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流落荒岛孤独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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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一直到我动手建的篱笆完成了大约五十码的时候,我才想到这一层。于是我立刻停下工程,决定先圈一块长约一百五十码,宽约一百码的地方。这个面积,在相当时期内,一定能容得下我所有的羊。等我的羊群增加了,再扩充圈地也不迟。

这个办法实在比较稳妥,于是我信心十足地干了起来。我用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把第一块地圈好了。在圈好之前,我一直把那三只小羊拴在最好的地方,让它们养成在我身边吃草的习惯,跟我混熟。我时常带一点大麦穗子或一把稻谷给它们,让它们在我手里吃,因此在篱笆围成以后,我虽然把它们放开了,它们还是来回地跟着我,咩咩地叫着,向我讨粮食吃。

我的目的总算实现了。不到一年半,我已经连大带小有了十二只山羊。又过了两年,除了被我宰杀吃掉的几只,我已经有四十三只羊了。这以后,我又圈了五六块地养羊,这些圈地上都做了窄小的栅栏,我要捉它们时,就把它们赶进去,同时在各个圈地之间,又做了一些彼此相通的门。这还不算。我现在不仅随时有羊肉吃,还有羊奶喝,这是我最初没想到的,所以当我忽然想到时,真是又惊又喜。现在我已经建起了自己的奶房,有时每天可以出一二加仑羊奶。我从来没有挤过牛奶,更没挤过羊奶,也没见过人家做奶油和干酪,可是,经过许多次的试验和失败,我终于做出了奶油和干酪。可见大自然不但使每个生物都得到食物,并且还指示每个生物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去利用它。

上帝对他所创造的一切生物是多么慈悲啊,哪怕他们是处在濒临灭亡的环境!他善于把最苦的命运变为甜蜜的生活,使我们哪怕身处牢狱之中,都有理由赞美他!在这片荒野里,我初来的时候本以为一定要饿死的,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多么丰盛的佳肴啊!

你要是看到我和我的小家庭坐在一处用餐的情形,即使你是一个禁欲主义的哲学家,也不禁要哑然失笑。我坐在那里,简直像岛上的君王,对我的全体臣民拥有绝对的生杀大权。我可以把他们吊死,开膛破肚,也可以给他们自由,或是剥夺他们的自由。而且,在我的臣民中,根本没有叛逆者。

你看我用餐的时候,俨然是一位国王,一个人高高坐在上面,臣仆们在一旁侍候着。波儿就像是我的宠臣,只有它,才有权利跟我说话。我的狗(它现在已又老又昏聩了)照例坐在我的右手。那两只猫呢,一只坐在左边,一只坐在右边,时刻等着从我手里得到一点什么吃的,就像得到特殊的恩赐似的。

这两只猫并不是我最初从船上带下来的那两只,因为它们都已经死了,我亲手将它们埋在我住所附近。但其中一只不知同什么动物**生了许多小猫,现在这两只,是我从那些小猫中留下来驯养起来的。其余的都跑到树林里去,成了野猫,后来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因为它们时常跑到我家里来,抢夺我的东西,最后我不得不向它们开枪,打死不少。最后它们终于离开了我。

我现在是侍从成群,生活富裕。除了缺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外,什么都不缺。至于人与人的交往,不久以后我反而觉得太多了。

我已经说过,我急于想使用那只小船,虽然又不愿再冒风险。因此,我有时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弄到岛的这边来,有时又克制着这种想法,觉得不要它也行。可是我心里又总安定不下来,总想到我上次出游时所到过的岛的那一角(也就是我登山远眺海岸和潮流形势的地方)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这种念头在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强烈,最后我决定从陆地沿着海边到那边去。于是我去了。

如果谁在英国碰见一个像我这样装扮的人,一定会吓一大跳,或者会觉得很可笑。有时我把自己打量一下,设想着自己穿着这套行装到约克市去旅行,也不禁要好笑。下面让我描绘一下我的样子吧。

我头上戴着一顶山羊皮做的、没有形状的、又高又大的便帽,脑后垂着一块长长的帽檐,一来是为了遮太阳,二来是为了挡雨水,免得水流进我的脖子。因为在这个地方,雨水流进衣服和皮肉之间,是最伤身体的。

