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与青蛇
沈辰逸很想问问她，你剑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能不老实么？
虎门客栈的上等房名副其实，屋里的所有桌椅都是用岭南道的上等红木制作的，所配床褥垂帘，放在外头无一例外是妙龄女子的眼红货。用胖大厨的话来说，若是以后掌柜的能赏他一套客房用来讨媳妇，他做梦都能笑醒。
往常走入上等房就能闻到一股叫人舒适的淡淡清香，现如今，却是被浓浓的血腥臭味充斥。
年轻店小二望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从剑尖到剑柄皆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这血，却是从持剑之人的身上沾染的。
沈小二看清已成血人却面不改色的持剑女子，反倒觉得不这么害怕了。
“进来！把门关上！”凤眼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她微颤长剑，沈小二的肩上的衣裳便被划开一道口子，却不伤及体肤，力道把握得可谓精准。
年轻店小二哆嗦一声，赶紧照办。
关上门后，凤眼女子的剑仍是架在沈小二脖子上，却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
沈辰逸抖擞精神，硬着头皮道：“这是正午的吃食，我...我给您放桌上？”
凤眼女子瞄了一眼，抿了抿嘴，仍是不做表示。
沈小二简直要被逼疯了，干脆闭上眼睛，朝客房里的桌子走去，想着放下吃食就走出去，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过。
结果沈小二放好吃食，睁眼仍是看到长剑的抵在自己脑门上。
沈辰逸苦着脸：“女侠你就饶了我吧，我只是店家小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真的是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他并拢双指朝天道：“昨晚的事情实属意外，我只是想进去收拾客房，未曾料想...我沈小二对天发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沈小二说得声泪俱下，就差没有跪下来磕头了。
凤眼女子盯着貌不惊人的店小二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小二.....”沈辰逸急得咬到了舌头：“我叫沈辰逸！不是在这京杭城土生土长的，只是在前些年被掌柜的收留来当帮工，所以和那杨刺史绝无半点关系！还望女侠明察秋毫啊！”
持剑女子眯起眼睛，凤眼下的睫毛如羽轻颤：“你果然知道？”
沈小二这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正想着继续辩解，凤眼女子的利剑已划破肩头。
年轻店小二疼得直哆嗦，急中生智，颤颤巍巍：“昨夜就认出来是女侠的英姿了，可我也未曾同钟大哥告密不是？如今又怎会向衙门告状呢？照我说，那杨胖子杀人放火作恶多端，早该吃饭噎死了，我只是可惜女侠未能得手，怎可能会做出半分对你不利之事？”
凤眼女子觉得好似确是这个理，又皱起眉头：“钟大哥？”
“钟大哥是管我们永福街这片的民壮，也是家里几口子要吃饭，才不得已拿钱替畜生办事的可怜人！”沈小二道：“说起来，如若官府的人过来盘查，我还能替女侠您，同钟大哥敷衍过去！”
怕是凤眼女子不信，沈小二又摆出手势：“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字谎言！”
凤眼女子打量许久，好似觉得这面黄肌瘦的店小二属实不像是有心计的人，浑身杀气才略微消去。
沈小二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悄悄松了口气。
凤眼女子突然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年轻店小二心中默默做声，只要你把这剑移开，干啥都好说！
凤眼女子道：“我要你帮我去李家药铺帮我抓两副药。”
