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卧龙之理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起玄武池之兵开始南下。州牧府内跪着冠带整齐相貌儒雅的少年,在牧府前跪了已经整整五个时辰了,太阳已经西斜,府中却不见一个值事官出来接待。下人都认识,此人是州牧的长子江夏太守刘琦。牧府的中门竟然在这临近掌灯的时分缓缓地打开了……
随着一阵甲胄声响,一位面色白皙的中年将军从打开的中门内走了出来。刘琦跪了一天,又没吃东西,额头上一片血渍,模样颇为狼狈,眼前也一阵阵地恍惚,抬头看着那人,一时间竟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个轮廓,却认不出到底是谁。觑着眼睛看了半晌,他才认出此人,却是他此刻最不愿看到的人。
“德珪司马,我要见父亲问疾!”刘琦仰着头,声气嘶哑地道。出来的是刘表后妻的胞兄,荆州牧府司马蔡瑁。
刘琦见出来的是他,心知今日若想见到父亲已然无望,却也还不能全然死心,只望这位后母娘舅能够看在刘表面上放他入府……
蔡瑁看了看形容狼狈的刘琦,正色道:“少将军何出此言?将军命公子署江夏太守,是寄厚望于公子。江夏毗邻柴桑,孙氏水军数万虎视狼顾,军政事务繁巨,岂可一日无公子坐镇?公子在夏口,是为荆州东部之藩屏也,公子岂可弃江夏军民于不顾?”刘琦昂首道:“父亲病重,我难道不能回来探视,略尽孝道?”
蔡瑁冷笑一声:“将军若是知道公子弃职守不顾奔回荆州,只怕更加气恼,病患非但不能除,反见其重,那时公子的孝道何存?我奉劝公子一句,还是早早回去任上,否则江夏有变,将军疾甚,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公子便是天下第一不孝之人!”
说罢,他也不再听刘琦啰唆,转身走了回去,挥手喝道:“关门!”刘琦呆呆望着缓缓合拢的牧府大门,心中一片茫然,情知此门一闭,只怕父子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想想十余年来在后母持家之下的艰辛岁月,再想想自己堂堂嫡子被迫外出避祸的无奈苦楚,又想到日后一旦父亲薨逝,弟弟继领荆州,自己该如何自处?诸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不仅悲从中来,他跪了一天,两腿酸麻额头剧痛,此时一口气松下来,不禁萎顿于地,放声大哭起来……
刘琦这一哭,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蔡瑁躲在中门之内,便那么一直凝神静听着,竟也不动。半晌,天色已然全黑,门外得得的马蹄声渐渐响起,夹杂在未曾中断的抽噎声中,犹缓而急,渐渐远去。显然刘琦终于离去。
蔡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复冷笑一声,道:“掌灯!”
一盏盏灯点起,蔡瑁穿堂过进(即院落),来到了刘表的卧房门口,抱拳朗声道:“蔡瑁请谒见镇南将军!”
卧室的门无声打开,刘表的正妻蔡氏缓步走了出来,轻声道:“兄长来了啊?夫君刚刚醒转,不能多说话,你进去吧!”
蔡瑁抬头看了看妹妹,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蔡氏一颗心顿时放了下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低声道:“他心绪不好,你小心些!”
蔡瑁定了定心神,迈步走进了卧室。卧室内灯火昏暗,荆州牧刘表穿着便服横卧在榻上,双目微阖,似乎正在假寐。原本极英俊潇洒的一个人,此时面色枯黄身形消瘦,眼窝深陷,眉间隐隐郁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榻边的几上放着一个药盏,盏内残留着一些未喝尽的黑色药汁。蔡瑁蹑手蹑脚走近榻边,悄悄拿起药盏,转身走向放在卧房东侧的案几。
“他走了?”
阖目躺在榻上的刘表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中透着说不尽的苍凉和无奈!
