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托孤遗言
诸葛亮笑了笑,便欲答话,嘴已经张开了,却忽然又闭上了,脸色渐渐凝肃了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死死盯着前方,似在看什么东西。
关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远远的大路上,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看着眼熟,姓名一时却说不上来。
“这是?”
“是伊伯机……他还是赶来了……”诸葛亮缓缓开口道,看着荆州牧府从事伊籍那一脸的汗水和焦急的目光,他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两人打马迎了上去。伊籍远远看到两人,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松了口气,见面也不寒暄,劈头问道:“左将军呢?”
诸葛亮心中一片冰凉,颤声问道:“走樊城去襄阳了,你这一路过来,没遇到他?”伊籍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在马上晃了晃,便那么倒栽葱般从鞍上摔了下来。
诸葛亮和关羽急忙下马,上前扶起了这位伯机先生,诸葛亮用拇指掐了一下他的人中,伊籍悠悠醒转,又悔又恨地道:“……我怕走樊城被人认出来,绕道筑阳渡过汉水,故而耽误了时辰……”
诸葛亮此刻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拍了拍伊籍:“伯机不必急于自责,快说说,荆州牧府内,有何动静?”伊籍颓然道:“蔡瑁在牧府廊下安排了死士,只待左将军进府之后,刘荆州摔盏为号,立时将左将军击杀当场……”
从荆州牧府的布置来看,倒并没有过分紧张肃杀之感,除却牧府大门外多了一队来回巡查的兵士之外,从大堂到二门里便再也看不到一个执戟之士。越往里走,反倒是书吏文佐往来不绝,连“失踪”了十几日的牧府长史蒯越也堂皇然据正堂理事,忙得四脚朝天,只匆匆和刘备礼让寒暄了几句便辞了去接见州府前来问镇南将军安的郡望元宿。和襄阳城门处重兵密布严密盘查往来行人商贾的情形相比,牧府内简直可以算得毫无戒备。
“许昌的探作已经得到了北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将军已经晓谕各郡,严查北地奸细线报,前日文仲业来述职,他一口南阳音,把门的校尉听着可疑,被挡在了西门外,也是我亲自接进来的。”奉命在北门外等候刘备并引领他入府的司马蔡瑁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口中有意无意地解释道。
刘备心中暗笑,面色却严谨恭肃,口中应道:“早该如此,自从曹孟德自乌桓回军,这件事情便应该办了,新野自去年冬天便已经戒严,防的便是曹某的奸细坐探!”
蔡瑁唯唯称是,说话间已来在刘表的卧房门口,蔡瑁止住步子,侧身站在一旁,稍提声气道:“左将军、领豫州牧刘备拜谒镇南将军——”
刘备点了点头,正了正衣冠,迈步进了卧房。
蔡瑁没有跟进来,刘备心中蓦地一紧,他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迈步绕过竹制的屏风,来到卧室的里间。“玄德来了啊?愚兄只怕过不去这一关了,让你笑话了……”卧榻上,形容憔悴满面病容的荆州牧刘表声气嘶哑地对走进来的刘备说道……
将近八个月未曾谋面,这位荆州之主居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尽管刘备心中早有准备,但一进内室,刘表的憔悴容颜还是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一世豪杰病到今天如此地步,也确实令人有些英雄气短的感慨。
“兄长何出此言?”刘备强自忍着在眼眶中打转转的泪水微笑驳道。
“自己兄弟,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刘表苦笑了一声,拍了拍榻道,“来,坐上来!”
刘备也不客气,走近两步撩起袍服下摆,屈膝在榻边坐了。
“七年了,贤弟英武如昔啊……”刘表看着这位身着轻甲面色红润五缕长髯飘洒胸前的同宗族弟,语带沧然地叹道。刘备别过头去眨了眨眼,两行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玄德若许年纪,怎么还如此小儿女情态?”刘表略带笑意地安慰着他道。“还是说说正经事吧,我召贤弟连夜赶来,可不是来看你涕泣的……”这位荆州牧一面轻轻拍了拍刘备的手背,一面劝慰道。
刘备振奋了一下精神,笑道:“我平素自诩英雄,便是在小沛之时,妻女俱陷人手,也不曾落过泪,不想今日倒出丑了!我知道兄长召我来襄阳的意思,兄长但管安心歇养病体,只要有我在,必不叫曹孟德轻过汉水!”
刘表叹了口气,道:“我若身体康健如昔,亲自坐镇襄阳为贤弟后援,天下事又有何可惧者?只是眼见此刻沉疴在身性命不久,贤弟,你难道就不担心一旦我撒手去了,蔡德珪他们在你背后弄什么玄虚么?你在前与曹军搏命,后面却是一群心怀叵测之人在主持荆州大计,如此局面,你在前方能放心么?”
刘备身子不安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外室望了一眼。“你不要怕!”刘表摆了摆手,“无人敢听我的壁角!”