我身上穿着一件山羊皮的短外衣,衣襟一直垂到大腿。下面穿着一条开膝短裤,也是用一只老公羊的皮做成的,羊毛在两边垂得很长,一直垂到小腿上,像一条长裤。我没有鞋袜,只做了一双我实在叫不出名字的短靴似的东西,靴腰遮着我的小腿,两边用绳子系起来,像绑腿一样。这双靴子同我全身的衣服一样,样子都极为粗劣难看。

我腰间系的一条宽皮带是晒干了的小羊皮做的,上面没有带扣,只用两根山羊皮条系着。两边各有一个环,却没挂刀和短剑,只挂了一把小锯和一把斧子,一边一个。我的肩膀上,斜挂着一条略窄的皮带,以同样的方式系着。皮带的末端,也就是我左胳膊底下,挂着两个口袋,也是羊皮做的,一个里面装着火药,一个里面装着子弹。我背上背着筐子,肩上扛着枪,头上顶着一把又丑又笨的大羊皮伞。除了枪之外,这把伞是我最不可少的东西。至于我脸的颜色倒不像一个不修边幅、住在离赤道不过十九度的人那么黑。我的胡子,曾经长到四分之一码长,但由于我有很多剪子和剃刀,我就把它剪短了,只留着上嘴唇的,把它修成一副回教徒式的大胡子,像我在萨累见过的土耳其人一样。因为摩尔人不留这种胡子,只有土耳其人才留。这副胡子,虽然不敢说长得可以挂上我的帽子,至少是又浓又长,要是英国人看见了,准会吓一跳。

我这里只是随便说说。反正没有人看我,我的外表如何,无关紧要。所以我也不必多说了。我带着这副尊容上路,一直出去了五六天。我首先沿着海岸一直走向我上次停船上山的地方。既然用不着照看船,我便抄了一个近路,爬上我上次登过的那个高岗。当我向上次不得不绕道行船的那个岩石出没的地带望去时,出乎意料地只见海面风平浪静,既没有波澜,没有动静,也没有急流,同别的地方完全一样。

对这个现象我甚是纳闷。决心花些时间,看看这是否与退潮有关。不久我就明白了它的奥妙,原来那急流是由西边退下来的潮水和沿岸某大河的水流汇合而成的,而且,要看西方的风力和北方的风力哪个大,才能决定急流离岸的远近。待到傍晚,我重新爬到山上,这时正赶上退潮,我又清楚地看到了那股急流,不过这次离岸有半海里远,不像那么近了。不同的是,我上次来时,这急流恰好离岸很近,所以把我的船给冲走了。其它时候,是不会这样的。

这一次观察使我明白了,只要我注意潮水的涨落,就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让小船驶到岛的这边来。然而,当我想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我想起了上次遇到的危险,不由得胆战心惊,连想都不敢想了。于是,我做了另外一个决定,虽然比较费劲,但比较安全,那就是再做一只独木舟,这样我就既在岛这边有一只,又在岛那边有一只了。

现在,可以说我在岛上已经有两个庄园了。一个是那座小城堡或帐篷,四周有墙,上面有岩石,后面还有山洞。我已经把那山洞扩充为好几间房,或者说好几个洞,一个套一个。其中最干燥最大的一间,有一个门通到围墙外面,也就是说,通过墙和那山石衔接的地方。那里面放满了前面讲过的大瓦缸,还放了十四五只大筐,每只能装五六斗谷物。这里贮藏着我的食物,特别是谷物。其中一部分是割下来的穗子,一部分是我用手搓出来的谷粒。