蔡瑁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少半盏药汤都洒了出来,急转回身看时,却见刘表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低垂的眼睫下有隐隐的泪光闪现。
蔡瑁定了定神,回身将药盏放下,口中答道:“柴桑那边有紧急军情递来,少将军飞马回去料理了,等到江夏边防稳固了,再回襄阳向将军问安!”
“哼!”躺在榻上的刘表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道,“你真当我已经死了么?二袁已灭,北军不日便要南下,孙仲谋此刻不好好操练军马等着迎击曹氏,反倒厉兵秣马来夺我江夏?若是他兄长还活着,倒说不准会如此行事,他内事方稳,人心始定,年前收了甘宁斩了黄祖,已经是大胜一场,今年再来犯,他便不怕北军出寿春直取他的后方?”蔡瑁尴尬地笑了笑,道:“将军若想见公子,我派人快马追他回来就是了!”
刘表沉默了下来,半晌方颓然道:“罢了……相见不如不见……”
蔡瑁心中长出了一口大气,却听刘表怅然叹道:“我贵为一州牧守,临去前却连自家的骨肉都见不得,思之令人唏嘘……”
蔡瑁肃然道:“将军既已定计,就不能再犹豫徘徊,否则二公子即便继承了将军大业,也很难自安其位。大公子在江夏,本就不指望他能称臣,若是将军再含糊其事,只怕长沙的韩玄,汉川的文聘,零陵的韩嵩都要观望其事,到时候荆州四分五裂,不必旁人来打,自家便土崩瓦解了!”
刘表一阵冷笑,随之引发了一阵要命的咳喘,蔡瑁急忙上前扶起了他,轻轻替他捶打着后背,却听这位荆州牧喘息着道:“就算这些人没有异议,现在新野的刘玄德难道肯甘心从命于一个十几岁的小童?你们算来算去,将所有人都算计到了,怎么偏偏算漏了这个平素以英雄自诩的人?我活着他或许还有三分忌惮,若我去了,你们能压制得住他?”
蔡瑁闻言抱怨道:“当初他来投,我等便谏劝过将军,此人蛇蝎心性,是个当世枭雄,在徐州便夺国自为,吕凤先救过他,他转过身便断送了恩主的性命。且其麾下文武臣僚众多,关羽、张飞皆万人敌,如此人物怎肯屈居人下?此时将军尚在,他还能韬晦称臣,他日小主人接了荆州,他这个左将军领豫州牧肯俯首称臣?不是末将多嘴,将军很该趁其羽翼未丰,将其诱至襄阳,一剑斩却了事!”
刘表冷冷扫了他一眼,哂道:“杀了他,靠你们抵挡得住曹孟德的虎狼之师?到时候北军南下,荆州这片基业,还不照样让别人拿了去?与其便宜了曹氏,还不如直接将荆州送与刘玄德,好歹他也姓刘,也是宗室之后,说起来总比曹操近些。”
蔡瑁登时语塞,却听刘表继续说道:“你们想事情总是自以为是。刘玄德手下现在有两万多人,又有关张这等久经沙场的宿将,连你那个外甥女婿如今也在死心塌地地辅佐他,一旦杀了他,这些文官武将连同这两万多人立时变成了曹军南下的开路前锋,汉水以北再无丝毫屏障可言,只要有刘玄德的旧部在,北军渡过汉水就不过是举手之劳。就算我还活着,这等局面,难道还能起死回生?那年袁本初和曹氏会战官渡,刘玄德劝我出兵偷袭许都,就是你们在我耳边说来说去,结果错过了绝好机会。前年袁家的两个小子闹内讧,我为何要苦口婆心写信去劝架,你们怎么不好好想想——”
他猛地顿住了话头,转过脸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蔡瑁。这一刻,刘表根本不像一个病人,只听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还是你们还存着那个奉曹氏为尊的念头,准备着到许都去领那个有名无实的‘大汉朝廷’的禄米?”
