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七章:用法币还是用中储券,性命攸关的问题
1
关壹红提着菜篮,匆匆往家里走,篮子里装了点萝卜和咸菜、土豆,打算做个咸菜土豆汤,萝卜红烧,还有几条鱼。以前海产便宜,关壹红买的又是便宜里的便宜——几条橡皮鱼。搁现在,都是做罐头的或做鱼干片的。
路边停了一辆旧款的别克轿车,车里坐了人,她没在意,擦身而过的时候,就听车里传来一个弱弱的女声:“小姐……小姐……”
唰的一下,关壹红的身体就像过电一样。这个声音虽然多年未听,但她太熟悉了,这是自己这辈子最亲近的一个女人呀。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少妇模样的人,一件大花印度绸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鹅黄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当外套,这是最近刚流行起来的穿法。头发是新烫的,脸上搽了淡妆,脚上一双高跟鞋,俨然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
真的是丁香哎!!
关壹红傻站在那儿,菜篮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丁香跨前一步,帮她捡起来。
关壹红呆呆地望着她:“丁香……真的是你吗?”
她缓过神来,一把拉住丁香,仔细地瞅,反复地瞅。丁香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抱住关壹红说:“小姐,真的是我呀!”
关壹红擦了擦眼泪,说:“你以前是四川口音,现在国语标准多了!”
“那是,我学了很多东西……”丁香欲言又止,扫视了一遍周围,带着某种职业化的警惕。关壹红觉得有点奇怪。
“对了,小姐,我嫁人了!”
丁香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没有半片红云。
关壹红这才发现别克轿车的驾驶室里还坐了个男人,穿西服,戴礼帽,眼睛盯着反光镜,面无表情。
“是他吗?……”
“不,他只是个司机。”丁香说。
这年头,坐着一辆美国轿车,还雇得起司机,肯定是有点实力的。
未等关壹红细问,丁香就问道:“小姐,你呢?”
“我呀……”关壹红倒是露出一丝羞怯来,“也嫁了。”
“是郑二白?”
关壹红点点头。
丁香哼了一声:“这只癞蛤蟆,还真吃上天鹅肉了!”
关壹红轻轻打了她一下:“他未必是癞蛤蟆。我呀,也早就不是什么天鹅了!”
丁香没再说什么,提着菜篮子,一手拉开车门,把关壹红往车里拽,一边说:“小姐,我们车上聊。”
关壹红刚坐进车里,没想到那司机一踩油门,车拐出方浜路,在河南路上朝北开去。见关壹红满脸惊惑,丁香就解释:“我男人开了家美发厅,我带你去坐坐,一会儿就把你送回来,不会耽误你烧饭的。”
关壹红“喔”了一声:“开美发厅……他一定挺有钱的吧?”
“马马虎虎吧!我丁暗香可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有钱人我见多了!”
“丁暗香……?”关壹红皱了下眉头问,“你把名字改了?”
“对呀,加了个‘暗’字,暗香浮动!我男人给我加的。”
“为什么呀?”关壹红不解,“‘丁香’不挺好的?干净又秀气。”
丁香笑而不答。
美发厅开在静安寺的卡德路上,是闹市区。门口有服务生给拉门,看见丁香就点头微笑,丁香领着关壹红兀自往里走。关壹红四顾,店堂挺宽敞,油亮的打蜡地板,分男宾部和女宾部,男宾剪发、修面,女宾烫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染发香精的味道,吹风机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关壹红看见两辆安上四个轮子的小推车,车上摆的不是美发工具,而是一部黑色电话机,长长的电话线拖着。客人想打电话,做个手势,服务生就把小车推过去。
“那是最新进口的‘克莱姆’冷烫机。做电烫的时候排出的是冷气,这样夏天烫发就不会热得吃不消了。”丁香告诉她,“那些人不是老板就是经理,做股票证券的,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她领着关壹红来到二楼。
二楼安静得多。丁香把她领进一间小客厅,小客厅的东西南三个方向各有一扇门,门都关着。丁香让关壹红坐在沙发上,然后对着朝西的一扇门喊:“达令!你看谁来了?”