沈辰逸看了一眼她腰间骇然恐怖的伤口，突然觉得两腿有点软。
“去或是不去！”
凤眼女子将长剑朝前一顶，年轻店小二的脖颈给印上了血痕。
沈小二连忙答应，凤眼女子便从袖中掏出药方，砸在年轻店小二脸上：“限你一个时辰，煎好药送上来，若是时间到了药还未回来，我就杀光这个客栈里的所有人！”
沈辰逸唯唯是诺，把药方塞入腰带中，见着凤眼女子移开长剑，便赶紧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年轻店小二的脚步声远去，凤眼女子手中的剑亦落在地上。
来自六峰山的女剑客瘫扶在墙边，昨夜混战厮杀，她们曾一度占领优势，却被那许凤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她更是遭了一记重创，与同伙失散。独自一人杀出重围，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耗尽精力。先前也是认出了店小二的脚步声，才会开门。
其实她随行带有金疮药，只是许凤德那一击好似渗入了暗劲，使得她经脉受损，无法运功调理伤势，所以需要些药引子来疗伤。再者，只有将这店小二拉下水，才能确保他不会告发自己。最后的狠话，当然也只是用来吓唬吓唬他而已，想必这个傻缺小二，会吓得信以为真。
也只能欺负一些凡夫俗子罢了，谈什么替天行道？
入世前自命不凡的六峰山嫡传弟子，已不经意间咬破红唇。
回到客栈前台，沈小二找了个理由便想溜出来，差点给胖大厨一巴掌扇脸上。沈小二故技重施，说是这段时间肠胃不适，需要去看看郎中。女掌柜瞧见今天门庭冷落，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半日薪水，便不去理会。胖大厨只得干瞪眼，倒是雷震子喊着，记得给自己带串糖葫芦，否则就要使出还虚神通，一掌拍死他。
沈辰逸这才刚走出永福街，天空就响起了闷雷，抬头一看，竟是乌云密布。沈小二想起先前的誓言，心底有些发虚，赶紧加快脚步，想着赶紧弄完这件事就想办法跟这一切划清关系。
李家店铺就在江畔，距离客栈不远，沈小二的脚力不错，消不了几分钟功夫就到了。结果少年来到药铺，却发现药铺的李老头不在，看店的是他那五岁的小孙子。
年轻店小二摊开药方，再看看店铺里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傻眼了。
他没读过书，不识字。这鼻涕水都流到嘴上的小屁孩看着就不像神童，当然也不识字。
这可咋整？
偏偏这时，大雨倾盆而落，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脑袋上生疼，一阵喧嚣过后，本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只剩下不知是谁丢落的草鞋。
得了，这回连个人影都没了。
沈辰逸心想着这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在店铺里蹲一会，指不准药铺的李老头就回来了呢？再说了，京杭城这么热闹，应该也有人路过吧？鸳鸯桥就在前头，那些佳人才子，不就是最喜欢雨中漫步么？
没想到竟还真是这般邪乎，沈小二蹲得腿都发麻了，还没等到所谓的“佳人才子”。平日里这般碍眼，怎生想见的时候，却见不到了？沈辰逸气得直抓脑袋，眼下已经过去几刻钟，再拖下去，那凤眼女子不会真的要把客栈的人给砍了吧？
母老虎再凶，手里的鞭也敌不过削铁如泥的剑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珠落雨声被书生的朗诵掩盖。
“雨落鸳鸯桥兮逐鸳鸯，吾生红尘世兮忘红尘！哈哈哈！妙哉妙哉！”
竟是那疯秀才站在鸳鸯桥上，振臂一挥，好似在向这天地证明自己的洒脱：“天雷滚滚奈我何？狂风骤雨奈我何？仙女下凡舞人间，又...奈我何！？”
沈小二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却心知他是救命稻草，赶紧振臂喊道：“秀才！秀才！快过来！”
疯秀才扭过头来，两指并拢作剑，指尖似有剑气横生：“又是何方妖孽，胆敢乱我心境？！”
沈小二眼珠子一转：“快过来帮我识几个字，我认识谢姑娘，我是谢姑娘朋友！”
“谢...谢姑娘？”
疯秀才怅然若失。
那年燕过西湖，掠起涟漪，也勾起女子浅浅的酒窝。