蔡瑁浑身一激灵,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忙解释道:“荆州基业乃将军手创,蔡瑁何敢以之付他人?当年瑁等动议,也是为将军计,何况当时归许的张绣安然无恙;这些年二袁陆续为曹操所灭,归附明显已经是死路一条,瑁等再糊涂,也不可能自蹈死地……”
刘表冷哼了一声,缓缓道:“真也罢假也罢,我也管不了那许多。琦玉(刘琦小名)驻守江夏,本来便是一步退路,尔等若是真的误了琮儿,我刘家好歹也留下了一支血脉。刘玄德是我给琮儿留下的应对北军南来的一道长城,他与曹氏势不两立,有他留在汉水之北,曹军想自南阳下襄阳便是痴人说梦……”
蔡瑁苦笑道:“只怕将军是养虎为患,荆州不亡于曹氏,却要亡于这假皇叔……”
“往新野派个信使,召刘玄德来襄阳,就说我快要死了,要寻他托孤顾命……”刘表丝毫不理会蔡瑁的说辞,眼睛直勾勾盯着幔帐说道……
将军——”蔡瑁吃惊地盯着刘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担心他包藏祸心么?我们便试探一下吧,他若果然有意夺我的基业,我自然不与他客气!他若能善自韬晦,依我看用他顾命托孤只怕比用你们还要可靠些……”病骨支离的荆州牧喘息着冷笑道。
新野
“主公似乎心事颇重!”诸葛亮皱起眉头道。
刘备苦笑道:“挂了相了,说什么喜怒不形于色,全是鬼话,一旦遇到大事,还是显出‘内有不足’来了……”
他叹了口气,道:“刘景升召我即刻去襄阳……”
诸葛亮闻言,目光中立时炯然生辉,转向了糜竺问道:“镇南将军的病……”“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开府治事了,前几日刘琦自江夏返回,也没能进府。看样子,荆州牧府中如今是蔡瑁在主事,连蒯异度这些天也未见踪影。”刘备接过了他的问话,淡淡介绍了糜竺处打探来的情报。
“据糜庆猜测,刘荆州的病恐怕已经不治了,甚至已经亡故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糜竺补充道。“刘琦现在哪里?”诸葛亮追问道。
“应该是回江夏了!”糜竺答道。“探子一路回来,可还顺利?”诸葛亮又问道。
“还算顺利,并无阻碍!”糜竺皱起眉头,似乎不明白诸葛亮在想些什么。
如此说来,刘景升应该还在人世……”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道。
“哦,怎么讲?”刘备转过身来,盯视着诸葛亮问道。“镇南将军若是已然薨逝,则如今襄阳的局势有三不可解,牧府大门紧闭,既不开府也不发丧,此其一不可解;我舅父历来主张二公子继承荆州基业,若刘景升薨,则应立即传檄各郡确定刘琮继位大计,襄阳城中的心腹之臣应日夜不离牧府,军事上也应有所布置,江陵水师一部应该北出汉水钳制我们,汉津渡口也应戒严以防刘琦,如今却什么动作也没
有,此其二不可解;刘琦回襄阳不奇怪,没能见到刘景升也不奇怪,但其竟然安然无恙地返回江夏,此其三不可解也……”诸葛亮条分缕析地一一解说道。
“不错,若刘景升不在了,刘琦万难安然回转江夏!”刘备舒了口气,缓缓说道。
诸葛亮想了想,道:“主公不必多虑,按照事先的约定,伊伯机应当今夜便能来到,他必能给主公带来襄阳的确切消息!”