“兄长,既然你知道小弟担心什么,便更加应该善自将养身体,只有你在,荆州才能上下一心应对虎狼之曹,否则只怕小弟这吃了七年
的安生饭便吃到头了!”刘备语带苦涩地对刘表说道。
刘表摆了摆手:“靠我是不成了……”他顿了顿,微笑着问道:“我这两个儿子,你觉得哪个好一些?”刘备摇了摇头:“小弟在荆州客居七载,何时曾留心过兄长的家事?这种事情不要说我说不上来,便是说得上来,又怎能妄言?”刘表叹道:“都这时分了,你还疑惧什么?对一个将死之人,你还有何不可言?”
他顿了顿,苦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一国尚且如此,何况一州?”刘备长出了一口气:“兄长既然清明在躬,又何必苦苦逼问小弟!”
“不成啊,玄德!”荆州牧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讥讽神情。
见刘备不解,他叹道:“我虽然抚治荆州十几年,其实与贤弟一般,都是外来之人。名义上我是八郡之主,手握军政全权,实际上,若没有蒯异度、蔡德珪他们这些地方豪强鼎力襄助,政令便难出府垣。荆州士族之间,交相婚姻以为援臂,因而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无论谁牧此地,没了他们便都立不住脚。这些人心里打的主意我清楚得很。他们无非是觉得琮儿年幼,比琦玉好操控摆弄。当时内室给琮儿做媒,我便看穿了他们的用心。奈何看穿了也是无用!不与他们合作,难道我真的到许县去食曹家的俸禄?”
刘备叹道:“兄长既然智慧及此,想来襄阳诸公还不至于蒙蔽兄长。只要兄长尚能掌控大局,荆州便翻不了天……”
“纵然我能掌控大局,琦玉却没这个能耐……”刘表叹息着打断了刘备的话。
“我若将基业传与琦玉,只怕自家尸骨未寒,他们两兄弟便有杀身之祸。为了琦玉和琮儿设身处地着想,实在是不得不俯就荆州士族之意了!他们兄弟俩人,琮儿年幼自不必说,琦玉虽然年长,但真正坐上这个位子,凭他的才力又怎能压制得住这群虎狐之辈?除非……”
刘表偏过脸,眼睛直勾勾盯着刘备道:“……除非贤弟接掌荆州,以贤弟的声望才力,必能镇压荆州士族,保荆州不沦于曹孟德之手,也必能保得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的性命!”
刘备浑身一哆嗦,身上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脑中一阵轰鸣,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他万万没想到,刘表大老远将他召至襄阳,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情。说起来,这位镇南将军适才所述确实言之成理,坐在他那个位子上,对荆州本土势力的威胁自然感受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切明白。知子莫若父,刘琦、刘琮两个小娃娃的分量太轻,确实压不住荆州这盘大棋。在这般局面下没奈何选择刘琮做继任之主,还能勉强缓和荆州上下的政局不至动荡难宁。现在看起来,当初允刘琦所请出守江夏,也并不是刘表偏爱幼子,倒是爱护刘琦的睿智之举。但是面对即将南下的曹军铁蹄,只怕无论是刘琦还是刘琮都难以抗衡,这个时候将荆州托付给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个保国保家的好法子。
但是……自己这位宗亲族兄……真的是这种心胸开阔坦荡无私之人么?七年来,自己堂堂左将军,寄居荆州连一郡都不能领,只能龟缩在新野一县之地苟延残喘将息羽翼。若非这位镇南将军猜忌、疑惧自己的声望才力,怎至于如此?当然,如今他沉疴难起,两个儿子又难撑大局,荆州内外危机重重,这个时候有这么个想法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只是……原先猜忌、疑惧自己,现在便不猜忌不疑惧了么?
不过电光火石般光景,刘备心中已然转过了这许多的念头和猜测。
刘表一直在盯着他看,这个时候,却不是迟疑思忖的时候。
刘备看了看刘表,嘴角泛起一个苦笑:“……兄长,你病糊涂了么?”
他顿了顿,语气决绝地道:“荆州乃兄长之荆州,说句恕罪的话,便是兄长真有个万一,荆州也是两位少公子的荆州。备当年落魄来投,兄长不以刘备孤穷,坦然纳之。人孰能不知恩,孰能不动情?刘备是早已该死之人,当年衣袋诏案发,小弟便早该追诸公之烈于地下,唯操贼未灭,汉室蒙尘,故不得不留有用之身苟活人世。不期技穷力拙,屡战屡败,于兄长卵翼之下安身七载,已是苍天垂怜。如今兄长卧病,荆州将有大难,刘备若是在此危难之际李代桃僵,还能算个人么?”
