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字体: 16 + -

061化光造物

    “五月戊戌,太后之游于西园也,数以国政委问于天子,欲试才量焉。陛下虽处冲幼、未堪亲政,然从容应对、辞理清晰,居深宫而运筹天下于股掌之间,深具世祖太武皇帝、高祖孝文皇帝之遗风。陪臣颂德,念慧敏及于汉昭帝,思比隆胜于周成王。”和帝后形影不离的起居郎何柱,正躲在角落里奋笔疾书。

    身为母亲的胡太后,爱怜且骄傲得打量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挂着无比灿烂的笑容。纵然她揽权专政,可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她曾经冒着多大的风险,甚至是皇后高氏家族的集体仇视,才为宣武帝诞下这唯一健康长大的子嗣。正是感念于此,先帝才没有按照“子贵杀其母”的北魏惯例,反倒留下她临朝辅政。

    不管此后的历史走向如何,可是当皇帝尚处于十岁年龄的此刻,胡太后对这位对自己毫无威胁的亲生骨血,还是有着发自肺腑的母爱。与国同休戚的李崇、元叉,也是带着复杂的心态连声称颂,为小皇帝的早慧而欢呼不已。乃至于周围听到这段话的羽林们,都情不自禁得随着主将,在台下集体山呼万岁。

    “化光造物含气贞!”微笑着打量半晌,胡太后这才轻提裙摆站起身来,俯瞰着大好的夏日风景感慨道。这话表面上是在赞扬天地造物,其实也是在暗中蕴含自己诞生皇子,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勋。

    “恭己无为赖慈英!”这回不消得元子攸提醒,熟读经史的小皇帝元诩很是机敏,当即拱手陪着母亲起身,还接上了句更妙的入句。以他的皇帝亲口,把太后的揽权独断美化为慈母垂帘,可谓是妙语如金。

    “万岁!”周边人再度为之惊讶,齐声高呼道。

    “陛下语出仁孝,然也是因为太后的临朝践极,的确是功在社稷。臣唯有深贺再拜,祷我大魏煌煌家邦,绵延如黄河之远,巍巍如泰山之固。”在场诸人,李崇的言辞能力堪称最绝,他也当场歌功颂德一番,还说得是那么的浑然天成、不似作伪。

    “皇帝如此,我也算没有白白费这些精力功夫,替他操持好这偌大的江山了。”笑靥如花的胡太后点点头,那脸上的皱纹折成了道道褶子,还因为过多白粉装饰涂抹如鬼,看起来尤为可怖:“宣仁明日可以传令,之前从百官、军吏中收敛的余财,发放给各州郡建立僧舍。在明年的时候,每个州都必须有五级浮图,每个郡都必须有三级浮图,这样一来是表现我母子虔诚礼佛之初心,二来也是报答佛陀赐予我福报之谢礼。”

    “太后圣明!”李崇、元乂不及细听,均俯首颂扬道。

    “可是太后,这是费尽心思才攒积的,难道就全部用于佛事吗?未来十年的赋税业已提前征完,朝廷的用度开支越发庞大,南北的敌人还没有弭兵,此刻实在不适合挪作他用。”最亲密的情郎元怿,在这个时候反而唱起了反调,一脸忧虑得阻拦道。作为实际当家人,他太清楚本朝的当下虚实了。

    “是啊,母后。朕以为也应该以此存库,作为将来出兵南征北伐的储蓄,而不应该花费在毫无用处的佛事身上。”今天难得得到众人的吹捧,小神童元诩甚至有些忘乎所以,首次敢于对母亲的说法说三道四。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亲昵的情郎说得,可他这个应该听话的乖儿子说不得。

    “陛下!”元子攸意识到不妙,低声紧呼可已来不及。

    “皇帝毕竟是年纪尚幼,不知道国家的治理方法。百姓普遍崇佛,我朝就应当利用这种心态,给社稷的稳固提供基础。我听说天竺有个胡僧唤作达摩,胡头汉舌、精通佛法,他先是到了梁国,继而慕名来到我朝,看到佛窟和永宁寺赞不绝口,于是在嵩山常住下来。如此吸引南北的人心,岂能说佛事是无用之物?得天下以人心,而不是兵革之利,皇帝可得谨记!”胡太后果然变得严肃起来,端出长辈的架子教训道。

    “是!”元诩立刻低下头颅,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旁观的李崇、元乂二人,见此相对苦笑。