刘备看了看窗外那渐渐黯淡下去的一缕斜阳,口中喃喃自语道:“但愿如先生所料……”
荆州牧府的从事伊籍并没有按照约定于十七日晚间来到新野,刘备在书房内整整等了他九个时辰。他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刘表的信使捎来的刘荆州“亲笔信”一望而知不是刘表亲笔,且信中所言“荆州将值多事之秋,吾命不久,特请贤弟过府托以后事……”的话实在过于诡异,刘备府中上下七年来对这位荆州牧可以说了解得够多了,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话是刘表亲口所说。诸葛亮算起来还是刘表的近亲,将这封信拿在手中翻过来掉过去读了不下百遍,却还是看不出内中究竟有何深意。关羽是刘备麾下的首席武将,看毕了信当即便直言不讳地道:“此信不是刘荆州亲笔,明显是蒯异度、蔡德珪等人代笔,这些鼠辈人品卑劣下贱,主公切切不可贸然前往。依某看来,刘荆州极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这些身边人不肯发丧,却弄了这么一封书信来新野赚主公前往,必然不怀好意。若是真个去了,只怕荆州牧府便是主公丧命之所。”刘备笑了笑:“这个不用你说,我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只是推托不去容易,若刘景升真个已然不治,我们却应如何应对?”
“整军备战!”关羽毫不迟疑地道,“刘景升若真的病死,蒯、蔡等人恐怕旦夕之间便要对我们下手,如今北面曹军虎视眈眈,若荆州军渡过汉水攻击我军,没有点防备肯定要吃大亏。我愿领一军南下,截断汉水水道,以防南军来袭。”
“荒唐!”刘备摇着头道,“曹军还不曾南下,我们便同室操戈,你想过没有,你领军截断了汉水的水道,刘景升万一还没死,他又当如何想?无论如何,我们寄居荆州七年,此人虽然多有猜忌,总算待我们不薄。当年你我兄弟落难汝南,狼奔彘突流落到此,若不是刘景升收留,只怕如今在座之人都已是一抔黄土了。目下我最关心的是刘荆州的生死,他若还在人世,我自然少不得到襄阳走上一遭;他若是已然仙去,我们便也讲不得那许多礼数了。”
诸葛亮再一次拈起信,斟酌着词句说道:“现在断定刘景升生死,全无凭据。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换个脑筋想想,若是刘荆州还在人世,此信所言真的是刘荆州的意思,那么有这么几个疑问,主公可以想一想!”
他顿了顿,看着刘备道:“第一,若刘景升还在人世,真是他想召主公去襄阳,为什么不亲自写书信邀请主公?以往数次,均是刘荆州亲笔书信相召,为何偏偏此番要寻他人代笔?”
刘备笑了笑:“景升病入膏肓,这应该是不假的,否则不至于到连亲生儿子都不见的地步。只怕此刻他想提笔写字也做不到了!”
关羽插话道:“也许是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死人自然不能写字……”
刘备皱起眉头道:“孔明前面已经说过,是假定刘景升还在人世!”
关羽哼了一声,扬起脸不再答话。
诸葛亮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对关羽道:“关将军少安毋躁,少时某还要说假定刘景升已然过世的几个疑问。”
他顿了顿,道:“第二,若刘景升还在人世,他为何要召主公去襄阳见面?”
刘备脸色一变:“那定然是他快要不行了,襄阳以北的防务要重新布置。”
简雍道:“也有可能是担心左将军威胁他儿子的基业,诱主公到襄阳去,即使没有性命之虞,软禁起来只怕也是免不了的。”
诸葛亮笑了笑:“第三,诚如主公适才所言,刘景升已经病到了连儿子都不见的地步,为何却还能发出信使召主公去见面呢?”张飞插话道:“或许他不想见儿子,却想见咱们家豫州?”
