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流落荒岛孤独求生
字体: 16 + -

第11章

第11章

在这种念头支配下,我急忙跑回城堡,做航海的准备。我拿了一些面包、一罐淡水、一个航行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因为我还保存着不少)、一满篮葡萄干。我把这些必需品全背在身上,走到我那小船旁,掏干船里的水,让它浮了起来,并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然后又跑回去拿别的东西。我第二次拿的是一大袋米,还有那把遮阳伞,又拿了一大罐淡水、两打面包或者叫大麦饼、一瓶羊奶、一块干酪。我吃苦流汗地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所有东西运到小船上。然后,一边祈祷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一边就开了船。我沿着海岸划着独木舟,终于来到了岛的东北角。现在,我就要向大海进发了,敢不敢前进就在此一举了。眺望着海岛两边奔腾不息的两股急流,回想起上次遭遇到的危险,我不由得心惊肉跳,有点泄气了。不难预见,只要被卷进这两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我就一定会给冲到无边的大海里去,说不定再也回不到这个岛,看不到这个岛了。到那时,这么小的船,只要起一点风,我就没命了。

这个念头使我产生了很大的压力,迫使我不得不考虑放弃原定计划。我把小船拉进岸边的一条小河,上岸在一片小小的高地上坐了下来,满腹忧虑,焦急万分,既害怕前进,又想前进。我正犹豫不决,潮汐起了变化,只见潮水开始上涨。这样一来,几小时之内,我肯定是走不成了。我忽然想到,应该找一个高地,上去观察潮水上涨之后那两股急流的位置究竟有什么变化,以判断万一我让急流从这里冲了出去,有没有希望被它从另一个方向冲回来。刚想到这一层,我就看见附近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可以看到左右两面的海,并且可以观察到那两股急流,看看我回来时应该走哪个方向。到了山上,我发现退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南部往外流的,而涨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北部往里流的,我回来时,只要沿着北部走,自然可以被带回来。

这番观察使我精神振奋,决定第二天早晨乘第一次潮汐出发。我把御寒的值夜衣盖在身上,在独木舟里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出发了。最初,我一出海就朝正北走,走了没多远,就驶进了那股向东涌动的急流,被它冲着向前飞驶,不过速度没有上次岛南边那股急流那么大,那次我完全控制不住小船。我以桨代舵,全力控制着方向,朝那破船飞也似的驶去,不到两小时就到了它跟前。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凄凉景象。从船的构造来看,这是一条西班牙船,船身被夹在两块礁石中间,卡得很紧。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浪打碎了。至于那夹在礁石中间的前舱,由于撞得太猛,前桅和主桅都折断了,倒在甲板上。但斜樯还好好的,船头看起来也还牢固。我到了船跟前,船上忽然出来一条狗,看见我就汪汪地叫。我招呼了它一声,它就跳到海里,游到我这边来。我把它拉到船上,它已经饥渴得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大口地吃起来,活像一只在雪地里饿了两星期的狼。我又喂了它一点淡水,看那样子,只要我给它喝,它可以喝破肚子。

接着,我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躺在厨房里,也就是前舱里,紧紧搂抱在一起。看情形,船触礁的时候,海上正狂风暴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不断打在船上,叫人难以承受。海水又不断地涌上来,浇在人身上,把人们活活闷死了。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一个活物。我在船上看到的货物,没有一件没让水泡坏。只有放在舱底的几桶酒,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为水退了,露在外面,可是桶太大,没法移动。我又看见几口大箱子,可能是船员的物品,我搬了两只到我的小船上,至于里面装着什么,我这时也没时间去查看。

如果触礁的是船尾,损坏的是船的前部,我就不虚此行了。因为,从我在这两口大箱子里找到的东西,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船上有很多财富。同时,根据这艘船走的航线,可以看出它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里约拉巴拉他开出来的,准备到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去,然后再从那里去西班牙。船上无疑载着许多财物,但这些财物目前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至于船上其余的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我根本不清楚。

除了这两口箱子,我还找到了一桶酒,约有二十加仑。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运到我的小船上。舱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短枪对我毫无用处,因此我仍然把它们留在船上,只取了盛火药的角筒。我还找到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这都是我急需的东西。另外,我还找到两把小铜壶、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个烤东西用的烤架。这时潮水正好开始往回流,我就载着这些东西和那条狗离开了。当晚天黑后一小时,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岛上。

那天晚上我歇息在小船上。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弄到的东西放到我的新洞里去,不带回城堡。我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把全部货物运到岸上,仔细检查了一下。我弄到的那桶酒原来是一种甘蔗酒,但不是我们巴西的那种。简而言之,一点都不好。可是打开那两口大箱子,却找到几样对我大有用处的东西。比如说吧,在一口箱子里,我找到一只挺别致的小酒箱,装着几瓶上等的提神酒,每瓶约有三品脱,瓶口用银子包着。我又找到了两罐上好的蜜饯,因为罐口封得很好,没有被咸水泡坏,另外还有两罐,却已经被水泡坏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衬衫,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另外还有一打半白麻纱手帕和有色领巾,这里面,麻纱手帕是我非常需要的,热天擦脸,再爽快没有了。此外,打开箱子里的小抽屉,又找到三大口袋西班牙币,约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个口袋,有六块西班牙金币和一些小块的金条,是用纸包着的,估计大概有一磅重。