    “如果宣仁觉得不妥的话,不妨今年先完成每个州的五级浮图,剩下的钱财全部截留下来递交给国库,怎样?这样的话,也可以囤积下一定的储备,朝廷偶有大事也能及时应对。”教训完乖儿子后,胡太后立刻转向了一脸严肃的元怿,略带讨好忸怩的神色。面对皇帝和情郎,她的态度简直是截然两面。

    “既然太后坚持这样做,那我也没有意见。只是截留下来的余财,必须入宫外的府库,而不是宫内的内藏。”不光如此,元怿还不依不饶得追上一句,这个区别也很是关键。要是再放进内藏的话,只怕是胡太后又会大手大脚,胡乱赏赐给那群饕餮般的近侍臣下,明年就剩不下几个子。

    “就依卿言!”胡太后笑得很是妩媚,边答着边牵着情郎落座,很是你侬我侬的姿态,根本不顾及旁人的眼色。

    无奈的元怿纵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挨不过胡太后的似水柔情,半推半就得陪坐在一起。这个时候小皇帝尚未坐下,他低着个头就像是两人的孩子模样,装了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真是天家的颜面都丢尽了。还是元子攸看不下去,轻轻牵了下他的衣角,也退到旁边落了座。

    “这是朕之耻!这是先帝之耻!这是宗庙之耻!就算是立国开国的功绩,也抵消不了亵渎皇家尊严的罪过,何况是区区太平宰相?”元诩在心底暗暗唾弃着,脸上维持着漠然的表情,腿下方的右拳却紧握着怒极发颤。开始打情骂俏的胡太后和元怿注意不到这点,可在皇帝下方的群臣和侍从,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天子如此英明聪慧,也是时候娶亲以安定社稷了。再过个十年,就可以替他加冠成人亲政,届时我就可以放心得退出台前,把大魏国交到他的手中了。”品尝爱情滋味、重返人生第二春的胡太后,终于惦记起了孩子的婚姻大事。只是她还记挂着手中的权柄,特意提了句暂缓交权,以防不轨之徒借机怂恿皇帝亲政。

    “的确,儿女们都长大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元怿爽朗一笑,很是赞同得打量着眼前的小皇帝,这口吻不像是叔父而像是假父。此生难得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他也很想乘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好好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业。头顶上那碍手碍脚的皇帝,最好是沉迷于床榻闺阁之间,少来过问政事为妙,这便是他的小私心。

    “朕静听母后安排!”此刻元诩知道自己的地位,一脸乖巧得答应道。

    “嗯!”胡太后满意得点点头,转向近臣们咨询道:“诸卿,你们以为,何人的女儿最合适为皇后啊?”

    “这。”老臣李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环顾左右很是跃跃欲试。他家的三孙女,眼下正是十五岁的年纪,虽然年纪稍稍大了那么一点,可也是有入宫为后的机会。大魏的外戚历来深受重用,他有意替子孙再争一争家族未来。

    “当然是冀州刺史胡盛之女,最为合适!”元怿却很是懂事,连忙带头提议道。

    “胡盛之女,最为合适!”元乂也果断支持道。

    “皇帝,看来你得娶你的堂姊了!”胡太后闻言开怀大笑,忍不住打趣道。

    “幸甚!”浑身尴尬的元诩,勉强挤出点笑容。

    其实光从姓氏都看出来,胡盛是胡太后的自家人,如假包换的堂兄妹。从东汉的窦氏、梁氏,到本朝的冯太后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安排本家的女亲戚入宫为后,以延续家族的富贵权柄。胡太后故意抛出这个问题来,并不是真的打算让群臣推荐,纯粹只是想面子上过得去,搞个大臣推选的幌子罢了。

    “当年周天子之时,就有同族女子滕嫁的习惯,我大魏是中原正统,更应当如此。除了胡盛之女外,应当再挑选两个胡家人为左右昭仪。”话说到这,胡太后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继续给自己的家族争取更大的筹码。她满怀期待得幻想着今后的百年蓝图,胡家与元氏休戚与共、地久天长,这是她的小小愿望。

    “卫尉少卿张显明之女,也刚刚好是九岁的年纪,正适合入宫为妃。”接着元乂也毫不客气,开始推出自己的人选来。这位张显明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妹夫婿,其女是血浓于水的自家人。

    “地方上的世家也不可忘,尤其是关东的门阀。范阳卢道约、博陵崔孝芬、陇西李瓒等人的女儿,应该也在类似的年龄,可以联姻婚配以稳固地方人心。此外,像代北军功大族的,譬如说秀荣川的尔朱荣,也应当娶其女入宫以为安抚。天子的结婚不同于常人,应当以是否有利于社稷为判断,尽量和名族大姓结亲。”一直沉默的元子攸,这时候也站出来迅速提议,他的心中早就有了腹稿。

