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绑票
十三
天阴了一天,雪花飘落了几朵,终没有下起来。不过,北风更加强劲了,云彩也更加厚重了。
刘家富和刘家荣坐在红星铁工厂办公室的火炉边,商量着过年厂子里的事项安排。看门的狗剩跑进来:“掌柜的,警察局徐局长找你。”
刘家富说:“请他进来。”
门外进来一位个子不高,白白胖胖,身穿黑警服的人,正是警察局长徐国文。
徐国文一拱手:“刘掌柜,生意兴隆啊。”
刘家富还礼:“徐局长,借您吉言。请坐。”
两人坐在火炉旁啦了一会儿家常。徐国文转入正题:“刘掌柜,徐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也知道,我这警察局是清水衙门,皇军给的经费少得可怜。这不快过年了吗,我手下的弟兄们年关难过啊。你看能不能帮帮你徐哥,让弟兄们过个好年?”
刘家富问:“徐局长见外了。你看得多少钱?”
徐国文伸出一个指头:“一百大洋,你看咋样?”
刘家富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刘家荣说:“老三,去账房支一百大洋给徐局长。”刘家荣答应着转身去办。
徐国文眉开眼笑:“哎呀,刘老弟真是豪爽,徐某人待弟兄们多谢了。”
刘家富说:“徐局长见外了,这老百姓过日子还多亏你们维持治安呢。”
刘家荣拿来钱,徐国文带上钱满意而去。
徐国文刚走没多久,狗剩又跑进了办公室:“掌柜的,皇协军姚营长找你。”
刘家富皱着眉头道:“俺说咋听着夜来后晌夜猫子直叫呢,去了马虎来了狼了。”
在张店城里,徐国文掌管警察局,姚二奎掌管着伪军。徐国文为人圆滑,左右逢圆,即不得罪日本人,也尽量不得罪老百姓。因徐国文长得矮胖,体型像马铃薯,张店人给他起外号“地蛋”(马铃薯的淄博方言)。姚二奎和徐国文不一样,他和日本人一个鼻孔眼出气,和小鬼子一道烧杀抢掠。人颂外号“鸟蛋”,意思指姚二奎不是东西。老百姓就此编了顺口溜;张店城里,住着两蛋。树上鸟蛋,地里地蛋。碰上地蛋,啥事好办。遇上鸟蛋,赶紧逃窜。
刘家富话音未落,姚二奎走进办公室,问道:“咋着?刘掌柜,你铁工厂里有了狼了?俺叫两个弟兄来给你打狼吧?”
刘家富说:“就是真有了狼,也不敢烦劳姚营长啊。俺是说梧凤楼的那些娘们挺浪。”
姚二奎道:“梧凤楼的娘们不浪,咋挣爷们的钱啊?刘掌柜,不和你扯淡了,这不快过年了吗,咱皇协军的弟兄们得发年金和年货,张店城里除了日本人开的厂子外,就数你这红星铁工厂开的最大了。咱皇协军弟兄们的过年费就是你的事了。俺也不要多,五百块大洋。”刘家富吩咐刘家荣:“老三,你去看看账房里还有多少钱。”
刘家荣去了一趟账房回来说:“大哥,账房里总共还有三百多块大洋。”
刘家富问姚二奎:“姚营长,你看这——?”