众人顿时一阵摇头叹息,显然对此人的脑筋不抱任何幻想,却见诸葛亮眼睛一亮,笑道:“翼德所言,或许正是刘荆州的真意也未可知……”
张飞其实也是念了一肚皮的书,天下闻名的涿郡张翼德在军中却是以粗鲁不识礼仪著称的。张飞营中的士卒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每日动辄打骂鞭挞,军中皆传闻,张将军气恼之时喜欢鞭挞手下的官弁士卒出气;更加令人无可奈何的是,他老人家高兴时候的表现——还是鞭挞手下的官弁士卒。这毛病被刘备和关羽不知数落了多少次,只是张将军当面痛改前非低头认错,一旦回到军中便将此事忘了个精光。一来二去,倒把刘关二人弄得没了脾气,索性不再管他。
张飞什么都好,尊重读书人,平日也喜欢读书写字——他写的汉隶比学富五车的南阳卧龙亦不遑多让——若是不计较他那个喜欢没事用鞭子抽人的坏毛病,此人基本上可以算个“儒将”。可惜的是这位“儒将”在谋略上着实没什么水准,有时候聪明起来耍得人团团转,大多数时候却是直线条思维一根筋,在他看来动脑筋分析事情似乎是件相当辛苦的事情,因此这位将军的意见平时一贯得不到大家的重视。
然而此刻,诸葛亮却似乎真的对其看法颇为赞许,神色庄重地道:“诸位不要笑,寻常人在病重之时最想见的肯定是亲人和儿子,然则刘景升毕竟不是寻常人,他是一方诸侯,一言一行决定着荆州八郡的兴衰存亡。若按常理而言,本朝孝武皇帝驾崩之前便不应处死勾曳夫人,但世宗皇帝还是立其子而诛其母,诸公能说武帝做得没有道理么?”
他顿了顿,道:“张将军所言虽然匪夷所思,却毕竟也是一家之言,而且是并非没有道理的一家之言。刘景升在信中也确实是这样说的,他召主公前往襄阳,是为了‘托以后事’!诸位只道刘荆州猜忌主公便不肯信任主公,依某之见,只怕现在在刘景升心中,主公比蔡瑁等人还要可信些呢……”
众人再次愕然以对,这个年轻书生的话,未免也过于有悖常理了吧……
诸葛亮的话让众人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刘备沉吟着道:“孔明先生的意思是说,刘景升现在怀疑蒯、蔡等人有异心?”
诸葛亮看着这位豫州牧道:“这只是我的猜想,做不得准。明公请细想,刘景升虽然猜忌我们,无非是因为担心将军反客为主夺他的基业。然而如今的局面,曹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邺城玄武湖内日夜操练天下震动。现在刘景升最担心的问题,已经不是主公会否在他身后夺取荆州八郡,而是他的儿子们能否在虎狼之曹兵临城下之时守住这片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通衢沃土。当年他之所以肯收留主公,多半也是因为北面有曹操的威胁,他需要一个人坐镇襄阳以北抵御许都方面的压力。”
他顿了顿,扫视着众人道:“反观蒯异度和蔡德珪这些人,整日里想的却只是本乡本土的安稳日子,数年之前便劝刘荆州归顺曹操,如今更是迟疑观望心怀鬼胎。说起来,刘景升比起他们,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人,他自己本身便是‘客’,怎能指望这些本地人为了他的儿子们效死命?他是客,主公也是客,客与客之间,在这大敌当前的危局中难道便不能化敌为友?天下诸侯纷纷,大张旗鼓公开与曹氏为敌者,唯将军一人耳……说到根子上,在守卫荆州抗曹南来这个问题上,刘景升只怕宁愿相信主公,也不肯相信他牧府中那些本地人……”
“孔明先生这张嘴,当真是生死人肉白骨,无论甚么事情到了先生嘴里,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只不知先生这番说辞,倒有几分把握?”关羽一面冷笑一面问道。
“云长——”刘备不悦地看了看关羽,“议事便议事,语带讥讽尖酸刻薄岂是君子所为?”
“其实关将军问的是……”诸葛亮笑着答道,“这番猜测,说到底也只是‘可能’!刘景升心中如何动念,亮不在其幕府,自然无从揣测。”
他顿了顿,道:“这是假设刘景升尚在人世。若假设其已然辞世,同样有几件事情需要仔细思忖!”
刘备点了点头:“先生请讲!”
诸葛亮喝了口水,道:“第一,若刘景升已死,蒯、蔡等人担心主公在新野有大图谋,用这封假书信召主公前去,原也在理。只是偌大荆州牧府,难道便找不出一个能临仿刘荆州笔迹之人了么?旁人不说,蒯异度自己便是书法大家,什么样的笔迹模仿不出来?或者,即便无人能仿刘荆州手书,明说是幕僚代笔也不为过,镇南将军病重,主公也能体谅得,何必撒这么个毫不高明的谎?”
