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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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水暖 志士情长

    春江水暖,野草艾艾。迢迢丹水流淌千年,包裹着长平秦赵两军将士的烈骨忠魂汇入黄河,向东直奔而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大美河山,青山从来不曾变。冬去春来,大地展开新颜,昨日的芳华今日依旧能见。

    八年的时光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足以让懵懂孩童变成少年,让青涩少年变成男人。天下太平,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这八年,南阳村的百姓不见刀兵之灾,得以安享太平,长此下去,怎知汉唐盛世不能重现?厚的则以载物,适者则以生存。自盘古劈开天地,百姓并在中原大地牧马耕作,即便有夏桀之残暴,商纣之荒淫,雄心壮志从未废弛,求索的血液嵌入大地,富国强民的愿望一脉相承,越是经历挫折,越发生生不息。

    岁月悄无声息的雕琢着每一个人,八年光阴逐渐带走吕肆少年时的顽劣,褪去身上的稚子之气,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二十岁的有志青年。都说时光能把一切磨平,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八年?有趣的是,吕家的院子从来不缺故事。吕大娘本分的尽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然而最无情的莫过岁月,她的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多了几根白发。吕品忠倒是活得年轻,这八年,神医之名早已四方传扬,他难免有些沾沾自喜。他一心想让吕肆继承家业,却不知吕肆少年有志,他终究猜不透吕肆的心思。

    月圆之夜总归短暂,哪能没有阴晴圆缺。夜深人静时,吕肆屋里独闪着灯光,只是今夜的烛光似有几分凄凉之色。已是三更,吕肆毫无睡意在屋里踱步,他一时觉得烦闷,推开窗抬头望去,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出现一丝残缺,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伤感。露从今夜白,月似故乡明。天下之大岂止一个小小的南阳村?他自小立志行游四方,今夜并是离别之时,他早已备下行装打算留书不辞而别。只是今夜别乡后,何日能归来?一时间,他心中竟生出几分忐忑。

    男儿立志当在天下,坐守一域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井底之蛙,终难成大器。二十岁的吕肆个头中规中矩,相貌算不得英俊,倒是生得平易近人。他已不是八年前那无知少年,这八年,他始终牢记张少华的话一面和吕品忠学习医术,一面翻看经史古籍,受益颇多。顽石有开窍之日,短短八年,吕肆就像换了个人,在南阳村,他也算小有名气,可不变的是他那副以身俱来的铮铮铁骨与不折不扣的求索之心。

    少年意气多才智,人不英雄枉少年。吕肆不敢自比英雄,更不敢以智者自居。江山一统在即,大宋天下百废待兴,正是丈夫用命之际,不趁此时机成就一番事业,岂不白活一世。如若能再见那梦里的仙女一面,余生当了无遗憾。想到此处,吕肆惭愧不已不觉轻叹一声。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行,眼下母亲双亲健在,他此时抛下父母离开故土而去,岂不是有违孝道?奈何人生在世有多少不得已,好在吕品忠和吕大娘身体健硕正直壮年,他此去多则三年,三年后,他定回到南阳村在父母身边尽孝。

    吕肆深知父亲的脾气,他若向吕品忠吐露真言,吕品忠定然不肯让他独自到江湖上传荡,倒不如留下一封书信说明原因,如此,吕品忠还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吕肆决心已定,走回去研磨提笔刚要落下......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一时觉得千言万言难抒心中之不舍。可又一想,大丈夫行事怎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如此反反复复怎能成事?他笑自己有失君子风度,要是让吕大娘知道他如此不堪,不是白费了母亲的教诲。话虽如此,鸟兽尚有情,何况人乎?大丈夫修身治国平天下,立业需先立身,无情之人怎能体会百姓疾苦,怎能对家国忠贞,他倒愿意做个痴人,只要父母康健,即便他行遍天下,终究有个归宿,有个寄托。

    正想落笔时,“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吕大娘在门外道:“肆儿,是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一听是吕大娘的声音,吕肆心中忐忑,突然被温情融化,放下笔道:“娘,我这就睡。”

    又听吕大娘道:“你把门打开,娘想和你说说话。”

    吕肆“哦”的一声走到门前伸手正想去开门,又想到,如果让母亲看到他收拾好的行装,母亲定然伤心,他急忙把被褥摊开,将包袱藏到被褥下面,这才安心去把门打开。

    吕大娘站在门口,借着烛光,她和蔼慈爱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吕肆一时心痛,差点没有忍住泪水。他勉强的一笑问道:“娘,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吕大娘看了吕肆一眼闯进屋里,她先是四下打量一番,然后转头对吕肆道:“怎么半天不开门?肆儿,你是不又闯祸了?”

    儿子就是母亲的心头肉,这些年来,吕肆哪次闯祸不是吕大娘护着他。今夜听到这句话,吕肆倍感温馨,他轻轻一笑伸手扶着母亲道:“哪有,娘,孩儿已经长大了,以前都是你护着孩儿,以后,就让孩儿来护着你。”眼看离别在即,故而吕肆才说出这样的话,他想让吕大娘高兴高兴。

    吕大娘很是欣慰,眼看吕肆已经高出她个一个头,但不管到什么时候,吕肆都是她的孩子,她伸手摸了摸吕肆的额头笑得很甜,同时道:“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不必别人差,你没有让娘失望。”世上在没有比得到母亲的肯定更值得骄傲的事,吕肆心里的幸福只有他自己知道。吕大娘从儿子身边走开,径直走到桌子面前,眼看白纸上不着一字,就问道:“这么晚了,你写什么呢?”