姚二奎说:“今日先凑合着吧。明日你让人把剩下的钱送俺办公室里。”姚二奎拿着钱离去。
刘家富骂道:“姚二奎这行子可真不要脸啊。这不是明抢吗?他和土匪有啥区别?”他对鲁大海说:“今年过年,咱工人每人发十块大洋的年金,也花上五百大洋。”
雪终于飘落下来,鹅毛般地随寒风倾斜而下。天地间一切万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雪的白和雪影的灰,组成这浩荡的世界。
雪足足下了一天后,天晴了。雪后的天空是海一般的蓝,空气是寒冽的清新。麦收寒天,庄稼肯定有个好收成。
一九三九年二月,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雪地里炸响。春节到了,老百姓的一年又过去了。
和前年一样,红星铁工厂过年放了假。过了正月十五又开了工。寒冷的天气一直延续到清明。呼呼地刮了几天南风后,天一下热了起来。
忽冷忽热的天气让人受不了,前几天还穿着棉袄,现在却得穿短褂,感冒的人多起来,老人小孩中有些身体弱的人死了几个,人们开始恐慌起来。
王祺和把村里死人的事和刘家富一说,刘家富赶忙跑去问程仲太。程仲太告诉他只要治疗及时不会死人,只是庄户人为了省俩个钱,拖着不治,才闹出了人命。
刘家富回到厂里,让袁克杰写了一些告示,叫几个工人到张店各大门和周边各村贴告示。王祺和也拿了一张告示,贴在了仇家村北门口。告示上写着:从即日起,所有患病的乡亲到三和堂看病,所以费用由红星铁工厂支付。
告示一贴,张店城及周边各村患病的人都来张店三和堂看病了,很少有人因得感冒倒下了。
刘家富的告示在仇家村北门口贴着,仇家村最大的地主仇绪祯的老婆赵美凤在张赵完小当老师,放学时看到了告示。她回家对仇绪祯说:“绪祯,刘保安的大儿在村北门贴了告示,让村里得病的人去张店免费看病。人家真是行善积德啊。”
仇绪祯说:“刘家富的厂子干大了,庄里人看病花的钱对他来说那是九牛一毛啊。咱家那百十亩地打的粮食不都让刘家富买了去,给他厂里的伙计做了饭吗?光咱这粮食还不够,刘家富还从别的地主家里买粮食,张店老耿家的粮食也让刘家富买去了不少。从他买的粮食上就知道他的买卖有多大。不过,刘家富给庄里人看病的心意是好的,但有些太显摆了。”
赵美凤说:“你是嫉妒人家刘家富吧?人家行善积德,好心就有好报。”
仇绪祯说:“好心就有好报啊?那可难说。”
仇绪祯的家南面隔两户人家是一家破落的地主家。主人仇呈禄,年近五十。他父亲曾经是仇家村的大地主,到了他这代就败落了。家里还有几亩地,勉强够一家人糊口。仇呈禄从小当纨绔子弟惯了,家里外面的活全靠他老婆干,自己游手好闲。虽已快到老年,仍不和正经人交往,和一伙人人厌恶的地痞称兄道弟。
这一天,仇呈禄家里来了一个人,此人叫贺均刚,原是沣水村的地痞子,和仇呈禄早有交情。后来打架打死了人,被官府通缉,就跑到金山投靠了杨大山。他这次下山,是受杨大山的指派打探山下的情况。
贺均刚和仇呈禄在仇呈禄家里咸菜就酒,边喝边聊。仇呈禄说:“贺老弟,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可好啊?”
贺均刚说:“说好也不算好,就一个自在。自打日本鬼子占了张店,这老百姓做买卖的少了,也抢不着多少东西了。仇大哥,你庄里有没有肥户?值得抢一回弄俩钱花花。”
仇呈禄说:“俺庄里那几个地主都是小地主,最大的仇绪祯家也就是百十亩地。抢他一回也弄不了几个钱。要说肥户倒是真有一家,刘保安的大儿在张店开铁工厂,那是真肥啊。这不这阵子闹瘟病,刘保安的大儿在村北门贴告示,让上张店看病,药费他掏。可人家是在张店开厂,这老家里没多少钱,抢也白抢。”
贺均刚说:“看来你说的这个刘保安家是真有钱。俺回去和大当家的说一声,得想法子弄他一下,让他出出血。到时候弄到钱,仇大哥,少不了你那一份。”
贺均刚回到金山和杨大山说了他打探的消息,杨大山决定拿刘家开刀。
春天天一热,柳树开了花,白色的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地势低洼处积了厚厚的一层,像冬天尚未融化的雪一般。仇家村的孩子们在村东头的私塾里读书。刘保安的四儿子刘家华,五儿子刘家名也在这里读书。
中午快到了,孩子们马上就要放学回家吃午饭了。一辆带棚的马车停在私塾大门前,车上下来三个人,朝私塾里张望着。仇呈禄从村里走过来,冲三个人点点头,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住。那三个人中有一位就是贺均刚。
放学了,私塾马先生送孩子们出来。孩子们出了门,撒欢地喊闹着往家跑。这时,仇呈禄偷偷的指了指孩子们中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这个男孩正是刘保安的四儿子刘家华。三名土匪一拥而上,把刘家华捆绑住塞进了马车。马先生一看不好,喊道:“土匪绑孩子了!”