    “彦达,君所不乐之事,奈何加于我的身上?难道你在我这个位置上,就愿意说出这番话来吗?”听到身边人的落井下石,元诩可是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低声诘问道。关东门阀的那些深闺大家也就罢了,就连野蛮的秀荣川羯人之女也要收纳,这可真的是让他如坐针毡。想想那粗犷羯女的丑陋样子,他登时就打了个寒颤。

    “身为天子,就该如此!”元子攸振振有词得回答道。

    “哦!”元诩无奈得应承下来,心里诅咒着哪一日对方也会娶羯女。

    “臣家的三孙女,从小就爱如珍宝,既懂得诗书文赋,也会拨弄箜篌琴筝。陛下要成婚纳娶,那老臣也就冒昧提议,愿送她入宫荐于枕席,以奉迎于宫闱之门。”犹豫了老半天,待到大家都说得七七八八了,李崇终于腼腆着自己的老脸,嘿嘿笑着道。事关家族未来,即便年岁上颇有不妥,那也得搏一搏。

    “啊?哈哈哈哈!”胡太后稍作迟疑,转而不顾形象得大笑起来。

    “嘿嘿嘿!”其余人也掩饰不住,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李家的情况。

    “怎么,怎么了?”李崇愕然,随即恼羞成怒。

    “李尚书,你家的三孙女我见过,今年都过了及笄的年纪,算是迟嫁的老姑娘了,怎么会适合与陛下成婚?你家若没有适龄的,也不须勉强。”过了好半天,胡太后这才嗤嗤得忍住笑容,憋着个嘴调侃道。

    “陛下喜爱诗书,能够与我孙女兴趣相投,年龄不是大问题!”话已说出口,老迈的李崇要的就是面子,自然不会第一阵就败退下来。

    “二韭尚书李令公,难道你是故意想让孙女入宫,好让整个宫廷都跟风吃韭茹、韭菹吗?”在此氛围下,元怿笑呵呵得想起了市井里的嘲弄,也略带讥讽之意得揶揄道。前几天在高阳王府,他才提过此事。

    “清河王!士可杀不可辱!”李崇的怒气已经溢于言表,他不顾军前失礼得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脱下帽子来掷于地上,露出满头黑白交杂的长发。这位历仕八州的老臣,可受不得这种凹糟气。

    “继长公,息怒!清河王不是有意!”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胡太后赶忙收敛了笑容,正色向对方赔礼道。

    “李尚书,我所言不当,请你谅解!”元怿也知道做得过了火,连忙捡起了丢在地上的帽子,掸了掸灰尘双手递上。他也在心里暗暗追悔,自己明明平时都能做到待人有度,怎么今天偏偏如此失礼,还是得罪了功勋老臣。

    “哼!”李崇见好就收,把心底的怨气给憋了回去,但仍面带愠色得最后争辩道:“少年人心底的想法究竟如何,本来就不是可以随便武断的。他们看重的是年纪还是性格,应当由其自己来说,而非我辈强加之!”

    听到此话,乖巧的元诩低下了脑袋,并不搭理。

    “是,是!”有意赔礼的元怿不迭答应道。

    “阳幢将,阳幢将!上到御前!”瞥了眼儿子的态度后,胡太后忽然朝着台下呼喊道。

    “是,小将在!”阳祯连忙飞奔几步,跃上阶前参见。

    “我记得你也是刚刚及冠,也该到了娶妻的时候了吧?方才我与李尚书他们议论,谈到了天子纳妇是应当看年纪,还是应当看兴趣相投。你是少年郎君,以你看应当如何?”胡太后和蔼得笑了笑,边说边看了眼李崇的神色。她了解这位阳幢将,对方也是深受她的厚恩,想必一定会帮腔说话,从而让大家有个台阶下。

    “这。”阳祯知道自己得得罪人了,很是迟疑不决得左看右看,一时间开不了口。那一道道注视来的目光,还包括了低头斜目小皇帝投来的那道,让他仓促间怎么回答得出来。他求援似得望向元乂,没想到对方直接扭头不管。

    “大胆说便是!”等了片刻,胡太后忍不住催道。

    “按想法说,无妨!”李崇顿时感觉有戏,和颜悦色得鼓励道。

    “是,是!”阳祯咬咬牙,想想也没有办法逃避,于是扫了眼闷头看地、耳朵竖直的皇帝,壮着胆子答道:“小将以为,在纳世妇的同时,是不是应当尊重天子本人的意愿呢?同龄人也好,公卿将相也罢,都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冒昧揣测。陛下是大魏的天子,应当首先遵从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