    吕肆被问得心里发慌,扯谎道:“孩子最近在书上看到几贴古方,正想把它记下来。”吕肆是吕大娘看着长大的,尽管他极力隐藏,难道儿子在撒谎她还看不出来吗?吕大娘愁上眉头,走到吕肆床边坐下,将吕肆藏在被褥下面的包袱找出来。吕肆一看瞒不住,急忙跪下道:”娘,孩儿......孩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儿大不由娘,吕肆想不辞而别吕大娘固然生气,但她更生气的是吕肆如今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她一时气愤,责备道:“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吕肆自知有愧,低下头一言不发。吕大娘略感失望,“哎”的叹一声道:“肆儿,娘常和你说,男儿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以前你是个多么直率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反而越来越扭扭捏捏起来了?”

    吕肆潸然而落泪道:“娘,孩儿知错。”

    吕大娘最瞧不上掉眼泪的男儿,变得更严厉喝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把眼泪擦干了,你是我的儿子,儿子要远行,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有掉眼泪,你身为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连娘一个女人都不如吗?”从吕肆记事起,吕大娘还是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气斥责他,吕肆不想让母亲失望,咬着牙硬撑着将泪水擦干。要说骂归骂,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吕大娘消消气道:“都说母子连心,肆儿,你是娘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思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吗?这些年,你变了个人,每天跟着你爹学习医术,你爹每天都在夸你,你们父子也不像从前那样让我操心了,你爹一直以为你能留在家里继承吕家的祖业,只有娘知道,你之所以愿意跟你爹学医,是因为你不想让他失望,可你没有一天忘记过你自己的志向。”

    吕大娘的一席话叫吕肆十分吃惊,吕肆抬起头看了眼母亲,拜倒道:“娘,孩儿不孝。”

    吕大娘轻轻摇了摇头悲伤道:“娘知道,你迟早要离开家门,说起来,事情不能完全怪你,怪只怪娘从小就在你耳边念叨什么男儿志在四方,早知道会有今天,娘当初干嘛要送你去跟李先生读书?让你好好在家里跟着你爹学医不就好了,你读过的书越多,志向就不在这小小的南阳村咯。”没想到最理解自己的是自己的母亲,吕肆说不出的感激。吕大娘说到这里,眼眶中泛着泪花,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可话说回来,你有志气,娘为你感到高兴,如果你是个朝秦暮楚,但凡遇上点挫折就要放弃的人,那将来娘死了也没脸去见九泉之下见的吕家列祖列宗。”

    吕肆闻之大喜道:“娘,这么说,你同意让孩儿出去闯一闯?”

    吕大娘点头起身将吕肆扶起来,母子二人一同做到床边,吕大娘将吕肆的包袱打开,一边替吕肆整理行囊,一边道:“村里像你这般大的孩子早就已经成了家立了业,你二叔家的红烛是个好姑娘,我听你爹和你二叔喝酒的时候说,你二叔很看重你,想把红烛嫁到咋们吕家做吕家的儿媳妇,娘多希望你早点成家立业,我心想,等你成了家,也许就会打消所有的念头,现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出去闯一闯,娘怎会阻止你呢?前两天,四狗从外面回来,你每天都偷偷摸摸跑到他家里,娘就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走。”四狗是吕肆从小的玩伴,比吕肆大不了几岁,十八岁那年并开始做小本买卖,几年下来积蓄了不少钱财。听说四狗已经把买卖做到京城里去,吕肆打算和他一起上路,是想路上相互间有个照应。

    吕肆万万没有想到吕大娘知道这么多,轻声道:“娘,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吕大娘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以为你娘是个傻子呀?”说着,吕大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道:“你一个人出去闯荡江湖,怎么能叫娘放心呢?四狗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和他一起上路,路上能相互照应,娘就安心多了。”母子二人把话说开,场面就变得温和起来。正聊着,吕大娘无意间发现吕肆的外套上面破了个洞,并笑道:“快把衣服脱下来,娘给你缝缝。”吕肆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吕大娘一针一线亲手给他做的,他乖乖脱下外套交到吕大娘手里。吕大娘把儿子的外套放在手中,站起来道:“你等着,娘去去就回。”说罢走出门去,不久找来针线,母子二人同坐在床边,吕大娘一针一线耐心的替吕肆缝补衣服。

    眼看着母亲细腻的针脚和深厚的情感,倒让吕肆想起孟郊的那首诗。“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吕肆细细打量母亲一眼哀伤道:“娘,你是不是还在为孩儿担忧。”

    吕大娘的心思都在针脚上,只是淡淡回答道:“天下有哪个母亲不为孩子操心的。”

    一句简单的话在吕肆心中分量如泰山,吕肆安慰道:“娘,你放心,孩子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绝不会辱没了吕家的列祖列宗。”

    吕大娘一听,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都说江湖险恶,这个世道人心难测,娘只盼你能早点平安回来。”她咬断线,把补好的外套送回吕肆眼前道:“来,试试看。”吕肆重新穿上外套,吕大娘的手艺巧夺天工,破了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母子二人一看笑了出来。而后,吕大娘转身又出门去,过了一会,手里捧着一个包袱回到原处。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吕肆上前一看,是百两纹银和一对材质不算好的白玉手镯。这些东西是吕大娘一辈子的积蓄,儿子远行哪能不带上充足的盘缠,吕大娘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这些银两和这副手镯你都收起来吧,出去以后省着点花,还有,外面的花花世界能让人迷失本心,眼下你能自持不随波逐流,不枉娘苦心教导你一番,将来是什么样子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以后行走江湖,娘什么都帮不上你,肆儿你要记住,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咋们吕家世代行医,你若做了对不起吕家列祖列宗的事,娘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吕大娘一片苦心,吕肆听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斩钉截铁道:“娘,你放心,你的话孩子记住了,孩儿立誓绝不会辱没了吕家的门楣。”

