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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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恭己无为

    “此事应听陛下之裁夺!”出于复杂的心态,阳祯朗声拱手道。

    方才还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胡老太后,听到这里“唰”得变了神色,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她是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几次保护的小角色,竟然还敢这般唱反调。元怿、李崇也十分意外,都是斜眼打量着这个冒失的后生,深觉此人的不可理喻。大魏的当今局势明明是众星拱月,他却独自去捧那个还没冒出地平线的太阳,岂不是自讨苦吃。

    “小儿辈,这是对我的回答。”这番话在元乂的耳朵里,产生的是另一种滋味。他轻蔑得撇撇嘴,很是不屑地在心中嘀咕着,听懂了阳祯的另有所指。他派手下的元廿九以婚姻去拉拢,本意是看得起对方想引为亲信,没想到此人却这么不识抬举。纵是他元家的守门家奴,地位难道不好于普通军户百倍?

    从小是乖孩子的元诩,听到这番维护自己的话,不由得好奇得抬头打量,他甚至早就忘了这位幢将的名姓。可是也仅仅的一刹那,他就再度一声不吭得低下头去,凡事任凭母后的定夺。“恭己无为”,既是他的心底话,更是他的座右铭。不过这回以后,他是牢牢记住阳祯的模样了。

    “汝不过是个军户幢将,安能知晓朝廷大计?我等都是替陛下出主意,太后也和天子是母子同心,没有什么是做不了主的!还不退下!”贴身近臣元子攸,也是一脸愕然之后,率先出声指责道。也许是年岁偏长的缘故,他是个理性看待事情的人,方才也没有在意皇帝被指派婚事的感受,皆是从国事的角度出发。

    然而元子攸这么做,实际上是抢先下手,有意保护阳祯这样的难得“忠臣”,虽然他根本猜不到后者这么说的目的。总之听到刚才那段话后,他不只是对印象中的“粗鄙武夫”刮目相看,而且还因此产生了些许好感。这样带头训斥一番,既是替其免去了罪责,也是替其冒失开脱。

    “是我开口问他的,说了什么都不算是错。少年郎,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吗?”果不其然,胡太后闻言怒色稍霁,叹了口气重新展露了微笑。她本就是个沉迷佛理、宽和执政的人,也分得清是非对错,不会刻意追究。

    “是!我羽林军的元将军,向来鞭策我等报效国家、尽忠社稷。他常常告诫我们,大魏建国以来虽有百载,然而论比肩两汉的盛世景像,唯有当下而已!太后慈和明睿,陛下英姿勃发,此等婚姻大事可以宫中直接裁断,我辈外臣本就不该多嘴!”经此短暂的回神,阳祯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赶忙补救道。

    身为一个后世人,阳祯的心态实在没有办法扭转过来,接受不了元乂那种施舍般的婚赐,尤其是要与其家奴成为亲眷,这让他深感挫败和无力。平时他只能拖着沉默,可是眼下见到太后等人也如此对待皇帝,难免有些同龄人的同病相怜。既然让他开口做声,一贯无甚城府的他,自然就流露出真实情感来。

    “这还差不多!”看到这小子好歹还算识相,元乂心中不禁舒服许多,对此满意得点点头。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只要阳祯还肯拜他这座唯一的山头,那就算没有栽培错人。此时他正在用人之际,迫切需要此辈无根基新人的依附。

    “元将军果真如此说的吗?”胡太后抿着嘴巴呵呵直笑,活像个笑面观音。

    “臣有襟带之亲,岂能不训导好将士?”元乂当仁不让,嘿嘿应承道。

    “好,既然如此,那天子的婚嫁仪式,便交予你这个嫡亲的姨夫主持吧!就按照方才定下的人员名单,先行拟定个大致的时间,务必要拿出大国的气派来,可莫让外夷使臣看了笑话。”毕竟是血浓于水的自家人,胡太后带着些许奖励的意思托付一番,又转向李崇说道:“至于尚书家的三孙女,还是另寻良配吧?”

    “老臣遵旨!”李崇憋着满腹的不悦,可只得低头答应。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李家是文成皇帝的外戚,到现在已经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不仅是说话的分量大不如前,而且连后世复兴的机会也难以抓住,夫复何言。

    “臣一定尽力办好!”相比之下,新贵臣元乂喜形于色,乃至于慌张得起身下拜,颇有点骄傲得暗中瞅了眼旁人的神色。为天子主持婚礼仪式,这是地位尊崇的表现,本轮不到他这个宗室旁支、资历浅薄的外戚宠臣。

    正所谓旁观者清,李崇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里的滋味自是难以明说。他看得出来,现在元乂、元怿就是胡太后的倚仗,他们的风光还会维持至少十年,直到天子的彻底亲政。到那个时候,此刻还在旁边沉默的晚辈元子攸,就会在皇帝的支持下一鸣冲天,成为更新一代的执政者。世事的循环周而复始,人间的富贵过眼烟云,想到这他不禁喟然长叹。自己已经是迟暮将死,注定等不到天子威仪如黎明般升起,后来之事不必挂怀了。

    老李崇却没有注意到,和自己一样默默观看这一切的,还有那毫不起眼的羽林幢将阳祯。后者正慢慢地倒退几步,下来几个台阶垂手侍立,站在可以听得见上首谈话的位置,悄悄地凝神思考着。阳祯也很清楚,虽然元乂是自己目前的大树,可皇帝才是将来的朝阳。方才无心插柳的“忠诚”举动,也是个奇货可居的契机。