在另一口大箱子里,我找到许多衣服,但都是没用的。从东西看,应该是属于副炮手的,尽管箱子里没火药,但有两磅上好的颗粒状火药装在三只小瓶子里。我猜,大概是用来填充鸟枪的。总的说来,我这趟出海弄到的有用的东西实在不多。至于钱币,对我来说简直毫无用处,就像我脚下的泥土一样,我宁愿全部拿出来换三四双我迫切需要的英国袜子、英国鞋,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鞋袜穿了。其实呢,我也弄到了两双鞋,那是我从破船上那两个淹死了的人脚上脱下来的。另外,我又从一口大箱子里找到两双,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但这两双鞋无论舒适程度,还是耐用程度,都赶不上我们英国鞋,它们并不是正式的鞋,只是一种便鞋。我在这位船员的大箱子里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银币,但没有金币。我想这口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较穷,而另一口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位高级船员。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这些钱都搬回了山洞,按照过去处理从我们自己船上搬下来的钱的办法,把它们好好地收藏起来了。遗憾的是,我没法得到这条大船的另外一部分,如果能进入那一部分,我一定可以运它几独木舟的钱回来,即使有一天我能返回英国,这些钱放在这里,也相当安全,等将来有机会再来搬取不迟。

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岸上,收藏妥当后,就回到我的小船。我沿着海岸划回旧港,把船系好后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到了那里,见一切平安无事,便开始休息。之后仍照老样子过日子,料理家务。有很短一段时期,我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自在,只是比以前更加警惕,时时关注外面的动静,并且也不大出门。即使有时大着胆子到外面活动,也是在岛的东部,因为我确信野人从来不去那地方,到那边去用不着像我到别处去时那样带那么多武器和军火,要处处小心。

我在这种情形下生活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我那倒霉的大脑仿佛生来就是要折磨我似的,一直在东打算、西计划,盘算着怎么离开这个岛。有的时候,尽管理智明明告诉我那条破船上早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冒险出海了,可我仍不死心,总想再去一趟。我有时这样想想,有时又那样算算。我敢说,如果我从萨累出来时坐的那条小船还在的话,我早已坐着它出了海,不知去向了。

常人往往有一种通病,就是时常对上帝和大自然为他们安排的生活环境不满。照我看,他们的种种苦难,至少有一半是这种病造成的。染有这种毛病的人大可以把我这一生的经历作为教训。正是由于我不肯好好地考虑我原来的家境,不肯好好地考虑父亲给我的忠告(我认为,违反父亲的忠告就是我的“原始犯罪”),再加上后来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落到今天这么不幸的地步。如果当初上帝在安排我做了巴西种植园主之后,保佑我不生妄想,我本可以心满意足地过下去,说不定经过这么多年(我的意思是说,经过我来到岛上这么多年),我早已成了巴西有成就的种植园主了。不,根据我在巴西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取得的进展来看,我甚至相信,我早就拥有十几万葡萄牙币了。我为什么要把一份上了轨道的财产、一座资本雄厚、蒸蒸日上的种植园丢到脑后,而甘愿去当一个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黑奴呢?在家里,只要有耐性,有充分的时间,不是同样可以把资金积累起来,坐在家门口从那些黑奴贩子手里买到黑奴吗?虽说价格贵一点,但为节省这笔开支而冒这么大的风险,实在不值得。

然而这正是一般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常走的路。总是要在经过多年的磨炼,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才会明白自己的荒唐。我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可由于这种错误在我的性格里已经根深蒂固,所以,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安于现状,还在不断地盘算着采取什么方法,有没有可能逃出此地。为了使读者对我后面的故事更感兴趣,我觉得不妨先叙述一下我那荒唐的逃走计划最初的成因,想以什么方式实施,以及实施的基础。

从破船上回来后,从表面上看,我好像就在城堡里过隐居生活。我已经把小船照原来的样子放到水底下,我的生活已经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老实说,我比以前更有钱了,但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富裕。因为金钱对我毫无用处,正如秘鲁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金钱对他们毫无用处一样。

那是我来到这个孤寂的海岛第二十四年的三月,这个时节正是雨季。一天夜里,我躺在吊**,不能入睡。我很健康,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没有一点病痛,也没有不舒服。可是我怎么都无法合眼,睡不着。可以说,整晚都在胡思乱想,连个盹都没打。

要把那天晚上我脑海中想过的一幅幅画面以及种种思绪都记录下来,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没必要。我把自己一生的经历,从早年出海到我来到这个岛上,以及我来到岛上以后的生活,都大致回顾了一下。回想到上岛以后的情况时,我把最初几年的快活日子,和见到沙滩上脚印以后那种焦虑、恐惧、小心翼翼的生活,作了一番比较。我清楚,多少年以来,那些野人曾经不断地到岛上来,甚至曾经成百上千地登过陆,但过去既然不知道这件事,当然也就不会担惊受怕。尽管危机存在,我的日子却过得十分美满。我觉得,不知道有危险就跟压根儿没有被危险包围一样幸福。从这里,我受益匪浅,特别是我体会到:上帝在统治人类的时候,把人类的认识和知识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实在是件好事。人类虽然有时在千千万万的危险中生活——这些危险如果让他察觉,一定会让他心烦意乱,精神颓唐——但上帝却让他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完全意识不到周围的种种危险,平静泰然地过下去。

