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字体: 16 + -

060千台之台

    西游园上凌云台,坐看渠荷袅娜开。

    皇城的西北角落,是供内廷嬉游赏乐的“西游园”,占据了约莫五分之一的皇城面积,其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方方面面一应俱全。譬如著名的灵芝钓台,雕刻硕大的海岸巨石为鲸鱼的形象,钓台则恰好建在这条“鲸鱼”的背部,又在梁栋墙壁上涂画东海景物、蓬莱群仙,看起来如悬波涛之中。又如供人休憩的九龙殿,殿前九龙吐水成一海,风生户牖、云起梁栋,让不耐盛夏的代北人聊以解暑。

    在这千千万万的景物之中,历史最悠久也风景最佳的,便是昔年曹丕所修建的凌云台。该楼台的构造极其精巧,预先称量好了四面木材的轻重,使之重量相当各处均衡。因此木台虽然高峻入云,甚至于常常随风“咯吱咯吱”摇摆,可是始终不会倒塌。后来其子曹睿登基时,心中害怕信不过这木台的质量,擅自加了根大木头支撑,楼台随即就倒塌了。此趣闻载于《世说新语》,此风景也为隋唐时期人们所亲眼目睹,直至唐末毁于战火。北魏的洛阳城是以汉魏洛阳城为基础修筑的,此处也得以重修复原。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曹丕的诗文仍然传颂于后世,可斯人已矣、往事久远,只留得后来人无尽嗟叹感怀。此时太阳当午,阳祯和伙伴们正扶着木栏,眺望着皇家园林的花草风烟。他们陪伴着旧楼台的新主人,北魏的太后皇帝及部分勋贵重臣,刚刚游览到这歇脚。

    日光的照耀下,阳祯的彩色盔羽熠熠生辉,看起来威风凛凛。他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远大理想,以如此年轻的年纪位列将籍,而且近来颇得元乂的器重。例如他们幢以前得不到的荣幸,贴身陪伴帝后巡游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多。没给元乂送钱就能升官,这还是羽林军中破天荒的头一回,这不禁让他费解又疑惑。可是到底也琢磨不透,他现在就带着手下在周围环绕警卫,背对着台上的贵人们。

    “幢将,这木头踩起来虚得很,难道你就不怕吗?”临近的新队正卫仪,手柱长戟做忠勇执勤状,歪着嘴巴低声聊道。他感觉到脚底板一片摇动,心里很是忐忑。

    此番变动,不仅仅是阳祯任幢将、单队正作幢副,前者上任伊始还就直接下令,免除黄、顾二队正的军职并驱逐出营,借用的还是元怿的整军命令,以此来激励将士们的敢战之心。若不是权力实在有限,他连杀了此二贼的心都有,可目前也只能做到这步。一系列队正职位空缺的连锁反应,让卫仪、田端因为幢中资历最老的优势,也递补成了队正。

    “这有什么,就算是悬空,咳,我都上去过。”阳祯大不以为然,正准备照常吹牛的时候,赶忙收住口遮掩过去。他想说的其实是,自己后世经常走悬空的玻璃栈道,一说出才恍悟过来。

    “悬空寺?幢将还去过代北?”屈鸿听到这双眼瞪得老大,忍不住凑近两步插话道。他很了解阳氏兄弟,是在洛阳长大的军户子弟,从没往北面回去过。

    “寇谦之命徒子徒孙们修建的悬空寺,的确是平城的一处盛景,云中梯道、悬崖寺庙,值得去看看。”单幢副闻言点点头,一本正经得附和道。

    没想到还能引出个这话题来,阳祯憋住了苦笑,郁闷得好半天没有搭话。他眼看着几个伙伴越说越兴奋,开始纵论大魏河山的美景风物来,声音也愈发响亮。

    “幢将,何时带着元家姑娘去游览一番?”聊了片刻,卫仪推了把一直沉默的阳祯,带着坏笑揶揄道。

    “是啊,何时下聘、何时成婚,千万别忘了和大伙说一声!”屈鸿也兴致勃勃得调侃着,嘿嘿笑个不停。

    带着满脸的无辜,阳祯揉了揉鼻子,不置一词。

    “眼下元将军正予你器重,借这个机会和元廿九结下亲,有利于幢将以后的路。否则哪天将军不再重用了,你该如何自处呢?”身为过来人的单幢副,凑近身旁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得劝诫道。在这个年头,除了结成婚姻以外,基本没有稳定交情的手段,军人官员的仕途也很大程度取决于此。

    “我一定慎重考虑!”阳祯喟然叹气,推脱敷衍道。

    原来在阳祯晋升幢将之后,昔日那些不怎么瞧上他的军官家庭,也纷纷展露了笑颜,想引为亲戚以相固。其中元廿九也引荐了他自己的侄女,也想要和这位一贯懂事听话的后生,结下表里互助的深交。虽然他只是个祖先姓氏都泯没,以家奴身份冒姓元氏的小角色,可毕竟是有元乂的深厚背景。这个他人心中难得的好机会,却让阳祯觉得颇为尴尬嫌弃,无法拒绝也不想接受,只好先应付拖着。

