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若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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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秀才

    装神弄鬼的糟老头也没有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沈辰逸本以为终于熬过了这漫漫长夜。



    



    街道上突然传来刀剑交错的尖响,助威似的呐喊与负伤后的惨叫连连不止,将远处打更的锣声全然掩盖。



    



    沈小二缩在墙角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没细听啸响,才来得及伸个懒腰,后院的小门便猛然响起震耳敲响,满是痞气的叫喊震得沈小二脑门晕乎乎的。



    



    “作死啊?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嘴上虽是埋怨,可总不能让这恼人的敲门声一直响个不停吧?会不会吵着客人休息且不说,若是将那母老虎弄醒了,他沈小二怕是要被第一个扔到街上。



    



    又是哪些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喝醉酒来闹事吧?这都不是啥新鲜事了,虎门客栈的生意实在是太火爆了,总有尖酸刻薄的街坊邻里或是闲着没事干的江湖游子见不得人好,隔三差五就来闹事。



    



    其实算不上啥事儿,不过都是些嘴上叫唤得厉害的孙子罢了,他沈小二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拿起菜刀来,站在胖大厨身前,狐假虎威都能吓走一大半。若是真碰上了硬骨头,沈辰逸反倒开心,都交给母老虎就完事了。



    



    沈辰逸推开房门探出脑袋,确认那个装神弄鬼的糟老头不在之后,才打着呵欠走向庭院,路上从凉亭旁的枇杷树上扯下一支细长的杆枝,就要开门吓跑这群不长眼的龟孙。



    



    手搭在门关时,年轻店小二惊觉得背后一阵阴凉,回头一看,并无任何异常。仅是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在枇杷枝叶的掩盖下,若隐若现。



    



    沈小二莫名惊得一身冷汗,战战栗栗地打开后院小门,迎面却是三五个脸上血汗交融的官兵衙役,各自手中的大刀,更是鲜血淋漓。



    



    沈辰逸的鼠胆顶破天就是吓唬吓唬没出息的市井小人,哪里镇得住这种场面?当下就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墙边。



    



    本是杀气腾腾官兵衙役瞧见这一幕,反倒是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倒是后续赶来一名壮年男子,哎哟一声,伸手扶正摇摇欲坠的沈辰逸,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



    



    来着正是负责巡查这一片治安的民壮钟兴邦,也就是雷震子口中的钟大哥。



    



    “怎么着?好歹也在这虎门客栈里混了好几年,你沈小二也就这胆?再过个半年十节气,怕是连穆小儿都打不过吧?”



    



    钟大哥调侃一句,猛然想起当务之急,一拍脑袋,摁着沈小二的肩膀道:“沈小二,有没有看到一名佩着双剑的黑衣人?这丧心病狂的畜生从刺史府遁逃至此,在这街上没了踪迹。孽畜一路上刺伤了我好几个兄弟,可不能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了!”



    



    沈小二当即抿嘴摇头,落在旁人眼中,显然是被衙役手中的红刀子吓坏了。



    



    钟大哥也没有追问,同沈辰逸叮嘱两句,说若是客栈近些天有可疑人物,一定要马上通知他,还告诫他近些日子的京杭城不算太平,要处处当心。交代完毕后,钟大哥便招呼兄弟们追往下一处了——作为负责管理这一片街坊的衙役,钟兴邦算是摸清了家家户户的情况,同僚们亦是心领神会,便不愿在此浪费过多时间。



    



    沈辰逸愣着好些时间才算回过神来,再回头看这寂寥无人的庭院,好似每一处都随时可能飞出一个持双剑的黑衣人。



    



    年轻店小二吓得浑身哆嗦,赶紧扣上院门,扭头钻进房间。



    



    沈小二的后半夜压根没敢合眼,胆战心惊地熬过了整整一夜。



    



    沈辰逸可算是赫赫业业,饶是彻夜没睡,仍是在拂晓时分便起床洗漱,打算擦拭桌椅,准备开店。



    



    没法子,糟老头和刺客虽然可怕,但这光天化日的,总不会闲着没事来弄他一个店小二。可头上的母老虎,鞭子可是不讲理的。 



    