一段时间里,我头脑里萦绕着这种想法,接着我就认真地想,这么多年以来,就在这个岛上,我无时无刻不被危机包围着。我过去经常泰然自若、悠然无事地在岛上走来走去,而事实上,使我免于遭遇到最残酷的死亡的,可能仅仅是一座山岗、一棵大树或偶然来临的黑夜。所谓最残酷的死亡,也就是落到吃人部落和野人手里。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他们马上就会把我捉起来,就像我捉一只山羊和海龟一样。同时,在他们看来,把我杀死、吃掉,并不是什么犯罪,就像在我看来,把一只鸽子或麻鹬杀死吃掉也不是犯罪一样。如果我硬说我不衷心感激伟大的救世主,那实在是昧着良心在说话。我必须恭恭敬敬地承认,我之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免于大难,完全是靠他另眼相看,保佑着我。要是没有他的保佑,我难免要遭野人的毒手。

这样想过之后,我又费了一番心思去研究那些罪大恶极的畜生——那些野人的天性。我想研究一下,万物的主宰为什么会容忍他创造出的生物干出吞吃自己同类这样没有人性、禽兽不如的事情。可是我思索了半天,毫无结果,于是我又想: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地方究竟离大陆的海岸有多远?他们大老远跑来,究竟想干什么?他们的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既然可以到我这边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想办法到他们那边去?

至于到了那边以后又怎么办,万一落到野人手里会有什么结果,万一他们来攻击我,又怎么逃命,我都完全没有考虑。不仅如此,我甚至没想到到了大陆上后,我必然会被他们中某些人攻击,肯定没有逃生的希望。再说,即使不落到他们手里,我也没东西吃,也不知该往哪儿走。总之,所有这些,我想都没想。我一门心思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坐小船渡过海峡到大陆上去。我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是世界上最不幸的,除了死亡之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强。我觉得,只要到了大陆,我就有可能得救。再不然,我还可以像在非洲时那样,让船沿着海岸走,一直驶到有居民的地方,获得救援。而且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基督徒的船,把我救起来。最不济,也不过是一死,这反而可以从此摆脱种种苦难。要读者注意的是,我的这些想法,都是我心情不安、性情焦急造成的,而我这种焦躁不安,又因为接二连三碰到的挫折,尤其是那条破船给我带来的失望而变本加厉了。我本指望在那条破船上能实现我迫切追求的目的,即找到一两个人,跟他们谈谈话,了解一下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脱险的办法,可是结果却一无所获。这些事,使我的头脑变得不安分起来。我本来很平静,只想听天由命,任凭上帝做主,现在再也平静不下去了。我仿佛没有力量控制自己的思想,整天只想着怎么渡海到大陆上去,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没法抗拒。

有两三个小时,这念头一直缠绕着我,使我激动不已,脉搏跳动加速,像得了热病一样。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我的头脑在那里发热罢了。我这么一个劲地前思后想,想得精疲力竭,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昏昏睡去。读者也许会认为我就是睡着了,也会梦见自己到大陆上去。可是我并没做这样的梦,我梦见的事跟这毫不相干。我梦见自己和平常一样,一大早走出城堡,忽然看见海边有两只独木舟载着十一个野人押着一个野人来到岛上,准备把他杀死吃掉。突然,他们要杀的那个野人跑了起来,飞快地逃命。恍惚间,他一下子就跑到我城堡外浓密的小树林里躲了起来。这时候,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野人并没有追来,便走了出去,向他微笑,鼓励他。他急忙跪在地下,仿佛在求我救他。于是我向他指指梯子,叫他爬上去,把他带回山洞,他便成了我的仆人。得到这个人后,我对自己说:“我现在真可以冒险去大陆了。因为这个人可以做我的向导,告诉我该做什么,到什么地方弄给养;告诉我什么地方不能去,免得给野人吃掉;告诉我哪些地方可以大胆前去,

哪些地方应该躲开。”正这样想着,我就醒了,本来很高兴,觉得自己有逃走的希望,及至醒来,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又深感失望,大为懊丧。

不过,从这个梦中,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想逃走,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弄到一个野人,而且,如果有可能,最好是一个被他们带来准备杀死吃掉的俘虏。但这个办法却有一个问题,要实现它,就不得不进攻成群结队的野人,并且把他们全部杀死。这不但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举动,容易出岔子,而且,从另一方面考虑,这种办法是否合法,还值得怀疑。一想到要流那么多血(尽管是为了挽救自己),我的心就颤抖起来。至于我反对这种办法的种种理由,也无需重复了,因为前面已经说过。虽然我现在还可以提出一些别的理由,比如说,这些人是我的死对头,只要可能,他们就会吃掉我。再比如说,这是保护自己、使自己摆脱死亡的最好办法,是一种自卫,因为,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我也要采取这种行动的等等,可是,尽管提出了不少理由,一想到为了挽救自己,非流别人的血不可,我就感到可怕,好久都想不通。

我在内心进行了好多次辩论,很久都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所有的理由都在我头脑里反反复复斗争了很久),最后,挽救我自己的迫切愿望终于战胜了一切,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弄一个野人到手。现在,第二步就是计划怎么去做,这实在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由于一时想不出妥当的办法,我决定先去守望,看他们什么时候上岸,其他的事先不去管它,到时候见机行事。

这样定下来之后,我一有时间,就去侦察。这样经常跑来跑去,我自己都厌倦起来。因为有一年半多的时间,我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岛的西部和西南部去观望,看看有没有独木舟出现,可是始终没看到,这真是让人大为沮丧、大为烦恼的事。不过这次还算不错,我还没像上次那样失去进取的锐气。相反地,拖得越久,我越感到急不可待。总而言之,我从前处处小心,尽量躲着他们,生怕给他们看见,现在反而急不可待地要同他们见面了。