至于那堵用高高的木桩做成的墙,那些木桩都已经长得像树一样,又大又密,谁都看不出后面有人住。

紧挨着这个住所,向岛内走几步,在一片地势较低的地上,是我的两块庄稼地,我按季节耕种,它们就按季节产粮食,只要我需要增加谷物,附近还有同样合适的土地可供开垦。

除此之外,在我的别墅那边,我还有一座像样的庄园。首先,那里有一座茅草屋,我不断地修理它,这就是说,我保持着周围篱墙的高度,并且老是把梯子放在墙里头。那些篱笆树起初不过是些木桩,现在却长得又粗又高了。我不断地修剪它们,希望它们长得枝繁叶茂,生气盎然,绿树成荫。后来它们果然长成这样。篱墙当中,一直支着我的帐篷,这帐篷是由一块帆布和几根柱子搭成的,永远用不着修整或重搭。帐篷里,我用野兽的皮和其它一些柔软材料做了一张床,上面铺着我从船上的卧具中保存下来的一条毯子,还有一件很大的值夜用的衣服可以做被子。我每次因事离开老住所时,就到这别墅来住。

连着这个地方的,是我牧放山羊的圈地。因为圈这块地时费了很大的艰辛,所以我有意把它建得很严密,以免让山羊跑了。我付出了无数的辛勤劳动,在篱笆外插满了小木桩,而且插的密度差不多不像篱笆,而像栅栏,木桩和木桩之间几乎连手都插不进去。后来这些木桩在第二个雨季中都长大了,篱笆坚固得和墙一样,甚至比墙还坚固。

这一切证明了我并没有偷懒。凡是可以使我生活舒适的事情,只要有必要,我都不辞辛劳地去做。因为我觉得,圈养一批牲畜,就等于替自己建立了一座羊肉、羊奶、奶油和干酪的活仓库,无论我在岛上生活多少年——哪怕四十年——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同时我也觉得,我要想一伸手就能抓得着山羊,就得把羊圈修得严严实实,绝对不能让它们跑掉。我把这个想法贯彻得那么彻底,后来那些木桩长大后,我反而觉得太密了,不得不拔掉一些。

###下部在这里,我还培植了一些葡萄。我每年冬天贮藏的葡萄干,主要靠的就是这些葡萄。我照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保藏起来,作为食物中最好、最可口的美味。说真的,它们不仅好吃,而且能祛病强身、营养提神。

由于这地方是我从住所到停船之处的必经之地,所以每次到那边去的时候,我总要在这里停留一下。因为我经常要去看看我的小船,整理整理上面的东西。我有时也驾着它出去兜风,可是再不敢冒险航行,很少离开海岸几丈远,总担心弄不好碰到急流、大风,或出现其它意外的事故。

不料,我的生活又出现了新情况。

一天正午,我正要去看船,忽然在海边上发现了一个人的赤脚脚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沙滩上。我简直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像遭了晴天霹雳,又像活见了鬼。我侧耳静听,又回头环视,可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我跑上高地,向远处望去,又在海边上来回跑了几趟,可是一无所获,除了这个脚印,再也没找到其它的。我跑到脚印跟前,看看有没有别的脚印,看看它会不会是我自己的幻觉,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确确实实,不折不扣是一个人的脚印,脚指头,脚后跟,一应俱全。至于它是怎么来的,那我就不得而知,也无从猜测了。我像一个方寸已乱、精神失常的人似的胡思乱想了一阵,就拔腿飞快地往我的防御工事跑去。我心里恐慌

极了,走不到两三步就回头看看,连远处一丛小树、一个枯树干,我都误认为是人。至于一路上由于受到惊吓产生了多少各种各样的幻觉,幻觉里又出现了多少荒诞不经的念头,以及我脑海里产生了多少离奇古怪的猜想,简直数不胜数。

一跑到城堡(我以后就这样称呼好了),我马上就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似的,一下子钻了进去。至于我是按照原来的设计,用梯子爬进去的,还是从那被我称为门的岩洞里钻进去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甚至到第二天早上还想不起来。因为,我跑进这个藏身之所的时候,心里恐怖至极,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逃进它的草窝,一只遇险的狐狸逃进它的洞穴。