皮鞋声响起。门开了,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走了出来,穿着一件西装马夹,脑袋上头发渐显稀疏,还用中分头路,这样一来剩下的头发几乎能数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关壹红,彬彬有礼地说:“关小姐,别来无恙?”
关壹红先是茫然,很快认出这个人来,不禁站了起来。
“侯……侯局长?!”
侯耀祖哈哈一笑,捋了捋油亮的头路说:“如今的南市警察局得加个‘伪’字,伪警察局,留下的人统统是‘三点水’,我才不想当什么伪局长呢!”
关壹红回过头来盯着丁香问:“你不是回四川老家了?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的?”她想不通。丁香笑了:“小姐你别忘了,四川可是我们的大后方,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陪都,蒋委员长就在那儿。”
她说话的语气让关壹红很不舒服。
侯耀祖接着说:“七七事变后,我们的主要任务从*变成了抗日。我们在后方招募了一批热血青年,其中不乏丁小姐这样熟悉上海滩的。恰逢上海站扩充,急需人手,尤其是女同志,我就带着她回家了!”
这下关壹红明白了——他们是军统!
这家美发厅是军统的一个据点!
丁香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点点头:“军统上海站新设了沪南组,侯组长是我的上司,我的代号就叫‘暗香’。这间美发厅,包括我们夫妻的身份,都是掩护。”
关壹红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气氛有些紧张。
丁香拉着关壹红的手来到三楼,三楼是个露台,摆着一个鸽笼,养着几羽鸽子。丁香告诉她:“这可不是一般的鸽子,它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警鸽’。浦东那片也归我们沪南组管,那里有几个情报小组,传递情报如果靠人,得坐上小舢板,浦东浦西的摇过来摇过去,多耽误工夫,有鸽子就好多了。
“太神奇了,连鸽子都用上了!”关壹红赞叹。
“蒋委员长说过,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别说鸽子,一旦需要,连猫猫狗狗都要帮着抗日!”侯耀祖跟着上楼,站在她们身后。关壹红觉得他话里有话,果然侯耀祖接着道:“关小姐,那你呢?”
“我就是一普通老百姓,只晓得柴米油盐……”关壹红忙说。
丁香问:“那你对日本人的态度呢?”
关壹红说:“我当然不想看到日本人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那就好,表态了就好!”侯耀祖说,“最近四国银行又挂牌了,你弟弟是管事的,他的背后就是周佛海的中央储备银行。”
见关壹红有些发愣,丁香说:“小姐,少爷回来了,你知道吧?”
关壹红点点头。
“你们见过?”
关壹红说:“就见过一次。他让我搬回去,就圣母院路那栋洋房,我没答应。”
“为什么呢?”
关壹红苦笑一下说:“他现在是‘三点水’,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
侯耀祖击掌赞许:“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关小姐有骨气,侯某人十分敬佩!”
丁香让人送来茶点,三个人返回小客厅续谈。朝东的一扇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跟侯耀祖一番耳语,还朝关壹红笑了笑。关壹红把他认出来了——警察局侦缉队的渣队长!
渣队长离开了。侯耀祖开门见山道:“关小姐……不,郑太太,既然大家都是老相识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今虽有‘国统区’‘沦陷区’之分,但流通货币一直是国民政府的法币。现在*急于推行自己的货币——中储券。上海是全国的金融中枢,一旦法币被逐出上海,大量回流到后方,就会扰乱金融秩序,造成物价飞涨。”
丁香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捍卫法币在上海滩的金融地位。”
“誓死捍卫!”侯耀祖加重语气,又补充说,“那么郑太太,你的任务就是……”
“我的?……”关壹红吓一哆嗦,“可别、别!我就是一老百姓,我不是你们军统,我不要任务……”
丁香忙安慰她,你别害怕,我们并没有招募你,只是想让你跟你弟弟多接触接触,拉拉家常,从他嘴里掏点关于中储券的消息。只要是关于中储券和储备银行的,哪怕是边边角角,对我们都有用。
“郑太太,关叁青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否则我一个电话,下午就叫他横尸街头。”侯耀祖开始威胁了。
“他是三点水,你们要锄奸就去锄吧,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关壹红一副要跟弟弟撇清关系的样子,可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需要跟关叁青好好谈谈,下午就去!