    吕大娘知道自己的泪水将是吕肆前行的羁绊,她不敢流泪,拿起那副手镯道:“这副手镯是娘出嫁时的嫁妆,虽然算不上什么宝物,却是娘最珍贵的东西,娘原本打算送给......”她没有往下说,深吸一口气道:“你也带上吧,将来遇上喜欢的姑娘,就把这幅手镯送给人家,算是娘的一片心意。”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吕大娘再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她将吕肆扶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你早些睡吧,娘先走了,要不然让你爹看出端倪,他一定不肯让你走。”吕大娘把什么事都想在前头,吕肆安心点点头,母子二人的对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当天晚上,吕家母子几乎都没有合眼,而时光也从未过得如此之快,一转眼,黎明近在眼前。吕肆最爱吃吕大娘烙的饼,临别之日,吕大娘赶在黎明前就起床为吕肆准备路上吃的干粮。天色逐渐拉开,吕大娘精心为吕肆备下足足够路上吃几日的烙饼让吕肆带上,作为母亲对儿子依恋。出门前,母子二人一起来到吕家先祖牌位前,点上三柱清香,告别列祖列宗,吕大娘并将吕肆送出门去。

    前日就与四狗约定,恐吕品忠中途阻拦,二人今日一早并离开。吕大娘将吕肆送到村口,四狗已经按约定在村口等候。此时东边一片泛白,天已经亮了。吕大娘不愿让吕肆牵肠挂肚,更不愿耽搁二人上路,她替吕肆随便拉扯衣襟,不厌其烦道:“和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以后在外面漂泊不能任性,人家都说江湖险恶,你要多长个心眼,你记住,男儿吃点苦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韩信尚且有胯下之辱,遇到什么事,不要一根筋往上冲,要是把小命给丢了,你娘我可就没法活嘞。”

    吕肆听后笑着点点头,四狗接上话道:“大娘你放心,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吕肆。”

    要说吕大娘真能放心,那肯定是骗人的。她分别打量了二人一眼道:“路上你们相互间要有个照应,四狗,我家肆儿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有劳你了,大娘在这里给你鞠躬了。”说着,并俯身向四狗鞠了个躬。

    四狗惶恐,忙扶着吕大娘道:“大娘,你折煞我了,我和吕肆从小一起长大,照顾他是我的本分。”

    若不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吕大娘何须对四狗有此?吕大娘想了想,拉着吕肆的手别有心肠地道:“肆儿,娘一直有个心愿,当初是李先生教你读书认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咋们吕家的人要知道知恩图报,虽然朝廷发了榜文,可娘怎么都不愿相信李先生是朝廷的反贼,当年她们父女离开南阳村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你此去若有李先生和木英的下落,一定要亲自登门去见见李先生,当面感谢他的授业之恩。”

    吕肆答道:“娘的话孩儿记住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吕大娘一挥手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走吧。”

    吕肆拜倒在地看着吕大娘道:“娘,你的教诲孩儿都记下了,你安心便是,孩儿在此与您约定,三年后,孩儿一定回到您跟前尽孝。”他俯下身给吕大娘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娘,你保重,孩儿走了。”说罢,背上包袱,带上行医的行囊,头也不回与四狗向南直奔而去。

    吕大娘站在原地眼看着吕肆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最后消失在眼前。吕肆始终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她心中既是悲哀又是欢喜。她伤感于再次与吕肆见面不知该等到什么时候,而欢喜于吕肆牢记下了她的话,男儿大丈夫行事,既然决心已定,就不必再回头。吕肆尚且能在临别之时保持从容,做母亲的,她又怎能落于儿子之后?这时候,太阳在东边露出半张脸,晨光将大地照亮。吕大娘深知她此时不能伤春悲秋,她必须保持冷静才能骗过吕品忠,好让吕肆走得更远些,因为她知道,如若被吕品忠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不对,吕品忠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吕肆追回,到那时,吕肆就算插上翅膀也别想再离开南阳村。

    清早冷风送爽,正好适宜出行。吕肆一则担心自己割舍不下乡愁,二则担心事情败露引来吕品忠一路追随,故而不敢怠慢,加快脚步一走并是一个时辰,等走累了停下休息再往回看时,南阳村已在二十里开外。再也闻不到村里炊烟的味道,这才知道伤感,难怪古人感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他此刻终于能体会游子离开家乡时的苦涩滋味。

    此番得以离开家乡实现夙愿离不开母亲的理解支持,吕肆深知此事叫吕品忠知晓始末,父母之间免不了一番争执。他不想辜负吕大娘的成全,稍作休息并与四狗踏上去路,然而前路茫茫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眼前一片黑暗,他只能是骑着驴找马。