我一夜都没合眼。受了这场惊吓后,过去的时间越长,疑惧反而越大。这种情况,未免有点反常,尤其与一般处于恐惧心理中的生物的常态相悖。原因是,对这件事,我不断用一些大惊小怪的想法吓唬自己,还专门往坏处想,虽然我离那脚印已经很远了。有的时候,我就设想着,这一定是魔鬼在作祟,于是我的理智便随声附和这个假设。我想,其他的人类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把他们载到岛上来的船只又在什么地方?别的脚印又在哪里?一个人怎么可能来到这里?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说魔鬼来到这里现人形,仅仅是为了留下一个脚印,那又未免太没意义了,因为他无法断定我一定会看见。魔鬼除了留下这个孤零零的脚印之外,完全可以找出许多其它的办法来吓唬我,因为我住在岛的另一头,他绝不会头脑简单地把一个记号留在我十有八九看不到的地方,而且把它留在沙滩上,只要一起大风,就会被海潮冲得踪迹全无。这些看起来都不能自圆其说,都不符合我们平常对魔鬼的看法,因为我们总是把魔鬼看成诡计多端的家伙。

许多类似的事使我不得不承认,一切关于魔鬼的疑惧都是没有根据的。于是我很快得出结论,这一定是些更危险的生物,就是说,是对面大陆上的某些野人来跟我作对。他们乘着独木舟到海上闲荡,或许是被急流或者逆风偶然弄到这个岛上,上岸之后,因为不愿意留在这个孤岛上,又回到海上去了。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盘旋的时候,我起初感到很庆幸,觉得幸好当时自己没在那边,也没让他们看见我的小船,要是他们看见了船,一定会断定小岛上有人居住,说不定会进一步进行搜寻。可是紧接着,我又往可怕的地方胡思乱想起来,觉得他们已经发现了小船,并且已经发现这岛上有人了。又想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来更多的人,把我吃掉。就算他们找不到我,也会找到我的篱墙,毁掉我的谷物,劫走我的羊只,把我活活饿死。

恐惧驱走了我对上帝的全部希望。我曾因为亲身受到上帝的恩惠而产生的对上帝的信仰,现在完全消失了,仿佛他过去虽然曾经赐给我饮食,现在却无力来保护他赐给我的那些饮食似的。于是我痛责自己偷懒,不肯多种一些粮食,只图能接得上下一季就行了,就像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什么时候都可以享用地里的收获似的。我觉得这种自我责备很有道理,因此决定今后一定要预先囤积好两三年的粮食,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因缺乏面包而送命。

在造物主手中,人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东西啊!人类的感情随着环境是怎样变幻无常啊!我们今天爱的,往往是明天恨的;我们今天追求的,往往是明天逃避的;我们今天希望的,往往是明天害怕的,甚至是胆战心惊的。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以前我觉得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被人类社会所抛弃,孤身一个,被无边的大海包围着,与世隔绝,被贬入寂寞的生活,仿佛上天认定我不足以与人为伍,不足以与同类并列似的。我认为如果让我见到一个人,那不亚于使我死而复生,那将是上天所能赐给我的最大福气,仅次于免除我人间的罪行,升入天堂。而现在呢,只要一疑心到可能看到一个人,我就会吓得全身发抖,只要看到一个人影,看到有人到岛上来的不声不响的痕迹,我就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人生的变幻无常,就是这样。我定下神来以后,对这个问题产生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想法。我觉得,我当前的生活,正是大仁大智的上帝替我安排好了的。我既然无法预知上帝对我的最后用意,就该绝对服从他无上的权力,因为我既然是他创造出来的,他就有绝对的权力按照他的意思来支配我、安排我。我既然冒犯过他,他当然有权力对我进行处罚。我就应当对他的震怒逆来顺受,因为在他面前我是有罪的。

于是我又想,既然公正而万能的上帝认为应当这样处罚我,他当然也有力量拯救我。如果他认为不应当拯救我,我的责任就该是绝对地、毫无保留地服从他的旨意。同时,另一方面,我也有责任对他抱有希望,向他祈祷,不声不响地听从圣意。