侯耀祖笑道:“郑太太,等你有了孩子,肯定得姓郑。如果我们真把你弟弟锄了,关家恐怕要绝后了!你父亲九泉之下,想必死不瞑目啊。”
“关于中储券的消息……”关壹红忽然脑子里一闪,腾一下站了起来,“我有,我有!”
下午,关壹红离开美发厅,发型变了——用进口的电烫机烫了一个“横s式”,还修了指甲,好像换了个人。其实她不想做,丁香硬拉着她,说免费。关壹红一想那就做吧,做完一照镜子,唷,怎么成了包租婆?
就在她做头发的工夫,丁香钻进阁楼,取出隐藏的大功率发报机,发报机天线就隐蔽在露台上鸽笼后面,把法币与中储券的未来兑率为二比一这个“绝密”消息发往重庆。其实已经算不上“绝密”了,外滩里十八号的居民除了房东太太都知道了。
侯耀祖吩咐渣队长,把账目清查一下,账面上还有多少法币,该花的赶紧花出去,剩下的兑成金条银元,这些活动经费,一旦贬值会影响工作的。
关壹红回到家里,对媳妇的新发型,郑二白瞅了半天觉得不舒服,好在是免费的,不做白不做。
夫妇俩关起门来分析,军统在上海滩属于“地下组织”,按理说是不敢公开身份的,侯耀祖咋这么“大方”?关壹红说,他们想发展我,当然得把身份挑明了。等于给我压力,要是我敢透露出去半点风声,全家就得死!
“上海滩就要不灵光了,血雨腥风嘞。”郑二白用沪语下了判断。
2
早晨的方浜路,菜根和菜头夫妇的早点摊挺简陋的,两张油腻腻的桌子加几条板凳,生意却挺好。菜头负责炸油条,菜根力气大,捏糍饭团,把蔫了的老油条捏进去,要咸的就搁点榨菜末,要甜的就撒点白糖粉。
早晨八点多,第一波吃早饭的人都散去的时候,仲自清笃悠悠地踱了过来。要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咸糍饭团一个,独坐一张餐桌。边上的餐桌有两个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个戴礼帽一个戴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戴礼帽的就是渣队长。
仲自清吃完了,抹了抹嘴巴,摸出一张中储券交给菜头,起身就走。渣队长吃了一半的豆浆,起身尾随。仲自清走到弄堂口,被人拍了下肩膀,回头一看,不认识这位渣队长,就问:“侬做啥?”
“你就是仲自清?”渣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张《中央周报》,“这张报纸是你办的?”
唷,是读者啊!
仲自清满脸堆笑:“本人才疏学浅,还望不吝赐教。”
渣队长指着第四版的美丽牌香烟广告问:“这一整版收多少钱?”
“一千块法币。”仲自清竖起一根指头。
见对方没啥反应,仲自清以为他嫌贵,解释:“现在的法币越来越不值钱了,没法子。”
“谁说法币不值钱?”渣队长眯缝着眼睛。
“这位先生,你不会刚从外国回来吧?”仲自清有点奚落的语气,“现在不管是沦陷区还是国统区,到处物价飞涨。远的不说,两三年前,一百块法币到‘老半斋’能吃一桌酒席。现在呢?半只老母鸡都买不到!”
“你知道我要登什么广告?”渣队长冷笑一声。
“什么?”
渣队长摸出一张壹佰元面额的法币,在老仲眼前一抖:“给它做广告!内容很简单,这么写——国人用国币,国币即法币,除此之外统统是*,用*的就是汉奸,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再加一句,法币傲立上海滩,法币万岁!”