    迎丹水一路向南,行两日抵达高平。当年高平之战,世宗柴荣在极为不利的形势下御驾亲征,亲率后周将士大败契丹、北汉联军。德胜后,世宗提拔当今皇帝赵匡胤等一批战场骁将,斩杀无能将校七十余人整肃军纪,同时拣选精锐,淘汰老弱,招募天下壮士充实禁军,经数年励精图治,后周民富兵强,为后世太祖赵匡胤取代北周建立大宋进而一统天下打下坚实基础。有人盛赞世宗之胆识勇猛不亚于太宗皇帝,现如今虽然世宗的尸骨已经化为黄土,但世间仍有不少人赞颂他之功绩。虽说高平离南阳村不过百里之地,吕肆却还是第一次到高平。他此番告别乡土,并是为了游历名山大川,感受英雄之豪情壮志。高平虽小,却是拨动天下的第一根弦,此地确实值得一游,只是四狗急于赶路,二人只在高平停留一日并匆忙上路实在是可惜。

    往前走五日就是泽州,吕肆头一次出远门,先前所见要么不过是书上的寥寥数语,要么就是听旁人道听途说。江山如画,他眼中所见,上至山川形势,下至平民百姓,一切都别有新意,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能想起别乡之苦。芳草易见,知音难寻。想当年李白、杜浦、高适三人在洛阳相遇,此后三人结伴而行,从河南到山东,三人同饮一杯酒,同卧一张床,是何等快哉。如此大美河山,当有酒、有琴、当再有三五知音相伴,那才叫畅快。四狗固然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们之间有兄弟之情义,然而四狗却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实在称不上知己。奈何没有四狗相伴,吕肆并举目无亲,前行之路定是孤独凄凉。四狗急于赶往开封,开封乃大宋都城之所在,想来必有一番奇遇,倒不如先随四狗出太行南麓,观王屋之巍峨,赏洛阳之美景,再到开封游览一番。

    吕肆心中已经有盘算,等到了开封之后,他并向东走,先去泰山登高远望,祭拜孔孟先贤;而后坐船迎运河南下,去扬州一览杨柳河畔的风花雪月,再到金陵读一读李后主的春花秋月,品一品江南的精致甜点。听说洞庭、鄱阳鱼肥蟹壮,正好可以从金陵迎江而上,去荆楚大地看看百鸟朝凤的盛况,同时去荆州拜访已在荆州为官八年的张少华;再经三峡去蜀地,亲自试试蜀道之难,是否真难如上青天。都江堰成就天府之国,李冰父子的爱民之心自然值得一探,剑阁的巍峨同样值得一赏。翻越秦岭进入陇西,三秦大地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汉唐古都长安定然有别样风采,何况还有华山之险要。两千里河西走廊乃是汉唐盛世之千里马场,他正想看一看骠骑将军霍去病十九岁的英雄荣光;丝绸之路已经延续千年,党项豪杰的骑射弓马,敦煌的壁画,玉门关的春风不度,桩桩件件早令他向往。西出阳关,千里戈壁黄沙漫漫,楼兰古国的兴亡掩埋了无数宝藏,想来他定能寻到一二。折向东,苍天覆盖下的地方皆是牧民的马场,契丹人的快马弯刀席卷草原,大辽国在与中原王朝的较量中踏碎千里长城,一展英雄风采;他可骑上汗血宝马,从日出到日落,尽情在草原上释放。辽东的白山黑水虎豹出没,不知他是否有胆量三箭定天山;燕赵幽云十六州荣辱之地见证中原王朝据北方强敌之英勇悲壮,身为男儿,他怎能不去敬仰英雄杀敌报国、保天下太平的赤胆忠魂。如能实现心中所愿,他此生并再无遗憾。

    天下虽已大部平定,北方却仍有刘继元借辽兵之威势苟延残喘。经历唐末五十年动荡,再历经大宋近二十年一统之战,天下萧条,百姓积贫积弱,泽州之地虽然已不见战火十年,但要想恢复百往日繁华,恐怕还要再等几年。百姓贫苦,只需用休养生息之策,用不了几年,定能过上富足太平的日子。要紧的是多年战乱几乎将千年制度毁于一旦,短短几日,吕肆所见百姓愚昧无知,迷信盛行,稍有流言蜚语,并人心浮动不得安宁。孩童无人教授读书识字,将来何以成为国之栋梁,病者告以妖魔或求助于江湖术士,白白丢了性命者不计其数,致残者随处可见。而隐匿于山野间,打家劫舍的盗匪亡命之徒由于天下刚刚平定,官府一时无暇顾及,更是成为百姓心中祸害。见此情形,吕肆心中愤懑不矣,奈何空有同情之心,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力挽狂澜于旦夕。

    当年张少华劝他行医济世,如今看来,张少华确实有先见之明。吕家世代行医,一路走来,但凡遇上病人有求于他,他并给人下几针,或送人几贴膏药,百姓没有银两给他作为药钱,他并向人家讨一碗白水解渴、一碗白粥充饥、或是一间茅屋过夜倒也能勉强度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英雄有用武之地此乃人生之大幸,吕肆倒是愿意边走边为相求之人提供方便,如此也算没有辱没吕家的门风。

    这日到达泽州城外时天色已晚,泽州城门已经关闭,要想进城只能等待明日清晨城门打开,二人并在城外寻得一个农家借宿。客从异乡来,主人很是高兴,拿出最好的酒肉招待吕肆二人。说起家长里短,主人甚至欢喜,言道,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换在二十年前哪有今日的好日子,说罢并举杯邀二人共饮。喝到尽兴时,主人见吕肆随身挂着药袋子,并问及吕肆的身世。得知吕肆精通医术,乃是高平吕品忠之子,顿时心生敬意,言语间亦是赞美之词。吕肆素知吕品忠名声在外,不曾想,泽州离南阳村数百里之遥,吕品忠之名竟在泽州早已传扬开来。父亲人品端正、行医济世替人解除病痛为人敬仰,生为人子,吕肆引以为荣。然而,仰仗吕品忠的名声实在非他所愿,他更担心自己无能而坏了吕品忠名声,心中时时忐忑。