我这样想了许多小时,许多天,甚至几个星期,几个月。这样想的结果,对我产生了特殊的影响,在此不能不提一下,一天清晨,我正躺在**,满脑袋想着野人的出现对我的威胁,心里觉得非常不安,这时,我忽然想到《圣经》上那句话:“患难之时向我求救,我必救你,你也要使我荣耀。”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从**爬起来,不仅心里踏实多了,而且好像得到指示和鼓励似的,诚心诚意向上帝祈祷,恳求他的拯救。做完祈祷之后,我拿起并翻开《圣经》,一眼就看到下面的话:“等候着主吧,壮着胆吧,他将使你心里充满力量。等候着主吧。”这几句话给我的安慰,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于是我满心感激地放下书,不再难过了。至少当时是这样。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觉得这一切也许是我自己的幻觉,那脚印也许是我下船登岸时留下的。这样一想,我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并且开始说服自己相信这都是我自己的幻觉,相信那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脚印。心想,我既然能在那地方上船,为什么不能在那地方下船呢?我又想,我究竟踩过什么地方,没踩过什么地方,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如果将来有一天发现那不过是我自己的脚印,那我就活像个傻瓜,编造出一套鬼怪故事,自己吓唬自己。

于是我胆子又大了起来,想到外边去看看。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出城堡了,快没吃的了,家里除了一些大麦饼和水,几乎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又想到那些山羊也该挤奶了。这通常是我每天傍晚的消遣。那些可怜的牲畜好久没有挤奶,一定痛苦不堪。而事实上,由于没有挤奶,有好几只山羊都出了问题,没有奶了。

因此,我就壮着胆子,尽量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我自己的脚印,相信我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我又开始走出城堡,到我的别墅里去挤羊奶。如果有人看见我一路上那种担惊受怕的样子,看见我不断往身后张望,随时准备把筐子丢下逃命的情形,他准会以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或是最近受过什么惊吓(这倒是实情)。

我一连去挤了两三天奶,什么都没看见,胆子就慢慢大起来,以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仅仅是我的幻觉罢了。但是,我自己还是有点疑惑,除非再到海边去一趟,亲自看看那个脚印,用自己的脚去比一比,看看是不是一样大,我才会确信那是我自己的脚印。不料,一到那边,我就确信这不是幻觉。首先,显而易见,当初我停放小船的时候,决不可能在那一带上岸。其次,我用自己的脚一比,就发现我的脚比它小得多。这两件事使我重新开始胡思乱想,并且感到郁闷,结果我就像一个发疟疾的人,浑身颤抖起来。于是我又回到城堡中,想着已经有人在那里上过岸,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深信岛上已经有了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其不意地来袭击我。至于采取什么措施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我没有一点头绪。

唉!人们在受恐惧心理支配的时候,所做出的决定是多么荒诞可笑啊!凡是理智提供的办法,都被恐惧替代了。我初步的打算,就是把那些篱笆拆掉,把所有的驯羊都放到树林里去,任凭它们变成野羊,免得敌人发现它们,为了获得更多的羊而经常到岛上来。其次,我准备索性挖掉那两块谷物田,免得他们在那里找到谷物,更经常到岛上来。再者,我还准备把我的茅草屋和帐篷毁掉,免得他们看出住人的痕迹,进一步往前搜寻,把住在这里的人找出来。

这些都是我第二次回家以后,头一天晚上胡乱想到的问题。这时候,种种疑虑都盘踞在我头脑里,非常活跃,并且像白天一样,使我感到郁闷。由此可见,对危险的恐惧,实在比我们肉眼看得见的危险本身还要千万倍地让人胆战心惊。而比这一切更糟的是,我平常总希望自己能够听天由命,现在祸事来了,我却无法从听天由命中获得安慰。我觉得自己就像《圣经》里的所罗,不仅埋怨腓力斯人攻击他,而且埋怨上帝离开了他。因为我现在并没有采取有效的办法使自己镇定,没有在灾难中向上帝大声呼吁,没有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安全和解救完全交给上帝。如果我那样做了,我至少会以更乐观的态度去对待这新的意外,甚至会以更大的果断渡过难关。