此外,我觉得自己有能力驾驭一个野人,甚至驾驭两三个野人(只要我能把他们弄到手),让他们完全变成我的奴隶,让他们做什么就什么,并且还可以防止他们在任何时候伤害我。这种想法让我得意了好久。可是,事情还是没影子,所有这些幻想和计划都无法实现,因为很久很久都没有野人来了。

自从有了这些想法,我脑子里经常想着这件事,可是由于没有机会将之付诸行动,所以始终没有什么结果。这样过了大约一年半,有一天一大早,我忽然发现有五只独木舟在岛这头靠了岸,而且船上的人都已经登陆了,不知去向!他们来的人数打破了我的全部计划,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只船至少要载五六个以上的人,现在既然有这么多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单枪匹马去进攻二三十个人。因此我只好悄悄地躲到城堡里,一筹莫展,坐立不安。可是,我还是根据以前的计划,做好了战斗准备,如果有机会,就采取行动。我一边留神听着他们的动静,一边等待着。后来,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我就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以往那样,分两步爬上小山顶。我站在那里,尽量不露出头,免得被他们看见。通过望远镜,我看出他们有不下三十人,已经生起火来,正在那里烧肉。至于他们怎么烧的,以及烧的是什么,我可不知道。只见他们正用各种各样的野蛮姿势和步法围着火跳舞。

我正望着,从望远镜里,又看到他们从小船上拖出两个倒霉的野人来,这两个野人大概是他们事先放在船上的,现在要拖出来屠杀了。我看见其中一个被他们用一根木棍或一把木刀一顿乱打,顿时倒了下去,跟着便有两三个野人跑上去,开膛破肚,准备烹调。至于另一个受害人,则呆呆地站在一旁,等他们前来动手。这时,这个可怜虫看见手脚松了绑,又没有看管,本能地想逃命,他突然跳出他们的圈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沿着海岸朝我这边,也就是说,朝我住的这一带跑来。

看他朝我这边跑来,尤其是乍一看,所有野人都在后面紧紧追赶,说老实话,我真吓坏了。我觉得我的梦有一部分要实现了,我预计他一定会躲到我的小树林里来。可是,下面的事,我却不敢相信我的梦——我不相信那些野人不追到小树林里来抓他。可是,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我发现追他的只不过三个人,胆子就慢慢大了起来。尤其使我勇气倍增的是,我看出他跑得比他们快得多,而且把他们越甩越远,只要他能坚持半小时,就不难完全逃出他们的追赶。

在他们和我的城堡之间,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我在本书的开头已经提到过了,我把船上的东西运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上岸的。我看得很清楚,他必须游过这条小河,否则就一定会在河边被抓住。那逃跑的野人逃到河边,尽管潮水已经涨了,但他根本不管,一下子跳了下去,只划了三十来下,便游过小河,爬到岸上,又非常迅速而有力地朝前跑。那三个人到了小河边,只有两个会游泳,第三个不会,只好站在河那边,看着其余的两个人过河。又过了一会儿就一个人悄悄回去了,这对他实在是一件好事。

我注意到,那两个会游泳的野人游过小河,比那逃跑的野人多花了一倍多时间。这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念头:现在正是我找个仆人的好机会,说不定我还会找到一个伙伴,一个帮手,这明摆着是上帝在召唤我救这个可怜虫的命。我立刻迅速下了梯子,拿起两支枪(前面提到过,这两支枪都摆在梯子脚下),又迅速爬上梯子,翻过山顶,向海边跑去。我抄了一条近路下山,插在追者和被追者之间。我向那逃跑的野人大声呼唤。他回头望了望,起初好像很害怕,我招手示意他回来,同时慢慢向后面追赶的两个野人迎上去。等走近他们,我一下就冲到最前面那个野人跟前,用枪杆子把他打倒了。我不愿意开枪,因为我不想让其他野人听见。其实离这么远,枪声是很难听到的,就是隐隐约约听到了,由于看不见硝烟,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打倒第一个野人之后,和他一起追来的那个野人也停住脚步,仿佛吓住了,于是我急忙向他迎过去。当我走近他,一眼就看见他手里拿着弓箭,正拉弓向我放箭。我不得不向他开枪,一枪把他打死了。那逃跑的野人这时也停住了脚步。虽然亲眼看见两个敌人都已经倒在地上,多半是死了,但我的枪声和火光却把他吓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进也不敢退,不过看得出来,逃跑的意思比过来的意思要多些。我大声招呼他,做手势叫他过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接着又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仿佛已经被我俘虏,就要像他的两个仇人一样被杀了。我又向他招手,叫他过来,并且尽量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鼓励他。他这才慢慢地往前走,每走十步二十步,便跪下来一下,仿佛对我搭救他的性命表示感谢。我微笑着,显出和蔼的样子,又向他招手,叫他再走近一点。最后,他走到我跟前,跪下去,吻着地面,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头上,看样子仿佛在宣誓终身做我的奴隶。我把他扶起来,友善地对待他,并且尽可能地鼓励他。可是事情并没结束,我看见我用枪杆打倒的那个野人并没有死,只是给打昏了,现在又开始苏醒过来。于是我把那野人指给他看,表示他没死。他看见之后,就叽里咕噜地向我说了几句话。我虽然听不明白,可觉得非常悦耳,因为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以外,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人的声音。但是此时我没有时间想这些事。那被打倒的野人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居然坐了起来。我觉察到那被救的野人这时又有点害怕起来,便举起另外一支枪,对准那个人,准备开枪。这时候,我那野人(我现在暂且这样称呼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求我把腰间挂的那把没有鞘的刀借给他。于是我就把刀给了他。他接过刀,立刻跑到他的仇人面前,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即使是德国刽子手,也不见得比他砍得更快、更好。这使我大为吃惊,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人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刀以外,从未见过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刀都做得既锋利又沉重,而且是用很硬的木头做成的,可以毫不费力地一刀砍下人头和手臂。他砍完了头,拿着刀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到我身边。然后他做了许多让我莫名其妙的姿势,把刀和他砍下来的野人头,一齐放在我的脚下。

