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流落荒岛孤独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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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有时我很想在他们生火的地方挖一个小坑,再埋上五六磅火药,等他们生火的时候,火药被引燃,附近的一切都会被炸掉。但是,我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火药,因为我的储藏量现在已经不到一桶了。再说,我又不能保证准点爆炸,给他们以突然的打击。看来,最多也不过是把火星子炸到他们脸上,吓他们一下,决不会使他们放弃这儿,永不再来。因此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又计划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埋伏起来,把三支枪加倍地装上弹药,等他们正热闹地举行那残忍的仪式时,向他们开火,肯定可以一枪打死或打伤两三个,然后再带着手枪和腰刀冲过去,如果他们只有二十来个人,就一定可以把他们杀个精光。这个幻想使我高兴了好几个星期。我整天想着这事,连做梦都梦见它,有时甚至在睡梦里都在向他们开枪。

我对这个计划简直着了迷,竟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寻找适当的地点好让自己埋伏起来,守候他们。我还经常去那出事的地点走走,因而对那儿越来越熟悉了。特别是当我脑子里充满报复思想的时候,恨不得一刀杀死他们二三十个。但等我亲自看到那地方的恐怖景象,再看到那些野蛮的坏蛋们互相吞食的痕迹时,我的恶念又减退了。

不管怎么样,最后我总算在那小山旁找到了一个地方,从那儿我可以很安全地监视他们小船的到来,而且可以在他们准备登陆以前,把自己隐藏到丛林里去,丛林里有一个小坑,足以把我完全掩蔽起来,而且可以坐在里面,把他们那些杀人流血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等他们凑在一块儿,就对准他们的头开枪。这样,我准能击中目标,第一枪打出去,一定能击伤他们三四个。

于是我选定了这个地点来实施我的计划。因此,我就把两支短枪和一支鸟枪上好弹药。我在每支短枪里装了两个小铁块和四五颗手枪子弹那么大的小子弹,又在鸟枪里装了一把最大号的打鸟弹,又把我的几支手枪,每支装了四颗子弹。然后,又带上了充足的弹药以备第二第三次射击之用。这样,我完成了作战准备。

我这样安排好了计划,并且在自己的想象中把它付诸实施以后,每天一大早都要跑到那小山(它离我的城堡大约有三英里)去巡逻一下,看看海上有没有小船驶近本岛,或有没有小船从远处向本岛驶来。可是,这样一连守望了两三个月,每天都毫无所获,我开始有点厌倦了。因为这期间,不仅海岸上和海岸附近没有小船的影子,就是用我的双眼或望远镜向四面八方的远处望去,整个海面上也没有一点船的影子。

在我每天到小山上巡逻、望期间,我始终保持着实施计划的锐气,同时精神也始终非常饱满,仿佛随时都干得出一口气杀掉二三十个赤身**野人的穷凶极恶勾当似的。至于他们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却根本没有动脑筋去想,只不过由于看到这些野蛮人伤天害理的风俗习惯,从心里深恶痛绝,不由得怒火中烧罢了。看样子,上帝在对世界的英明统治中,已经摒弃了这些野蛮人,任凭他们按照自己令人憎恶的、腐败堕落的行为去行事,任凭他们多少世纪以来干着这种骇人听闻的勾当,养成这种可怕的风俗。如果不是出于一种被上天遗弃的自然本能,不是出于某种地狱式的堕落,他们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但是现在,我对很久以来每天早晨都要去进行的毫无结果的出巡,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于是,我对这种行动本身的看法也开始起了变化,并且开始比较冷静地考虑我所要干的事情。这么多世纪以来上帝一直都容许这些人互相残杀,没有给他们任何惩罚,我又有什么权力或责任像替天行道似的擅自把他们当罪犯一样地判决和处死?这伙人究竟对我犯下了什么罪行?我有什么权利参与他们的自相残杀?我经常自问:“我怎么知道上帝对这件公案是怎么评判的呢?毫无疑问,这些人并不知道这是犯罪行为,他们并不因此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也不会因此而受到良知的责备。他们并不是像我们大多数文明人犯罪的时候那样,明知这是违背天理的罪行而故意去犯罪。他们并不认为杀掉一个战俘是一种犯罪行为,正如我们并不认为杀掉一头牛是一种犯罪行为。他们也不认为吃人肉是犯罪行为,正如我们并不认为吃羊肉是犯罪行为。”