仲自清莫名其妙:“这算啥广告?”
“爱国广告!”
渣队长又摸出几张一百元的法币,凑齐一千元,对仲自清说:“钱你收着,后天周四,这份‘爱国广告’必须见报。”
“后天的版面已经做好了……”
“那是你的事!要是后天看不到,姓仲的,小心我把你脑袋朝下种到地里去!”
仲自清不敢收钱,渣队长把法币硬塞到他口袋里,转身走了。
那个戴鸭舌帽的吃完早餐,一边掏口袋,像在掏钱的样子,一边问菜头:“你们收什么钱?法币还是中储券?”
菜头回答:“都收。”
菜根也说:“法币和中储券,我们都收的。”
鸭舌帽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钱,而是一颗*,还问:“这个收不收?”
菜头尖叫一声,煎油条的长筷子落地,菜根赶紧把媳妇拽到身后,一边哆嗦低说:“爷叔,爷叔!阿拉小本买卖,童叟无欺,不知哪里得罪爷叔了?您不用付钱,我请客,行了吧?”
鸭舌帽不屑地哼了一声:“叫祖宗也没用!我一不打劫、二不吃白食,该付多少,我就付多少。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打今儿起,只许收法币,不许收中储券,明白吗?”
菜根愕然地望着菜头,菜头忙说:“晓得,阿拉晓得了!”
鸭舌帽又说:“我有很多弟兄,随时随地会过来检查。一旦发现你们阳奉阴违,一会儿收法币,一会儿收中储券,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他指了指*,“当场就炸了这摊,叫你们俩到天上炸油条去!听见没?”
“不敢,不敢!”菜根连声说,“我们只收法币。是吧?”
他问老婆,菜头赶紧补充:“除了中储券,别的一概不收!”
“什么?”鸭舌帽瞠出眼珠。
“说错了!除了法币我们什么也不收!”
“对,给金子也不收!”
鸭舌帽收起*,掏出一张法币扔在桌上,扬长而去,丢下惊魂未定的菜根夫妇,就像秋风里的树叶。
今天是“黑色星期二”,不光他们,郑氏诊所也未能幸免。上午郑二白出诊,回来后,谢桂枝哭丧着脸告诉他,来了拨强盗,不打劫,强买——玻璃柜里的鹿茸、灵芝、马宝(马的肾结石),还有一支八两四钱重的长白山野山参,老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统统被买走了!
谢桂枝不敢不卖。今天上午,南市这片来了很多便衣特务,拿着中储券,到处买这买那,还威胁商家说,以后只许收中储券,不许再收法币,否则的话就要子弹伺候。有的伙计不愿意,结果挨了顿打不说,店都给砸了。警察就在街面巡逻,装作没看见。
“我的野山参!”郑二白连连跺脚,“当年有人出金子我都没舍得卖,早知这样我就卖了……这帮强盗!”
黑色星期二,墨墨黑,黑得一塌糊涂。
毛跑跑下午就拉了两趟生意,一个给法币威胁他不许收中储券,一个给中储券威胁他不许再收法币。毛跑跑没敢再拉第三趟生意,早早收工了。
陆书寒的贳器店也是这样,死人用的东西都不肯放过——上午军统的人来订了一口棺材,用的是法币;下午七十六号的人也来订了一口棺材,用的是中储券。这么照顾他的生意,弄得陆书寒都不好意思了。
下午菜头卖葱油饼,又来两个七十六号的,说要是再敢收法币,就砸了摊位、掀了他们的油锅。菜头很担心,万一明天两边一起来,这边要扔*,那边要掀油锅,可咋办!
“明天休息,在家炸油条,自己吃!”菜根发狠地说。
菜头说:“总不能一天三顿都吃油条吧?”
肖嘻嘻插进来:“吃不了给我吧。”
“一边呆着去!”菜根气呼呼地,“你帮人擦皮鞋,只管收小费。还有万先生、万太太,你们拿的是包银,没有我们这种苦恼,反正给你们什么就拿什么!”