    来日一早向主人告辞,二人感激主人的款待,本想留些琐碎银子给主人一家,不想主人却怒而不送,二人只好收起银两告辞而去。正午进入泽州城,正赶上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吕肆乡野之人,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来往的车水马龙,叫卖的小贩,一切都让他耳目一新。穿行在密集的人群中,品尝着纷繁复杂的味道,仿佛这一切就好像在梦里,即使他再多几双眼睛,再多几只耳朵也让他应接不暇。

    吕肆看一切都是新鲜的,而四狗则看吕肆最新鲜,故而只笑不说。往前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四狗方才指着眼前的景致开口道:“等你到了洛阳,到了开封,你就知道,你现在见到的一切都太小了。”

    吕肆惊叹于所见所闻,痴人如梦道:“真没想到泽州城如此壮观,这里的一切不是书上能看到的。”

    吕肆的回答就像一个婴儿刚刚降生,第一次睁开眼看到大千世界。四狗呵呵一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虽然读过的书没有你多,可我见过的世面只怕你一辈子都看不到,天下之大何止一个小小的南阳村,你早就该出来见见世面。”他一边,一边冲吕肆别有深意的一笑。

    吕肆不懂他是何用意,点点头道:“小时候娘常对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娘一直希望我做个于国于民都有用之人,今日到此,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这二十年算是白活。”

    听吕肆作此感叹,四狗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大可不必如此长吁短叹,你们吕家世代行医精通医术,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到那时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说不定我这个做兄弟还要沾你的光,到时候,你可别瞧不起哥哥我。”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非吕肆所愿,他只求游历天下之后并回到南阳村在父母身边安心尽孝。吕肆转头看了四狗一眼,四狗到底是个商人,眼睛里到的始终只有一个“利”字。他与四狗是同乡,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他们兄弟不假,但却不是一路人,但求早日到达开封,之后他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为好。

    再往前走,四狗突然在一座装饰艳丽的牌楼前见他拦住。吕肆抬头望去,只见那阁楼名曰“红杏楼”,单凭这个名字并满腹灯红酒绿之意。再看门前几个打扮艳丽,身形曼妙的妙龄女子与进出阁楼形形色色的男人打情骂俏,极具风流露骨之色。微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使人浑身麻木,吕肆不知此地是男人流连之所在,他乃血腥男儿之身,瞧见如此情景,难免有些脸红,压低音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四狗不以为然,昂首惬意一笑道:“这可是世上所有男人都心存向往之地。”

    吕肆不知不觉脸色滚烫,他看了四狗一眼道:“我们走吧。”说着,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四狗追上去道:“男人嘛,谁不喜欢风流,你要是知道这里边的好处,只怕别人拉着你走你也不愿意走咯。”四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从他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和吕肆格格不入。男女之事难免叫人难以启齿,吕肆脑海中闪过当年梦中那仙女的模样,只是日子久了,梦中女子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见吕肆不答,四狗轻轻一笑道:“这几日急于赶路,每日风餐露宿,不如今日你我兄弟好好喝两杯。”说完,就把吕肆推进前方一间客栈里面去。二人找到一张闲置的桌子坐下来,四狗招呼来伙计道:“小二,给我们来一壶好酒,两斤牛肉,一笼馒头,再给我们炒两个小菜。”

    店里的伙计笑嘻嘻的道:“好嘞,二位客官稍后。”于是,按四狗的吩咐准备酒菜去。

    吕肆被四狗生拉硬拽推进了客栈,进门时他并未太在意,此时一看,客栈分为上下两层,楼上供客人歇息过夜,楼上供人喝酒消遣,眼下是正午,客栈里宾客满堂,生意还真不错。接着往门外看去,门口搭起一把梯子,另一个伙计站在梯子上正忙碌。顺着梯子的方向眺望,刚好可以看到斜对面的红杏楼,吕肆一时好奇,并又多看了两眼。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男女之情多半哀伤凄凉,杜牧之的诗朗朗上口,他将来可别做负心薄幸之人。想多此处,吕肆不禁微微一笑。

    四狗给满上两碗清茶,一碗自己留下,一碗放到吕肆面前道:“来,先喝口茶。”他端起茶碗润润嗓子接着道:“出门在外不必太拘束,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兄弟,你不用和我客气,吕大娘把你交给我,我有责任照顾好你。”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吕肆一听道:“要不是兄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时好奇问道:“兄长,当年你一个人到开封行商,难道你一点也不畏惧?”

    四狗苦笑一声长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不是迫于无奈,谁愿意割舍故土抛下亲人跑到一个陌生之地谋生。一个人独自出门在外,辛苦自不必说,被人排挤,受人欺负肯定也免不了。四狗十八岁并到当世最繁华之地闯荡,就冲他这份胆识气魄,吕肆敬重他,甘愿称他一声兄长。

    店小二将酒菜一一摆上来,笑的合不上嘴道:“二位客官,你们要的酒菜齐了,客官慢用。”说完,退下去。

    吕肆很少饮酒,自然不胜酒力,他满上两杯酒,端起酒杯道:“兄长胆识过人,吕肆佩服,此次有劳兄长一路陪伴,这杯酒吕肆敬兄长,望兄长日后多多指教。”