这样想了一会儿后,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把事情看错了。我觉得这些人并不是过去我心目中所谴责的那种杀人犯,正如有些基督徒在战争中也经常把战俘处死,甚至把成队已经放下了武器、表示投降的敌人毫无人道地杀个精光一样。

接着,我又想:虽然他们用这种残暴、不人道的手段彼此残杀,但那与我无关,这些人并没有加害于我。如果是他们想害我的性命,我为了保卫自己而向他们进攻,那倒说得过去。可是我现在既没有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也没有对我有任何阴谋,我若进攻他们,那就不公平了。我若这样做,就等于承认那些西班牙人在美洲所犯下的种种野蛮罪行是正当的。他们在那里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当地土人,这些人虽然是偶像崇拜者和野蛮人,在他们的风俗中有些残忍而野蛮的仪式,如用活人祭奠他们的偶像等等,可是,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都是无罪的。这种杀人灭种的行为,无论在西班牙人自己中间,还是在欧洲各基督教国家中间谈论起来,都引起了极端的憎恶和痛恨,认为这是一种兽性的屠杀,一种人神共愤、残酷、不人道的暴行,以至使“西班牙人”这个词,在一切具有人道思想或基督教同情心的人中,成为一个可怕的字眼,就好像西班牙专门出这种没有一点仁爱观念、对不幸的人们没有一点怜悯心的人一样。而仁爱、怜悯正是大家风范的标志。

这样想,我就停止了一切行动。我逐渐放弃了这个计划,认为去袭击那些野人是错误的,并且决定,除非他们先来袭击我(这是我应该阻止的),我不应该去干涉他们。不过,如果我真被他们发现,被他们攻击,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另外,我也意识到,这种办法不但不能救我,反而会把我完全毁掉。因为,除非我有绝对把握把当时上岸或继之而来的野人都杀掉,否则的话,有一个人逃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同族,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过来报仇,我这不是平白无故自取灭亡吗?

总而言之,我最后的结论是:无论在原则上还是策略上我都不应该管这件事。我的任务是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不让他们看到我,并且要不留下一点痕迹,不让他们发现岛上有人。

这种慎重的决定同时唤起了我的宗教观念。我认为,当我制订出那残酷的计划,要灭绝这些无罪的——至少对我是无罪的——人的时候,我完全背离了自己的职责。至于他们彼此之间所犯的种种罪行,都与我无关。他们这些罪行是全民性的,我应该把这些事交给上帝,听凭上帝的裁判,因为上帝统治万民,他知道怎么用全民性的处罚来惩治全民性的犯罪,怎么对公开的犯罪者进行公开的判决。

在我看来,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上帝没有让我干出这件事来,我实在觉得很满意。我觉得,如果我干了这件事,我在上帝面前所犯的罪过,不亚于故意杀人。于是我跪了下来,向上帝表示最谦卑的感谢,感谢他把我从杀人流血的罪恶中挽救出来,并恳求他保佑我,让我不落到野人手里,也别让我动手加害他们,除非我从他那儿得到一种更清楚的指示,让我为了自卫而这样做。

自那以后,我在这种心情支配下又过了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我因为根本不想碰到这些坏蛋,不想袭击他们,就再也没上过那座小山去探寻他们的踪影,看是否有人上岸。生怕自己经不住**,看到有机可乘把对付他们的计划付诸实施,攻击他们。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停放在岛那边的小船移到岛东边来,划到我在一处岩石底下发现的一个小水湾里。那地方,由于有急流,我知道那些野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或者说不肯)坐小船来的。

我把小船上所有的附件都搬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短程航行不需要的,其中包括我亲手做的一套桅杆和船帆,一个锚样的东西(这东西实在不能说是锚或四爪锚,不过总算是我尽了最大努力做出来的)。我把所有的东西全搬了下来,免得引人注意,让人看出有船只和有人住的痕迹。