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我怎么在那么远的距离把另一个野人打死的。他指着那野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允许他到那野人身边去看看。我也就向他做手势,告诉他尽管过去。他走到那死人身边,很吃惊地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死人,把他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查看子弹打成的伤痕。原来那子弹正打在胸口上,穿了个小洞,但没流多少血,因为人已经死了,血流到内脏里去了。他取下那野人的弓箭,走了回来。我要离开那地方,叫他跟我走,并且用手势告诉他,说不定后面还有别的人追来。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向我打手势,表示他想把他们用沙土埋起来,免得给后来的野人看见。我做手势叫他照办,他马上很起劲地干起来,不一会儿,就用双手在沙土上刨了一个坑,刚刚容得下那第一个野人,把尸体拖了进去,用沙土掩好。接着他又如法把第二个埋了。我相信,他只用了一刻钟就把两个人都埋好了。然后,我叫他跟我走。我没把他带到城堡去,而是把他带到远处岛那头的石洞里去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意不让自己做的梦完全应验,因为在梦里,他是跑到城堡外的小树林里藏身的。

到了洞里,我给他吃了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又给他喝了一点水,因为我看他跑了半天,已经饥渴不堪了。等他吃饱喝足,我又指给他一个地方(我在那里铺了一堆干草,上面还有一条毯子,我自己有时也在那儿睡觉),做手势叫他躺下睡觉。于是这可怜虫便倒下呼呼睡去。

他是一个眉清目秀、身材适中的汉子。四肢修长结实,个子很高,身材很匀称,看来大约二十六岁左右。他五官很端正,不是那种狰狞可憎的样子,尤其是他微笑的时候,既有男子汉的英勇气概,又有欧洲人的和蔼可亲。他的头发又长又黑,并不像羊毛似的卷着。他的前额又高又大,两眼炯炯有神。他的皮肤不很黑,略带褐色,但又不像巴西人、弗吉尼亚人和其他美洲土人那样褐黄得难看,那是一种爽朗的、难以形容的橄榄色,看起来很舒服。他的脸圆圆胖胖的,鼻子很小,却又不像黑人那样扁。嘴形也很好,嘴唇薄薄的,牙齿生得很整齐,白得像象牙一样。他打了半小时的盹就醒了,一醒来就到洞外来找我。这时我正在挤羊奶,因为羊圈就在附近。他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趴在地上,用各样各样的手势和许多古怪的姿势,表示他恭顺感激的心情。最后,他又把头贴在我脚边的地上,像上次那样,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头上,然后又对我做出各种归顺诚服的姿势,让我明白他将一生一世为我效劳。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向他表示,我对他很满意。不久,我就开始连教带比划地和他说话。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星期五”,因为我在星期五救了他,我这样叫他是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教他说“主人”,然后让他明白,这就算是我的名字。我又教他说“是”和“不是”,并且让他知道它们的含义。我拿了一个瓦罐,盛了些羊奶给他,让他看着我喝,看着我怎么把面包浸在羊奶里。然后我又给了他一块面包,叫他照着我的样子吃。他马上照办了,并且对我做手势,表示很好吃。

当晚,我陪他在洞里过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做手势叫他跟我走,并让他知道,我要给他一些衣服。他明白了,仿佛很高兴,因为这时他一丝不挂,光着身子。我们走过他埋那两个人的地方时,他一下就把那地方指了出来,并且把他做的记号指给我看,向我做手势,表示我们可以把他们挖出来吃掉!这时,我做出发怒的样子,表示我对这种勾当深恶痛绝,并且做样子表示一想到这种勾当我就要作呕,然后向他招手,叫他走开。他立刻十分驯服地走开了。然后我又带他到那小山顶上,看看他的敌人走了没有。我拉开望远镜望过去,一眼就望见他们昨天聚集的地方,可是那些野人和独木舟已经不见了。显然他们已经开船走了,并且已经丢下了他们的两个伙伴,根本不去找他们了。

对这个发现,我并不满足。我现在勇气十足,好奇心极强,因此就带着星期五,叫他拿着刀,背着弓箭(我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很娴熟的弓箭手),又背上一支枪。我自己也背着两支枪,一齐向那些家伙聚集过的地方进发,我想更多地了解他们的情况。到了那里,一看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我血管里的血不由地凝固了,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那真是一副可怕的景象——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虽然对星期五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地上到处都是死人骨头,鲜血淋漓,把土都染红了,到处是大片大片的人肉,有的吃了一半,有的砍烂了,有的烧焦了。总之,到处都是他们战胜之后举行胜利宴席的遗迹。我一共看到三个骷髅,五只人手,三四根腿骨和脚骨,还有不少其他器官。星期五用手势告诉我,他们一共带了四个俘虏到这里来摆宴席。已经吃掉了三个,而他(他指指自己)是第四个。他又告诉我,这群野人曾经同他的国王打了一场恶仗,抓了许多俘虏。那些参加战争的人把这些俘虏分别带到几个地方去,拿他们摆宴席,就像昨天那群畜生对待他们带来的几个人一样。

