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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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姑留螳臂

    “阿叔!阿叔救我!”一声稚嫩的孩童呼喊声,打破了城墙内外双方的僵持,这声音惊得阳祯冷彻骨髓,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他连忙扑向城垛处匆忙四顾寻找着,果不其然看到了小侄儿阳珪,正面色惊恐地位于人群之中。在其两侧,自然是两名手持武器的甲士,全副武装得看管着。

    “元将军何忍,诸位袍泽何忍?这只是尚值七岁的五尺孩童,难道也要押送到这宫门之外?”如果说方才兄长的遭遇还能接受的话,眼前发生的这个场景却着实令阳祯骇然,无助得仰天长啸。他实在没有想到,百般巴结的元乂手段狠辣如斯,为了要挟开放宫禁,竟然还能出此下策。

    “阳祯,是你非得冥顽抵抗,否则的话还能立功受赏,何至于这般截然相反的境地?快些命人开门,不要耽搁时间、白白伤亡,家人的性命依然可以保全,你的前程也不会受到影响。”得到了理想的效果,元廿九得意洋洋得挥挥手,示意手下把带来的人质都送到城下,让对方看个清清楚楚。

    如其所言,阳祯今世的所有家人,此刻都被俘虏到了军中。兄嫂阳祐和刘氏,纵然是在此生死关头下,也只是惨然和城头的他对视着,不再作声以防干扰其心神。可是即便如此,他眼前熟悉的亲人因自己而命悬一线,也不由得感到阵阵揪心,急得胸闷而疼痛不已。可事已至此,他再怎么气恼也无济于事。

    “你家的仆从告变,亲眼见到你接受了清河王的赏赐,意图充当他的宫中内应,并且平日里多有往来书信。姓阳的,你可仔细想想清楚,再等下去我们可就按这个定论了!”等的不耐烦的主将杨征南,笑着指了指马前的纤细人影说道。相比之下,元廿九顾念旧情,孟威心存善念,都没有他做的决绝。

    “柳牵云!”痛苦的阳祯定睛一看,冷寂片刻之后怒发冲冠。

    “阿云,你在作甚么?”兰岱也瞧见此景,惊讶得合不拢嘴。

    立于将军马侧的柳牵云,并没有因对方的反应而感到意外,依然是面色和缓得矗立着,既懒得反驳,也毫无愧色。在她看来,无论是屈从于张府的岁月,还是暂避于阳家的时光,都只是自己的求生之计罢了。眼看着新东家就要毁于一旦,她怎么会真的甘心与之陪葬,不过分落井下石已经是慈悲心肠了。

    “你们家这颗树即将枯死,栖息飞鸟也该离去求生,这是自然之理。待到大功告成之后,我会收纳她入府养护,总胜于尔等逆贼负隅顽抗,化作平原上的朽烂枯骨。”杨征南没有那么多耽搁的兴趣,他得意洋洋得揽过柳牵云的腰肢,将其横着抱上了马背。后者也全然没有抗拒,一任其所为。

    “杨将军,你,你放开她!阿云,你这是在做什么?”痛苦的景象呈现在眼前,兰岱的心脏几乎要撕裂开,指着城下语无伦次得叫喊着。他那短暂的浪漫经历,那一度的纯真感情,转瞬之间均化为泡影。

    相比之下,出离愤怒的阳祯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得哆嗦着打了几个冷战,却也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他此刻非常清楚,眼前的事实不是任何人的错,即便有也是他自己而已。从后世而来的他,太迷信什么所谓的道德和友善,小觑了元乂、柳牵云等人的自身抉择。这毕竟是古代,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想通了这一点,很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在御前充当侍从的经历,让他耳闻目见了很多朝堂风云,可是一直以来只当作是轶闻谈资,没有去深想其中的细节。其实包括胡太后在内,大国政局也如市井博弈,人的立场从来不是因身份而决定,它是各方因素的综合产物。这些宝贵的经验体会,都会让未来的他受益匪浅。

    “阳祯,你非得找死,牵累家人吗?”城外的元廿九,再度咆哮着催促道。

    “阳幢将,此事已矣,勿要螳臂当车!”惜才的孟威苦苦劝诫道。

    “少和他废话,诸军准备攻城!”杨征南懒得废话,大手一挥指派部下。

    从沉思中回到现实,阳祯俯瞰着墙外的人潮如海,自己的身畔则是寥寥数百伙伴,很清楚今日之事是不再可为了。宫城不是真的多么庞大巍峨,片刻之间就能够被眼前的数万人攻克,何况那些本就心存犹豫的手下,不少人正虎视眈眈得看着自己。他见状苦笑,知道若不是往日余威仍在,他很可能已被捉住请功。

