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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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狼音南来

    “身为朝廷将领,不思怎么报效天子的信任,只念投机党附逆贼而取巧,何足为数百将士的表率?别人容得下你,我屈鸿偏偏就忍不了。不是想要富贵吗,黄泉之下数纸钱去吧!”一片默契的沉寂中,双眼充红的屈鸿忽然暴跳而起,抽出长刀直接往单幢副砍去。这举动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你要作甚?”正得意洋洋的单幢副,惊恐地发现眼前寒芒闪动,紧急倒退几步后跌倒在地。对方也没和他废话,竖着环首刀直接垂直刺下,划开了他的胸膛并狠狠踩踏。这位图谋政变首功的马前卒,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扭动着,仿佛是个蠕动的虫子般丑陋,很快就没有了知觉。

    “屈三,你想作甚么?”卫仪等人惊惧交加,方才只顾着防备阳祯的抗拒,根本预料不到还有别人会跳出阻挠。眼看着他们的功勋即将被抹杀,这群人连忙怒喝着跳将出来,指着劈头怒骂。

    那群密谋者们反应强烈,可是屈鸿的身后也站出来不少伙伴,两拨人就在城门口处激烈争吵起来,互相推搡着就差拔刀相向。至于那横遭不测的单幢副,则被同伴们冷落在地面,再也无人理会。他徒然得伸出手臂朝天,仿佛是想抓什么似得胡乱扑腾着,无助得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从颓唐中惊醒的阳祯,感觉到一阵刺鼻的腥味,他连忙擦着脸上的几抹冰凉,手间立时沾染到了粘稠的赤色。原来由于站得太近,溅射出的血迹沾到了脸上,把他从退缩的迷梦中拽醒过来。在这种图穷匕见的时候,即便是只想逃避也无法保证自身,他太小看朝堂政争的残酷了。

    “逆贼!”“顽寇!”一贯称兄道弟的羽林军袍泽,迅速撕裂成两个拔剑相向的阵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吵得一团糟,互相咆哮指责着。紧张盘算的主将阳祯,以及倒地濒死的单幢副,被围拢在人群的正中心,不得出入。

    “阳幢将,救我,救我!”极度怕死的徐纥,半蹲在地上瑟瑟哀求。

    阳祯苦笑着不予理睬,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此时他自顾不暇。

    “我们是天子的近卫,守卫宫门是职责所系。无论这件事缘由如何,将来又会演变为怎样的后果,也不能敞开大门迎入乱贼。否则万年史书、四海百姓,都会不断嘲笑我等贪生怕死之辈,出卖尊严以求富贵。男儿何惜一死,胜于媚骨存世!”在对峙的场面中,就数屈鸿的嗓音最为宏亮,内容也最有意义。

    “男儿何惜一死,胜于媚骨存世!”和许多人一样,阳祯被这句话所深深振奋。是啊,或许他初来此世的时候,嫌弃自己的兄嫂和家庭,抗拒自己的身份和命运。可当他在“高昌酒楼”戴上甲胄,不惮高氏兄弟而自称羽林的时候,就和现在是一个感觉。反正都是捡来的重生命,有什么好畏首畏尾的?

    “幢将,敌人不到五十步,马上就要入城了!”站在楼台上观望的士兵,趴在城垛上大声喊道。听到这声呼喊,大部分人也和他一样,暂时停止了争执和喧哗,齐刷刷得望向阳祯,等待着主将的决断。

    “屈鸿,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带人迎头放箭驱散来者。各位队正,带好士兵把守住宫门,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逆贼。诸君须牢记,我辈是捐躯赴难的武士,不是待价而沽的商人!”短暂的沉思之后,阳祯迅速做出了决定,以近乎咆哮的音量朝着四面吼道。说罢他踢了踢脚边的徐纥,示意其带着尊严昂首起身。

    “是!不过幢将,要是有人硬闯宫门的话,我等可否伤人?”屈鸿闻言大喜,可是刚朝着台阶跑了半步,又立刻回过头来询问道。在这生死之际,他自己倒是无所顾忌,可还是担心主将心存犹豫之念,导致手下的人心志不坚、束手束脚。尤其是来的都是羽林军,其中肯定有大人物在带队。

    “无论来者是谁,只要擅闯宫门即是逆党,杀贼无罪是功!你们都是按照军令行事,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大家。”阳祯丝毫没有犹豫,环顾神色各异的众人,斩钉截铁得回答道。