我让星期五把所有的骷髅、人骨、人肉以及其它剩下来的东西收集成一堆,点火烧成灰烬。我注意到星期五仍然垂涎着那些人肉,不改他吃人的天性。我就尽量让他知道,我最憎恶的就是这种事,连想都不愿想,看都不愿看,又想办法让他明白,他要敢吃一口人肉,我就杀死他。他这才不敢有所表示。

办完这件事情,我们就回到城堡。一回到那里,我就替星期五张罗衣服。我先给了他一条麻纱短裤。这条短裤,是我从那条破船上死去的炮手的箱子里找到的,稍作修改,正好合他的身。接着我又拿出我最好的手艺(现在我的裁缝手艺已经不错了),用羊皮替他做了一件背心。我又给了他一顶兔皮便帽,这顶帽子戴起来很方便,样子也很时髦。就当时的境况,他这样穿戴起来,总算过得去了。他看见自己竟穿得差不多和主人一样好,心里很满意。说实话,他最初穿上这些东西,难免有些不舒服:不但裤子不舒服,而且背心的袖口也磨得他的肩膀和胳肢窝难受。后来我把使他难受的地方略微放宽了一些,过了段时间,穿惯了,他才觉得舒服了。

我和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开始考虑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住的问题。为了既让他有安身之所,我又能完全放心,我就在两道围墙之间——第一道围墙以外,第二道围墙以内——的空地上,替他搭了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边的围墙本来有一个进口通到我的山洞,我就又做了一个门框和一扇木板门安在进口处,那门是从里面开的,晚上,我把门从里面闩上,收起梯子。这样一来,星期五如果要翻过里边的围墙,到我这儿来,一定会弄出许多声响,把我惊醒。我已经用长木条在里边围墙和岩壁之间搭了一

个密实的屋顶,把我的帐篷完全掩盖起来,屋顶上又横搭了许多小木条,上面又盖了一层厚厚的、像芦苇一样坚实的稻草。至于我用梯子爬进爬出的地方,我又装了一个活动门,如果有人想从外面打开它,绝对办不到,它会自动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至于武器,我每夜都放在身边。

其实我用不着采取这么多防范措施,因为作为仆人,再没有星期五那么忠实、可爱、诚恳的了。他没有一点脾气,不闹别扭,不怀鬼胎,既听话,又肯干活。他对我一往情深,就像孩子对父亲一样。我敢说,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肯牺牲自己来救我的性命。他在这方面给了我许多证明,使我对此深信不疑。这使我觉得在安全问题上用不着对他采取什么防范措施。

星期五的到来使我有机会注意到,而且是很吃惊地注意到,上帝在他神明的安排中,在他对万物的管理中,尽管剥夺了世界上许多生物使用才干和表现良知良能的机会,但是赋予他们的能力、理性、情感、善意和责任感以及嫉恶如仇的心理,却都是一样的。他们同样知道感恩图报、真诚待人、忠贞不渝,同样有能力相互友善,和上帝赋予我们这些文明人的一模一样。而且,当上帝给予他们发挥这些能力的机会时,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善于、甚至更善于把这些能力应用在正确的方面。细想起来,我有时未免有些悲哀,因为许多事情证明,我们这些文明人在使用这些能力方面,反而很卑劣,虽然我们在使用这些能力时,还受到上帝的训导、上帝的圣灵、上帝的语言的启发,使我们有更高水准的认识。同时我也想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不让这成千上万的人们具有同样的知识。我觉得,如果可以拿这位可怜的野人为参照依据,那么他们实在比我们更善于使用这些知识。

因此,我有时甚至会对上帝的统治权提出疑问,控诉他对于世事的安排不太公正,因为他使一部分人得到他的指导,而另一部分人得不到他的指导,却要尽同样的责任。但我最终打消了这种想法,得出了下面的结论:第一,我们不知道上帝是根据什么意志和规律来给这些人定的罪。上帝既然是神,必然是无限神圣和公正的,如果他判决这些人们不能得到他的指导,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冒犯了他的神意,而他的神意,正如《圣经》所说,就是法律。而且,他的判决,也是以他们的良心所承认的法则为标准的,虽然这些法则所根据的原则还不被我们了解。第二,我们都是陶艺匠(指上帝)亲手制做的陶器,陶器不可能向陶艺匠说:“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来谈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对他,真是十分满意。我觉得应该把所有事情都教给他,让他成为我的得力助手,特别是要教会他说话,让他明白我的意思。他比任何人都学得快,而且总是那么高兴,那么用心,每逢他稍微能听懂我的话,或者说出的话能让我听得懂的时候,他就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所以我感到和他说话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现在,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前顺心多了,我甚至对自己说,只要平平安安、不再碰到那群野人,哪怕永远呆在这个地方,我都不会在意。