    吕肆如此这般客客气气,四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道:“你我兄弟何来指教二字,你我结伴而行,正好可以排解路上的孤寂,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世人告别故土拜别亲朋,若不是为功名就是富贵,你不求功名,亦不求富贵,何故到江湖上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

    吕肆一愣道:“江湖......”他呵呵一声道:“兄长此言差矣,我乃一介草民,江湖与我何干。”

    四狗脸色变得忧虑起来,他道:“你既入了红尘并是入了江湖,商人有商人的江湖,官场有官场的江湖,你想做一介布衣周游天下,可一介布衣何尝没有江湖,我长你几岁,又是过来人,人心险恶,江湖险恶,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你切记,行走江湖决不能轻信于人。”

    吕肆听后点点头举杯道:“多谢兄长提醒,吕肆谨记在心。”

    饮尽酒杯里的酒,四狗放下酒杯笑道:“当年高平大战,世宗得胜而归并是在这泽州城犒赏三军,想必兄弟一定愿意去当年的点将台看看,不如你我就在此盘桓一日,正好我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去办,咋们明日再走你看如何?”

    吕肆大喜道:“如此甚好,一切依兄长所言。”

    商议妥当,四狗喊来伙计,那伙计问道:“不知客官有什么吩咐?”

    四狗指着吕肆道:“小二,给我这位兄弟准备一间客房,帐都算在我头上。”那伙计应声而去,四狗回过头来对吕肆笑道:“兄弟,我先去办事,明日一早再到这来找你,你安心在此休息。”说完话,不等吕肆细问,人已经走出了客栈。

    四狗走得如此着急,想必是生意上的事不能耽搁。他已经安排妥当,吕肆心想,不如就按四狗安排的办,既然到了泽州,世宗的点将台当然不能错过,他正好可以前去一观。就在这时,只听到门外“啪”的一声,吕肆回头望去,那梯子不知是因年久而不牢靠还是怎么的竟折成两截,那伙计从梯子上摔下来,狠狠砸在地面上疼得“呀呀”直叫。

    眼看出了大事,店里喝酒的客人纷纷围了上去一看究竟,店家和在店中招呼客人的那伙计也匆忙赶了出去,只听那店家“哎呦”一声埋怨道:“我的祖宗耶,你怎么不知道小心点,我这是小本买卖,你想赔死我呀。”那店家真叫无理乱弹琴,梯子断了难道能怪得了人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怕是摔得不轻,吕肆毕竟身为大夫,他心想,说不定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并走上前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往里看去。那伙计双手抱着右腿满地打滚,凭吕肆行医的经验来看,他那条腿怕是折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店家怕影响了生意,只能自认倒霉,一脸沮丧对另一个伙计大叫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难怪说拿人家的手短,在人家店里干活,就得听人家的话。那伙计哪敢有什么怨言,应声点点头,从人缝中挤出来正好一头扎进吕肆怀里。把吕肆给撞了,那伙计十分歉疚,抬头对吕肆笑道:“客官,真不好意,您多担待。”

    那伙计出来混口饭吃已经不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吕肆道:“没什么。”他一指躺在地上那伙计笑道:“不如让我看看吧。”于是径直走到那伙计身边蹲下来,替那伙计卷起裤腿,细细查看伤势。

    半道上突然冒出个吕肆,那客栈老板心里直发慌,又见吕肆做的有模有样,打量吕肆一番问道:“客官,你是大夫。”吕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再看吕肆身上挂着药袋子,显然安心不少。又过了一会,见吕肆已查明伤情,他才敢问道:“客官,您看没什么大碍吧?”

    那伙计倒是走运,吕肆初步断定,腿骨并没有摔折,但从那么高的梯子上面摔下来,只怕已经造成骨裂,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难以痊愈。吕肆站起来对那店家道:“没什么大碍,我给他包扎一下,休息个十来天就能痊愈。”店家一听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心里自然踏实不少,可要休息十来天也得耽搁他不少生意,故而一脸的丧气。替那伙计包扎需要个地方,吕肆指着那倒霉的伙计道:“店家,麻烦你让人把他抬进去,我好给他包扎。”

    祸从天降,店家也只好认倒霉,全当花点银子破财免灾,他挥了挥手对伙计道:“快快快,背到里面去。”身后那伙计“哎”的一声,背起伤者往店里走,之后,店家转头拱手对众客人笑道:“打扰各位客官的雅兴,还望各位见谅,大家都回去喝酒吧,小店免费送各位客官一壶酒,各位一定要尽兴。”看了一场热闹,还捞到一壶酒,客人自然高兴,纷纷笑着回到客栈里去。待众人都散了,店家这才退到一旁拱手对吕肆道:“有劳先生费心,先生里边请。”为人医表,为人解除病痛,救死扶伤自然受人尊重,吕肆虽然年纪不大,那店家称他一声先生倒也不为过。吕肆微微一笑弯腰俯下身算是对那店家还礼,他转头四下看打量眼,却见四狗偷偷摸摸进了对面的红杏楼。四狗亲口说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去办,难不成他生意上的事非要在妓院里办不成?人各有所好,四狗想去哪他怎么能管得了,吕肆一时伤感,叹了口气跟在店家身后进了客栈。

    吕肆随身未带治愈骨伤的草药,并写了副方子交于伙计,让伙计到药铺把药抓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把草药装进特制的口袋里,均匀摊开敷在那伙计的上腿上,再用夹板固定起来,以免造成再次伤害。替那伙计包扎好,吕肆特意叮嘱按时换药。交代好一切从那伙计房间出来时,此时太阳已经西去,加之此地人生地不熟,这日就算过去了。

    那伙计已无大碍,店家心里的石头有了着落,急忙追出门来拦住去路拱手笑道:“多谢先生操劳,听先生的口音是本地人,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吕肆笑道:“你我即使同乡,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先生二字实不敢当,在下姓吕。”

    店家一听,先是若有所思,而后问道:“公子姓吕,敢问高平吕品忠吕先生是公子何人?”

