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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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虎幡北指

    御驾光临东平郡公府的事件,不仅成为何史官手下又一篇熠熠生辉的文章,而且也成为洛阳市井上下的长期谈资。那公卿男女的雍容华贵,那宴舞笙歌的优美动人,都成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阖城官僚的闻声出动,追随着太后的车驾造访祝贺,把胡家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其规模和场面令人瞠目结舌。

    接下来连续大半个月忙碌完,元胡数家人的结亲事宜,也办了个七七八八。规划好家族百年蓝图的胡太后,终于在折腾之余放下了心,于是相携情郎双飞双宿,在内殿中整整腻歪了三日,既不上朝也不出宫。所有的朝廷公务,皆由门下值房的郑俨、徐纥负责传递,并陪同参赞机密。

    这日清晨,初生的太阳尚徘徊在地平线上,阳祯就穿着甲胄一脸困倦,带着麾下的四幢人马赶到阊阖门。和往常一样,他们是按时轮换交班,负责新一天的南门宫禁。他和面孔熟识却喊不出名字的同僚寒暄两句,送走了这群友军袍泽的同时,就察觉到城楼上有异样。黑灯瞎火之中,上面竟有人影晃动。

    “何人?”沉浸于睡意的阳祯陡然精神,按着刀柄朝城头喝问道。只是头脑昏沉的他还没功夫细想,自己的袍泽刚刚还驻守在这,怎么可能会对此视而不见呢。四幢其他人就放松很多,即便主将如此警觉,也基本无动于衷。

    “幢将,是我啊,卫六。莫要动手,可别伤着自己人。”那团模糊的人影,却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竟然是老朋友卫仪。只见这厮笑着招招手,快步从石阶上小跑下来:“我今天起得太早,直接先行赶到此处,久候你们多时了。这不是闲着无事,先上城头吐纳新鲜空气,顺便练练劈砍和拳脚。”

    “你小子也会有这么积极的时候?难怪我在军营左点右点,就是寻不着你在哪,原来是跑这来玩虚招了。”看到人影跑到了跟前确认无误,阳祯这才把刀柄推回腰间,一脸调侃得笑骂道。

    “身在军伍,时刻不可荒废嘛。”卫仪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好笑,挠头不已。

    “你都当队正了才想着正经练武,怕是晚了!”走近的屈鸿嘿嘿嘲弄着。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屈三,这精进不懈的态度,是必须由始至终保持的,可不是担当什么职务才做什么嘛。你我犹如这朝暾,正是应当奉献出光华的大好青年,自然不能只顾偷懒、挥霍人生。”卫仪轻咳一声,揉了揉鼻子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得胡说道。

    “少来!”屈鸿狠狠推了对方一掌,摇头大笑。

    老友田端微微一笑,兰岱和王渊却似还没睡醒,脸色都十分僵硬。

    “《说苑》有云: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卫六这厮虽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他所说的道理还是值得听听的。咱们身为天子禁卫,可得勤于训练,不能过分散漫。”也许是职务和经验的磨砺,让阳祯的身上有了成熟的气味,他竟然顺着这玩笑话端正说道。

    “正该如此。”一贯配合的单幢副,也微笑着表示赞同。

    “是!”左右将士们,有的仍然漫不经心,可也有人闻声应诺。

    “让诸位取笑了。其实嘛我也是想着,既然郑俨和徐纥这样的小人,假装通宵读书都能够赚取名声,甚至得到太后和清河王的宠信。那咱们这些出头无望的人,也完全可以学这招摆摆样子,博个好名声以求重用。”一席冠冕堂皇的话后,卫仪终于惭愧得讪讪笑了几声,道出了实际缘由。

    “噗嗤!”才定下神的阳祯,立刻笑得前仰后伏。

    “卫六啊卫六,你真是个羽林军中的智圣。太后还在床榻上缠绵着呢,你在黑夜中勤勉练武,根本没有贵人看得见。”屈鸿忍俊不禁,摇着头颇觉无奈。那些睡意浓重的士卒,包括方才还一声不吭的兰岱和王渊,听到这也纷纷哄然笑出了声。