回到城堡两三天后,我就想,为了让星期五戒掉他可怕的吃东西的方式和那种吃人的习惯,我应该让他尝尝别的肉类。于是,一天早晨,我就带他到树林子里去。去的时候,我原想从羊群里找一只小羊杀掉,带回来切碎烹调。可是走到半路,我看见一只母野山羊正躺在树阴底下,身边有两只小羊。我一把拉住星期五,对他说:“站住别动。”同时打着手势,让他不要动。紧接着我就举起枪,开了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星期五,上次虽然从远处看见我击毙他的敌人,却弄不清楚、也想象不到我是怎么打死的,现在见我开枪,大吃了一惊,浑身发抖,简直吓呆了,差一点瘫在地上。他既没看见我开枪射击那只小羊,也没看清我是怎么把它打死的,只顾扯开自己的背心,在身上摸来摸去,看看自己是不是受了伤,原来他以为我要杀他了。他跑到我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去,抱住我的双腿,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不难明白,他的意思是请求我不要杀他。

我没法让他相信我决不会伤害他,我一面把他搀起来,对他哈哈大笑,一面指着那打死的小羊,叫他过去把它拿来,他马上就去了。当他正在那里纳闷,查看那小羊是怎么被打死的时候,我又装好了枪。一会儿,我看见一只大鸟,像一只鹰,落在一棵树上,正好在我射程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我在干什么,我把他叫到跟前,用手指指那只鸟(事实上那是一只鹦鹉,我把它当做鹰了),又指指枪,再指指那鹦鹉下面的地,让他明白,我要开枪,把那只鸟打死,让它落下来。于是我一面开枪,一面叫他留神观看,他果然看见鹦鹉掉下来了。可是,尽管我把话都交代明白了,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惊魂不定。尤其使他惊愕的是,他没看到我把弹药装在枪里,因此就认为枪里面一定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和毁灭,可以把人呀、鸟呀、兽呀以及远远近近的任何东西杀死。这件事在他心里产生的震惊,好久都不能消失。我相信,这样下去,他真会把我和我的枪当作神物来崇拜!至于那支枪,事后好几天,他连碰都不敢碰,经常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跟它说话,跟它聊天,仿佛它会回答似的。后来我才从他口里得知,他这样做,是在祈求枪不要杀他。

等他惊魂稍定,我指指那只被打死的鸟,叫他去捡回来。可是他去了半天都没回来。原来那只鹦鹉并没完全死,落下来以后,又拍着翅膀扑腾到别处去了。可他还是找到了,捡起来,拿回来给我。我见他对枪完全莫名其妙,就乘这个机会再装上弹药,仍然不给他看见我是怎么装的,以便碰到其它目标时,随时可以开枪。可是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我就把那只小羊带回家,当晚剥了皮,剁好。我本来就有一只专门煮肉的罐子,就把一部分肉煮了,做成美味的肉汤。我自己先吃了一点,又分了一些给他,他吃了以后,仿佛非常满意,非常合他的胃口。最使他吃惊的是,我吃的时候,居然要放盐。他向我做手势,表示盐不好吃,同时又拿了一点放到嘴里,做出作呕的样子,呸呸地唾了一阵,又赶紧拿清水漱了漱口。与此同时,我也拿了一块没有放盐的肉放到嘴里,假装呸呸地唾了一阵,表示没有盐就吃不下去,就像他有盐就吃不下去一样。可是,这个办法也不起作用,不管吃肉也好,喝汤也好,他还是不喜欢放盐,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后来虽然慢慢吃盐了,可还是吃不多。

我这样让他吃了一顿炖肉和肉汤以后,又决定第二天再请他吃烤羊肉。我的烤法是按照我在英国看到的方式,在火的两边各插一根木杆,上面再搭上一根横杆,用一根绳子把肉吊在横杆上,时时转动它。星期五非常欣赏我这种办法,等他尝到烤好的肉以后,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告诉我他非常爱吃这种味道,一直到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才罢休。最后,他又告诉我他以后再也不吃人肉了,我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我叫他打了一点谷,并按照我前面提到的老办法筛出来。没过多久,他就知道怎么做好这个工作并做得和我一样高明,特别是在他明白了这项工作的意义,明白这是做面包用的以后。因为等他打完了谷子,我又让他看着我做面包、烤面包。没多久,星期五就什么都会替我干了,并且干得和我一样好。

我开始考虑,既然添了一张嘴吃饭,就必须比过去多准备一点土地,多种一点粮食。于是我又划出一块大一点的土地,照以前那样圈起来。星期五很愿意干这件事,而且干得很起劲、很高兴。我又把这项工作的意义告诉他,让他知道现在添了个人,我们必须多种些谷子,多做些面包,好够两个人吃。他似乎很能体会这个意思,并且让我知道,他明白我因为他的缘故需要干更多的活,只要我告诉他怎么干,他愿意卖力地去干。

这是我来岛上后过得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渐渐地会说话了,他差不多完全明白我要他拿的每一样东西的名字,明白我差他去的每一个地方,并且一天到晚跟我说话。我本来很少有机会用我的舌头,现在也有机会用它说话了。除了和他说话是一种乐趣以外,我对他的为人也特别满意。和他相处得越久,他那种天真、老实的性格也越明显,我真的从心里喜欢上了他。同时我也相信,在他来说,他喜爱我也胜过喜爱任何东西。

有一次,我有意试试他,看他是不是依然念念不忘自己的故土。这时候,他的英语已经学得很好了,基本上能够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问他,他那个部族是不是从来不打败仗。他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是的,是的,我们总是打得很好。”他的意思是说他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开始了下面的谈话:主人:你们既然总是打胜仗,你怎么会做了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无论如何,我们部族打赢的时候很多。

主人:怎么打赢?如果你们部族打赢了,你怎么会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他们人比我们多,在我打仗的地方,他们捉了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在另外的地方,我们部族打败了他们。在那里,我们部族捉了一二千人。

主人:可是你们部族为什么不把你们从敌人手里救回去呢?