那一年，她说她姓谢。
疯秀才一步一步走来：“逸哥们，你跟我说道说道，谢姑娘她...还好吗？”
“甚好甚好！”年轻店小二敷衍两句了事，朝秀才递过药方：“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字？”
仅是听闻两个“好”字，疯秀才便落得心安，接过沈小二的药方，瞄了两眼，又皱起了眉头：“抓这些药，是因受了暗劲堵了气府，无法运气调理，故要靠药引子来修补经脉？”
沈辰逸哪里懂这些，听得目瞪口呆。疯秀才却已自顾摇头：“不成不成，暗劲尚未祛除便修补经脉，无异于将箭头埋入体内，留下隐患，不成不成！我看不成！”
沈小二急了，疯秀才却抓了抓腮帮子，突然哈哈大笑：“成了！我有办法了！”
沈辰逸只当他是又发疯了，还想着再次搬出谢花魁这尊菩萨。疯秀才已经闯入药铺，鸠占鹊巢般拉开药柜就自己抓药，把李家小娃
给吓得哭喊连天。
接过药包时，沈辰逸都看傻了——这疯秀才能考功名，会说书，跟雷震子说起武夫来还头头是道，怎么连抓药都这么轻车熟路？
疯秀才只是哈哈笑个不停，沈小二莫名觉得疯秀才和店里的糟老头有点相像，站在旁边都觉得渗人。
沈小二想着赶紧回客栈，肩头却被人轻飘飘地拍了一巴掌。
“哟？这不是逸哥儿么？！”
是一个脑袋两边扎着发髻，丫鬟打扮的女子。女子唤作明月，是在神仙楼上服侍花魁的丫鬟。
明月见沈辰逸转过身来，扑哧一笑：“正想问你怎么这段时日都不给赵姑娘送早膳了，现在看来，这幅模样不去倒好，去了可不得把楼里的姐妹们笑傻了！”
沈辰逸赧颜，昨夜被女侠削去半边头发，今天虽然用头巾裹了一圈，但是到底还是遮不住丑，难免被善于装扮的丫鬟取笑了。
明月望向药铺里，笑容僵住了：“吕公子？你怎么在这？”
明月是神仙楼里的丫鬟，更是谢花魁的贴身丫鬟，谢花魁还未成名时，两姐妹便相依为命，想来对于疯秀才的往事，再清楚不过了。
疯秀才认得眼前来人，轻声问了一句：“谢姑娘她，还好么？”
明月未曾多想，爽然一笑：“好！好得不行！前些日子在月台赏月，还乘兴编了一曲。只是昨夜偶感风寒，这不正来给她抓药嘛！”
“风寒...是么？”
疯秀才呢喃自语，又转身在药柜里抓了些药材，瞪大眼睛仔细将药量分成几小袋，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丫鬟手上，还不忘嘱托道：“一日三餐，饭后煎服，不消三日便能痊愈。我还给开了些补身子的药，她从以前肝脏便不好，你应当嘱托她早些休息，她心宽随性，夜里懒得披衣裳，你得多注意些...记得让她多喝些水，总归是没错的。”
明月接过药包，听着疯秀才的唠叨，不知该做何表情。
沈辰逸看了会，觉得鼻子有些酸涩。抬头一看天上的雨好似疏了些，给李家孙子丢了些铜钱，再同二人告了声辞，便怀抱着药包，一头扎入雨中。
回到永福街，沈小二隔着老远就看到客栈门口聚集了一堆人，心里想着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怕是得忙活得半死。于是年轻店小二便偷偷摸摸地从后院溜进去。
进到后院才发现，客栈前头聚满了人，胖大厨竟然没在厨房忙活。沈小二心有疑惑，却顾不得这么多，正想着到柴房里捡些柴火煎药。年轻店小二才刚走到柴房门口，便被人从后边一把扑到，两人齐齐滚入柴房之中。
沈辰逸还未来得及惊呼，一根纤细的手指便抵在他唇间。
“给我别出声！”
女子压低声音呵斥一声，她换了一身素服罗裙，显然是来不及细细装束，素服领口微开，罗裙散乱，发间尚存些许水珠，谈吐间隐约带着清新的芳香——该是匆匆忙忙从洗澡间里跑出来的吧？
沈小二噤声不语，这女剑客裙外的风光白得人眼睛疼，还让人怎么说话？
女剑客转身关上柴房门，凤眼贴在门缝上，依稀可辫不可掩饰的紧张。
客栈里头响起嘈杂的人声，沈小二依稀能从一片混乱中，听闻胖大厨气急败坏的呼声和雷震子尖锐的呵斥。
再就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在后院中响起。期间还夹杂着刀剑出鞘的啸响。
女剑客一手掐住沈小二的脖颈，怒火在凤眼中熊熊燃烧：“你竟敢出卖我？”
年轻店小二差点给掐断喉咙，拍着女子手腕道：“冤枉！冤枉啊！”
凤眼女剑客微皱眉，松缓手劲，沈小二趁机扬起手里的药包：“我药都给你抓回来了，正想给你煎药呢。我若是要出卖你，又何苦来送死？”
女剑客瞪了他一眼，回身观望外头的情况，啐了一声：“是江南道的名捕诸葛烟，该是淬体的境界，我有伤在身，不好硬敌！”
