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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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习珍

    长袍、短衣在光晕中伸展、游动。

    随着话语消散,明晃晃的正堂内不复先前的喧闹,沉默了极短的时间。

    与此同时,管佐身前的中年人原本自然从容的笑容略微复杂了一些,“一旬不见,小佐见外了许多。”

    这名中年男子五官端正柔和,一身白色葛巾褈褣,唇上、下巴蓄着胡须,此时开了口,语调舒缓平和,随后双手抱住管佐叠在一起的手,用力握了握,肃容正色道:“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令你受此困顿,今日方至,吾确非良师……”

    这年月士人大体都喜欢引经据典,口头上文绉绉的,做老师的尤是如此。此时名叫习珍的中年男子引用《劝学》后不乏自贬,那生来温和的脸又带着极其真实诚恳的愧疚,管佐见了确实颇为动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习珍是五业曹的人师,又是世家子弟,能这样折节屈身向一个已经退学的商贾学生道歉,在门第之见浓郁的五业曹中并不多见。

    这三年习珍对管佐其实也不差。习珍比五业曹大部分儒士都要亲民一些,相较于一部分老师遵循五业曹制度对门下弟子进行放养,或者用高足弟子带那些差生、新入门的学生,习珍一向亲力亲为,对每个弟子都细心栽培。

    当初把管佐收入门下不久,管母死时,习珍无法到场,还送上一份钱财接济过管佐,平日也时常会问管佐的生活情况与学习情况,颇有为人师长的风度。

    只是亲力亲为也代表着分身乏术,当管佐从新生变成老生,学习也不再出众,不可避免的,习珍的侧重点会放在那些更优秀、更有前途或者更青涩的学生上。

    放养在此时本就是常态,老师教了知识与学习方法,主要靠的就是学生的自律与自我学习领悟能力,而且习珍虽然有些失望,也没有完全对管佐放任不管,只要管佐有什么问题请教,都会耐心地解答。

    然而这依旧不可避免地让管佐产生了落差感,尤其是管佐并无长辈,奉行着“天地君亲师”的原则把习珍当成了长辈,乃至父亲,及至秋试落榜,便自觉辜负了习珍,也辜负了管家先辈。

    当初会投河,当然是管佐心态爆炸占了主要原因,但正如习珍所说,事物的发生总有起因,习珍的态度也是占了一部分原因的。

    及至他苏醒后,明白习珍的行为属于人之常情,然而对于怎么面对习珍,他也没想好。昨天早上田辅提及会在罗家私学遇到习珍,叫他仔细思考要不要加入罗家私学,他没有针对遇到习珍一事做出反应,也是因为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与习珍的关系。

    先前自然想过往后会再遇习珍,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就见了面。此时习珍的来意具体为何他当然有所猜测,也是因此,习珍前几天没来,也没叫人带话,正好他开始发力上进的时候就过来,在他心底,对于这种疑似唯利是视的行为是有些别扭的。

    不过汉末不少儒士看似关心天下兴亡、百姓疾苦,实则为了一己得失荣辱,在这方面,习珍虽是世家子弟,做的确实更为大公无私一些。顾及往日情分,管佐这时也只能压下刚才的气愤与那些成见,以礼相待,看看习珍与这些人想说什么了。

    “老师过来,你未束发修面而迎,我等已知晓你有礼。还不见过诸公,也好快去洗漱一番。”大概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闷,卜金过来说道,“诸公在此可等你许久,我等不请自来,并非为了看你这般模样。”

    那笑容有些疏离生硬,眼神也有些审视,大概是知晓了众人的来意与自己的变化,管佐反应过来,抽出手,急忙向另一名中年人行礼,又喊道:“习公。”

    另一名中年人便是习珍之弟习宏习公达,以往习珍有事或者休假的时候,也曾代课教授过管佐。习宏的相貌轮廓与习珍有些相似,就是五官相对方正,皮肤稍微还要再黑一些。这人平日除了教课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严肃沉默,此时管佐行礼,也是微微点头,惜字如金地回了句:“好。”

    管佐拱着手又朝向凑到习宏身侧那长相清秀儒雅的年轻人,习珍抬手介绍道:“这位公子是罗氏小宗心腹罗铁罗子坚,如无差错,往后会与你共事造纸作坊。他比你年长,称兄便可。”

    习珍言外之意明显是说造纸作坊已经落实,似乎还参杂着替自己牵桥搭线的意图,管佐有些诧异地望了眼在一旁微笑的田辅,饶是猜到任何人都应该对活字印刷配合造纸术很感兴趣,但昨天上午刚对田辅说,今天就落实,实在有些快啊。