“此言差矣!”万先生说,“大世界的老板,一样是提心吊胆,只不过替我们给挡了。”
肖嘻嘻也说:“逍遥池的老板也是,每天来那么多客人,一个个脱得精光,分不出他到底是军统的还是七十六号的……”
十八号的灶披间里,哀鸿遍野。大家一致认为,症结就在于——收了中储券就得罪军统的,收了法币七十六号的人就不干了。老百姓,强龙和地头蛇谁都得罪不起啊!而且这两路都是中国人,光看面孔根本看不出,不像警察起码还穿了身制服。谁知道他们是哪路的?谁知道该收哪种钱?真他妈要了命啊!
以后只好小心点,做买卖前,先给他们相个面,问两句话试探试探,弄得跟做黑市交易一样。
“唉!”仲自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家的目光集中过来。仲自清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们还算幸运的,大不了明天收摊在家歇着,静观其变。我就不行了,礼拜四的报纸必须得出。”
毛跑跑说,人家付的广告费你都收了,就按他们的意思出呗,客户就是上帝嘛。
仲自清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原来下午,仲自清正在亭子间的编辑部里做着“法币专版”的排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恶声恶气地问:“你就是仲自清?”
“正是敝人,《中央周报》的主编兼主笔。”
“听说有人买了一个版面,给法币做吆喝,是不是?”
仲自清失语。对方接着说:“我们也买个版面,给你一千块中储券,帮中储券好好吆喝吆喝!”
仲自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这位先生,我的《中央周报》一共四个版面。要不这样,我拿两个给法币做广告,再拿两个给中储券做吆喝,大家分庭抗礼,你看怎么样?”
对方勃然大怒:“姓仲的,你小子耍滑头!脚踩两只船是吧?你他妈活腻味了!”
“不敢!不敢!”
“周四的报纸,要是让我看到法币这两个字,你就是重庆分子,帮重庆政府摇旗呐喊,等死吧!”对方说完就撂了电话。
仲自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帮法币做了专版,也许七十六号第二天就会砸了他的编辑部;若给中储券摇旗呐喊,没准第二天一开窗户军统就扔进来一颗*……
岂止是左右为难,简直是如履薄冰啊!
大家都没心思做晚饭了,个个忧心忡忡。
谢桂枝捧着一个饼干盒子来找郑二白,说七十六号的又来了,送来了这个,不过这次挺客气的。老郑打开饼干盒子,里面赫然躺着那支野山参,附一封信,是小宁波写的:
“郑兄:野山参是你的吧?我记得以前在诊所里见过,你夸它怎么怎么好,所以我印象很深。抱歉,手下的弟兄们有眼无珠,保证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弟国民敬上”
谢桂枝说:“闹了半天,你认识他们的头头?”
郑二白说:“他外号叫小宁波,以前是南市警察局的,一个小人物,挺苦的,没想到现在……”
谢桂枝说:“三点水都这样,以前混得不好,现在人五人六了。”
捱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只有亭子间里还亮着灯光,那是仲自清在挑灯夜战,琢磨版面的问题。到了深夜,亭子间里忽然传出仲自清的爆笑声。夜深人静,格外刺耳。
关壹红担心说,仲先生不会忧心过度,精神失常吧?
郑二白说,时至今日,发发精神病倒不失为上策——军统再厉害,七十六号再厉害,总不会跟一个精神病人过不去吧?要那样的话,他们自己不也成精神病人?
乒乒乓!“精神病人”来敲门了。
“老郑!是我!快开门!”
郑二白披衣下床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仲自清,一脸兴奋。
“老郑,你手里有没有美元?”
“美元?”
“我以前见过一张,是你太太的,一美元还是两美元我忘了。”
郑二白说:“就一张,一美元。”
仲自清说:“快给我!放心,用完就还你,我用它排个版!”
郑二白转身回屋,拉抽屉找开了。关壹红躺在**心想,人家要的是法币是中储券,怎么用美元去排版?真的发精神病了!