    “那两个装腔作势的小人,这些日子得到了太后的青睐,走在御道上都是双眼齐天。据说他们还仗着位在中枢,故意向讨官的人勒索财物,才肯向上美言推荐,否则就时常狭私报复,甚至敢于截留奏疏。如此辈还能得势横行,我大魏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想到那两个名字,田端咬着牙隐隐发怒。

    “休得胡言!眼看天色差不多全亮了,各自按照队列布防。”阳祯拿出了主将的派头,打断了闲聊厉声吩咐道。他抬头看着天色,卯时的日光十分准点,已经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新的白昼即将到来。

    各位队正闻声而动,引着自己的队列或登城或列队,在阊阖门的里外上下紧密站列。自从清河王严令整肃军纪之后,这群洛下兵的精神风貌有了极大提高,至少在是有人监管时是这样。而阳祯和单幢副则一左一右,各自昂首站在队列前,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注视着光影逐渐泼洒到人间。

    “诸位羽林,都忙着呢?”过了没多久,宫里走来一个官员,正是近来备受重用的徐纥。只见他眯着眼睛打着哈欠,朝阳祯打着招呼叮嘱道:“今日还是照旧,太后和清河王不会出宫,门禁出入。但凡有任何想要求见或者上疏的,都事先去门下省值房和郑常侍知会,然后才允准放行。”

    “谨奉命!”阳祯面无表情得躬身答道。

    “嗯。阳幢将年轻有为,前途必然一片,关门!”徐纥的平淡神情转瞬化作惊恐。

    “一片关门?”感到莫名其妙的阳祯,随着对方视线回身查看,顿时也呆住了。

    南门之外,响起阵雨敲击一般的声音,整齐严密得令人窒息。那是成千上万的披甲武士,正带着刀剑急速飞奔而来,为首的几人高举着旗号,却是军中象征进攻的“白虎幡”。阳祯匆忙瞧了瞧,看得来人穿着乌泱乌泱的黑甲黄衣,那肯定与自己身份相同的洛下羽林。可是如此的姿态举动,明显不是善意。

    “幢将,这,这怎么办?”徐纥紧张地浑身颤抖,双手指着后退半步,几欲逃走。

    “幢将,来者的意图肯定是闯入,此时应当立刻关闭宫门,不能迟疑半分!”站在城头驻守的屈鸿,立即回身朝着主帅嘶吼道。说罢他不待吩咐,立即急匆匆带着左右冲下台阶,就要带人掩门防御。

    “急什么,幢将还没说话呢!都是羽林袍泽,可别闹出意外笑话。”在这紧迫的关头,卫仪忽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屈鸿给抓住,他的手下人也堵了上去。虽然过去是同级,可他现在可是升任队正,说话的分量明显更重。

    “职责所系,为何犹豫?”被拦住的屈鸿十分恼怒。

    “幢将,这不是什么敌军,是咱们羽林军自己人,何必多加怀疑。或许是有什么紧急军情,也可能是上次一样的宫门请命,本不足忧虑。”出乎意料的是,田端竟然也开口支持,说出段明显漏洞百出的话来,可是却引来不少人的附和赞同。听见这番反应,阳祯的心中登时一沉,吞回刚准备下达的命令。

    “是啊,无非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可能是清河王又开展了什么训练,类似于曾经的三军练兵一样,考验军队的应急反应吧?他们持有军中的节幡,是按照军令行事的正常举动,还是不要去阻挠生事了吧。”就在这时,单幢副咳嗽一声,也表了态。相比之下,他说的理由倒还有点可信。

    “怎么可能?未经清河王任何调令,此辈安敢作出如此举动,除非是宫变谋逆!”听完这些话,风度翩翩的徐纥完全失了态,尖着嗓门呐喊道。他也算是个经历过宦海浮沉的老臣了,当年高肇之乱可是亲身经历过,知道此事的轻重。可是那么多羽林军站在这无动于衷,他也只能带着些许哀求的神色,转向主将阳祯。