    难道姓吕的都与吕品忠有什么瓜葛不成?有吕肆倒是好奇,拱手答道:“那是家父,难道店家你认得家父?”

    店家呵呵笑道:“吕先生济世救人菩萨心肠,他可是个大善人,小人虽然没有见过吕先生,可吕先生的大名别说在咋们泽州地面,就是到了开封、洛阳,吕先生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小人听说,他还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呢。”吕品忠的荣耀自然是吕肆的荣耀,不过,要说吕品忠是当今皇上的救命恩人,他是吕品忠的亲儿子,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别人是怎么知道的?想来定是谣传罢了。那店家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两碎银子递上前来道:“今日有劳公子,这点银子请公子手下。”

    他给那伙计治伤岂能要得了一两银子那么多?吕品忠行医靠的就是“实在”二字,要是收了那店家一两银子,岂不是坏了吕品忠的名声。当然,一分一毫都是他辛苦所得,他与那店家虽是同乡,但收他点银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吕肆从店家手里取了一两银子中的一半,对店家笑道:“这些已经绰绰有余了。”

    店家瞧见吕肆不贪钱财,更是敬佩,啪着胸脯道:“公子在小店里的吃住用度全都算在小人身上,公子想吃什么尽管提。”说完,哈哈大笑一声,大喝道:“六喜......”“六喜”大概是伙计的名字,那伙计匆忙来到店家跟前,店家摆手道:“快去给吕公子准备一间客房,让公子去休息。”店家如此厚待,吕肆感激不已,恭恭敬敬对店家一拱手,随那伙计同去。

    这几日忙于赶路,每日朝行夕停,伙计将他带到房间里,他往床上一趟,没多久并睡着了。一觉醒来,此时天已经黑了,要不是伙计来给他送酒菜,敲门声将他吵醒,只怕他能一觉睡到明天去。店家的确是个有心人,好酒好菜一应俱全,只是吕肆不胜酒力,又没有知己相伴,再好的酒他也饮之无味。不过话说回来,明日离开泽州城,只怕乡音越来越远,他因此多喝了几杯。

    四狗一夜未归,吕肆心想,他恐怕醉死在温柔乡里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四狗说的没错,吕肆没有到过那风花雪月之地,自然不知其中五味。英雄难过美人关,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吴王夫差宠爱西施,最终身死而国灭。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败于美人裙下,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人人都说红颜祸水,吕肆却有不同的见解。

    在天下男人的眼中,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财富,尽可肆意挥霍。可他们怎知,一个女人无非是想得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宠爱而已。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有人就将所有的罪过推到杨贵妃身上,这才有马嵬坡那场生离死别。是否有人为杨玉环想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希望永远得到丈夫呵护的女子,固然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而劳民伤财,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希望永葆青春的心没有错。错只错在唐玄宗李隆基倾其所有,用了一种错误的方式去爱她,而她的死却是为了掩盖唐王李隆基的昏庸错误与大唐王朝仅剩的那点威仪。杨玉环固然有错,她错在忘记了自己是帝王的宠妃,身续天下安危。可如果李隆基不是帝王,如果李隆基不放纵,如果李隆基始终保持继承大唐江山时的雄才大略,以帝王之雄才严格约束后宫,以杨玉环的才能,难道她就不可能成为下一个穿朝服劝谏的一代贤后?

    男人无能,就把自己的错误追究于女人美貌的诱惑,却忘了古圣先贤早有玩物丧志的提醒。将自己的错误推到心爱的女人身上,恐怕有失男人的担当。如果世上的男人,人人有坚韧不拔的志向,有敢作敢当的血性,何愁心爱的女人不能陪他实现志向。刘邦项羽都是秦末草莽英雄,刘邦身边有吕雉,项羽身边有虞姬,为何最后成就大业的是刘邦而不是项羽?吕雉杀伐决断,为人心狠手辣,堪称女中豪杰,虞姬温柔钟情、坚毅果敢,且能时时抚慰项羽暴躁的脾气,亦是女中豪杰。吕雉、虞姬都是女子中的典范,且愿意陪伴夫君同甘共苦,恐怕没有人敢说虞姬不如吕雉。成败的关键其实不在两个女人,而是刘邦和项羽不同的性格。刘邦足智多谋礼贤下士,为人谦恭百折不挠;项羽刚愎自用杀人如麻又无远虑,宁可自刎兵败于乌江,却不肯过江一步,岂不是迂腐之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吕肆呀吕肆,你自认品行端正,怎么遇事并满腹怨言,一肚子的牢骚?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难道都白读了?母亲的教诲难道你这么快就全忘了?你这就叫多情总被无情扰,四狗的事与你何干呢?吕肆笑自己自作多情痴人如梦。不过话说回来,他本就是一痴人,如梦二字不正好能说明他的心境。倒是有一事令人惶惶不安,背负吕品忠的名声,自然能事事顺利,他或许不是谦谦君子,却不愿成为借父亲名声为自己扬名的懦弱之人。当下正是大丈夫大有可为之际,他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光靠祖宗功德,奋发图强才是英雄本色。

    隔日清晨,吕肆收拾行装随时可以出发,四狗却并未按先前约定来与他会和。店家得知他今日就要离去,为表心意,特意吩咐店小二准备好酒好菜,让他酒足饭饱之后在上路。日晒三竿时,吕肆酒足饭饱,四狗这才寻上门来。吕肆瞧他脸色略显疲倦,却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故意问道:“不知兄长的事情是否已经办妥?”