星期五: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和我一起放在独木舟里跑了,我们部族当时没有了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你们部族怎么处理那些捉到的人呢?也把他们带走吃掉,像这些人一样吗?

星期五:是的,我们部族也吃人,都吃光。

主人:他们把人都带到哪儿去?

星期五:带到别的地方,带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主人:他们也到这里来吗?

星期五:是的,是的,他们到这里来,也到别处去。

主人:你跟他们一起来过这儿吗?

星期五:是的,我来过这儿(他指着岛的西北方,那大概是他们常来的地点)。

从这次谈话,我了解到星期五从前也是混在那群野人中间,经常在岛那头登岸干那吃人的勾当,现在,他被带到这儿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又过了些日子,我鼓足勇气,把他带到岛的那头,带到前面说过的那个地方,他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地方,并且告诉我,一次,他们在那儿吃过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不会用英语说“二十”,就把二十块石头排成一行,告诉我这个数字。

我把这段话记述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事情有关。和他谈过这次话以后,我就问他,从我们的岛到对岸去,究竟有多远,独木舟是不是经常出事。他告诉我说并没有危险,独木舟从来没出过事。不过,出海不远就有一段急流,并且有风,风向总是早晨一个方向,下午一个方向。

起初我还以为是潮水的关系,有时往外流,有时往里流。后来才明白,是由于那条巨大的奥勒诺哥河的倾泻和回流。而我们的岛,刚好在它的入海口,至于我在西面和西北面看到的陆地,是一个大岛,叫特里尼达岛,正位于河口的北面。我向星期五提了无数的问题,问到这一带的地形、居民、海洋、海岸,以及附近有些什么民族。他用最坦率的态度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我。我又问这些人一共分成多少个部族,叫什么名字,可是结果只问出一个,就是加勒比人。于是我立刻明白,他所说的是加勒比群岛,在地图上属于美洲,它们的范围,从奥勒诺哥河口一直绵延到圭亚那,再延伸到圣马大。他指着我的胡子说,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离这里很远很远,也就是在他们国土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这样留胡子的白人。又说,他们在那边杀了很多人。从他的话里,我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他们在美洲的残暴行为已经是臭名昭著,并且在这些民族中世代相传。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从这个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告诉我:“是的,是的,可以坐两只独木舟去。”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法让他把“两只独木舟”的意思解释清楚。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必须用一只很大很大的船,像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与星期五的这段谈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从这个时候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早晚有一天能够找机会从这个岛上逃出去,并且希望这可怜的野人能够帮我实现目标。

现在,星期五和我在一起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他渐渐可以和我谈话,并且渐渐听得懂我的话了。这段时间,我经常向他灌输一些宗教知识。有一次,我故意问他:他是谁创造的?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问他的父亲是谁。我又换了一个角度,问他:大海、我们脚下的陆地、高山、树林,都是谁创造的?他告诉我,是一位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创造出来的。他没法告诉我这位大人物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说他年纪很大,比大海和陆地、比月亮和星辰年纪都大。我又问他:“既然这位老人家创造了万物,万物为什么不崇拜他呢?”他脸上显出既庄重又天真的神情说:“万物都对他说‘哦’。”我又问他:在他们国里,人死之后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接着我又问他:被他们吃掉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到那里去?他说:“是。”

从这些事情入手,我渐渐教导他,让他认识真神上帝。我指着天空,告诉他万物的伟大创造者就住在那里,他用创造世界的那种神力和神意管理着世界,他是全知全能的,能够替我们安排一切,能够给我们一切,也能够把一切从我们手里夺走。就这样,我逐渐让他睁开了眼睛。他很专心地听着我的话,并且很乐意接受我向他灌输的观念:基督是派来替我们赎罪的,我们应该怎么向上帝祈祷以及我们的祈祷如何可以上达天庭。一天,他对我说:上帝既然能够从比太阳还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话,那他一定是位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基住的地方并不太远,可是他却听不见他们的话,除非他们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说给他听。我问他:他可曾到那边去同那神谈过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被称为奥乌卡几的老年人才去。经他解释,我才知道他所说的奥乌卡几,就是他们的祭司或僧侣。他说:他们到那边去说了“哦”(这是他们的祈祷)以后,就回来把贝纳木基的话告诉他们。从这儿我注意到,即使是在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邪教徒中,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同时我还注意到,这种用神秘教义来维护人们对僧侣的敬仰的办法,不仅存在于罗马教,也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宗教,甚至存在于最残忍、最野蛮的野人中。

我尽可能地向星期五揭露这个骗局,告诉他,那些老人假装到山上去对贝纳木基说“哦”,完全是骗人的,而他们把他的话带回来,更是骗人的诡计。并且告诉他,如果他们真的在那边听到了什么,真的在那边同什么人谈了话,那也准是妖魔鬼怪。接着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跟他谈魔鬼的问题:他的来历,他对上帝的背叛,他对人类的仇恨及其原因,他怎么统治着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叫人们像膜拜上帝一样膜拜他,以及他怎么用种种阴谋诡计**人类走上绝路,怎么偷偷激起我们的情欲和感情以迎合我们的心理来安排他的陷阱,使我们**自己,甘心走上灭亡的道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