周四这天,方浜路上爆出一条特大新闻。菜根夫妇的早点摊宣布自即日起,所售的油条、豆浆和糍饭团,包括下午卖的葱油饼,既不收法币,也不收中储券,改收美元。
只收美元。
有顾客说,疯了吧你们?这里是上海,又不是美国!
崇洋媚外,居然到这种程度!
简直是丧心病狂!
面对众人的指责,菜根不慌不忙,抖开当日出版的《中央周报》。
“诸位请看,报上说了——上海,作为远东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就要用美元。只有美元,才能体现出其应有的风度和气魄!”
菜头右手拿着煎油条的筷子,用左手振臂高呼:“美元美元!美元美元!”
“刀拉刀拉,只用刀拉!”菜根还特意秀了个英语单词。
顾客纷纷摇头散去。望着刚出锅的好几根油条,菜头叹了口气:“都走了,油条卖给谁去?”
菜根说:“你懂什么!刚才排在第一个的,注意没?鬼鬼祟祟的,肯定是军统!手一直往兜里掏,没准就在掏*呢!
“还有,排在第三个,脸上长麻子那个,浑身一股煞气,一看就是七十六号的,腰里肯定插着枪呢!
“小命要紧,还是几根油条要紧?”
菜根拿起一根油条,自个吃起来。
3
丁香来诊所看郑二白,把最近这阵军统的“护法(币)行动”跟老郑做个通报。关壹红没在,二人聊着,就说到秦克了。丁香说,你还不知道吧?秦克跑到陕北去了,如今在“战地服务团”(文工团的前身)里专门搞话剧,又是导又是演的,挺活跃的!郑二白挺纳闷,你咋知道?“我们在陕北也有眼线啊。”丁香说。郑二白赶紧叮嘱,千万不要在你们家小姐前提起“秦克”这个名字,免得她心里难受。关于秦克的下落,你知我知!
丁香告诉老郑,当年她离开上海滩,回到四川就嫁了人,男人是个军官,72军88师的,后来参加了“八一三”淞沪抗战,失利后又参加了南京守卫战,牺牲了。确切地说是被俘的,然后被日本人活埋了。得到消息后,整整一个月,丁香天天晚上都梦见他,他一直在絮叨,早知道放下武器也是个死,就跟日本人拼了……
后来在重庆,丁香遇见了侯耀祖。恰逢军统招募,凭着侯耀祖的推荐,丁香加入了军统一个训练班,学了整一年,然后做内勤。侯耀祖被派往上海时,把几名老部下连同丁香一块带了过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咋呼,“姐夫!姐夫!”紧跟着谢桂枝的劝阻声,“关先生,郑医生在看病人,是女的,您进去不方便。”
丁香知道是少爷关叁青,她不想见他,就从后门溜走了。
关叁青最近忙得一塌糊涂,为了推行中储券的事。他手下有四大金刚——储蓄科科长、货币科科长、发行科科长,还有信贷科科长,都病了。有的失眠,有的上火,脸浮肿;还有的口臭,那个难闻啊!姐夫你就替他们看看病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上海滩的医生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了!”郑二白苦笑道。
“姐夫,我拿你当自己人……”关叁青低声,“他们跟我一样都是三点水,你现在不是专门给三点水看病吗?门口挂那牌子……”
郑二白喊谢桂枝,马上把门口挂那牌子摘了,省得人家误会我!
“姐夫,你演给谁看呢?不瞒你说,现在重庆的势力渗透得很厉害,我们找人看病,医术已经是次要的了,安全、可靠才是第一位的!你是我姐夫,又是沪南名医,他们都缠着我……”
郑二白拗不过他,只好说:“就看一次,而且我不收钱,免得你姐老烦我!”