沈辰逸壮着胆子瞄了一眼——正是扇圈胡须的玉面捕头！
后院内，领着一班捕快的诸葛烟环顾庭院，一手始终摁在腰间的长刀上。
先前阻止捕快进来办事的胖大厨和雷震子早被几名捕快牢牢控住，如今正隔着老远骂骂咧咧诸如狗仗人势的狠话，那雷震子的舌头更是歹毒，时不时还会彪出几句伤及家人的脏话。至于先前只会在客栈里抠脚的臭老头，也破天荒地站在客栈这边，嘴里尽是些污言碎语。
几名捕快和随行的民壮都有些恼火，玉面捕头诸葛烟置若罔闻。他伸手轻挠胡须，从左耳根挠到右耳根，目光落在后院四处，最终落向沈辰逸二人所在的柴房。
沈小二只觉被一剑刺到身上，身子止不住往后退去。
身材妖娆的身影突然挡住诸葛烟的视线，客栈掌柜的两手插着腰，冲着诸葛烟笑道：“官爷，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咱们意思意思就行，再这么闹下去，咱虎门客栈名声臭了，生意可就做不成啦！到时候咱家没个顶天的男人，咱一个人带着两孩子，怎么讨饭吃？”
诸葛烟注视女掌柜，捕头的目光好似天灯照影，所到之处藏匿不得半点污秽。“据昨夜民壮上报，那双剑怪侠逃遁至永福街便不见踪影，而江湖客栈本就是多是怪盗侠客的落脚之处，此次诸葛奉命行事，搜查永福街。掌柜的若是心中无愧，何不敞开天窗配合我们？诸葛可用查案令牌作担保，即便出了什么意外，诸葛也会尽力护得客栈周全，绝不会害得尔等落得如何悲惨的下场。”
女掌柜仅是笑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客栈开门几十年到今天，就没有让人拿捏的道理。咱家客栈和所有江湖人士做生意，收了客人钱财，便要给客人心安的落脚之处，好让客人在异乡不至于孤苦凄冷。如今官爷你这般强人所难，是要摘去咱家虎头客栈的招牌？”
诸葛烟微眯眼：“虎头？”
“从前便是唤作虎头，后来咱男人跑了，没了顶梁柱，才改名叫虎门。”
女掌柜伸了个懒腰，罢了，脸上不再嬉笑，瞳中竟是沈小二都未曾见识过的凶煞：“虎头变虎门，虽是虎落平阳不假。可今日，我倒是要看看，敢来欺我客栈的狗，有几斤几两的本事！”
话音未落，女掌柜脚底的泥地骤然裂出密密麻麻蛛网。隔着足有十步距离的诸葛烟如临大敌，长刀尖啸出鞘，就要劈向前方呼啸而来的黑影。
女掌柜的身形停在玉面捕头身前，长鞭扯住诸葛烟的长刀，女掌柜冷笑道：“官爷，这可是你先出的刀。未落实罪名就要砍人，你莫不是在藐视京杭城的青天大老爷？”
诸葛烟无暇应答，那女掌柜骤然发力，单手将玉面捕头连刀带人扯过来，空余的一手翻作虎拳，一拳砸在年轻捕头的胸口，打得他口吐鲜血，直直撞向后院的凉亭，人仰马翻，掀飞凉亭内的桌椅茶杯又砸在身上，好不狼狈。
这位出手制敌的女掌柜摇头沮丧道：“诸葛捕头，你先前可是说，要用查案令牌保我客栈的周全？如今你亲身压坏的杯子桌椅，可都是岭南道的珍贵货色，这笔账要怎么算啊？”
诸葛烟看了一眼瞬间淤青、微微下陷的胸口，抬头目露杀气。庭院内的众捕快这才反应过来，七八名捕快齐齐拔刀冲向庭院中央的女掌柜。
“欺我虎门客栈无人？”
女掌柜仅是冷哼一声，长鞭一挥，便放倒两名看着得有百六十斤重的捕快。她朝前踏步，竟是一跨便走到众捕快面前，迎面一掌拍在最前的那名捕快腹中，打得他面红耳赤，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这般晕眩过去。
女掌柜提着这名昏眩的捕快当做大锤，来回摆弄砸飞了两名后继的捕快，再将手中的“死人”扔出去，压翻又一名捕快，最后飞身一脚，将最后一名杀上来的捕快踹得瘫软在地。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手下，正想呵斥，这才看到胖大厨仗着体胖已经挣开束缚，两只粗壮的大手正将两名捕快夹在腋下。另一头的雷震子一口咬在毫无防备的捕快的手腕上，挣开之后，竟是现学现用地摆出虎拳，两掌分别拍在捕快胯下和下巴，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女掌柜微扯嘴角，回头再看方才起身的扇圈胡须，冷笑道：“官爷？真要闹得天翻地覆？”
诸葛烟捡起掉落在旁的长刀，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
无须应答，他压低身形，长刀微微收入刀鞘中。