此外,我前面已经说过,我比以前更加深居简出了。除了诸如挤羊奶,料理树丛里的羊群之类的日常工作之外,我很少离开住处。那羊群由于在岛的这边,可以说没什么危险。因为那些偶尔到这岛上来的野人,从来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找到什么,所以也就从来不离开海岸向里走。我确信,自从我开始提防他们而处处小心以后,他们还照样到岛上来过好几次。真的,一想到过去,我就不寒而栗。因为我过去除了带支枪(并且枪里只装着很小的子弹)以外,经常手无寸铁地在岛上走来走去,东瞧瞧西望望,找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如果那时碰上他们,被他们发现,我又该怎么办呢?或者,假如我当时看到的不是一个脚印,而是一二十个野人,一见到我就追,而且跑得很快,我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我一定会措手不及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吓得魂不附体,异常难过,半天都恢复不过来。我简直不能设想那样我会怎么办,因为我不但无法抵抗,甚至会惊慌失措,失去从容应付的能力,更不用说采取我现在经过充分准备和考虑所决定的措施了。的确,每次回想起这些事情,我就闷闷不乐,有时好半天都排解不开。最后,我总是回过头来感谢上帝,感谢他把我从这么多无法预见的危险中挽救出来,让我避开了不少灾祸,而这些灾祸都是我自己无法逃避的,因为我完全没想到它的严重性或可能性。

以前,我经常有一种感想,认为上帝对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的各种危难总是慈悲为怀,总让我们绝处逢生。现在,这种感想又重新回到我的脑海。我觉得我们经常在不知不觉中奇迹般地逃避了大难。每当我们犹豫不决,不知该走哪条路的时候,经常有一种暗示在内心指导着我们走这条路,虽然我们本来想走的是那条路,不仅如此,有时我们的感觉、愿望或是任务明明让我们走那条路,可是心里忽然灵机一动。这种灵机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硬逼着我们走这条路。结果,事实证明,如果我们走了我们要走的路或是我们心中认为应当走的路,我们早已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想过后,我就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每当心里出现一种神秘的暗示或压力,

叫我做什么事或走什么路的时候,我就坚决照这种神秘的指示做,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这样做、这样走,只知道心里有这么一种压力或暗示。在我的一生中,可以找出许多类似的例子,特别是在我来到这个倒霉的岛上以后。此外还有许多类似的场合,如果我当时有现在的观念,我就一定可以预防。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的道理,只要有一天大彻大悟,就不算太晚。我奉劝那些三思而后行的人们,如果他们的生活也像我一样,充满了种种异乎寻常的变故,千万不要忽视这种上天的。不管这种来自什么看不见的神明的力量(在此我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也无法说明它),它们至少可以证明精神与精神之间是有交往的,有形的事物和无形的事物之间是有神秘沟通的。这个事实是永远无法推翻的。关于这一点,我会在我后半生的孤寂生活中举出一些很重要的例子来。

焦虑以及那些长期笼罩着我的危险,还有这些叫我操心的事情,已经打断了我为未来舒适、便利的生活而拟订的发明和计划。我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坦白承认这一点,读者一定不会感到奇怪。我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个人安全问题而不是食物问题。我不敢钉钉子,不敢劈木头,就怕声音被别人听见,至于枪,那就更不敢开了。尤其让我担心的是生火,因为生火的烟子白天老远就会被人看见,坏我的事。因此,我把一切需要生火的事情,像烧陶罐、烧烟斗等等,都移到森林中新找到的地方做。我到那地方去了一段时间后,竟然在土层里发现了一个天然地洞,这事让我深感欣慰。地洞很深,我敢说,即使是野人来到了洞口,也没有胆子进去。事实上,除了像我这样专门想找安全退路的人,谁都不会进去的。

地洞的洞口在一块大岩石底下,一天我偶然到那里砍树枝准备烧炭时发现的。如果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把这事归于天命的话,我只好说是偶然了。在继续讲下去以前,我必须先谈谈我为什么想烧炭。

前面已经说过,我不敢在住所附近弄出烟子来。可是,在那里生活,我又不能不烤面包、煮肉。因此,我计划按照我在英国看到的办法,把木头放在草皮泥底下烧,烧成木炭,然后熄火,把炭带回家。家里需要用火,就烧它,免得有冒烟的危险。