关叁青拿出一张纸,上面写有四个人的地址,要他出诊。说这四大金刚现在跟他一样,银行到家里两点一线,就怕在街上被军统打黑枪。
郑二白送关叁青出门的时候,丁香溜了回来——她没走,一直猫在后门口偷听。她拿出一个比火柴盒还要小的微型相机,把那张纸给拍了下来。
第二天,这四大金刚,有的在银行门口,有的在上班路上,悉数被渣队长领衔的行动队给锄奸了。最后一个崔科长,老郑上门给他看病,前脚走,军统的人冒充是郑二白的助手,说忘了开一剂药,骗开门,冲进去一顿乱枪把崔科长给打死了。
自打宣布“只收美元”后,菜根夫妇的油条摊、葱油饼摊的生意果然萧条了不少,却很快爆出一条重磅新闻:有人花一万美元从他的摊位上买走了二十只葱油饼!
这张“一万美元”的钞票在众人手中传递,“啧啧”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菜根,请客啊!”
“老半斋,摆三桌!”
“嘿嘿,小意思,小意思!”菜根的脸上写满得意。
关壹红回来了,一踏进十八号,就众人被团团围住。整个外滩里,她算是唯一的一个见过所有面值的美元的人,大家都希望从她嘴里说出一句恭喜的话来,诸如“菜根,你发财了!”“菜根,侬请客啊!”。当关壹红接过这张“一万美元”的钞票时,惊得眼珠子差一点儿掉出来。
这张钞票比普通的美元要大一圈,跟现在的一百元人民币差不多,钞票正反两面都印有“10000”这个令人激动的阿拉伯数字,“1”后面四个“0”格外的清晰。但钞票上的文字显然不是英语,还有图案也和美元大相径庭,尤其是钞票上印的人像,更像个欧洲的皇帝,而不是那位无人不识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先生。
关壹红琢磨了半天,非常肯定地告诉满脸期待的菜根:这不是一万美元,美元最大的面值只有一百。这是德国的马克。
“一万马克也不少了!”万先生说。
关壹红摇了摇头,“这是德国统一前‘魏玛共和国’的钞票,早就退出流通了,废纸一张。”
灶披间里瞬间鸦雀无声。“我的葱油饼……”菜根呜咽一声,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倒霉的岂止炸油条的菜根,郑二白更倒霉。这天一早,就在他吃完早点,匆匆穿过方浜路去诊所的时候,就见诊所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从车里下来几个彪形大汉,把郑二白给围上了,二话没说,把他往墙上一顶,先抄身,看他带没带武器。郑二白还琢磨呢,我又得罪谁啦?七十六号?不能吧?小宁波不是跟我保证过了?是军统?更不能吧?军统敢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为首的满脸横肉,嘴唇上留了两撇细长的狗油胡,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此人姓屠,是沪南警察局侦缉队“二队”的行动队队长。屠队长给郑二白看了几张照片,问他:“认得吗?”
老郑一看,这不就是那“四大金刚”吗?没等他开口,屠队长又给他看了四张照片,这回是四具尸体,横陈在地,死态各异。老郑傻眼了。
“郑医生,昨儿一天,你给他们看过病,是吧?”
郑二白点点头,刚想说“上午跑两家,下午跑两家”,屠队长就朝他翘起了大拇指,狞笑着说:“郑医生真乃华佗在世。你给谁看病,他娘的这个人就活不到第二天!”
郑二白无语了,心想,这种事情总归说得清楚,再说有小宁波罩着我呢。
他一声不响就跟他们上了车,往蓬莱路的沪南警察局驶去。
谢桂枝早来诊所,正在外间打扫,这一幕被她看个正着,赶紧去找关壹红。二人匆匆赶到警察局大门口,被警卫拦住。关壹红说:“我找你们朱局长,朱国民!”
警卫告诉她,朱局长去南京开会了,昨天夜里坐汽车走的。
关壹红抓瞎了。正在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她们身后鸣喇叭,催促她们让道。警卫朝轿车立正敬礼,关壹红看见车里端坐着一个穿黑西装、留板寸头的男人,一脸严肃。谢桂枝跟警卫一打听,原来那人叫龟田,沪南警察局的日籍副局长。
轿车停在大院里,龟田下车,忽听大门口有个女人用日语哇啦哇啦喊起来,日语虽然不是很标准,但能听懂。
“龟田局长!我丈夫郑二白,是南市的名医,刚刚被你们抓了,说他行刺自己的病人。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傻瓜医生——刺杀自己的病人,一天里就杀了四个!然后他不跑,呆在诊所里等着你们来抓他。这分明是军统干的!”