    结果刚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却给雷震子撞见了,垂髫小儿的笑声比庭院里的鸟鸣都要尖锐。



    



    “哎哟喂!这是哪座山的猴子成精了?”雷震子捧腹大笑,两条镂空的大门牙差点都给抖掉了:“你昨晚是不是去做贼了?还是撞上啥脏东西了?还不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沈辰逸先是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将这小娃娃给唬停,再低头看了一眼水桶里的自己。仅剩半边的头发拉怂一边,参差不齐好似乱葬岗边上的野草,本就瘦不拉几的脸庞因为熬了个通宵而略显憔悴,眼眶下乌漆嘛黑的好似抹了炭黑,也怪不得被雷震子取笑了。



    



    这副模样,比街上的疯秀才还要不堪。



    



    沈小二正懊恼着,抬头猛然瞧见昨夜的糟老头正从客栈二楼的窗台上探出头来,瞧见沈小二便扯了扯嘴角,笑眯眯地朝着店小二举起酒葫芦。



    



    沈辰逸给吓得不清,赶紧挑着担子追上正欲回房睡回笼觉的雷震子,拉着他与自己一起做杂务,雷小少爷死活不愿,最后沈小二只得跟他保证,下午得空的时候就带他出门买些糖葫芦,雷震子才肯吊着眼皮帮忙,当然也只是站在一边假意忙碌罢了。



    



    结果整整一个上午,虎门客栈门庭冷落,除去常来吃早膳的熟客,今日的客人屈指可数。



    



    沈辰逸在虎目客栈当了好几年差,可没碰过这种怪事。平时里铜板都不肯多给沈小二半颗的女掌柜倒是看得挺开,靠在柜台上轻摇葵扇,时不时还打着呵欠,百般无聊的模样。



    



    到了正午时分,客栈外头响起马蹄声,一伙衙役风风火火地下马,到客栈的墙外贴了两张告示,向围观的平民百姓朗声宣告些什么。



    



    沈小二见客栈无事,掌柜的似乎在眯眼休息,便拉着雷震子围过去凑热闹了。



    



    前来告示的是一名生得唇红齿白的稚嫩捕头,却大煞风景般留有一脸扇圈胡须,偏偏这的家伙还故作威严,瞪大了眼睛也枉然,徒增笑耳。雷震子瞧见了,扑哧一声就笑得前俯后仰,沈辰逸赶紧将这不懂事的小屁孩拉倒一边。



    



    扇圈胡须的玉面捕头很快带人离去,沈小二没听到半句话,只得挤进人群中,垫着脚尖去看告示。



    



    结果给沈小二看得触目惊心。



    



    告示上说,昨夜于子时、丑时,分别有两拨人马乘夜遁入刺史府,妄图行刺边境巡查归府的杨刺史,子时那一拨人由善使双剑的怪侠领队,足足有二八十六名歹徒,差点就杀穿了刺史府的卫士,遁入室内;丑时闹事的,却只有一名身披银甲的小将,这名小将好似事先便负伤,杀入府邸却不直捣黄龙,空手遁入,持枪而归。



    



    两拨人马势不可挡,最终都是被一人杀退。



    



    正是刹鬼神的武痴,许凤德。



    



    沈辰逸却是盯着告示上的两幅画像,牙齿在打颤。



    



    果真是她?



    



    还有那银甲小将,不要命了?



    



    京杭刺史杨荣虽是江南道节度使杨龄之的亲儿子,却没有学到长辈的半分安国宁家之才,上任至今三四年,不见任何功绩,反倒是在区内横行霸道,丑闻不断。也得亏京杭城位置得天独厚,才不至于落得和边境的寺州般民不聊生的下场。眼下凑热闹的老百姓们大多在可惜昨夜的英雄好汉,没有顺势割去那肥猪的头颅。



    



    沈辰逸哪里还敢掺和这趟浑水,他生怕自己在外头露面久了,就被眼尖的捕快发现自己是那昨日背走银甲小将的罪人。



    



    沈小二回头却不见雷震子的身影,四下寻找,却在这小子正蹲在街尾,面前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