    “大势已去,徒死何益?将军不要被误导,害了自己的前程,甚至丢了性命。”卫仪、田端等十余个知情者,都早在单幢副的串联下默认参与,此刻自然是不肯退让。他们的亲故党羽加在一块,也至少有百余人之多。即便面对主将的呵斥命令,此辈也没有遵从的表示,只是念着旧情没有直接动手而已。

    “我是亲受天子委任于此,岂能因为畏死而从贼。今日之事,唯有死守据敌而已,其他事情一概不顾。如若谁还要反对的话,那就当面站出来,杀了我之后再去屈膝投降!否则躺在地上的这位,就是从贼者的下场!”面对昔日好友的翻脸,阳祯嘿然冷笑之余,抽出刀来指着横卧血泊的单幢副道。

    “这?”卫仪万般无奈,望向同伙们很是不甘。

    田端摇了摇头,他不想也不愿与阳祯动手。

    “再议者与此人同罪!各队回到岗位,把守宫禁、不得迟疑!”阳祯眯着眼睛,盯着二人上下打量许久,带着杀气从牙缝中挤出这段话来。倘若再有谁敢于抗拒的话,他可就真的要不顾一切下手了。

    话说到此处,那些潜伏者互相看看,都不约而同得选择了沉默。也许是往日的情分起了作用,也可能是阳祯平日的威信使然,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不敢在这势均力敌的时候,真的掀起四幢的血腥内乱。于是乎此辈暂且退让,不少人回归队列参与守门,也有的留在原地僵持不动,静待结局。

    勉强慑服住这群人后,阳祯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颇为警惕得扫了一眼,这才匆匆跑上了台阶,扶着墙垛观摩外界。方才的匆忙应对之后,大部分将士们纷纷从命关门,并手执兵器严整待敌。尤其是墙头的几队,按照要求撘弓上箭,瞄准了来者的方向。出于保险考虑,他们对准了地面而非人头。

    “放!”眼神交流后,几个队正齐声下令道。

    “嗖嗖嗖!”毫无防备之下,一阵急促的箭雨迎头而降,截住了大踏步冲来的敌军。虽然对准的是前方地面,可还是有许多脚步飞快的试图抢功者,来不及刹车而吃了大亏,被箭簇穿透了身体。在一片骂骂咧咧和惊慌止步中,这群声势浩大的闯宫者杂乱得陆续停下,退到了五十步开外。

    “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胡乱放箭?阳祯呢,滚到哪里去了,也不管事了吗?”从来者的队列里,忽然传来颇为熟悉的声音。原来是全副武装的元廿九,指着城头怒声责骂,就像是平日里呵斥家奴一般理直气壮。

    “朝廷自有制度,宫禁不得擅闯。小人虽然职责卑微,但也知道使命所在,不敢稍有懈怠。诸位的来意不明,还于宫前仗兵,安敢放任?还请表明来意,或者立刻退走,否则当以逆贼处置。”阳祯面无表情得看着城下,心中着实忐忑。万千黑压压的士兵集于城下,他这小小的一幢如坠汪洋,实力相差悬殊。

    “好你个阳二贼,我家将军百般看重扶持于你,可没想到你是这般报答的!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奉了皇帝的密诏,入宫诛杀真正的篡国之贼的。要是再敢耽搁阻碍,不仅你们这些人要算作逆党,还要祸及尔等的三族亲朋。快些开门,兴许还能饶一命!”元廿九气恼交加,冷笑着警告道。

    “诛杀何人,有何凭证?”阳祯的心底咯噔一下,急忙追问道。

    “我家将军本是天子姨夫,大魏的忠贞柱石之臣,何须其他证明?清河王元怿擅作威福、政由己出,辜负了先帝和太后的信任,身为宰辅还不知满足,还胆敢谋权篡位,是大魏之国贼也!”元廿九摇了摇头,很是不解:“前段时间,我告知过你留意宫禁以备非常,还反复再三叮嘱告知,你难道就如此愚顽不堪吗?”