    “年轻人,一定要慎重考量,勿要太过挑剔。”兴许是猜到了对方的想法,单幢副盯着阳祯打量许久,再度叮嘱道。他自己已经年近四十,对这种事很有体验。

    “谨记在心!”阳祯挤出一丝笑容,勉强答应道。

    “诸位勿要忧虑,指不定咱们的幢将,都私下和元姑娘见过好几次了,只是不好意思让我等知晓罢了!”尖嘴猴腮的卫仪,笑得像一只疯狂啃物的老鼠似得,也顾不得眼前是什么场合。

    “嘿嘿嘿!”周边的几个伙伴咧嘴大笑,这回是真的肆无忌惮了。

    “值卫羽林!在哪里喧哗个什么!陛下面前不成体统,吵吵闹闹像个什么样子?”早已隐忍不发的元怿,听到这个时候实在是忍无可忍,径直起身踱到台边,朝着底下的将士们怒斥道。若不是边上无人可唤,他都想派人直接捉拿治罪,让这群士卒在狱中痛快笑去。

    听到背后的呵斥,几个羽林伙伴赶忙噤声住口,握紧武器把腰板挺得笔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得,根本不敢回头看。

    “宣仁,都是些年轻人取闹,何必那么苛责呢?”一身夏装的胡太后,满眼爱怜得唤了声情郎的小字,很是慵懒得半倚在木塌上,敷满白粉的脸上隐隐露出点微红。她还记得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般的率性快乐,在春夏的深闺台榭之上,和女伴们偷偷指点着路过的俊俏郎君。时光易逝人已老,如今即便她夜夜枕着小叔的胳膊,也改变不了皮肤松弛、皱纹渐多的事实。

    “太后,要我说,你对于这些人还是太过宽松,实在不是合适的御下之道。”元怿摇摇头回到座位坐下,难免还有点抱怨。

    当着侍女太监的面,元怿和太后并排而坐,甚至于双手交叠、缠绵紧握,好似是后世的韩德让和萧太后,是那么的堂堂正正毫无惭色。匈奴、鲜卑等北方民族,都有着类似的兄死娶其妻、父死娶后母的习俗,这是严酷的生存环境使然。纵然汉化已深,可是从部族的传统习俗来说,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错。

    正是因为这一点,皇帝元诩乖乖得坐在二人之侧,公然瞧着自己的母亲露此丑态,可还是面色淡然、乖巧陪侍。数年来他都是这样从无违逆,可至于其心底里到底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他的边上是从小的伴读朋友,本朝著名贤臣元勰的第三子,现年十二岁的武城县公元子攸。再往下,则是陪驾的李崇和元乂,这两位外戚近臣了。此刻所有人都无视上座二人的缠绵,早已经习以为常。

    “清河王,凡事何必那样为难人。你整治百官和军纪,我们其实都是从头到尾支持的。但是若总是揪着小毛病不放,就有失宰相的水准,未免斤斤计较了。此辈都是国之爪牙,无论平时还是军演都尽职尽责,只是偶有少年习性罢了。”对于那位老告自己黑状的家伙,元乂肯定抓住机会就反驳,这时也不例外。他指着台下的武士们,阴阳怪气得讽刺道。

    “是啊,动乱年代治国要用重典,太平年岁治国则需宽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眼下对于朝廷百官和军中将士,都应该取其大材而免其小过,这才是大魏立国的宏业基础。宣仁既然备位宰辅,对此不可不慎重。”李崇颇为赞同得点点头,倚老卖老教训起晚辈来。他本就是个外宽内忌、睚眦必报的人,上次宴会时被元怿当众诘难,这仇一直记在心里。

    “宣仁,李尚书教你的这番话,可要记在心底。”胡太后笑着点点头,先行答应下来。对于这位威震南方的老臣,她还是既感激且信赖的。

    “是!”甭管服不服气,元怿只能应声道。

    “皇帝,此事你怎么看?”说到这,胡太后饶有兴致得转向了儿子,带着玩笑的心态询问道。不知不觉间,后者也到了快十岁的年纪,也该对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了。

    “啊,这?”元诩很是惊讶,完全没想到母后会问自己的意见,赶忙回头打量着伙伴以求援。

    “陛下只管说自己的想法,如若有所错误需要匡正,那也是大臣们该做的。”元子攸明白皇帝的懦弱性格,连忙拱了拱手鼓励道。其实他俩私底下读书的时候,没少讨论过相关的问题。

    “朕以为,应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昔年孝文帝在世的时候,就是用最高的要求约束自己,而对于左右侍从们的失职、过错,也往往只是一笑了之,因此得到了举国的诚心称颂。为帝不以山河之固,而应以德为社稷之柱。”犹豫了片刻,元诩终于是脱口而出,眼角担心得瞟了眼元怿。

    “说得好!”胡太后听得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夸赞道。

    “陛下圣明天资!”李崇、元乂,包括被反对的元怿,均是对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孩童刮目相看,闻言均是赞不绝口。

    “陛下圣明!”听到这段无比熟悉的话,元子攸不动神色得随众赞许,并未露出丝毫异色,虽然这些话曾经出于自己。他心里很清楚,父亲元勰是孝文帝的幕后陪衬,他将来也会是元诩的身后影子,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没有掀起风浪的可能,也绝对没有独立的角色可以扮演。生非嫡长,就应当好好做无光无彩的辅佐臣,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