诸葛烟并非示弱——江南道有玉面捕头，一日不败，便一日不剃须，至今已连破七十七案，连胜二百一十二人。
全凭一手出刀式。
名为青蛇咬！
虎门客栈的上等房名副其实，屋里的所有桌椅都是用岭南道的上等红木制作的，所配床褥垂帘，放在外头无一例外是妙龄女子的眼红货。用胖大厨的话来说，若是以后掌柜的能赏他一套客房用来讨媳妇，他做梦都能笑醒。
往常走入上等房就能闻到一股叫人舒适的淡淡清香，现如今，却是被浓浓的血腥臭味充斥。
年轻店小二望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从剑尖到剑柄皆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这血，却是从持剑之人的身上沾染的。
沈小二看清已成血人却面不改色的持剑女子，反倒觉得不这么害怕了。
“进来！把门关上！”凤眼女子刻意压低声音。她微颤长剑，沈小二的肩上的衣裳便被划开一道口子，却不伤及体肤，力道把握得可谓精准。
年轻店小二哆嗦一声，赶紧照办。
关上门后，凤眼女子的剑仍是架在沈小二脖子上，却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
沈辰逸抖擞精神，硬着头皮道：“这是正午的吃食，我...我给您放桌上？”
凤眼女子瞄了一眼，抿了抿嘴，仍是不做表示。
沈小二简直要被逼疯了，干脆闭上眼睛，朝客房里的桌子走去，想着放下吃食就走出去，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过。
结果沈小二放好吃食，睁眼仍是看到长剑的抵在自己脑门上。
沈辰逸苦着脸：“女侠你就饶了我吧，我只是店家小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真的是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他并拢双指朝天道：“昨晚的事情实属意外，我只是想进去收拾客房，未曾料想...我沈小二对天发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沈小二说得声泪俱下，就差没有跪下来磕头了。
凤眼女子盯着貌不惊人的店小二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小二.....”沈辰逸急得咬到了舌头：“我叫沈辰逸！不是在这京杭城土生土长的，只是在前些年被掌柜的收留来当帮工，所以和那杨刺史绝无半点关系！还望女侠明察秋毫啊！”
持剑女子眯起眼睛，凤眼下的睫毛如羽轻颤：“你果然知道？”
沈小二这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正想着继续辩解，凤眼女子的利剑已划破肩头。
年轻店小二疼得直哆嗦，急中生智，颤颤巍巍：“昨夜就认出来是女侠的英姿了，可我也未曾同钟大哥告密不是？如今又怎会向衙门告状呢？照我说，那杨胖子杀人放火作恶多端，早该吃饭噎死了，我只是可惜女侠未能得手，怎可能会做出半分对你不利之事？”
凤眼女子觉得好似确是这个理，又皱起眉头：“钟大哥？”
“钟大哥是管我们永福街这片的民壮，也是家里几口子要吃饭，才不得已拿钱替畜生办事的可怜人！”沈小二道：“说起来，如若官府的人过来盘查，我还能替女侠您，同钟大哥敷衍过去！”
怕是凤眼女子不信，沈小二又摆出手势：“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字谎言！”
凤眼女子打量许久，好似觉得这面黄肌瘦的店小二属实不像是有心计的人，浑身杀气才略微消去。
沈小二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悄悄松了口气。
凤眼女子突然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年轻店小二心中默默做声，只要你把这剑移开，干啥都好说！
凤眼女子道：“我要你帮我去李家药铺帮我抓两副药。”
沈辰逸看了一眼她腰间骇然恐怖的伤口，突然觉得两腿有点软。
“去或是不去！”
凤眼女子将长剑朝前一顶，年轻店小二的脖颈给印上了血痕。
沈小二连忙答应，凤眼女子便从袖中掏出药方，砸在年轻店小二脸上：“限你一个时辰，煎好药送上来，若是时间到了药还未回来，我就杀光这个客栈里的所有人！”