他又顿了顿,道:“第二,若刘景升已死,蒯、蔡等人不发丧也不扶刘琮继位,反而召将军前去,这却又是什么道理?”
“当然是怕主公与大公子联合谋夺荆州!”关羽答道。
诸葛亮立时反问道:“那为何不见江陵水师北上汉水?若是刘景升已然去世,无论如何汉津这个渡口和樊城这个襄阳门户总要做些准备吧。为何这些该有的措施一样不见,反倒急着召主公去襄阳,难道他们便不怕害了主公,我们这些人兴兵南下直取襄阳为主公复仇?”
关羽顿时语塞。
诸葛亮笑了笑,又道:“第三,若是刘荆州不在人世了,蒯蔡等人又不准备发丧,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襄阳戒严,封锁城池出入,以防消息外泄。这些人不是傻子,难道他们会不知道我们有派在襄阳城中的奸细?蒯异度何等睿智之士,怎能谋不及此?”刘备不自觉地拍了拍膝头,开口道:“也就是说,刘景升如今尚在人世的可能极大!”诸葛亮道:“不错,不过刘景升即便还没死,此刻襄阳也仍然是是非之地。将军若贸然前往,风险还是极大的……”
“再大也得去!”刘备斩钉截铁地道。
“大哥——”关羽叫道。
刘备摆手止住了他:“眼见曹军即将大举南下,荆州内部不宁,何以安外?刘景升虽然对我多存猜忌,却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之人。孔明说得对,在抵御曹操一事上,他的想法还是与我一致的,只不过主客之间有一层隔阂罢了!若是不能消除这个隔阂,等到曹孟德打过来,我们便是腹背受敌的局面,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条。有你们在荆州坐镇,我去见刘景升形险实安!”
他喘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刘景升不管怎么说也是盟友,我们眼前的大敌是曹孟德,无论是虚是实,我都得到荆州走上一遭。”
诸葛亮沉思了片刻,断然道:“主公去襄阳,我们这边也不能没有动作,今天已是六月十八,主公明日动身,后天我们便在城南大校场整顿步骑会操,邀请新野及邻近几县的荆州官吏士族观礼,由关将军代替主公阅兵。对刘景升,对荆州本地士绅,我们既要动之以情,也要示之以威!”
刘备听了,闭目沉思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道:“就如此办理!只不过明日动身太迟,我一个时辰后便走!”
众人又纷纷劝阻,诸葛亮却默不作声,只听刘备叹道:“荆州如今的局面一日紧似一日,刘景升病情不明,早去一日局势便能早一分透彻起来。实在不是我心急,是时不我待了!”
在众人乱纷纷的劝阻声中,诸葛亮转身对赵云道:“子龙将军,豫州的安危便托付在你身上了!”
“云长公,我知道你在想些甚么!”
当日定下了大计,刘备在赵云率领的两百精锐亲军的护卫下驰往襄阳。荆州诸人各有各的事务,诸葛亮和关羽则于当天傍晚赶往郊外的左大营,安排布置后日的阅军事宜。两个人骑着马在大道上缓缓而行,身后数名官弁将校逶迤跟随,原本一路无话,待转过了左大营东侧那间破败简陋的驿亭,诸葛亮却突然间说出了这么句让关羽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无非在想,主公重用诸葛亮这么个只会高谈阔论巧言舌辩的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诸葛亮却不理会关羽的心思,淡淡笑着说道。他此刻的神情淡定自若,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我没这么想,大哥用你,自然有他的考量!”关羽淡淡地答道,虽然被诸葛亮说破了心事,但高傲如他,此刻却是万万不能坦然承认的。
“云长自黄巾之乱以来便追随主公,其实是最知道主公志向之人。”诸葛亮也不看关羽,也不理会关羽的辩解,自顾自说道,“若为显达于士大夫之列,主公在许都住得好好的,只要善自处置与曹孟德之间的关系,便不难步步高升封侯拜将。曹氏虽然居心叵测性好猜忌,却毕竟也是当世少有的英雄人物,绝非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之辈,将军的汉寿亭侯之封便是明证。对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对主公?”