    四狗得意道:“多谢兄弟关心,咋们路上再说。”

    四狗分明是去一夜风流,非说是生意上的事。吕肆本不想管他的闲事,但他何必向自己撒谎呢?吕肆一时激愤,直言道:“兄长家中已有妻室,你这么做要是让嫂夫人知道,她岂不是要伤心欲绝?”

    四狗哈哈笑道:“男人嘛,出门在外谁没有风流快活的时候,我想,你肯定会替我保密,时候不早了,咋们还是赶路要紧。”四狗说得如此直白,反而叫吕肆为难,就好像做了贼的人是自己。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吕肆不过是一时气不过才将他拆穿,并非有意为难于他,话到此处就罢了,二人向店家此行后,出了泽州城向南走去。

    过了泽州,挡在前面的并是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千沟万壑、山高路险,难怪当年愚公不惜老迈之躯也要将二山移走。但凡险要之地,必有奇绝之景致。吕肆不怕山高路险,他只担心错过一路上的景致。

    自那日离开泽州,往南的路就不在平摊,一连几日,莫说村庄,驿道上竟连一个行人也再没有遇到过。吕肆乐在其中,这浩瀚的星海,个人渺小得就像尘埃,每日有山峦起伏让他看不够,渴了就饮山中清泉,困了就拿苍天大地做床被,他哪知道愁为何滋味。四狗恰恰相反,他提心吊胆,完全没有心思赏玩太行、王屋的景致,对他而言,只要平安无事翻过大山,他并谢天谢地。

    四狗的忧虑不无道理,他久历江湖,深知太行、王屋的险绝赋予江山诗情画意,但在这诗情画意中,哪里不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若赶上盛世,太行、王屋山下自然牛羊成群,处处都能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村落。然而,太行、王屋二山自古就是兵家险要必争之地。从古至今,多少王侯将相梦断于此,数十年来,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要么逃离家园,要么只能占山落草打家劫舍成为草寇。现如今,太行、王屋二山不但聚集了大批江湖豪客,更成为无数亡命之徒的王道乐土。那些人劫杀过往商旅,甚至与官府作对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要是不幸碰上他们,劫走些钱财已经算是幸运,要是倒了霉,掉了脑袋不说,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天夜里在一处荒废已久的乡村中过夜,那残垣断壁可见村子荒废已久,不过仍可以从村子的规模依稀窥视当初的人丁兴旺。盛世而兴乱世而衰,世上的事情皆是如此。长夜漫漫,两人拾来些柴火点起篝火,并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烤馒头一边闲聊。四狗时时担在这心荒山野岭间有盗匪出没,可这两日连个鬼影都没有见到,吕肆心想,如今已经天下太平,哪里来那么多险恶之徒,想必是四狗言过其实,他并更加有恃无恐。

    只是今夜不知为何,四狗心事重重,与他聊起来也是心不在焉。吕肆一时不解,发问道:“兄长一脸愁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四狗一震,笑的很勉强,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天晚上好像要比前两日要冷。”如今春暖花开,一日比一日更暖和,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何况今夜满天繁星,如此良辰美景,令人心情舒畅,他怎么一脸愁容?

    吕肆想,也许四狗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是难言之隐,四狗不想说,他干脆也不问。这时候,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传来,四狗一恍惚“哎呀”一声,原来是他把馒头烤糊了。四狗今夜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反常,吕肆越看越起疑,他环视四周,难道这荒废的村子里藏着什么鬼怪,把四狗的魂也勾走了不成?

    正想着,四狗把一馒头递到眼前,笑道:“兄弟,赶了一天的路,吃点东西吧。”

    吕肆对他轻轻一笑道:“多谢兄长。”

    可他刚把馒头送到嘴里,四狗忽然道:“兄弟......”

    吕肆抬眼一看,四狗脸色慌张,不知是何缘故。他们既然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吕肆笑道:“兄长今夜是怎么了?难道是吕肆有什么得罪之处?”

    四狗的笑脸很是僵硬,他将装水的羊皮袋子递上前来道:“兄弟,你先喝口水。”

    吕肆嘴上不说,但心里清楚,四狗一定对自己隐瞒了什么,要不然四狗不会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他拿起袋子放到嘴边,却察觉到口袋里的水有些淡淡的异味,如果他不是行医之人,根本闻不到面里加了东西。吕肆一惊,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不动声色打量了四狗一眼,见四狗目不转睛正看着他,此刻倒让他些骑虎难下。不过,他相信四狗不会害他,既然知道水里加了佐料,就不怕中了别人的圈套,他倒想看看四狗在玩什么把戏。于是,他喝下几口水,又把馒头放到嘴里,这才发现四狗为了给他下套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不仅水里放了蒙汗药,连馒头里也放不不少。

    吕肆故意装作上了当,边吃边对四狗微微一笑。四狗见他把放了蒙汗药的水和馒头都吃了,脸上的紧张之色这才稍有松懈。他并趁四狗不注意,从袖子中摸出一粒解药混在馒头中,随馒头一起咽了下去。还不等手里的馒头吃完,蒙汗药的药劲便上来了,吕肆只觉得脑袋里有些晕乎乎的,脚下轻飘飘的,而后往地上一倒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