    



    半个京杭城的人都认识这个怪人,是一个疯秀才。



    



    早些年时,秀才还没疯,也没有考取功名。这名出身寒窗的读书人在那年中秋的西湖灯会上结识了一名神仙楼的青楼女子,便坠入情网。东拼西凑道了些银子,就要去神仙楼一睹仙子芳泽。那女子与这读书人次次相见都是媚眼如丝,约定等他考取功名,便与其白头偕老。



    



    读书人从此之后,就一次没有踏入神仙楼,没过几天就收拾包裹赴京赶考,两耳不闻窗外事,在京城熬了足足五年,终于夺得榜首,意气风发地归乡要迎娶心心念想的梦中人,却被那女子亲口告知。



    



    只是戏言。



    



    再后来,那名女子成了神仙楼的谢花魁,读书人却疯了。



    



    百姓们越是可怜这名痴心的读书人,那花魁背负的骂名便越多。奇怪的是,一天到晚在城里胡言乱语的疯秀才只要一听说那谢花魁的消息,便静得好似坐禅的僧人,两眼泛光,心中的禅,是那西湖河畔的谢姑娘。



    



    除去这些,疯秀才也有不疯的时候。虎门客栈的女掌柜就曾见他可怜,找他来客栈说书,权当是江湖好汉的下酒菜,曾有一段时日,外地的豪杰还闻讯而来,客栈生意因此蒸蒸日上。只可惜疯秀才清醒的时日终归是太少了,说书一事,便不了了之。



    



    疯秀才拉着雷震子道:“昨夜那群刺客,那可是一个厉害,为的怪侠好似生得三头六臂,使得那双剑出神入化,脚底更是踏着风火轮,来去无踪影,白剑出红剑收,招招都是杀伤的狠招,只可惜后劲不足,仍是差了一点功力。依我看来,该是淬体大成的高手!”



    



    雷震子半信半疑,止不住瞳中的神采奕奕,又故作不屑:“淬体算得什么高手?照我说,该是还虚境,才算得上是好汉!就比如说我,其实早早便是炼神的高手,只可惜离那还虚境还有一步之遥,所以才不敢肆意妄言。否则,什么双剑怪侠?我一拳就能将其打杀!”



    



    “你?炼神?”



    



    疯秀才果真是个不开窍的,竟仔细打量起雷震子,还伸手在小娃身上乱摸一通,这才一本正经道:“不成不成,我看你,连淬体都不成!”



    



    远远便竖起耳朵的沈小二,哭笑不得。



    



    除去一些山上见首不见尾的神仙,世人习武,好似一栋高楼的建立,须要锤炼躯体,将身体经脉气府导通,打好地基,才能后续盖楼。而这最基础的一步,修炼皮骨筋脉,千锤百炼直至刀枪不入,是为淬体。经脉气窍导通之后,修炼之人,才可汲取天地元气,导入经脉气府,用以修炼内力,是为炼神。



    



    而还虚,便是一栋高楼建立之后的装潢,查漏补缺与锦上添花,此境过后,修炼之人全身皆为凶器,毫无弱点。还虚之境,偌大秦朝内寥寥无几,一州之地,能出一人已是侥幸。



    



    至于还虚之上的元丹,修炼之人可在体肤内自成天地,武功内力源源不断,可谓真无敌。元丹之境,是千万武夫高不可攀的山巅。



    



    不谈隐姓埋名的鬼才,当今世上,江湖之中,唯有三人。



    



    传闻一拳便能搬山的“翻山穆”,穆飞鹏。



    



    出没在各方战场上,不分敌我,见人便杀的“混世魔王”陈孝。



    



    最后一人,便是叱咤鬼神的武痴,许凤德。



    



    淬体、炼神、还虚、元丹,事实上确是有先后之分,但也不乏跃境胜敌的情况。归根结底,只要是淬体的高手,便能自成一派,江湖好汉皆会争先恐后地拜入门下,便是当地的官府都会尽可能与之交好。若是有炼神的大能坐镇其中,便是在一州,哪怕一道区域内,都有一席之地。



    



    怎么到了这两人口中,就成了满地爬的廉价货色了?