暂且不说这些。有一天,我正砍木头,忽然看见,在一片浓密的矮丛林后,好像有一个深坑。我好奇地想进去看看。我很费了些劲才走进坑口,发现里面很大,我在里面站直身子,绰绰有余,甚至还容得下一个人。可是,说实话,我出来的速度比进去的速度快得多,因为我朝那漆黑的深处一望,忽然看见两只发亮的眼睛,也不知道是魔鬼的还是人的,在洞口微弱的光线反射下像两颗星星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我又镇定下来,连声骂自己大傻瓜,心想,谁要是怕魔鬼,谁就不配独自一人在岛上住二十年。并且我相信,这洞里就没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于是,我鼓起勇气,拿了一根点燃的火把,重新钻了进去。没有走上几步就又像刚才那样吓了一跳。因为我忽然听见一声很大的叹息声,就像一个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哀叹。接着又是一阵不连贯的声音,好像在断断续续地说话,然后紧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立刻往后退,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头上戴着帽子,竖起来的头发说不定会把它冲掉。可是我还是拼命鼓足勇气,对自己说,上帝的神力无所不在,是会保佑我的。于是我高高举起火把,向前走了两步,借着火把的光一看,原来地上躺着一只硕大的公山羊,大概由于太老了,正在那里喘气,快要死了。

我推了推它,看看能不能把它赶出去,它也试着要站起来,可是已经爬不起来了。于是我想,就让它躺在那里吧,既然它能把我吓一大跳,一定也会吓跑野人,如果野人胆敢在它还活着的时候闯进来的话。

这时候,我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开始察看周围的情况。这山洞并不算大,不过十二英尺的范围,既不圆,也不方,不成形状,完全是天然形成,而不是人工开凿的。我还发现洞的尽头还有洞,但是很低,要爬着才能进去。至于究竟通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因为当时没有蜡烛,我就没有进去,决定第二天带六支蜡烛和一个火绒盒来(这火绒盒是我用一支短枪上的枪机做成的),另外再带一盘火种。

于是,第二天,我带了六支自己做的大蜡烛(我现在已经能够用羊脂做出很好的蜡烛)到了那边。为钻进那矮洞,我不得不趴到地上,向里爬了十来码。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冒险,因为我既不知道要爬多远,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爬过这段通道之后,我发现洞顶忽然高了起来,差不多有二十英尺。我向这地下室或地窟的四壁和顶上一看,我敢说我在岛上从未见过这种地方,洞壁熠熠闪耀,反射着我的烛光,放出霞光万道。至于到底是钻石,是宝石,还是金子,我也弄不清楚。

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最美妙的洞穴。虽然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光线,但地下又干燥又平坦,上面铺着一层细碎的沙石,所以看不到什么令人厌恶的爬虫、毒蛇之类,同时,顶上和四壁也一点都不潮湿。惟一不足的就是入口。可是,这正是我需要的安全入口,是我需要的那种退路,因此,我倒觉得这个不足对我有利。这个发现使我异常兴奋,决定马上动手,把我最放心不下的一部分东西搬到这里来,特别是我的火药库和多余的枪械,包括两支鸟枪(我一共有三支)、三支短枪(我一共有八支)。我在城堡里只留下五支短枪,并把它们像炮似的架在外墙上,这样,需要时也可以随时取下来使用。

转移军火的时候,我顺便打开了从海上捞起来的那桶进了水的火药,只见火药的四周已经浸了三四英寸厚的水,结了一层坚硬的壳,里面的部分却保存得很好,仿佛坚果里的果仁似的。因此我从桶里弄到了差不多六十磅可以用的火药,这实在是一个可喜的发现。于是我便把全部火药都搬了过去,城堡里不再留三磅以上的火药,以防任何意外的发生。我又把做子弹的铅全都搬了过去。

我现在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古代的巨人,据说这种巨人住在石洞里,谁都袭击不到他们。我对自己说,只要我住在这里,哪怕有五百个野人来追踪我,也找不到我。即使找到我,也无法在这里攻击我。

那只奄奄一息的老山羊,在我发现它的第二天,便死在了洞口,我觉得与其把它拖出去,倒不如在那里挖一个大坑把它埋起来省事。于是我就把它埋了,免得它以后腐烂了让我闻臭气。

