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撤离黑铁山

十四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刘家人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春天快要过去了，人们满眼是翠绿的世界。

一辆带棚的马车停在三和堂的门前，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正是黑铁山游击队特务队队长胡义力。胡义力走进三和堂，对柜台内的程林贵一拱手，打招呼：“程老弟。”

程林贵抬头一看，道：“吆，大力师傅来了，又来拿药了？”

胡义力问：“药准备好了吗？”

程林贵回答：“都备好了，是全部还是拿一部分？”

胡义力说：“全部吧。”

程林贵从柜台下拿出药，胡义力和打扮成马车夫的游击队员小邓开始装车。装完车，胡义力向程林贵告辞。他和小邓回到马车上，放下布帘，打开车上伪装的夹层，把药全部放入夹层中。安上木板，小邓赶着马车沿着斜马路向北走去。

马车过了斜马路，来到路北头的空地上。这片开阔地上人山人海，这一日正是张店大集。

马车在人群中缓慢行走，胡义力也下了车跟着步行。快走到城北门，马车停了下来，小邓用肘碰了碰胡义力，一撇嘴。胡义力顺着他撇嘴的方向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甜瓜摊，两个日本兵，一个日本妇女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摊子前挑选弥河银瓜（青州特产的一种甜瓜）。那个青年妇女教着那日本妇女怎样挑甜的银瓜，两个日本兵也拿着银瓜逐个闻银瓜腚。

小邓低声对胡义力说：“队长，那个日本娘们有日本兵跟着，肯定是哪个日本大官的老婆。那个陪着她的女人也不是啥好东西。绑了她俩咋样？治治小鬼子。”

胡义力说：“好！”

两人按下驳壳枪扳机，慢慢来到那两个日本兵身后，突然掏枪对准日本兵的后背开了枪，日本兵应声倒地。

枪声一响，原来噪杂的张店大集一时鸦雀无声，接着就炸了窝，人们四散奔逃。布摊被推倒了，成卷的布料在人们的脚上来回滚动；铁器摊上的铁器被人踢得叮当乱响；蔬菜瓜果摊上的瓜果蔬菜被踩得烂糊糊的；瓷器摊上的瓷器打碎了一地；找不着小孩的大人大声叫着孩子的小名；找不着大人的孩子则是哇哇大哭。

趁着这股子乱劲，胡义力和小邓用绳子捆住已吓呆了的两个女人。卖银瓜的老汉也吓傻了，也不知道跑，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两个女人被塞进马车。

在北门执勤的两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军被人群挤到了一旁，急得日本兵叽里呱啦地乱叫。胡义力的马车随着蜂拥而出的人群出了北门。斜马路上的日本巡逻队和警察听到枪声赶过来。等找到那两个日本兵的尸体，他们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东久峻山的老婆和周惠丽被游击队掳走了。

东久峻山当天并不在张店，他正在湖田村和掘井一郎开会商谈二次强化治安。掘井一郎一接到张店总部打来的电话，立即向东久峻山汇报了此事。并在张店到湖田村的沿途哨卡加强了盘查。

再说胡义力的马车出了张店北门，东拐向湖田村方向跑去。马车正跑着，胡义力在马车里叫小邓：“小邓，别往东走了，往南走。”

小邓问：“队长，咱不是回黑铁山吗？”

胡义力说：“咱先不回黑铁山。俺估摸着这时候掘井那老鬼子正张着网在湖田村等着咱呢。咱上南过仇家村回围子山，先和特务队的队员们会合后再说。”

小邓赶着马车从庄稼地里的一条土路向南走，又拐向东，马车上了围子山。

和特务队的队员会合后，胡义力嘱咐小邓：“小邓，你骑马去报告杨队长，告诉杨队长药已买到。抓了日本女人的事也和他说一声，看看杨队长有啥指示。”

小邓骑马绕过湖田村，向黑铁山方向跑去。这时，东久和掘井正在调兵遣将，准备进攻黑铁山。

黑铁山游击队刚从邹平打完伏击战回来休整。杨之秀和邹耀喜在房间里商量下一步的军事动向。山下传来激烈的枪声。杨之秀和邹耀喜跑出屋，拿望远镜向传来枪声的西南方向一看，只见大批的日伪军正骑马和坐汽车源源不断地涌来。

杨之秀面露疑惑道：“怪事，小鬼子咋知道咱回来休整的？”

山下的一名游击队员和小邓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报告队长，很多鬼子和伪军在山下和巡逻队交上火了。”