我就这样胡乱地东想西想,一夜都没合眼,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昏昏睡去。由于用脑过度,精神疲惫,我睡得很沉。醒来之后,我觉得心里安定多了。我开始冷静地考虑目前的问题。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我得出结论:既然这个岛风景宜人、物产丰富,并且离大陆又这么近,当然不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完全没有人迹。这地方虽然没有固定的居民,有时也免不了有些大陆上的船只靠岸,那些人到这里来,有些是有所企图,另一些则可能是被逆风吹过来的。不过这种情况比较稀少,虽然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五年,还没见过一个人影。而且,即使他们有时被逆风吹到这里来,也是尽可能地赶快离开。因为一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定这里适于居住。对我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大陆上偶然在此登岸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他们被逆风吹过来,完全是迫不得已,所以他们决不肯在这里逗留,一来了就要设法赶快离开,很少在岸上过夜,否则的话,潮水一退,天黑下来,他们就难办了。所以我现在只须找一个安全的退路,一看到野人登岸,就躲起来,别的事情用不着操心。

我这时非常后悔把山洞挖得那么大,并且在围墙和岩石衔接的地方开了一个门。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在围墙外面,在我十二年前种了两行树的地方,再筑起一道半圆形的壁垒。那些树种得非常密,现在只需在树干之间打上一些木桩,就可以使它们更加严密了。我很快就完成了围墙的加固。

这样,我现在已经有了两道墙,我在外墙上加了不少木料、旧缆索和其它东西,使它更加坚固。我又在上面开了七个小洞,大小刚刚可以伸得出我的手臂。在墙里,我不断从山洞里搬出一些泥土,倒在墙脚上,用脚踩实,就这样把围墙加到十尺多宽。这七个小洞是预备安置短枪的,我有七支短枪,都是从船上运下来的。我用一些架子

把它们支起来,安置成大炮的样子,我在两分钟之内可以连开七枪。这道墙,我辛苦了好几个月才筑成。没完成以前,我一直感到不够安全。

完成以后,我又在墙外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插上一些容易长大的杨柳树的桩子或树枝,差不多插了两万多棵,并且在它们与围墙之间留下一条很宽的空地,以便有足够的空间观察到敌人。而且万一敌人企图走近我的外墙,也无法利用这些小树做掩蔽。

这样,不到两年,我就有了一片浓密的树丛。不到五六年,我的住所前面便长起了一片森林,那么浓密,那么粗壮,简直没法通行。无论谁都绝对想不到它后面有什么东西,更不用说有住人的地方了。至于我自己的进出(因为我在树林里没有留下小路),是搭两支梯子,把一支靠在树林侧面岩石底部,岩石上有一个折断面,可以放第二支梯子。这样,两支梯子拿开后,任何人想走近我的城堡,都要受伤。就算能够走近我的城堡,也还是在我的外墙以外。

我现在可以说用尽了人类智慧所能想得出的一切办法来保护自己。从后面的叙述就可以看出,这些都不是毫无道理的,虽然我现在所感到的只是抽象的恐惧,并没有预见到什么。我一面做着这些,一面也没有忽略别的事情。对羊群,我还是非常关心的。它们不但随时可以充分供应我的需要,以免浪费火药和子弹,也省去了我费力追捕它们的麻烦。我不愿意放弃现在已有的便利,再去从头驯养。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保全它们。一个是另找一个适当的地方,挖一个地洞,每天晚上把它们赶进去。另一个是再圈两三块更小的地方,彼此相隔远一点,越隐蔽越好,每个地方养六七只羊,万一大羊群遭遇不幸,我还可以再费点事,费点时间,把它们驯养起来。这个办法虽然要付出很多时间和劳动,却是一项最合理的计划。

于是我花了一些时间,去探寻岛上最僻静的地方。我选定了一个地方,真是非常幽静,完全合乎我的想法。那是一片小小的湿洼地,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间,这片树林就是我上次从岛的东部回来,几乎迷了路的地方。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块没有树木的平地,大约有三英亩,四周树木环绕,几乎像一块天然的羊圈。至少用不着像我圈别的地方那样费那么大的劲。

我立刻在这块地上干起活来。不到一个月,我已经把周围的篱笆墙打好了,可以圈羊群了,它们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野,相当安全了。我一点也不敢耽搁,马上就转移了十只小母羊和两只公羊过去。搬过去之后,我又继续加固篱笆墙,把它做得和原来的圈墙一样牢固,不同的是,原来的篱笆墙,做的时候比较从容,花费的时间要多些。