沈辰逸唯唯是诺，把药方塞入腰带中，见着凤眼女子移开长剑，便赶紧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年轻店小二的脚步声远去，凤眼女子手中的剑亦落在地上。
来自六峰山的女剑客瘫扶在墙边，昨夜混战厮杀，她们曾一度占领优势，却被那许凤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她更是遭了一记重创，与同伙失散。独自一人杀出重围，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耗尽精力。先前也是认出了店小二的脚步声，才会开门。
其实她随行带有金疮药，只是许凤德那一击好似渗入了暗劲，使得她经脉受损，无法运功调理伤势，所以需要些药引子来疗伤。再者，只有将这店小二拉下水，才能确保他不会告发自己。最后的狠话，当然也只是用来吓唬吓唬他而已，想必这个傻缺小二，会吓得信以为真。
也只能欺负一些凡夫俗子罢了，谈什么替天行道？
入世前自命不凡的六峰山嫡传弟子，已不经意间咬破红唇。
回到客栈前台，沈小二找了个理由便想溜出来，差点给胖大厨一巴掌扇脸上。沈小二故技重施，说是这段时间肠胃不适，需要去看看郎中。女掌柜瞧见今天门庭冷落，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半日薪水，便不去理会。胖大厨只得干瞪眼，倒是雷震子喊着，记得给自己带串糖葫芦，否则就要使出还虚神通，一掌拍死他。
沈辰逸这才刚走出永福街，天空就响起了闷雷，抬头一看，竟是乌云密布。沈小二想起先前的誓言，心底有些发虚，赶紧加快脚步，想着赶紧弄完这件事就想办法跟这一切划清关系。
李家店铺就在江畔，距离客栈不远，沈小二的脚力不错，消不了几分钟功夫就到了。结果少年来到药铺，却发现药铺的李老头不在，看店的是他那五岁的小孙子。
年轻店小二摊开药方，再看看店铺里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傻眼了。
他没读过书，不识字。这鼻涕水都流到嘴上的小屁孩看着就不像神童，当然也不识字。
这可咋整？
偏偏这时，大雨倾盆而落，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脑袋上生疼，一阵喧嚣过后，本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只剩下不知是谁丢落的草鞋。
得了，这回连个人影都没了。
沈辰逸心想着这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在店铺里蹲一会，指不准药铺的李老头就回来了呢？再说了，京杭城这么热闹，应该也有人路过吧？鸳鸯桥就在前头，那些佳人才子，不就是最喜欢雨中漫步么？
没想到竟还真是这般邪乎，沈小二蹲得腿都发麻了，还没等到所谓的“佳人才子”。平日里这般碍眼，怎生想见的时候，却见不到了？沈辰逸气得直抓脑袋，眼下已经过去几刻钟，再拖下去，那凤眼女子不会真的要把客栈的人给砍了吧？
母老虎再凶，手里的鞭也敌不过削铁如泥的剑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珠落雨声被书生的朗诵掩盖。
“雨落鸳鸯桥兮逐鸳鸯，吾生红尘世兮忘红尘！哈哈哈！妙哉妙哉！”
竟是那疯秀才站在鸳鸯桥上，振臂一挥，好似在向这天地证明自己的洒脱：“天雷滚滚奈我何？狂风骤雨奈我何？仙女下凡舞人间，又...奈我何！？”
沈小二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却心知他是救命稻草，赶紧振臂喊道：“秀才！秀才！快过来！”
疯秀才扭过头来，两指并拢作剑，指尖似有剑气横生：“又是何方妖孽，胆敢乱我心境？！”
沈小二眼珠子一转：“快过来帮我识几个字，我认识谢姑娘，我是谢姑娘朋友！”
“谢...谢姑娘？”
疯秀才怅然若失。
那年燕过西湖，掠起涟漪，也勾起女子浅浅的酒窝。
那一年，她说她姓谢。
疯秀才一步一步走来：“逸哥们，你跟我说道说道，谢姑娘她...还好吗？”
“甚好甚好！”年轻店小二敷衍两句了事，朝秀才递过药方：“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字？”