“知道了。哎，小邓，咋光你自己回来了？胡队长呢？”杨之秀问。

小邓回答：“特务队都在围子山呢。今日俺和胡队长去张店拿药去了。胡队长让俺先回来说一声。俺前脚刚到，小鬼子后脚就跟过来了。”

邹耀喜问：“小鬼子是跟着你过来的？”

小邓说：“小鬼子倒不是跟着俺过来的，不过是碰巧了。俺想，可能是俺俩在张店办的那档子事把小鬼子给招来了。”

杨之秀和邹耀喜一对眼，邹耀喜问：“你们在张店还办了啥事？”

小邓说：“俺和胡队长顺路在张店大集上绑了一个日本婆子和一个年轻女的。俺猜那日本婆子可能是哪个日本大官的老婆。”

杨之秀一点头，说：“俺猜也是。要不然小鬼子能兴师重重的来攻山吗？今日胡队长可戳着小鬼子的痛处了。通知各队队员，马上从山的东麓撤离。”

“是。”队员们开始做撤退准备。还没准备完，有队员报告：“队长，你快到山的北面和东面看看吧。”

杨之秀和邹耀喜赶紧跑到北面往山下看，只见一大队日伪军已到了山下，正在布控。邹耀喜说：“看来这队鬼子是从长桓县过来的。”

他们又来到东面，又看见一大队日伪军带着山炮赶到了山脚下。杨之秀皱着眉头道：“这下麻烦了，让鬼子围了山了。”他吩咐一名队员：“赶快让巡逻队撤到山上来，别和鬼子打了。”

邹耀喜急得直搓手：“让鬼子围了山，这下可咋办？”

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俩身后的灵显观老道长插言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吧。”

黑铁山山势挺拔，易守难攻。但是黑铁山也有致命的缺点，它是孤峰一座，不和其他山相连。一旦被围，则山上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黑夜降临，黑铁山脚下燃起一圈篝火。山上的队员紧张地注视着山下日军的举动。日军倒是一夜没有动静。

天色一亮，两架日本飞机从北面飞来，在黑铁山上空盘旋了两圈又飞走了。日本炮兵放了几炮，打在半山腰的山崖上，显然是故意不打到山顶。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杨之秀和邹耀喜感到有些困惑，鬼子兵怎么围而不攻呢？就山下那几千鬼子和伪军，还带了大炮，再有飞机轰炸的话，黑铁山游击队总共二百多人，肯定伤亡惨重。黑铁山根据地也会遭到严重破坏。

杨之秀和邹耀喜正在为日伪军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时，山下从日本兵军营内走出一人，此人手拿白旗向山上走来。游击队员赶紧向杨之秀报告。

那个手拿白旗的人来到山上，被游击队员带去见杨之秀。杨之秀一见来人，笑了：“哎呀，这不是刘掌柜吗？你咋给鬼子当开跑腿的了？快坐。”

来人正是红星铁工厂掌柜刘家富。刘家富满头大汗，杨之秀给倒上水。刘家富喝了口水说：“俺往山上走，这两条腿就直哆嗦。小鬼子那三八大盖指着俺，你那队员的枪也冲着俺。不定谁一走火，给俺颗果子（花生）粒吃，俺可趴下了。杨队长，俺今日为啥给鬼子当跑腿的，听俺对你说。”

昨天张店大集上一炸窝，刘家富很快就知道周惠丽陪东久老婆逛大集被游击队掳走了。他叫着周惠丽的名字一通臭骂。等他气消了，开始打算去黑铁山要人。这时程仲太匆匆赶来告诉刘家富，他听到两个女人被掳走的消息后，就去日军驻地找东久。驻地的日本兵对他说，东久已经调兵围攻黑铁山了。刘家富一听没了主意，他把事情考虑简单了。他以为去黑铁山找杨之秀把两个女人要回来就行了。这让日本兵一围山，他也上不了黑铁山了。

程仲太说：“家富，我和你去找东久吧。我估计东久虽然派兵围了黑铁山，游击队也不会马上放了他夫人。这件事麻烦着呢。咱们去找东久，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到时候见机行事。”

刘家富说：“中啊，看来只能这么办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刘家富和程仲太坐上马车向黑铁山奔去。到了黑铁山脚下，程仲太和刘家富一看日伪军把黑铁山围得水泄不通，吃惊不小。要是真打起来，游击队恐怕要吃大亏了。

两人进了东久的指挥所，只见东久峻山一脸疲惫，两眼通红，显然是一夜未睡。

东久一见程仲太进来，忙一鞠躬：“程先生，你怎么来了？”