“左将军志在四海,此鸿鹄之志也,岂能屈身曹氏之下为碌碌之臣?”关羽嘴角轻轻扬起,略有些不屑地道。
“云长公既然知道主公的志向,便更加应该体谅他的苦衷和心事才是!主公困居新野一隅之地,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这七年之中曹孟德战官渡收河北破乌桓,已然有了吞并天下的气势局面,而主公至今却还屈居于刘景升之下,兵不过两万,将不过十员,始终不过是暂居荆州的‘客’罢了……”诸葛亮叹息着说道,“……新野终究只是一县而已,地土稀薄人丁稀少,刘荆州所供应的粮饷又极为有限,若不能仔细谋划善自经营,用不了多久主公只怕连手下这寥寥两万人马也供给不起了!”
说到此处,诸葛亮嘴角带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云长只道戟矛矢刃能在阵上杀人,只道书生大话空言无用道不知道当兵者是要吃粮的,没有粮没有饷,就没有人能给你卖命,这个道理,云长公想来不会不明白吧!”“兵书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此道理我怎能不知?”关羽冷笑着答道,“不过事也不可一概而论,关某麾下五百校刀手,即便没有粮草,也不会有人弃关某而去!”
“五百人在争霸天下的王业中济得何事?”诸葛亮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在几万人混战来去的战场上,云长公这五百人只能算一锅菜羹里的一撮盐,是个‘味道’。我知道,云长几乎夜夜宿在营中,与将士们同寝同食,士卒有疾,将军亲自去县城请医者,若论及在军中的威望,翼德、子龙辈拍马不及将军,然则主公麾下两万将士,云长公能够与多少人同寝食?再者,就算粮饷匮乏将士们照样有士气,难道体力上便不受影响?
关羽沉默了一阵,肃然道:“筹粮筹饷确是大事!不过照你这么个筹法,只怕等到粮饷筹集齐备,左将军的兵也别想再上阵打仗了!”
他昂起头道:“黄巾之乱因何而起,汉室天下因何落到今日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朝廷昏聩,竟公然卖官鬻爵以充国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这样的朝廷,自然就有盘剥百姓以自肥的昏官贪吏,百姓不揭竿,难道便等着被活活饿死?如今你将那些既无战功亦无韬略的纨绔子弟们一个个拔擢为将弁,便不怕被将军行军法斩于营中?即便主公不杀你,只怕迟早有朝一日你要死在这些废物手中……你提拔的那些人,只怕一听见金鼓之声便会四外逃散,你不信么?”
“我当然信!云长久经沙场一代名将,你说出来的话我怎能不信?不过如今右大营那四千民军之中,也并非全然由士族子弟掌权,都伯以上虽多由这些纨绔们使任,然则什长五长却全是出身贫贱的寒庶之士,这些底层校弁才是真正直接带兵的人,这一层云长心中应该明了。更何况这几千人马就算上了战场顷刻间便逃散了又有何妨?以这点代价换得全军饱暖,总比让两万将士饿着肚子上阵搏命要好得多。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这几千人什么用处没有,上战场去总能消耗曹军些许箭矢气力,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济得什么用处,能够如此,已然是赚到了!”诸葛亮面色冷峻若无其事地答道。
关羽冷哼了一声:“如此带兵者,闻所未闻!像你这般人若上了战场,定然第一个吃手下士卒背后的冷箭。”
诸葛亮冷然道:“成大事者岂能事事畏首畏尾顾忌良多?刘豫州客居荆州,钱粮匮乏,若事事还要循规蹈矩,岂不是坐等曹军来杀?”