    “幢将,该如何是好?”麾下还比较镇定的,也仅剩无畏无惧的屈鸿。

    “诸位说说看,该当如何抉择?”阳祯拿不定主意,环顾四周神色各异的众人。

    “姑且拼死一搏吧!”话音刚落,屈鸿就拔出剑来厉声喝道,昂首警示着袍泽们。

    “我已无颜苟活于世,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唯有追随幢将,死战而已。”泣涕涟涟的兰岱抹干了眼泪,双眼难得露出了凶光,带着心中的怨毒附和道。后人云冲冠一怒为红颜,此时他正在男儿伤心处,怎会有怯意。

    除了他俩之外,也有十几个人起声应和,并没有被眼前的泰山压卵的态势吓垮。然而其余的众人,则不约而同得表达出了沉默,他们半低着头互相打量着,思索的都是类似的相反答案。休说那些平日里交情不深的队正,即便是阳祯的亲信故旧,也都不自觉地推开了数步,生怕与之有所沾染。

    “屈三,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就实回答。”眼前这一切的发生理所应当,阳祯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气恼。即便大势已去是事实,可他依然想在今日有所表现,起码要让后世人能够看到,并不是谁都愿意助纣为虐、信口雌黄。总有人应该慷慨赴死,只是为了心中坚守的理念和正气。

    “幢将请问!”屈鸿抱拳大声应道。

    “倘若现在投降,会得此辈善待吗?”寂静的空气中,阳祯高声发问。

    “不能!”屈鸿毫不犹豫,沉声答道。

    “以元乂之器量,会接纳我们这些抗拒者吗?”阳祯追问。

    “不能!”屈鸿抬头半晌,继而立刻垂首道。

    “惶恐献城,就可以保全头颈吗?”阳祯又问。

    “不能!”屈鸿连连摇头。

    “就此屈服,难道苟且能够心安吗?”阳祯再问。

    “不能!”屈鸿再度扬起头颅,呐喊答道。

    “正是如此!诸君,我的家人受到挟持,我的朋友把我抛弃,但是即便我现在真的屈服归降,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他们必然会斩草除根、做事做绝,将我家屠戮殆尽,以防后患。而你们,就以为能置身事外了吗?”阳祯从晨风中清醒过来,咬牙回首望向城下,他的脑海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幢将不必恫吓,这有何风险?今日之事,我辈都能戴罪立功,不足为忧。”早就下定决心的卫仪,莫名其妙得摊手示意,并不为所动。和他一样,大部分人也对这段话充满怀疑,觉得阳祯是在危言耸听。

    “嘿嘿,归附?我百般逢迎,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你以为你有什么样的本事,能够得到元乂的厚赏重用?在他看来,你最多是个有点价值的棋子罢了,未来必定杀尔等以灭口!论亲近,他和清河王同为宗室血脉,竟至于如此痛下杀手。论交情,他深受太后的宠信专擅禁军,还贪得无厌密谋夺权、恩将仇报。像这种没有原则和廉耻的人,只是一条瞧着吓人、实则孱弱的饿狼,温顺的时候摇尾乞怜,得意的时候张牙舞爪。与他这样的人卖命,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奇寒冷彻骨髓的阳祯,把心中的怨恨倾泻而出。他已经毫无顾忌,直接拿出十倍的音量,也喊给城下的人听。

    “莫要辱及元将军!”卫仪等人十分惶恐,他们在意的是这点。

    “好小子,你活腻了!”城下头的元廿九闻言,气得跳了起来。

    阳祐、刘氏苦笑着对视一眼,预见了自己的下场,只祈盼上天对兄弟的垂怜。

    “我说的都是事实,诸君都是亲眼所见。奈何要为了那不义的沾血富贵,抛弃自己军人的尊严和良知,为那种卑劣小人卖命?”阳祯苦苦相劝,想用诚意打动朝夕相处的同伴们:“反观清河王,纵然德行有亏,可还算是个就事论事的人。我们如果能够替他守住宫禁,至少给其拖延出撤离的时间,那今后之事依然大有可为。届时只要他登高一呼、四海景从,剿灭这些作乱贼子岂不是轻而易举,如疾风之扫秋叶也?我等若生还则有无上勋赏,若战陨则有家人抚恤,难道有何不妥吗?”