我之所以这样不辞辛劳,完全是由于看到了那只脚印,产生了种种疑惧,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从未看见任何人到岛上来过。

现在我已经在这种不安的心情下生活了两年,这种不安使我的生活远不如以前那么舒适。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可以想象,一个人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害他是一种什么滋味。还有一件痛心的事,就是这种不安的心情对我的宗教观念也有极大的影响。由于时刻担心落到野人和食人族手里,我简直没有心情祈求上帝,至少在祈祷的时候已经没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知足的心情了。我祈祷的时候,十分苦恼,精神负担很大,仿佛危机四伏,随时都有被野人吃掉的可能似的。我的经验证明了平静、感激、敬爱的心情比恐怖、不安的心情更适合于祈祷。一个人在大祸临头的恐惧中,与他在病**抱着忏悔的目的相比,更不适于安心祈祷,因为这种恐惧影响人的心理,正如疾病影响肉体一样,并且由于不安是心灵的缺陷,其程度不亚于肉体的缺陷,甚至超过肉体的缺陷,因为祈祷是心灵的行为,不是肉体的行为。

现在言归正传。且说我把一部分家畜安置妥当以后,便走遍全岛,打算再找一片这样幽僻的地方,建一个类似的仓库。不料,当我由着兴致走到我没有到过的岛的最西角时,仿佛看见远处海面有一只船。我本来从破船上一个船员的箱子里找到过一两副望远镜,可是现在不在身边,而这个船似的东西又离我太远了。简直看不清楚是什么,看得我眼睛都痛了。不过当我从山上下来时,它已经不见了,因此只好随它去。但我却下定决心,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一副望远镜。

当我从小山上下来,来到我从没到过的小岛尽头时,我马上明白了,在这个岛上看到人的脚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稀奇。要不是上帝有意安排,让我漂流到野人从来不到的岛的那一头,我就不难知道,那些大陆上的独木舟,有时在海上走得太远了,会经常渡过海峡到岛的这一边来找停泊港口。而且,他们的独木舟在海上相遇时,经常会打仗,打胜了的抓到俘虏,总要带到这个海岛上来,按照他们吃人部落的习惯,把俘虏杀死吃掉。对此,我下面再详谈。

再说当我从小山上下来,来到岛的西南角时,我一下子就给吓得惊慌失措,目瞪口呆。当时我心里的恐惧,简直无法形容。只见海岸上满地都是人的头骨、手骨、脚骨,以及人体其它部位的骨头。我还看到有一个地方曾经生过火,地上挖了一个斗鸡坑似的圆坑,大概那些野蛮家伙曾经在那里坐下来,用他们自己同类的肉体举行过残暴不仁的宴会。

看到这种情景,我简直惊愕极了,有好大一会儿,连本身的危险都忘了。我的全部畏惧心理都被埋没了,心思完全专注在这种极端非人的、地狱般的残暴行为上,专注在这种人性泯灭的可怕景象上。这种事,虽然经常听别人说,今天才第一次亲眼见到。我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这种可怕的景象。我觉得胃里阵阵作呕,几乎要晕倒了,结果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经过一阵猛烈的呕吐,我才觉得略微轻松了一点,但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立刻飞也似的跑上小山,向我的住所奔去。

直到离开那一带已经有点远了,我还是惊魂不定。我在路上站了好半天后,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我立刻怀着极大的爱戴之情仰望天空,噙着泪水感谢上帝把我降生在世界的另一部分,使我与这些可怕的家伙不同。我觉得,尽管我目前的处境非常不幸,上帝却在这种处境中给了我这么多生活上的照顾,我更应该衷心感激他,而不该有抱怨。尤其重要的是,即使在这么不幸的处境中,他还给我无上的安慰,使我得以认识他,渴望他的祝福。这种幸福,足以抵偿我曾经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所有不幸。