这时,土匪已上了马车,马车向村东门跑去。东门看门人一听出了事,忙推门想关上大门。贺均刚掏出匣子枪冲大门开了两枪。看门人吓得跑进了看门的小屋里。
马车冲出东门,贺均刚回头大喊:“让刘保安拿一千大洋上金山赎人!”马车扬尘而去。
惊魂未定的马先生跑去给刘保安报信,刘家小院里顿时哭声一片。
王祺和马上跑到张店告诉了刘家富,刘家富让刘家荣主持铁工厂的工作,他带着鲁大海火速赶回仇家村。惊慌的气氛笼罩着仇家村,刘家院子里则是一付悲伤的景象。宓氏哭得有气无力,刘保安愁得直抽旱烟,滕云霞的眼睛肿得像桃一样。一见刘家富和鲁大海回来,刘家人才安定了些。
宓氏边哭边埋怨刘家富:“家富啊,你是闲得没事贴啥告示啊,咱挣了钱咱自个偷着花不中啊?让你这一弄,惹得土匪把家华给绑了去了。你可把你四弟给害煞了。”
刘保安急躁地说宓氏:“你咋这么说呢?老大贴告示是让庄里人上张店治病,他让土匪来绑咱家华了吗?老大这么做没错。”
刘家富抱着头悔恨地说:“都怨俺太粗心了。去年大海还提醒俺是不是买几杆枪,请两个护院的护着你们,俺没上心。没想到土匪真这么干了。”
鲁大海说:“老掌柜,大掌柜,先别伤心了,还是想想法子怎么救四弟吧,土匪是为了要钱,四弟兴许没事。”
滕云霞说:“要不和警察、治安军说吧,让他们去救四弟。”
刘家富说:“你一个女人家懂啥?那警察和治安军一出面,没事也变得有事了,四弟还有救啊?他杨大山不是要一千块大洋吗,俺和大海回来的时候都带上了。明日俺就去金山赎俺四弟。”
土匪贺均刚绑了刘家华,马车一路狂奔来到金山。三个土匪神色不自然的进了山上大堂。
大堂里杨大山坐在虎皮椅子上,问贺均刚:“大刚子,交给你的事办得咋样?”
贺均刚说:“回大当家的,孩子绑过来了。”
杨大山说:“这不挺顺啊?看你仨这脸色,俺还以为事没办成呢。把小孩关后面屋里,好生看着,可别跑了。”
贺均刚难堪地说:“大当家的,俺回来时怕孩子在车上吆喝,就把孩子绑了还堵了嘴。谁知到了山下,俺一看孩子,那孩子没气了。可能是憋煞了。”
杨大山眼一瞪:“啥?憋煞了?叫你去绑人呢,你能把人给憋煞,你们几个干啥中用?人家来赎人的时候咋交差呀?”
贺均刚说:“要不咱不问刘保安要钱了。”
杨大山训斥道:“放你娘的屁。咱是土匪,人家送钱来岂有不要之理?这样吧,大刚子,事是你办砸的,你再去办件事。”
杨大山向贺均刚交待要他做的事,贺均刚答应去办。
第二天,刘家富和鲁大海坐上王祺和的驴车一路颠簸来到金山脚下,找到土匪的山寨大门让土匪通报刘家来赎人了。
一会儿,杨大山的侄子杨立滨走出山寨门,问:“钱带来了没有?”
鲁大海把装钱的大箱子放到杨立滨面前:“一千大洋,一个不少。”
杨立滨打开箱子看了看,说:“俺大当家的说了,以后再也不去找你刘家的事了,刘家以后就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你们去围子山找人吧。”
刘家富一听感觉大事不妙,也不敢多问。三人匆匆往回赶。到了围子山,三人分头寻找。正寻找时,王祺和喊:“掌柜的,大海,这边!”
刘家富和鲁大海向王祺和那边跑去。在一段寺院围墙下面,刘家华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已经冰凉。刘家富抱起刘家华放声痛哭。鲁大海和王祺和劝住刘家富后,驴车载着刘家华回了仇家村。刘家小院里哭声又起,一家人一边怒骂土匪的残忍,一边为刘家华准备丧事。
当刘家人痛哭时,还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也传出哭声,那就是仇呈禄家。仇呈禄得知刘家华被害,他吓得心惊胆颤,忙收拾东西准备逃跑。他老婆在一旁拦着:“咱孩子还小,你再走了,咱这家可咋过呀?你这马上奔五十的人了,还跑去当土匪,让俺咋出去见人啊?”
仇呈禄打好包袱,说:“要是让刘家人知道这土匪绑人里面有俺的事,还不把俺宰了啊?你和孩子在家里过吧,反正俺来家里也不干活,还省了你伺候俺了。”
仇呈禄挣脱他老婆的阻拦,跑去金山当了土匪。他老婆一腚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天杀的仇呈禄啊……”
刘家华被害终于让刘家富明白了,在乱世中不能心存侥幸,心存侥幸只能招来祸患。他买了十来杆长枪和两把匣子枪,把五杆长枪和一些弹药偷偷送回仇家村,交给村里的护村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