我在这岛上已经第二十三个年头了,对于这个地方和这种生活方式我也习以为常了。只要能保证没有野人来打扰我,我情愿向命运投降,在这里度过余生,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像洞中的那只老山羊一样,倒下来死去为止。另外,我又有了一些消遣和娱乐的事,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愉快多了。首先,前面已经说过,我已经把波儿教得会说话了。它的话说得既熟练又清楚明白,真让我高兴。它和我一起生活了不下二十六年。至于它后来又活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巴西人都认为鹦鹉可以活一百年,也许我那可怜的波儿到今天还活着,还在叫着“可怜的鲁滨逊”哩。我不希望任何英国人这么倒霉,跑到那里,听到它说话。要是真给他听见,他一定会认为是魔鬼在说话。我的狗也是我可爱的好伴侣,跟了我不下十六年,后来终于老死了。至于我的那些猫,前面说过,它们繁殖得太快了,我被迫一开始就开枪打死了几只,免得它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吃光。最后,我带来的那两只老猫都死了,我又不断地驱逐那些小猫,不给它们东西吃,结果它们都跑到树林里,变成野猫了,只剩下两三只我喜欢的,被我驯养在家里。可是它们生出的小猫都被我扔到水里淹死了。以上这些,都是我家庭成员的一部分。此外,我还在身边养了两三只小山羊,教它们在我手里吃东西。另外我还养了两只鹦鹉,也会说话,也都会叫“鲁滨逊”,可是都比不上波儿,不过我在它们身上下的工夫,也没有在波儿身上那么大。另外我还养了几只海鸟,究竟是什么鸟,我也不知道。我在海边捉住它们后,就把它们的翅膀剪掉,养了起来。我在城堡围墙外种的那些小树桩子,现在已经长成浓密的树林了,这些鸟就住在那些树丛中间,并且生出小鸟来,非常有趣。因此,正如上面所说,只要能保证不受野人的威胁,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事与愿违。所有读到这部故事的人大概都可以从中得出这样的体会,那就是,在生活中,我们最想躲避的坏事,我们最害怕的坏事,往往是我们获得解放的途径,是我们脱离苦恼的惟一途径。在我离奇古怪的一生里,可以举出许多这类例子。不过,在我独居此岛最后几年的生活里,这种情况特别显著。

现在已经是我来到岛上第二十三年的十二月。冬至前后(其实也不能称之为冬季),正是收获季节,我必须经常出门,到田里去。一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刚出门,忽然看见远处海岸上有一团火光,就在我发现野人踪迹的那个方向,离我大约有二英里远。然而,令人担忧的是,不是在岛的那边,而是在我这边。

看到这种景象,我大吃一惊,在小树林里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外走,生怕受到出其不意的袭击。可是我心里再也无法平静,我担心的是:万一这些野人在岛上走来走去,看到那已经收割完了和未收割的庄稼,以及我的其它设施,马上就会断定出岛上有人,不搜出我来,是决不会罢休的。在这紧要关头,我立刻跑回城堡,收起梯子,并把墙外的一切都收拾成荒芜而自然的样子。

然后我又在里面做好准备,以防御来犯之敌。我把所有的炮(就是那些架在外墙上的短枪)和手枪全装上弹药,决定抵抗到底。与此同时,我也没有忘记祈求神力的保护,恳求上帝把我从野蛮人手里解救出来。这样大约待了两小时,我就开始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可是我却没有可去探听消息的人。

我又在家里多坐了一会儿,琢磨着怎么应付当前的情况。最后,我实在耐不住了,便把梯子搭在山岩旁边,登上了前面讲过的那片平坎,又把梯子从后面提起来,放在那片平坎上,登上了山顶。我把特意带在身上的望远镜拉开,俯卧在山顶上,向那儿望去。我望见那边有几个**的野人,围着一团火坐着。他们显然不是在取暖,因为眼下天气很热,用不着取暖。我推测,他们大概是在烹煮他们带来的人肉宴席。至于是死人还

是活人,我就弄不清了。

他们一共来了两只独木舟,已经被拖到岸上来了。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他们大概要等涨潮的时候再走。看到这种情景,我内心的慌乱简直难以想象,尤其是看见他们已经到岛的这边来了,并且离我这么近。同时我又注意到,他们到岛上来,一定是伴随着潮水而来,我这才放心了一些,因为我觉得,只要他们事先没来到岛上,我在涨潮的时候出门,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可以比较安心地出去收割庄稼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潮水开始往西流的时候,他们就都上了船,划桨走了。离开前一小时,他们跳了一场舞,我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再仔细观察,我还可以看出他们都赤身**,一丝不挂,至于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就分不出来了。

