是坏，天诛是对是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伤脑筋的事情，当然是由长老们和风尊大人去思考，去斟酌。至于我么，只管接受任务，潜入，突进，出手，逃遁，返回，汇报。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单调。

她的面上，又浮现出一丝戏谑，讽刺的微笑，微碧的蓝眸中，充满了自嘲与自卑的痛苦、哀伤。

脚边，已是一片深湖，波光明亮，平滑如镜。低头俯看，水中，清晰的显现出自己的倒影，黑衣，窈窕，美貌，慵懒。

“连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还用的着管什么别的事情么？”

她对着水中的倒影轻轻笑道。

“你说，对不对啊？龙系『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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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曜之夜的狂欢已经过去两天了，黑云城却一直笼罩在一片阴沉与哀伤之中，往日繁华喧闹的集市庙会，酒楼瓦肆，此刻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队队的士兵，一群群的捕快，四处穿梭，来来去去。

无双楼，依然还是那样萧条。门前，却停有一辆大车，乌油车厢，灰帘蓝顶，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车把式是个四十来岁的粗大汉子，样貌普通，满脸愁容，坐在车辕上不住的把玩着手中的长鞭。而大车旁边，却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一身青衣，容『色』绝丽，楚楚动人，两眼不时看看远处的长街尽头，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终于，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那边，已轻轻的走来一个人。白衣飘飘，神态安详，正是安国神相纪灵天。

青衣少女低头躬身，深深一礼，道：“大人您回来了。”

纪灵天“恩”了一声，说道：“出去有些事情，回来迟了点，怎么样，等得着急了吧？”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急，晋见皇上，还要说服他，自然是要花上些时间的。”

纪灵天双眉一轩，轻声道：“你猜到了？”

青衣少女幽幽看了他一眼，说道：“以左将右相的才智，即使你不去，迟早也会扳倒常皓黄诩之流，你又何苦去替他们铺路呢？”

纪灵天点头道：“你说的固然不错，靠他们自己，也足以解决问题，只是，我还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气，也替他们节省些时间。毕竟，多拖一天，就会多许多人受苦。”

青衣少女秀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的容光，望着面前潇洒飘逸的白衣神相，缓缓说道：“霜儿最佩服的，就是大人的这份心胸了。天下间，再无人能及。”

纪灵天微微一笑，袖袍一扬，道：“你这丫头，老是给我戴高帽子，哄我开心。”

几步走到车前，语声陡然一变：“你的事情也做完了吧？接来了么？”

青衣少女答道：“人是接来了，不过……”她瞟了一眼黑『色』的车厢，叹了口气，接着说：“一切不出大人所料，只接来了两个。”

纪灵天面『色』微沉，良久，一声长叹，说道：“也罢，生死有命，这也都是上天注定的劫数，我们也不能强求。那么，接来的两个，情况怎么样？”

青衣少女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语声中却多了些许忧伤。

“两个人身心状况都很不好。尤其是姐姐，年纪大些，懂事又早，精神上受创极重，她身子本就先天虚弱，这一下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会伤及心脉。”

她见纪灵天沉『吟』不语，连忙又安慰道：“不过大人请放心，霜儿已经让他们服下了舒心散，还施了还魂咒，三两天内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纪灵天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你在，我真的是省心了不少。三两天的话，时间应该足够了。我们今天就走。”说着，便要揭帘上车。

背后突然听到青衣少女低沉的声音：“大人，对他们也要用那个术么？”

纪灵天停住了脚步，并未回身，全身上下纹丝不动。

青衣少女双手轻掩自己的胸口，颤声道：“就和我当年一样么，大人？”

白衣神相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青衣少女沉静的双眼中『露』出痛苦的光芒，低低说道：“也许，等将来知道真相以后，他们会更加痛苦。就像，就像我现在一样。”

纪灵天淡漠的双眸中，也是闪过一道阴影，继而叹道：“也许吧，这么做，确是无奈之举。”

他不再停顿，翻身上车，身形立刻隐入那深灰的布帘之后。只有他坚定而冷静的声音轻轻传出来。

“否则的话，他们根本就活不到今后。”

青衣少女也不再说话，跟着上了车，钻入那漆黑的车厢。

那个赶车的汉子手中长鞭一扬，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由慢而快，终于奔驰远去，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在它背后，是愁苦、惨淡、凄凉、萧索的无双楼，以及，劲风呼啸、阴沉寒冷的黑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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