仅是听闻两个“好”字，疯秀才便落得心安，接过沈小二的药方，瞄了两眼，又皱起了眉头：“抓这些药，是因受了暗劲堵了气府，无法运气调理，故要靠药引子来修补经脉？”
沈辰逸哪里懂这些，听得目瞪口呆。疯秀才却已自顾摇头：“不成不成，暗劲尚未祛除便修补经脉，无异于将箭头埋入体内，留下隐患，不成不成！我看不成！”
沈小二急了，疯秀才却抓了抓腮帮子，突然哈哈大笑：“成了！我有办法了！”
沈辰逸只当他是又发疯了，还想着再次搬出谢花魁这尊菩萨。疯秀才已经闯入药铺，鸠占鹊巢般拉开药柜就自己抓药，把李家小娃
给吓得哭喊连天。
接过药包时，沈辰逸都看傻了——这疯秀才能考功名，会说书，跟雷震子说起武夫来还头头是道，怎么连抓药都这么轻车熟路？
疯秀才只是哈哈笑个不停，沈小二莫名觉得疯秀才和店里的糟老头有点相像，站在旁边都觉得渗人。
沈小二想着赶紧回客栈，肩头却被人轻飘飘地拍了一巴掌。
“哟？这不是逸哥儿么？！”
是一个脑袋两边扎着发髻，丫鬟打扮的女子。女子唤作明月，是在神仙楼上服侍花魁的丫鬟。
明月见沈辰逸转过身来，扑哧一笑：“正想问你怎么这段时日都不给赵姑娘送早膳了，现在看来，这幅模样不去倒好，去了可不得把楼里的姐妹们笑傻了！”
沈辰逸赧颜，昨夜被女侠削去半边头发，今天虽然用头巾裹了一圈，但是到底还是遮不住丑，难免被善于装扮的丫鬟取笑了。
明月望向药铺里，笑容僵住了：“吕公子？你怎么在这？”
明月是神仙楼里的丫鬟，更是谢花魁的贴身丫鬟，谢花魁还未成名时，两姐妹便相依为命，想来对于疯秀才的往事，再清楚不过了。
疯秀才认得眼前来人，轻声问了一句：“谢姑娘她，还好么？”
明月未曾多想，爽然一笑：“好！好得不行！前些日子在月台赏月，还乘兴编了一曲。只是昨夜偶感风寒，这不正来给她抓药嘛！”
“风寒...是么？”
疯秀才呢喃自语，又转身在药柜里抓了些药材，瞪大眼睛仔细将药量分成几小袋，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丫鬟手上，还不忘嘱托道：“一日三餐，饭后煎服，不消三日便能痊愈。我还给开了些补身子的药，她从以前肝脏便不好，你应当嘱托她早些休息，她心宽随性，夜里懒得披衣裳，你得多注意些...记得让她多喝些水，总归是没错的。”
明月接过药包，听着疯秀才的唠叨，不知该做何表情。
沈辰逸看了会，觉得鼻子有些酸涩。抬头一看天上的雨好似疏了些，给李家孙子丢了些铜钱，再同二人告了声辞，便怀抱着药包，一头扎入雨中。
回到永福街，沈小二隔着老远就看到客栈门口聚集了一堆人，心里想着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怕是得忙活得半死。于是年轻店小二便偷偷摸摸地从后院溜进去。
进到后院才发现，客栈前头聚满了人，胖大厨竟然没在厨房忙活。沈小二心有疑惑，却顾不得这么多，正想着到柴房里捡些柴火煎药。年轻店小二才刚走到柴房门口，便被人从后边一把扑到，两人齐齐滚入柴房之中。
沈辰逸还未来得及惊呼，一根纤细的手指便抵在他唇间。
“给我别出声！”
女子压低声音呵斥一声，她换了一身素服罗裙，显然是来不及细细装束，素服领口微开，罗裙散乱，发间尚存些许水珠，谈吐间隐约带着清新的芳香——该是匆匆忙忙从洗澡间里跑出来的吧？
沈小二噤声不语，这女剑客裙外的风光白得人眼睛疼，还让人怎么说话？
女剑客转身关上柴房门，凤眼贴在门缝上，依稀可辫不可掩饰的紧张。
客栈里头响起嘈杂的人声，沈小二依稀能从一片混乱中，听闻胖大厨气急败坏的呼声和雷震子尖锐的呵斥。
再就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在后院中响起。期间还夹杂着刀剑出鞘的啸响。
女剑客一手掐住沈小二的脖颈，怒火在凤眼中熊熊燃烧：“你竟敢出卖我？”
年轻店小二差点给掐断喉咙，拍着女子手腕道：“冤枉！冤枉啊！”
凤眼女剑客微皱眉，松缓手劲，沈小二趁机扬起手里的药包：“我药都给你抓回来了，正想给你煎药呢。我若是要出卖你，又何苦来送死？”
女剑客瞪了他一眼，回身观望外头的情况，啐了一声：“是江南道的名捕诸葛烟，该是淬体的境界，我有伤在身，不好硬敌！”
沈辰逸壮着胆子瞄了一眼——正是扇圈胡须的玉面捕头！
后院内，领着一班捕快的诸葛烟环顾庭院，一手始终摁在腰间的长刀上。