见他们上船走了,我便取了两支枪背在肩上,拿了两支手枪挂在腰带上,又取了一把没有鞘的大刀挂在腰上,快速地向那临海的小山跑去。我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跑到那里,因为我身上背了这么多的武器,走不动。我一跑到小山上,就看到除了我见到的那两只独木舟外,还有三只。只见他们在远处的海面上会合,往大陆那边去了。

这真是一副可怕的景象。更可怕的是,我走到海边,又亲眼目睹到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遗迹:血迹、骨头,还有一块块人肉,这些都是那些坏蛋欢快地大吃大嚼过的。一看到这种情景,我立刻怒不可遏,心想,下次再看见他们过来干这种坏事,一定要把他们消灭干净,不管他们是谁,也不管有多少人。

显然,他们并不是经常到这岛上来。因为,又过了十五个多月,他们才再一次在那里上岸。这就是说,在十五个月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见过任何脚印、痕迹。这样看来,在雨季,他们是决不出门的,至少决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然而,在这段时间,由于时时担心被他们袭击,我的日子过得很不舒服。由此可见,等待祸事来临比遭遇到祸事还要痛苦,尤其是当一个人无法摆脱这种等待的、担惊受怕的心情的时候。

在这整个时期,我一直有要杀人的心情。大部分有用的时间我都在计划着下次看到他们时怎么进攻,尤其是提防着他们像上回那样分两部分前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即使我杀光了一批(比方说,杀掉十个或十二个),到了第二天,或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我还得杀掉另一批。这样一批一批地杀下去,我自己最后也要变成一个和这些食人者一样残暴的杀人凶手,也许比他们更残暴。

我现在每天都在疑虑和焦急中度日,料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些残忍无情的东西手里。就是偶然大着胆子到外面去,也是极其小心地左顾右盼。我现在体会到老早就驯养好了一群羊的好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开枪,尤其是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生怕惊动了那些野人。我很清楚,即使我能暂时把他们吓跑,他们不出明天就会卷土重来,说不定还会带来两三百只独木舟。到那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虽说如此,我却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看见一个野人。直到后来,我才重新看到他们。详细情况下面再说。不错,这段时间,他们很可能来过一两次,不过,大概没有在岛上停留多久,再不然就是我没听见他们的动静。可是,到了我来到岛上第二十四年的五月,我又很奇怪地与他们相遇了。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下面再讲。

这十五六个月中,我内心烦躁不安。我睡不着觉,老做可怕的梦,经常从梦中惊醒。白天,我忧心忡忡。夜里,我噩梦重重,经常梦见杀野人,梦见我之所以杀野人的正当理由。所有这些,暂且不提。且说到了五月中旬,按我那糟糕的木头日历算来,大概是五月十六日(因为我至今还把一切都记在那根木柱子上),那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直持续到深夜。我也说不清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记得当时我正在阅读《圣经》,并且正在认真地思考我目前的处境,忽然我听见一声枪响,好像是从海上发出的。

这事出人意料,与我过去碰到的任何事在性质上完全不同。因为这事在我头脑中产生的是另一种反应。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很快就把梯子架到半山上。登到半山以后,接着把它拉起来,又爬上梯子,上到了山顶。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火光一闪,我知道第二枪又响了,果然半分钟以后,又听见了枪声。从声音判断,估计是从上次我坐船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上传来的。

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什么船遇险了,而且还有别的船和这艘船结伴而行,因此放了这几枪作求救信号。我这时倒很沉着,心想:我虽然没法援助他们,他们也许会援助我的。于是我把手头所有的干柴都收集到一块儿,在山上堆成一大堆,点起来。这些柴都是干透了的,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虽然风很大,火仍烧得很旺。我敢说,只要海里有船,他们绝对看得见。他们无疑是看见了,因为我的火刚烧起来,就又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好几声,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我烧了一整夜火,直到天亮。等天已大亮,海上开始晴朗的时候,在远远的海面,在岛的正东,我仿佛看到个什么东西,至于是帆是船,却看不清,甚至用望远镜看都没办法,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而且仍有雾气,至少,海面上是有的。

那一整天,我都在不断地望那个东西,不久便发现它始终停在原处,一动不动。于是我断定那是一艘抛了锚的大船。我急于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就拿着枪,向岛的南部跑去,一直跑到我上次被急流冲走的那些岩石前。到了那里,天已经完全晴了,我一眼就看出(真让我难过),一艘失事的大船昨天夜里撞在我上次驾船出海时发现的那些暗礁上了。说起来,由于这些暗礁挡住了急流的冲力,形成一股逆流,曾帮我从平生最绝望的险境里逃生。