    “多亏幢将开导,我更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私下骂骂咧咧清河王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是为了保全他而死,也真是滑稽透顶!”和阳祯一样,屈鸿也抱定了必死之志,闻言开着玩笑道。

    “唯幢将所命!”稀稀落落得,这次终于得到了近百人的响应。

    “正是正是,我是通直散骑侍郎徐纥,也是清河王家中的常客!我愿意替其担保,洛阳还有宗室子弟数百家,相州还有元熙的十万兵马,何愁贼人会肆虐猖獗?只是还须尽快给宫中传讯报警,丹青诸君努力守住宫禁,我前去告知太后他们提前防备!将来定会加以重赏!”沉寂许久的徐纥,听到这话精神百倍,猛然跳起来附和道。

    “我等所为良知,非为勋赏!”阳祯皱眉呵斥道。

    “宗室子弟,十万兵马,呵呵。”屈鸿也是听得嗤之以鼻。

    “诸君劳苦,劳苦!”甭管这么多,徐纥是话一说完,就着急忙慌得往台阶下跑。仅仅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就窜出了百余步之远,让四幢的将士们叹为观止。看来这厮不仅通宵读书,应该也曾通宵练武,才有了这副好身板。

    “我辈的确是追随元将军,他的确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可也对咱们羽林照顾有加。幢将选择的是他们那边,可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咱们是彼此彼此。还请你为了大家考虑,为了家眷考虑,不要为难我们。”卫仪指了指徐纥逃窜的背影,乐得笑了。好不容易激昂的军心,因后者的拙劣表现再度消于无形。

    此情此景,阳祯无言以对,只能选择沉默。

    “阳祯小儿,可别怪我没给你情面,将军的大事要紧,可耽搁不起了!众军尽管向前,先登城门者赏帛百匹!进去后直闯北宫,抓住清河逆王者加赏十倍!”耗了这么久,元廿九也实在拖延不下去了,即使往日相处甚佳,可他还是咬咬牙下了命令。没有当场当面处决其亲属,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杀!”在将帅们的驱赶之下,羽林士卒们奋勇争先,朝着大魏国雄壮巍峨的皇宫,那本应是他们守护的圣地而直冲过去。身为军纪森严的军人,他们不必有阳祯那么多的想法,遵从将令即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城头人并没有丝毫的抵抗,乃至于象征性的都没有。也不知是谁带头,弩箭和兵器都被从上头陆续掷下,瞬间铺满了地面。原来经历过数度心理冲击之后,大部分人瞧见抵抗没有什么意义,便选择了临阵投降。攻击者见此更无顾忌,死命得朝里头飞奔,争夺着大功和勋赏。

    “卫六、田四,竟至于此,竟至于此!”属下大略散尽,只剩下阳祯寥寥数人犹在。他不住苦笑着,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卫仪和田端,这两位第一眼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好友,感到由衷的惆怅和无助。按理来说他应该决然动手,斩下这两颗煽动作乱的属下人头,然而却实在没办法下手。

    “二郎,我们无意害你。只是从单幢副那听闻此事,又听说整个洛阳军队和大部分朝官都选择参与,所以不想进行没意义的抵抗。你只要在这不动,剩下的我们替你解释,必会无事。”田端顿顿神开了口,声音沙哑得说道。

    “是啊,我们定会替你辩解说明的。”大事已定,卫仪松了口气惋叹着。

    “拿去!”冷不防屈鸿唰唰唰对着手臂动了三刀,斩下些碎布掷向二人的面庞。

    “这是什么?”田端冷然不动,卫仪却好奇得抓了一把,看清楚只是衣襟。

    “军中袍泽,理应是兄弟手足。你们背弃我等自求富贵,我便将衣襟代为手臂,以示彻底绝交之意。你们记着,总有一天,我必为此复仇!”屈鸿轻蔑得瞧了瞧对方,伸出手抓住阳祯的胳膊,带着往台阶疾走。

    “你这是去哪?”阳祯感到莫名其妙,脚步迟疑。

    “去北宫!那姓徐的说得对,不能没有任何人通知宫中,就让逆贼直冲到御驾的跟前。我们没必要在这以死相搏,应该为保护天子和太后而死,才算是大丈夫所为!敌军已到城下,咱们得快些走,不然就迟了!”屈鸿猛然发力,拖拽着阳祯小跑起来。在他身后,兰岱等几个仅存的伙伴,紧紧追蹑于后。

    “也好!”阳祯想了想,也立刻加快了脚步,用冲刺的速度飞奔起来。匆忙间他朝后面望了眼,却见神情模糊的卫、田二人依然呆呆站着,并没有赶上来阻拦的意思。而开始推门而入的追兵,也因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缘故,并没有对自己等人展开急速追击。随着步伐的不断加快,眼中的阊阖门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阊阖门开,请将军入城!”遥远的呐喊声传来,四幢余部尽数跪伏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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