先前阻止捕快进来办事的胖大厨和雷震子早被几名捕快牢牢控住，如今正隔着老远骂骂咧咧诸如狗仗人势的狠话，那雷震子的舌头更是歹毒，时不时还会彪出几句伤及家人的脏话。至于先前只会在客栈里抠脚的臭老头，也破天荒地站在客栈这边，嘴里尽是些污言碎语。
几名捕快和随行的民壮都有些恼火，玉面捕头诸葛烟置若罔闻。他伸手轻挠胡须，从左耳根挠到右耳根，目光落在后院四处，最终落向沈辰逸二人所在的柴房。
沈小二只觉被一剑刺到身上，身子止不住往后退去。
身材妖娆的身影突然挡住诸葛烟的视线，客栈掌柜的两手插着腰，冲着诸葛烟笑道：“官爷，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咱们意思意思就行，再这么闹下去，咱虎门客栈名声臭了，生意可就做不成啦！到时候咱家没个顶天的男人，咱一个人带着两孩子，怎么讨饭吃？”
诸葛烟注视女掌柜，捕头的目光好似天灯照影，所到之处藏匿不得半点污秽。“据昨夜民壮上报，那双剑怪侠逃遁至永福街便不见踪影，而江湖客栈本就是多是怪盗侠客的落脚之处，此次诸葛奉命行事，搜查永福街。掌柜的若是心中无愧，何不敞开天窗配合我们？诸葛可用查案令牌作担保，即便出了什么意外，诸葛也会尽力护得客栈周全，绝不会害得尔等落得如何悲惨的下场。”
女掌柜仅是笑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客栈开门几十年到今天，就没有让人拿捏的道理。咱家客栈和所有江湖人士做生意，收了客人钱财，便要给客人心安的落脚之处，好让客人在异乡不至于孤苦凄冷。如今官爷你这般强人所难，是要摘去咱家虎头客栈的招牌？”
诸葛烟微眯眼：“虎头？”
“从前便是唤作虎头，后来咱男人跑了，没了顶梁柱，才改名叫虎门。”
女掌柜伸了个懒腰，罢了，脸上不再嬉笑，瞳中竟是沈小二都未曾见识过的凶煞：“虎头变虎门，虽是虎落平阳不假。可今日，我倒是要看看，敢来欺我客栈的狗，有几斤几两的本事！”
话音未落，女掌柜脚底的泥地骤然裂出密密麻麻蛛网。隔着足有十步距离的诸葛烟如临大敌，长刀尖啸出鞘，就要劈向前方呼啸而来的黑影。
女掌柜的身形停在玉面捕头身前，长鞭扯住诸葛烟的长刀，女掌柜冷笑道：“官爷，这可是你先出的刀。未落实罪名就要砍人，你莫不是在藐视京杭城的青天大老爷？”
诸葛烟无暇应答，那女掌柜骤然发力，单手将玉面捕头连刀带人扯过来，空余的一手翻作虎拳，一拳砸在年轻捕头的胸口，打得他口吐鲜血，直直撞向后院的凉亭，人仰马翻，掀飞凉亭内的桌椅茶杯又砸在身上，好不狼狈。
这位出手制敌的女掌柜摇头沮丧道：“诸葛捕头，你先前可是说，要用查案令牌保我客栈的周全？如今你亲身压坏的杯子桌椅，可都是岭南道的珍贵货色，这笔账要怎么算啊？”
诸葛烟看了一眼瞬间淤青、微微下陷的胸口，抬头目露杀气。庭院内的众捕快这才反应过来，七八名捕快齐齐拔刀冲向庭院中央的女掌柜。
“欺我虎门客栈无人？”
女掌柜仅是冷哼一声，长鞭一挥，便放倒两名看着得有百六十斤重的捕快。她朝前踏步，竟是一跨便走到众捕快面前，迎面一掌拍在最前的那名捕快腹中，打得他面红耳赤，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这般晕眩过去。
女掌柜提着这名昏眩的捕快当做大锤，来回摆弄砸飞了两名后继的捕快，再将手中的“死人”扔出去，压翻又一名捕快，最后飞身一脚，将最后一名杀上来的捕快踹得瘫软在地。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手下，正想呵斥，这才看到胖大厨仗着体胖已经挣开束缚，两只粗壮的大手正将两名捕快夹在腋下。另一头的雷震子一口咬在毫无防备的捕快的手腕上，挣开之后，竟是现学现用地摆出虎拳，两掌分别拍在捕快胯下和下巴，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女掌柜微扯嘴角，回头再看方才起身的扇圈胡须，冷笑道：“官爷？真要闹得天翻地覆？”
诸葛烟捡起掉落在旁的长刀，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
无须应答，他压低身形，长刀微微收入刀鞘中。
诸葛烟并非示弱——江南道有玉面捕头，一日不败，便一日不剃须，至今已连破七十七案，连胜二百一十二人。
全凭一手出刀式。
名为青蛇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