程仲太介绍刘家富：“这位是红星铁工厂的掌柜刘家富。”

东久一点头：“听说过。”

程仲太说：“这次游击队也把他的太太掳走了，他也很着急。我们想来问问，你想怎样解决这件事。”

东久说：“如果直接攻打黑铁山，我怕游击队狗急跳墙，伤了夫人。我想派人去和游击队谈判，但派军人去不是很合适。我也很为难。”

程仲太说：“我看刘掌柜去谈判就挺合适。首先他的太太也被掳上了山，他为太太上山理由正当。再说他是中国人，什么话都好说，不会像你派个日本军人去，弄不好会引得矛盾激化。”

东久考虑了一会儿，缓缓地点点头，说：“可以。刘掌柜，你去和游击队的队长说，要他答应我的两个条件。第一，要毫发无损的归还我的夫人；第二，游击队放弃黑铁山根据地，而且以后不得在我管辖的张店城域内建立新的根据地，也不能在我的管辖区内攻击军事和民事目标。如果他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可以让游击队撤退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区。如果不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将命令部队马上进攻，把游击队歼灭在黑铁山上。”

就这样，刘家富成了谈判代表。在双方的枪口下，他颤颤栗栗的上了黑铁山。

刘家富把缘由和杨之秀一说，杨之秀才知道胡义力竟然绑了刘家富的小老婆。他哈哈笑着说：“刘掌柜，今回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你看这事弄的，俺替小胡给你赔理道歉了。”

刘家富说：“胡队长没做错啥，都是俺那不安分的小老婆惹的事。哎，杨队长，她们两个没事吧？”

杨之秀说：“实话告诉你吧，刘掌柜，你和东久的老婆都不在黑铁山上。这两天，小胡的特务队执行任务，驻扎在围子山。小胡把她俩带到围子山上了。这不，小胡派人来请示俺咋着处理这件事。通信员刚上山，鬼子就把山围了。不过你放心，她俩绝对没事。咱游击队不是土匪，执行铁一样的纪律。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敢动她俩一指头。”

刘家富说：“那俺就一颗心放肚子里了。唉，俺那个小老婆，俺说她多少次了，别和东久那日本婆子一起逛街。让人看见，不背后骂俺是汉奸吗？说她她就答应着，这不又背着俺和东久老婆赶集，惹出事来了。”

杨之秀说：“刘掌柜哪能是汉奸呢，你也是抗日战士呀。”

刘家富不理解的问：“俺又没扛枪打鬼子，俺算啥抗日战士啊？”

杨之秀说：“刘掌柜，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可知道你给买的治伤药治好了多少八路军战士吗？战士们治好了伤，重新上战场杀鬼子。这里头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吗？”

刘家富开心了：“听杨队长这么一说，俺也是抗日战士了。”

刘家富又和杨之秀说了东久的两个条件，杨之秀点头答应。并要刘家富回去告诉东久他的条件。刘家富又扛着白旗回到山下。

刘家富一走，游击队的内部矛盾又出现了。游击队政委邹耀喜对杨之秀说：“杨队长，我认为不能相信一个和日本鬼子串通一气的资本家的话。如果咱们撤退，鬼子在咱撤退的路上做好埋伏，那咱们游击队肯定会全军覆没。我作为政委，坚决反对这次和日本鬼子妥协的撤退。我认为应该派人通知马鞍山游击队和长桓县武工队前来增援，和小鬼子好好地干一仗，打破他的包围圈。也正好为太平庄的老百姓报仇。然后再撤退。”

原来，长桓县的日军趁游击队去邹平作战之机，出兵包围了黑铁山下游击队起义的太平庄，杀害了村里老老少少一百多口，血洗了太平庄。

杨之秀知道他这个大学生政委又在冒书呆子气。只能平心静气的给他分析情况：“小邹啊，鬼子所以围了山而不进攻，是因为鬼子围山的主要目的是东久要救回他的老婆，并不是想消灭咱游击队。东久要咱放弃这块根据地，是因为东久调动了这么多的军队，仅仅救了他老婆，他没法向他的上级交代。再说，黑铁山根据地也不能适合咱队伍的发展了，黑铁山根据地的放弃是及早不及晚。只要东久老婆还在咱手上，东久他不会轻易地攻打咱。即使在撤退的路上，他也不敢。要是按你的想法，让人通知马鞍山游击队和长桓县武工队来打援，先不说通信员能不能冲出包围圈，一旦打援的队伍赶到，东久一定会恼羞成怒，不再顾及他老婆，和咱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咱们连马鞍山游击队，长桓县武工队一共才五百多人，山下的日伪军看样子得四五千人，他们还有大炮飞机，咱们打赢这场仗的胜算几乎没有。光损失上咱一个队伍还不要紧，要是连马鞍山游击队和长桓县武工队也搭进去，让鬼子占领区把张店、淄川、长桓县连成一片，这个责任可不是咱俩能承担得了的。”