    此时“小宗”是世家大族对拥有继承权的嫡长子的称呼,作为小宗心腹,罗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管是对自己重视,还是对造纸或者活字印刷重视,罗铁可以说就是自己与罗氏的主要纽带,只是基于刚才对习珍都惜字如金地只说了两个字,这时管佐倒也不好多话,于是拱手说道:“见过罗兄。”

    那罗铁拱了拱手,朝习珍笑道:“称兄道弟大可不必。罗某身负要职,初见便与管公子亲近,会惹来非议。”随后又望过来,笑着拱了拱手:“今日不请自来,礼数不周之处,请公子宽宥。”

    这人倒是实诚,话里话外明显是在保持距离,还有些不给习珍面子的意味,不过礼数还算周到,见习珍笑而不语,管佐便也拱手回礼,又朝李并、田辅等人行了一礼,李并挥了挥手,佯怒道:“礼数便免了!快去洗漱!你这竖子,老夫赠的笔墨都敢叫国盛再卖过来,此刻令师在此,老夫允你先去想一想,届时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老夫如何叫你在公佐面前丢了颜面!”

    平日这话当然好接,此时管佐却只能干笑。在老师面前胡言乱语算是失礼之举,他也不敢太过分。

    “公佐,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我便说此子今日定然乖巧!实则便是穷则贪利、无礼至极之人!”

    李并笑骂一声,习珍笑道:“李兄莫怪。习某平日亦卑俯乎名利之间。遇友图名,遇商图财。薄情之处,你多花钱,自然有礼了。”

    这话习珍本就带着调侃的成分,从他这种有身份的儒士口中说出更显幽默,众人便也起哄了几句。

    过程中,管佐看得出来,罗铁与习宏望过来的眼神带着些打量,卜金的笑容则有些复杂,遇到自己的目光,眼神还躲闪了几下。

    片刻后,习珍弯腰举起案上的油灯,朝众人笑道,“诸位且坐。容习某与小佐小叙。”

    见习珍望过来,管佐拜托李条与卜金帮着招待好众人,引着习珍走出门时,朝乐燕说道:“小燕,二位姑娘与你吃过没?”

    乐燕点点头:“先前田婶带厨娘过来,我等先行吃了。”

    “那就好。你先带着二位姑娘去我大哥屋里坐一坐,不用在这边候着了。帮我照看好二位姑娘。习……师,你看?”

    这年月虽然对于女子与男子同坐的规矩比较松懈,但主仆方面比较讲究。到了饭点,做奴仆的若非需要伺候人,一般都是躲到厨房或者自己的屋子里吃饭。看文瑛文昙只待在灶台,应该是秉持着这种规矩候在外面,自家也不是什么正规场所,往后还可能和文瑛打交道,管佐自然想要示好。

    他说完之后望向应该能做主这件事的习珍,习珍朝着那文瑛姑娘笑道:“原也叫她二人不必在此拘谨,还要劳烦乐姑娘作陪……如今小佐说了,随乐姑娘过去小坐吧。”

    “多谢管公子、习公子。”罗彩望着习珍抿嘴轻笑,随同文昙一同回礼。

    “二位姑娘稍等我片刻。我先去拿油灯,将仲匡兄的食案备了。”乐燕说着,管佐边走边说道:“我来就好。”

    “你都不知食案放在何处。”小姑娘回了一句,自顾自地跑进正堂拿油灯。

    管佐笑着回过头,朝着习珍手中油灯伸了几下手,被拒绝之后,打了水走向储物间,见得摆在储物间一侧的炉子上没有了陶壶,又望到灶台上之前熬煮碎布、草梗用的铜釜也不见了,朝着举着油灯出来的乐燕喊道:“小燕,我熬的东西呢?”

    “先前见你还要睡,田叔叫人搬去造纸作坊了,后院的石槽也搬了过去。田叔说了,往后这些事劳烦工人便好,不必你亲自做。”乐燕说起时语带振奋,像是知道一些内情又有所保留的样子,蹦蹦跳跳地跑向灶台前,又喊道:“端木堂门前的十字街口,戊二十八户那家原先废弃的大作坊便是往后的造纸作坊。”

    那大作坊后面的石桥就是管佐先前投河的地方,大概是考虑到他有芥蒂,正堂内田辅喊道:“二郎,选那作坊便是权宜之计,此事稍后还要与你再议。”

    这话说明自己在造纸作坊的选址方面有一定权力,变向说明在造纸作坊自己是有一定权力的,有权便代表着工资也不低,管佐笑着喊道:“谢过田叔了。”

    习珍跟着笑了笑,走进储物间,这才微微唏嘘地说道:“昨日日中时国盛兄登门,为师方知你近来之事。原也在曹署中听闻南市有未过秋试退出五业曹之人行了偏执之举,亦是昨日方知是你……”