关羽脸上的不悦之色更加浓重:“亏你前日还在将军面前大言凿凿说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你便如此‘人和’?士卒不肯用命,靠谁去抵御曹军铁蹄?靠你这张巧舌能辩利口?”
诸葛亮笑道:“何谓‘人和’?将士用命,便是‘人和’么?左将军据徐州,奔袁绍,收汝南,投荆州,哪一次士卒不肯用命?却为何始终不能站稳脚跟?吕布在兖州、徐州,其麾下虎狼之军,为何曹军一至,皆不能当?豫州与吕奉先都不是不知兵之人,却都未能在徐州站住脚,原因是什么?”
关羽语塞,半晌方冷笑着道:“我倒愿意听你的高论,只怕你也说不上来!”
诸葛亮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的,在一方水土用一方人。主公在小沛为何要纳糜公之妹?不过是因为军资匮乏当地士绅又不肯襄赞罢了!云长蔑视权贵,我向来是极佩服的。说句老实话,我也看不惯这些高高在上以家世门第自相夸耀的地方豪强。但心思归心思,事情归事情。地方上的事情还是要依靠这些人,他们手里握着土地和钱粮,握着一方庶民的生计,也握着诸侯将军们的生死存亡……”
他顿了顿,道:“就拿荆州这块地方而言,刘荆州当年若不娶蔡德珪的妹妹,不用蒯异度为谋主,也不可能安坐荆州观望十几年之久。他并不是本地人,当年能够在荆州站稳脚跟,却是多亏了这些当地豪强的帮衬。刘豫州来荆州七年,至今仍受制于刘景升便是这个原因。没有荆州当地豪门的支持,主公不要说扩张地盘,便是筹点钱粮募点兵马都难比登天。主公用我为幕,一方面是看中了我这张能说会道的利口;另外一方面就是因为我对荆州本地民情吏治颇为熟悉,又勉强算是蔡德珪的外甥,与刘荆州也能攀上那么一点亲,荆州地方的士绅豪族,多少还要卖我几分薄面……什么叫‘人和’?云长公,这便叫做‘人和’!欲图荆州,先要收拾荆州士绅豪门士大夫的人心,有了这个,左将军才能谈得上徐图进取,否则便只是坐困等死罢了!”
关羽思忖半晌,心中暗自承认诸葛亮说得颇有道理,隐隐觉得此人的精明果然不同于寻常书生,年纪轻轻能有这番见识,却也不枉刘备如此重视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肯带出来,继续反驳道:“然则你结好的全然是外来豪强士族,这些人在荆州本地没有半分根基,你安抚他们,岂不是让荆州地方的豪族士大夫更加疏远豫州?”诸葛亮忍不住笑了出来:“还不到时候么!如今荆州有刘景升如此强势之主,左将军所拥不过一县之地,此刻招揽这些荆州地方的豪门,他们哪个看得上咱们家主公?又有哪个肯冒着得罪刘荆州的风险来帮助主公?待主公在荆州有了些许局面,这些人只怕不请也会自来。而今荆州逃难来的外方豪门不少,这些人和咱们豫州一样,在荆州是‘客’,本地豪门和刘景升不肯相容,早就寒了他们的心。如今只要给他们户籍和举仕的机会,他们便肯倾心拥戴主公,出粮出饷均不在话下。这么现成的冤大头,刘景升已然昏头昏脑地推了出去了,他财大气粗,多这点少这点可以不在乎,难道我们这穷得叮当乱响的人也学他么?”
关羽半晌无语,良久方道:“即使如此,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如何对付曹操、刘表,只怕你这‘管仲乐毅’也没什么好办法,只会玩弄这些小权术,也算不得多么高明!”
诸葛亮哂道:“曹孟德世之枭雄,刘景升八郡之主,若是如此轻松便能被我算计了去,岂不是人人皆可取而代之了么?”
关羽仍旧不肯服输,兀自拗道:“别的事情倒也还罢了,今日你极力怂恿主公前去襄阳,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何居心。这件事无论怎么说,也实在过于冒险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