    “宫变!”阳祯的心中极度忐忑,来回望着远处和身前,豆大的汗珠从发梢滚落。

    “二位想严重了,何至于此嘛。”单幢副不慌不忙,仍然和蔼微笑着。

    “姓单的,你也曾见识过太后临朝初的清算,你兄长也是因此积功升官,难道还能信口雌黄得遮掩过去吗?今日之事十分明显,就看我等到底是要忠于陛下交予的岗位,还是屈从于大举袭来的逆贼。幢将,此话绝不可听信啊!”位卑的屈鸿挣脱了上官的束缚,嘶吼着咆哮道。

    “哼!”被揭露伪装的单幢副,无言以对、唯有怒容。

    “将军,将军可定要考虑清楚,陛下可是对你十分信任的。只要挡住了这些逆贼,届时升官乃至于封爵,都不在话下。”纵然不知道来者何意,可徐纥也感觉到此事对自身不利,连忙抓着阳祯的胳膊摇动道。他知道,这小小的南门守将,是他们保住荣华富贵的救命稻草,此人的取舍会决定宫中所有人的命运。

    浑身冰凉的阳祯,紧紧地捏住拳头无法作声,只听见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他知道屈鸿才是全盘说了实话。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穿越而来的历史没有按部就班,这场神龟二年不应该发生的宫变,已经清清楚楚得呈现在眼前。现在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不能再以历史书上的知识判断未来,而只能凭着自身的直觉作出抉择。眼前是生是死,将来是穷是贵,都要依赖于此,他不再有任何信息优势。

    “该怎么办?”时间分秒而过,可阳祯的心中依然纠结万分。

    “幢将,来人都是袍泽弟兄,找的也只是宫中贵人,不用理会。咱们不要作任何行动即可,只要大开宫门迎入,是绝不会遭殃的!”卫仪抿着嘴巴,以眼神示意田端,缓慢踱到阳祯身边劝说道。

    “是的,幢将勿忧!”田端配合着抱拳劝道。

    “你们,难道也事先知情吗?”脑子从来也不算灵光的阳祯,这时候算是彻底开了窍。瞧见这两位“军中兄弟”的反应,他就算再怎么浑浑噩噩,也猜得出个七七八八。尤其是卫仪天没亮就赶到了此处,为的肯定不是什么练武,必定是为今日的大事踩点探路。可惜他自以为交情匪浅,最后被摆了这么一道。

    “幢将不要怀疑那么多,这样做对大家都好!我等都是上官上将的爪牙鹰犬,根本不需要自作主张,追随大流就可以安稳度日。我等选择这么做,皆是为了全幢的生死,请你勿怀恨忧虑!”到了这个地步,卫仪也没有试图作任何辩解,而是坦诚地解释道。即便平时再怎么嬉闹滑稽,可他的城府却绝非表面上那么浅显。

    “请幢将谅解。”不少相熟的队正、伙长等,联袂恳求道。

    “幢将,让路吧!”单幢副昂首按着刀柄,他已经在畅想胜利后的升官犒赏了。

    “阳幢将,阳郎君,可千万不要听信奸佞妖言啊!一念为贼,一念为雄,莫要辜负朝廷对你的信任啊!”惊恐交加的徐纥,双腿彻底支撑不住颤抖的身体,竟然直接朝着阳祯跪倒在地,一瞬间痛哭流涕。刚刚作威作福数日的他,很清楚外界的真实评价如何,他很难逃脱被清算的下场。

    数百人的集体注视下,阳祯苦笑着半晌没有反应,持续着沉默。他扫视着眼前的袍泽兄弟们,实在难以接受这个冰冷的现实,即这么多人私下里参与了密谋,可身为主将的自己却一无所知,甚至是连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就在这时,外头的叛军已经迅速冲近,在城门百步的距离之内了。

    “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在众人的团团包围之中,阳祯颓唐得得吟叹着,放松了警戒紧闭双眼,再也不想瞧那些所谓的朋友一眼。麾下离心,大势已去,他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无力回天,既然命运已经无法掌控,那就索性放任不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