    原来是才知道么……

    也是,习家传承于东汉初襄阳侯习郁,世代居住襄阳城外岘山以南、沔水西岸,与诸多权贵家族世代为邻。习珍平日住在习氏府邸,秋试过去,五业曹也不是没有事情了,又是秋收,习家偌大的宗族,想来也有很多需要习珍操心的地方。投河一事在南市偏隅之地算是大事,但真要流传到活动在城外的习珍耳中,无名无姓才是常理。

    管佐感受着心中徒然间强烈起来的愧疚,走到靠着东墙、挨着东窗的案板前,倒了一些水到木盆中,双手伸进盆中用力搓着,“学生不孝,污了老师的名声……”

    “荒谬。性命攸关之事,提我名声作甚?”

    身后火光在移动,影子也朝左前方倾斜、停顿,管佐朝储物间深处望过去,见习珍停在放着竹简的破箩筐边,想起自己在竹简上记录实验方案与比例时用了简体字,有些紧张,随即又觉得告诉习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习珍弯腰拿起几片竹简,语调舒缓而低沉:“你我师徒三载,你若以为仅凭五业曹些许功利之事维系,委实看轻了为师。如今虽是商贾,当效仿端木遗风,以仁义诚信为本。静言庸违用于旁人是手段,于我大可不必。”

    习珍拿着竹简翻弄几下,望过来,管佐便也躲开目光,假装顺势拿案板右侧挂杆上的麻布长巾。

    “我且问你,为何会行那等偏执之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不在,老师尚在。有事大可悉以诉吾。还选在十八生辰这等喜庆日子……仲匡可是字?你可曾与令母说过此字用意?‘匡’除帮忙之意,尚有纠正之意,如此好字,岂能弃而不用?当用一生,为此自强不息才是。”

    到底是有学问,这是攻心啊,偏偏管佐确实向管母解释过这个字的意思,此时想起那些画面,感受着心头愈发郁闷,管佐擦了右手,“说过。有劳老师挂念生辰……已经过去了。老师放心,我不会再做那种荒唐事。”

    他望了眼摆在窗边的肥皂液,感觉凝结的很慢,随后用右手中指在一个平日就放在储物间的瓷碗中蘸了点盐巴,“老师怎么不提前通知学生?好叫学生有所准备。方才也可以叫醒学生……”

    “些许礼数,自是你身体要紧。你不想说无妨。听国盛兄所言,你已改过自新,我亦心安。不过异日若再有心郁忧思,定要与人说。身边亲友不便相告,便告知为师。不可拘礼,你可记下?”

    “记下了。”管佐朝习珍抬了抬右手食指,随后回头抬指伸到龇牙合齿的嘴里。啧,真苦……

    眼角余光中,习珍举着油灯,低头看着竹简,“实则国盛兄与李兄诸位等了一个时辰有余,我晡时将近时方至。昨日与国盛兄约好今日晡时在此做客,来时方知国盛兄忙于内务,今日到访时你外户紧闭。此后乐姑娘到访,怕你再行偏执之事,方才做出违法翻墙之举。又念你睡意正浓,尚未将我来之事告知于你。”

    此时寻常百姓一般是一日两餐,食时是早餐的时候,在七点到九点之间,晡时用晚餐,在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习珍挑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促膝长谈的想法。

    “我到时本想先去就义堂小坐,待你醒了再商议要事,乐姑娘盛情,又叫来小金,方才僭越宾主之礼滞留至今。先前见小金于你近来之事多有惊疑,方知你的事小金亦不知晓。呵,他那容色,于我昨日无异。”

    习珍轻笑着放下几片竹简,捏着一片竹简走过来,眼眸蕴着火光,“初知楷书与你有关,王李二公亦在世上,为师当真有三生有幸之感。此后看了你交与国盛兄的拼音之法,得知印刷之术,亦求贤之心难耐。本是昨日便要来,你可知,我为何今日晡时方至?”

    那容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管佐躲闪着端了碗水站到门口,匆匆一瞥下也没看清那片竹简写了什么,漱完口后问道:“为何?”

    “为确认造纸配合印刷术可否传经授业惠及天下,亦为确认王李二公与造就拼音之大贤的踪迹,昨日我去见了宋五业、庞德公与水镜先生。听闻左将军刘备刘玄德已到襄阳禀报新野案比之事,今日又与水镜先生登门拜访左将军府上三位从事中郎,欲寻出拼音脱胎幽州方言的说法由来,并寻出章法来路……三位从事中郎在五业曹素有名声,正是孙乾孙公祐、简雍简宪和、糜竺糜子仲,你当听过。”

    管佐正扭身进储物间,听到“左将军刘备刘玄德”时,一股莫名的寒意徒然间在周身皮肤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