由此可见,对一个人是安全的东西对另一个人很可能是毁灭。我猜,这些人可能因为地形不熟,同时又因为那些礁石都隐藏在水底下,再加上昨天晚上东北风刮得急,所以触礁了。如果他们看见这个岛(我不得不假定他们没看见),他们肯定会设法利用小船向岸上逃生的。可是他们却鸣枪求救,尤其是在看到我的火光以后。这件事,不禁使我产生了种种推测。首先,我猜想他们看到我的火光以后,就立刻上了小船,拼命往岸上划,可是当时风浪太大,把他们卷走了。一会儿我又猜想,他们的小船说不定早就丢了,因为这种事儿是常有的。尤其是碰到惊涛骇浪拍打船只的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把船上的小船拆散,甚至扔到海里去。一会儿我又猜想,跟他们结伴同行的,或者还有别的船,见到他们出事的信号,已经把他们救起来带走了。一会儿我又猜想,说不定他们坐上小船,下了海,让我上次碰到的那股急流冲到大海里去了。到了大海上,他们就只有受苦和等死的份儿了,说不定这时他们已经快要饿死,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我现在自顾不暇,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可怜的人受苦受难,在心里可怜他们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这件事对我也产生了好的影响,那就是,让我体会到更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给了我这么多的照顾,让我在这种凄凉的环境里过得这么幸福,这么舒服。同时也感谢他,在整整两船人中只留下我一个人死里逃生。不管上帝把我们放进多么恶劣的生活环境,让我们遭遇多么巨大的不幸,他总让我们亲眼看到一些值得感激的事情,看到有些人的处境比我们更糟。

就拿这群人来说吧,我简直看不出他们中有谁能死里逃生,同时,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指望他们不同归于尽。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被结伴同行的船只救走。可是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我没看出一点迹象。

看到这个景象,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急于交友的强烈愿望,禁不住脱口而出:“啊!即使有一两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从这条船逃生,到我这儿来呢!也好让我有个伴,有个同类说说话儿,聊聊天啊!”我多年来过着孤寂的生活,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要与人往来,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到没有伙伴的痛苦。

在人类的情感世界里,经常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一旦被某种看得见的目标所吸引,或者被某种虽然看不见、却想象得出的目标所吸引,就会以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推动着我们的灵魂向那目标冲去,如果达不到目标,我们就会痛苦不堪。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逃脱出来啊!“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呢!”这句话我至少念叨了一千遍。每次这样念叨的时候,我总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强烈欲望,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倘若我手里这时拿着什么脆软的东西,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捏得粉碎。同时我的牙齿也紧紧地咬着,好半天不能松开。

产生这类生理和心理反应的原因和规律,不妨让那些科学家去解释。我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是原原本本的现象,而且我最初发现这种现象的时候,也感到意外,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它是怎么产生的。毫无疑问,这种现象,来自我内心某种热切的愿望和坚定的信念,因为我从内心深处觉得,如果能有一位基督徒和我交谈,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然而这种事就是做不到。这大概是他们命里、我命里,或我们双方命里注定的。因为,直到我留在岛上的最后一年,我还没闹清那条船上究竟有没有人得以逃生。更可悲的是,几天后,在岛的那一头,靠近船只失事的地方,我亲眼在海边看到一具淹死了的年轻人的尸体。他没穿多少衣服,只穿了一件水手的背心,一条开膝麻纱短裤和一件蓝色的麻纱衬衫。我无法猜出他是哪国人。他的衣袋里除了两块西班牙币和一个烟斗外,一无所有。这两样东西中,后者的价值对我来说比前者高十倍。

这时海面风平浪静,我很想大着胆子驾小船到那条破船上去,因为我坚信一定可以从船上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同时,促使我去的还有一个动机,就是希望船上还会有一两个活着的人,如果有的话,我不仅可以搭救他们的性命,而且搭救他们,对我自己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这种想法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昼夜坐卧不宁,一心只想着乘小船到那破船上去。我想,既然这种念头如此强烈,让我难以抗拒,那一定是来自某种看不见的神力的暗示,如果我不去,那就对不起自己。至于其它事,只好听天由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