杨之秀分析得很透彻，邹耀喜听得无言以对。杨之秀又说：“小邹啊，俺认为你对红星铁工厂的刘掌柜有成见。咱们接受着人家的帮忙，背后再骂人家。普通老百姓还知道知恩图报，何况是咱们共产党人呢。”

邹耀喜的脸一下红了。

刘家富回到东久的指挥所，告诉东久：“游击队的队长答应了你的那两个条件。可是他也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游击队撤退的时间和路线由他定；第二个条件是，咱那两个老婆要在游击队撤出包围圈后一天内送还。那个队长说了，他这两个条件也不能改。”

东久转了两圈，说：“好吧，你可以回复游击队队长，我答应他的两个条件。不过，如果游击队撤出了包围圈后，没有归还我的夫人，或者我的夫人受到伤害的话，刘掌柜，你将会按私通八路罪受到处决。”东久那通红的眼里露出杀气，刘家富听得是心惊胆战。

刘家富又匆匆上山，通知杨之秀。杨之秀让他把队伍撤退的方位告诉东久。刘家富又匆匆下山。

刘家富这两上两下黑铁山，已经是精疲力竭。气得他又骂开周惠丽：“周惠丽你这死妮子，净是你惹出这些熊事，让俺胳肢窝夹拿着脑袋来回地窜。等你回了家看俺咋着收拾你！”

夜幕降临，日军包围圈的东南角出现了一个缺口。天马上就要黑到底，黑铁山上已做好准备的游击队员在杨之秀的带领下，迅速通过包围圈的缺口，向东南方向的群山奔去。

游击队一走，日伪军冲上黑铁山，纵火焚烧了山上的灵显观。熊熊的大火在黑夜里格外显眼，人们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一片映红的天空。

日伪军都撤回了各自的驻地。刘家富、东久和程仲太回到了张店。刘家富被关押在警察局看守所，等着游击队释放东久的老婆。在看守所的这一天，刘家富度日如年，虽然杨之秀给他下了保证，但他没见着周惠丽和东久老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在围子山上的胡义力，让小邓去了黑铁山后，一审问周惠丽，才知道是绑了刘家富的小老婆。这下他也为难了，只好先让人看着她俩，倒也不敢怠慢。直到杨之秀派人来叫他把人送回去。胡义力让人把俩女人送到张店城边，周惠丽和东久老婆回了张店。刘家富也被释放了。东久老婆倒没事一般，周惠丽没经过这种世面，吓得精神有些恍惚。刘家富也没法对她发脾气了。程仲太开了几幅安神药，给周惠丽吃了，周惠丽精神也好了。

黑铁山抗日根据地沦陷后，杨之秀命令胡义力带领特务队在围子山、桃花山一带驻扎，负责收集日军情报，购买和运送部队后勤物资。除了特务队以外的所有游击队员都去了淄川马鞍山，和那里的游击队会合。随着队伍的不断扩大，游击队改名为八路军山东纵队四分队，杨之秀任司令员。部队活动于淄川、博山、邹平、莱芜、泰安一带的崇山峻岭中。

在以后的抗日斗争中，山东纵队四分队共发起战役十余次，消灭日伪军两万余人。使盘踞在山东的日军闻风丧胆。但直至抗日战争胜利。杨之秀没有在张店地区发起一次战役，也没有和东久峻山在战场上再次交锋。

黑铁山游击队走后，张店城及周边农村呈现出一派战争年代罕见的稳定景象。村庄里同时存在着两种政权，一种是代表日伪政府的政权；另一种是代表共产党的政权。两种政权互不攻击，互相容忍。老百姓安心于农种买卖，仿佛影响这场全世界的大战在小小的张店地界上消失了一样。

一些经历过抗日战争的老干部回忆，共产党正是利用这一难得的机遇，在农村大力发展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成立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等基层党组织，使地下党组织得到空前的发展。为以后抗日战争的胜利和解放战争中山东的解放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这种相对稳定的景象仅仅延续到一九四二年，一些抗日小分队叛变革命，投靠了日伪军，双方的矛盾再度激化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