    “原来当初说的是这个意思!”此时此刻,阳祯才恍然大悟。他之前就搞不懂,为何元乂和元廿九对自己的职责如此关心,好几次叮嘱宫禁的事情要小心谨慎,一切都要按照军令行事,内中包含的竟是如此暗示。他自然也不知道,早已猜出此事的单幢副为了抢夺首功,所以悄悄避开他而拉拢其余人。

    “阳祯,难道你非得负隅顽抗,拖累大家一起罹难吗?快些打开宫禁,刚才的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到了这地步,人群之中的孟威也不再躲躲闪闪,站出队列来和声劝道。他是个能力和武艺都出类拔萃的将官,也是羽林四幢的直接上司,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十足,引得城头的士兵一阵慌乱。

    “孟监将,连你也选择这样做吗?”阳祯苦笑惋叹道。

    “阳幢将,你能够忠于职责,的确是理所应当。可是现在误会已然澄清,你倘若再要拒绝开门的话,就休怪我等动手了。以京洛羽林、禁军之众,攻破这小小的阊阖门也是顷刻之间,没有必要作无谓的抵抗。”位高权重的羽林左中郎将杨征南,竟然也亲自披甲带剑,活跃在军队前端。

    “谋险求利,这竟是国之爪牙,呵呵。”阳祯闻言不怒反笑。

    “行了,阳二郎,你的苦处我们也都知道。可那清河王打压群臣、削减军俸,已经是搅得天怒人怨、百姓唾弃,如此的逆贼又何苦为之卖命?只要你及时醒悟,现在加入我们一同入宫除贼,不仅不会追究,功劳还少不了你的一份。”想起平日里的交情,元廿九也和缓了语气,昂头劝解道。

    “廿九哥,你说的是个人的利害,却不是天地的公道啊!他清河王即便再怎么跋扈恋权,可也是一个人单独居于深宫,能用什么去谋权篡位,又有什么伤天害理?今日你们带着数万之军涌来,我固然知道不能抵挡,可怎能昧着良心放入?”沉思了片刻后,阳祯仍然是不肯屈服。

    “贼军户,枉费我平日里说尽好话,让元将军栽培看重于你。现在你拿着他给予的兵权,就敢于临阵抗拒了?我最后问你一遍,到底开不开门!”僵持了这么久,元廿九难免恼羞成怒得破口大骂,气得浑身发抖。

    “兵权是朝廷给予的,而非元将军所授予的,我很感激他的关照和拔戳,可也正因为此不敢怠慢谋私。倘若没有皇帝的正式宣诏,即便是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开门放行!”阳祯行了个礼沉声回答道。

    “好,好,好!难怪将军会说你绝不可信,特意留了这么一手来。嘿嘿,来人,把那阳祐带上来,让这对兄弟好好相认!”彻底撕破脸的元廿九,朝着后方伸手招呼道。这个压轴的杀手锏,他本来还想尽量避免的。

    “阿兄?”听到这个名字,阳祯顿时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果不其然,他的兄长阳祐被五花大绑着,由几个军士推到了前排。这位多年身处底层的小军官,脸上并没有多少理所应当的怒气,反而是满面失望透顶的惨然。其实在上次的调任中,元乂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让阳祐充当亲随其实是时刻作为人质,来制衡替自己看守宫禁的阳祯,他为这场谋逆计划到了每一处细节。

    出身寒微的阳氏兄弟,对于元乂来说是理想的棋子,因为按理来说只要稍加重用,他们就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而一旦诸事了结,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也可以随时丢弃,必要时也便于杀人灭口。他虽然没想到阳祯的不肯顺从,可也事先调动了阳祐到身边,这必然会导致前者的屈服。

    “二郎,尽汝职责,不要顾我!”一路沉默的阳祐,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嘶吼道。走到这一步的他,已经对上官和朝廷失望透顶,对自己的命运万念俱灰,知道所要面临的下场是什么。逆贼得胜与否,他都难逃出生天,惟愿自家弟弟能够等来救兵,或者在此乱局之中逃出生天,这是他唯一的奢望了。

    “阿兄!”阳祯扶着墙垛,极度的无助感涌上心头。

    甫来这个时空的阳祯,对这位陌生的兄长毫无感情,甚至是当后者要因罪被处死的时候,也只好奇赵青雀的幢将盔缨,置身事外、毫不关心。可是经过数月的相处,他已经从生活的方方面面中,感受到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今日兄长的横遭大难,让他看得揪心不已,几乎就要放弃了心中的坚守。可是当他看到下一幕的时候,就会迎来更大的震恐,悲怆万分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