“贤弟……话不是这么说,天下州郡莫非王土,都是汉室江山,怎能分你的我的?就算愚兄牧守荆州二十年,也不过为朝廷镇治一方罢了。我是宗亲,你也是宗亲,同是宗亲,你暂代州牧有何不可?说起来你虽未曾封侯,到底是圣上亲拜的左将军,举目八郡,谁能爵显于你?也只有你坐了这个位置,我才能放心撒手——你必能保得琦玉和琮儿的身家富贵!”刘表却不肯放手,苦口婆心劝道。
一番话说下来,这位镇南将军似乎耗尽了气力,胸口阵阵起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备,内中全是求恳之意。
刘备轻轻为自己这位族兄掖了掖被角,口中却毫不迟疑地道:“
兄长不必多说了,此议你我兄弟随便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再提起。说起来小弟此次前来,倒是有一件事关荆州危亡之事要与兄长商议,曹孟德不日便将南下,这件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刘表默然不语,眼睛依旧盯着刘备看。
刘备叹息道:“如今局面危殆,兄长须立时定计与东边的孙家止息干戈行合纵之策。曹操乃汉贼国患,孙刘两家的仇谶比起来是小事。此时若再不联合孙仲谋,只怕操贼南下之时,荆州势单力孤,不能独力支应啊……”
“孙家小儿肯忘却杀父之仇与我合纵?”刘表的精神一下子被刘备这脱口说出的方略提了起来,竟然手肘支着榻直起了上身。
刘备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口中却款款说道:“唇亡则齿寒,孙讨虏向有聪明绝顶之名,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会勘不破?否则年前黄祖受诛,他为何不乘胜发兵收取江夏?”
刘表目光顿时一阵澄明,缓缓点头道:“贤弟见得透彻,为愚兄解惑了!”
他看了看刘备,道:“我不逼贤弟,只是愚兄一片诚心,贤弟还要再想想!”
刘备站起身肃容道:“兄长,新野前线军情倥偬,若没有别的事,小弟便先告退了!”
刘表笑道:“不必如此,我只是要贤弟再想想而已……”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道:“……你回去之后,不要再守新野了……”
刘备一怔,却听刘表缓慢却坚决地继续说道:“明日牧府便发布文告,你出任南阳太守,驻节樊城,扼守汉水要津。襄阳以北,便托付给贤弟了……”
刘备慨然应诺。
“秦始皇筑长城以抗匈奴,玄德便是我荆州的长城……”荆州牧刘表目光幽远地望着刘备说道。
……
“送走了?”刘表阖目躺在榻上,疲态必现地问道。
适才这番密谈,虽然只片刻光景,却也极消耗气力精神,以刘表此刻的身体状况而言,能硬撑下来已经实属不易了。
“送走了!”蔡瑁叹息着答道,“还是将军虑得是,刘备此人机警万分,那个赵子龙一直跟到二门口,适才将军与刘备说话,我拉他去吃茶用饭,他也不肯去,便那么钉子般站在那里耸着耳朵倾听里面的动静,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所以你们那个布置根本不行!”刘表叹息着道,“内紧外松最易启人疑窦,刘玄德多少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没点防备怎么肯来探这龙潭虎穴?他袍服内衬了软甲,真个动起手来,我病成这个样子,他手无寸铁也能挟持了我,到时候你们敢上前?稍一迟疑,那个赵云便杀进来了。他手下这些人常年征战,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牧府这些军士承平日久,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真动起手来绝不是对手……所以要外紧内松,反着来,如今军情紧急,襄阳守备加强些不会惹眼,只要把住城门,刘备就算出了牧府,难道还能生出翅膀飞出城去?”
蔡瑁点头称是,迟疑了一下问道:“将军现下能确定此人不肯夺国自为了?”
“他哪里是不肯,是不敢罢了!”荆州牧冷笑着说道,“他又不是三岁孩童,我说这么几句好听的,就能让他利令智昏了?曹孟德何等奸狡之人,都没能哄得他安心留在许昌,可见此人心性之深沉。他便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口上也要说不愿意。他不是傻子,此刻我还没死呢,更何况曹操大军不日即将南下,他便是此刻夺了荆州,内外不安上下交困,他能守得住?”
“这个人聪明得自天生啊……”刘表叹了口气,“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做这种千夫所指之事的!即便要做,总也得等到曹军南下失利退军北还的时候……”
蔡瑁大惑不解地问道:“那将军为何还要放虎归山?”
刘表冷冷说道:“只要他不肯趁着我死之际来夺荆州,我便不会动他。抵御曹军南下还要靠他,有他守樊城,有仲业守汉川,曹孟德想一鼓而下荆州便是痴人说梦。荆州十几年未经战乱了,除了江夏,别处的兵都不堪一战。刘玄德在军事上还是靠得住的,这个时候杀掉他,不是自毁长城么?”
他缓了缓,叹道:“……建议我行苏秦之策联合江东孙氏,非胸中有大宇宙的雄才伟略之人不能见及此啊,惜乎不是池中之物……”
蔡瑁想了想,问道:“若是他与大公子为盟逼迫二公子又当如何?”
刘表笑道:“琦玉在江夏,他在樊城,中间隔着襄阳州治,你们都是死人么?若他真与琦玉盟好,只要不能合兵,琦玉怎么会有那个胆子自立?”
蔡瑁讪讪一笑:“只是樊城离襄阳太近了,只有一条汉水之隔,将此人放在这么紧要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合适,万一出点什么事情……”
刘表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是啊……玄德驻军樊城都督南阳,若有人隔着汉水向曹孟德暗送秋波,确实是大大不便了……”
蔡瑁的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