    “太后,最近沙汰的官员很多,是否可以暂时停止了?国家的治理,自古离不开用官用吏,仍需要不断地从民间选拔人才。”刚刚被挫败的李崇,此刻又再度高声提议道。一计不成则二计,他要用自己尚存的威信,去争取些东西。

    “嗯!有理。我记得李尚书的长子,大司农卿李世哲已经任职多年,兢兢业业、夙夜在公。我们减少官俸、裁汰亢官的同时,也应当作出适当的提携重用,以示朝廷会秉公对待有功劳者,任何人只要努力就能受到奖掖。不妨以他为相州刺史,加镇东将军之衔,出镇地方吧!”胡太后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也知道方才否决得过于薄情,于是乎立刻点点头回应道。而对方这位肱骨老臣,也值得福泽子孙。

    “恭喜李尚书!”元怿、元乂,纷纷朝着同僚贺喜。

    “谢太后隆恩!”李崇不顾老迈,对着上首的胡太后深深施礼,对此举动十分领情。目前北方现存有四十余州,还是沿袭州、郡、县三级制度,刺史地位尊崇等同于朝中的九卿,还没有沦落为后世刺史泛滥后的廉价头衔。尤其是相州毗邻京洛,下辖邺县、清河、邯郸、襄国、馆陶等名城,还包括了李家的祖籍所在顿丘县。对于他们李家人来说,这算是真真正正的衣锦还乡、皇恩浩荡了。

    提携勋贵之子,还叫“秉公奖掖”?阳祯听到这话暗中嗤笑,可是打量着下首伙伴们的神情,却是个个漠然无感。他自然难以理解,在这个属于世家阀阅的年代,生在公卿家就注定了生而不凡,这是人人理解并承认的现实。就连开明著称的汉化家孝文帝,也把此魏晋陋习当做中原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在魏国境内全盘照搬。

    甭管其他人怎么看,元乂得到了尊崇的地位,李崇得到了满意的回馈,此刻他们是皆大欢喜。对于最为亲近的元怿,胡太后又别出心裁得想出了最妥帖的办法,以将他们感天动地的爱情远远地流传子孙。先是元怿的长子元亶,娶了她的堂侄女;然后的元怿的长女元孟蕤,嫁给了她的弟弟胡祥;最后又让元怿的次子,娶了她的堂妹。这辈分混乱的拉郎配,虽然看起来是令人啼笑皆非,可事实上也确实让元、胡二家彻底缠绕不清,把家族未来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了。

    “他日我辈葬于北邙之上,看着城中的子孙代代沿袭,也足慰平生矣!”布置完这一切后,胡太后就像是个替晚辈操碎了心的老迈家长,终于感到无比的放心。此刻她就和前世的秦始皇、后世的明太祖一样,深信自己这般完美的安排和制度,会让不断繁衍的后代们长保富贵,传递千世万世,永如东方之日。

    “太后、诸位,当今的减俸裁官,虽然有损于当下的人心,可为的却是大魏的社稷。除了这些措施外,我认为当下的官员选拔问题也很大,需要尽快加以改善。负责选官的中正,以及中朝的考功官吏,只顾偏向大族和亲朋人情,很难做到公允的选任。”家事已了,元怿却是打起精神来,兴致勃勃得商议起国事。

    “又要折腾?”元乂心中暗叹,可毕竟刚刚才拿到好处,也就私下嘟囔着没有反驳。

    “太傅请说!”抱着同样的心态,李崇也懒得作出反对,反正与他也无甚关系。

    风丝一寸柔肠,心满意足的胡太后自不消说,依偎着情郎侧目静听。

    “目前最为公允的办法,就是用统一的原则考核官员成绩,以此作为提升的依据。就目前来看,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按照年岁、资历排辈,辅以综合能力的考量。我与吏部尚书崔亮商议已久,认为可以试着启用这种新制度,并命名为‘停年格’。”元怿早已有了计划,于是乎侃侃而谈。

    “可是太傅,这样做合适吗?我以为,应当斟酌魏晋的九品中正、两汉的察举制,而不应该单单以年限来衡量。否则的话,长此以往,朝堂上留下来的岂不都是老朽无用之徒,头发花白、口齿松动得立于殿中?”熟稔官场大半辈子的李崇,一听到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想到了很多遮掩不住的后患,到底还是忍不住反对道。

    与其不同,元乂自顾自得怡然沉默,无论对错均不予置评。

    “察举流弊无穷,焉能再用?魏晋国祚短暂,何足为效?况且你李尚书不就是六十有余,分明就是廉颇未老的勋臣,哪里会老朽无用了?我与吏部的官吏们商议已久,认为‘停年格’确实可行有效,起码优于目前的中正方法。就暂且实行,以观后效吧!”元怿胸有成竹、应对如流,问一问只是客套,早就决心已定。

    “唔!”对方竟然以自己举例,李崇即便有再多担心忧虑,也只能是哑口无言。

    “就依此办,就依此办!”胡太后不耐得站起身,牵起情郎的手臂缓缓起身,像个陷入爱情的少女似得时刻缠绵。什么国事不国事,什么后患不后患,她信得过自己委任的辅政大臣,全盘应诺便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应当二人泛舟于御苑湖上,听着《采莲曲》、枕着小檀郎,享受夏日的慵懒恬淡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