怀着这种感激的心情,我回到城堡。对我环境的安全性,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放心得多。我注意到,这伙坏蛋从来不是为了有所需求而到岛上来,他们并不是要到这里来寻找什么,要求什么,或指望什么。这无疑是因为他们经常登陆的地方树林深密,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据我所知,我来这里已经十八年了,从来没见过任何人类的足迹。只要我自己不暴露,继续像现在这样完全隐蔽起来,我大可以再住上十八年。至于说暴露自己,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的,因为我惟一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除非发现有比吃人野人更好的生物,才敢跟他们联系。

我对这伙野蛮的畜生,对他们那种灭绝人性的互相吞吃的罪恶风俗深恶痛绝,以至于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整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不迈出我的活动范围半步。所谓活动范围,指的是我的三处田庄——城堡、别墅和我那森林中的羊圈。这期间,除了圈羊群,我很少用那森林中的圈地,因为我对那些魔鬼似的畜生抱着一种天然的反感,我生怕见到他们,正如我生怕看到魔鬼一样。两年中,我连那只小船都没去看一眼,只想另造一只。因为我已经不再想把那只船设法从海上弄到岛这边来,生怕在海上碰到那些野蛮人,到时候,如果落到他们手里,我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如此,时间一久,加上相信自己没有被他们发现的危险,我的担心也就逐渐消失了。我又像以前那样泰然自若地过日子,不同的只是比以前更小心,比以前更留心周围的事物,生怕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看见。特别是开枪的时候,我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人在岛上听见了。看来,我老早驯养起一群羊,现在不用再到树林里去开枪猎取它们,实在是万幸。我后来虽然也捉到过一两只,但用的是老办法,用夹子和陷阱捉到的。所以,在此后的两年中,我没开过一次枪,虽然我每次出门的时候,总要带着它。除此之外,我还有从船上弄到的三把手枪,每次出门的时候,总要带一两把挂在我的羊皮带上。我又磨出一把从船上弄下来的大腰刀,做了一条带子,把它挂在腰上。所以,我出门时那装束真是森严可怕,除了前面描述的,又添了两把手枪和一把没鞘的腰刀挂在腰间的皮带上。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除了上述那些防范措施,我似乎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安定、宁静的生活。我经历的这些事,越来越让我明白,把我的处境同别的处境相比,我的处境实在算不上什么不幸。老实说,如果上帝把我的命运改变一下,我的生活就会更加不幸。所以,我体会到,如果人们肯拿自己的处境和那些处境比他们更差的人相比,而不是和处境更好的人相比,他们就会感激上苍,而不至于再嘟嘟囔囔地怨天尤人了,这样一来,人类社会怨言满天飞的事情也就少了。

目前,我缺乏的东西实在不多。可是,我总觉得,由于受了那些野蛮坏蛋的惊吓,只时时关心自己的安全,我创造发明的锐气受到了挫折。我本来有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这时也放弃了。那就是想试验一下能否把大麦制成麦芽,酿些啤酒。这实在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也常常责备自己思想太简单。因为不久我就知道了,许多制造啤酒所必需的东西,我都没有,也无法弄到。首先我缺少装啤酒的桶,这东西前面已经说过,我永远也做不出来。我虽然花了许多天,甚至几个星期、几个月去尝试,但始终没有成功。其次,我没有使酒经久不坏的蛇麻花,没有使啤酒发酵的酵母,没有煮啤酒的铜锅铜罐。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坚信,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即我对野人的惊惧和恐怖——我早就着手去做了,甚至早就把啤酒酿成了。因为我的脾气是只要决心做一件事,不成功决不罢休的。

现在,我创造发明的才能只好用到别处去了。因为我整天整夜只想着怎么趁那伙怪物举行那残酷的宴会的时候,把他们杀掉一部分,并且,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把他们带到岛上来准备杀害的受难者救出来。我脑子里酝酿着各式各样的计划,想消灭这些家伙,或者至少要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再也不敢到岛上来。如果把这些计划都记下来,那就要写一本比这部作品大得多的书。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不成熟的空想。除非我亲自去实施,否则不会有什么用。况且,如果他们是二三十个人成群结队地来,并且带着标枪或弓箭什么的,又射得像我的枪那么准,我孤身一人又有什么用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