    



    雷震子却对疯秀才的结论颇为不满,逮着他的烂衣裳不放,死活要他改口。疯秀才只是一直摇头说不成不成,甚至还反复摆弄小娃的四肢,好似在确认自己的判断,结果仍是不成不成。



    



    直至沈小二小跑过来要拉雷震子回客栈,疯秀才眼前一亮,突然点头道:“成了!”



    



    雷震子只当是疯秀才先前疯着的,现在清醒过来慧眼识珠,小屁孩欢呼雀跃,便当自己是真的淬体武夫,朝着大步走来的沈辰逸摆出一套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拳架,看上去还有模有样,出手便是雨点似的乱拳。



    



    结果给沈小二一个毛栗子爆在脑壳上,揪着衣领提回去了。临走前,少年还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疯秀才,有些侥幸。



    



    幸好自己不读书,也不会读书。不然,说不定也要疯了。



    



    该是此次杨刺史大发雷霆,誓要将这些刺客捉拿归案,严查治理下,害得一些底子不太干净的好汉不敢招摇过市,更是连累了一些佩刀佩剑的江湖游侠。虎门客栈仍是如清晨时分一般冷清,沈小二只瞧见昨夜那天那神经兮兮的糟老头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扣脚皮,一问胖大厨才知道,这老头一口气在客栈包了一个月的客房,似乎还是掌柜的熟人。



    



    女掌柜对沈小二“擅离职守”一事未作太多表示,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沈小二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倒是胖大厨有些埋怨,客栈到底还是有些客人的,因为店小二的偷工,负担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



    



    坐下来要搭两个板凳的胖大厨道:“沈小二,昨天闹了半天,今天还是如此,明儿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可不伺候了!”



    



    沈辰逸当即将刚跳上躺椅的雷震子提起来,把躺椅搬到胖大厨面前,再端来茶水,使劲摇扇道:“董大哥,今明儿你就好好休息,什么脏活累活都由老弟我来干,改天再请你喝花...喝酒!”



    



    胖大厨将一碗茶一干而净,坐到躺椅上优哉游哉道:“留宿的客人们我都招呼的差不多了,就是二楼最里边上等房的那位,我怎么都敲不开门,你得赶紧过去看看,不然又得被鸡蛋里挑骨头了!”



    



    沈辰逸一愣——二楼最里边的上等房?



    



    不就是昨晚那女侠的客房?



    



    瞧见沈小二脸色阴晴不定,胖大厨当即就不高兴了,该有沈小二大腿粗的手臂砸在桌上,震得杯碗摇晃不止。沈辰逸望向柜台,希望掌柜的能帮自己开脱两句,省得闹出事到头来还得败坏客栈的名声。不料想女掌柜却是看戏的心态,甚至还挑了挑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沈小二只得溜过去,压低嗓音道:“掌柜的,外头告示上说,昨晚有人妄图行刺杨刺史......”



    



    “又不是你动的手,紧张兮兮作甚?”



    



    还没等沈小二说完,女掌柜便呵斥道:“老娘还真不信,他杨家能把屎盆子扣到咱家来!就杨胖子那点出息,他也敢?赶紧干活去!”



    



    这话听得沈小二胆战心惊,他知道自家的掌柜可能有点功夫,可哪里想到她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一旁的胖大厨没有听到这边的声音,悠闲地喝着茶。倒是更远处的的糟老头不知为何扯了扯嘴角。



    



    沈辰逸只得硬着头皮,到后厨准备了些吃食,走上楼时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心想着待会敲门时一定要侧着身子躲远些,不然被人开门就是一剑,可就连疼都没法叫唤了。



    



    昨晚挨鞭子的时候虽是道了歉,差点声泪俱下,可人女侠领不领情,就是两码事了。



    



    沈小二伸手敲门,还想着最好是没人应声,省得后面的一堆麻烦事。



    



    不曾料想,他的手才刚搭上去,门便轻飘飘地开了。



    



    迎面剑尖,散着透骨凄寒,一如女子阴冷的声音。



    



    “你最好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