龟田一言不发,走进办公室后,打个电话到警卫室,让他们把那女的带进来。
这六年里,差不多每个晚上,夫妇俩都是一个**、一个地铺的学外语,关壹红跟老郑学“瓦达西诺”,郑二白跟媳妇学“英格力士”。这外语好啊,除了能跟老外交流,还多了一种功能:能把人的*压下去,把瞌睡虫勾出来。关键时候,还能搭救老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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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抗战初期,共产党控制下的陕甘宁、晋绥、晋察冀、晋冀鲁豫,豫皖苏、还有山东的抗日根据地,这些边区纷纷成立金融机构,发行自己的“边币”也叫“抗币”。
1941年,抗战进入第五个年头。国民党控制的地盘日渐缩小,法币也在一天天贬值。新四军所在的华中地区,原来通用的是法币,后来中储券逐渐渗透,变成了两种货币共存,随着汪伪政府与重庆政府的“经济战”愈演愈烈,你用你的法币抢购物资,我用我的中储券搜刮民脂,其中还夹杂着日本人发行的军用票——这种连编号也没有的纸钞,恐怕是货币史上最下三滥的钞票了,连国民党政府倒台前发行的金圆券都不如。这场“钞票三国杀”令百姓叫苦不迭,华中的各个根据地也深受其害。因此党中央指示,华中地区可因地制宜,发行货币。于是大大小小的抗日根据地纷纷成立银行,除了华中银行,还有淮南银行、淮北银行、江南银行、浙东银行、盐阜银行、大江银行、北海银行,等等。
苏北是离上海最近的一块抗日根据地,这里的银行叫“江淮银行”。苏北东台沿海一带盛产棉花,东台县城西北20里地,有一家叫“鼎丰区公司”的仓库,原来是储存棉花用的,占地二十多亩。这里东靠黄海,人烟稀少,遂被选为江淮印钞厂的厂址。
相比别的根据地,这里的物资条件算是最好的,因为在苏北兴化,原来有一家“裕兴印钞厂”,隶属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管辖的江苏省农民银行。1940年底日军进犯兴化,这位“抗日不行、*积极”的韩主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印钞厂也散了,留下的机器设备被新四军抢运一空。这些物资里就有英国产的重磅道林纸,当时是最好的印钞纸。而在其它根据地,纸张就差多了,像浙东银行用的是土造的桑皮纸,盐阜银行用的是黄表纸,即烧给逝者的纸钱。
但问题来了,再好的物资也不可能取之不尽,用完了咋办?除了道林纸,还有印钞用的进口油墨、手攀凹印机的皮带、裁纸机的刀片、胶印机的马达、制版用的刻刀,这类耗材和易损件都是通过上海的地下供应站购置、运来的,就连印钞厂的技术工人也是从上海秘密招募的。
为江淮印钞厂提供物资的供应站,因为出了叛徒,从联络员、采购员到更隐蔽的报务员被一锅端。唯一幸存的是一部备用电台,因故障一直无法正常使用,搁在一个冷门冷灶的联络站里,这才幸免。
组织上准备物色一男一女,让他们扮成一对夫妻,赴上海长期潜伏,他们的任务就是恢复供应站。男的抓采购和运输,女的负责报务,当务之急是将故障的电台修复,恢复供应站与苏北的联络。
这对假夫妻,男的叫秦克,女的叫霍正。
“七七”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秦克所在的战地服务团从陕北辗转来到华中。“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共产党则重新组建新四军,任命*为军长。秦克加入了新四军,被派到了苏北根据地,离上海越来越近了。
当秦克得知自己被派往上海时,不禁先喜后忧,当年他可是被警察局通缉逃离上海的,万一被人家认出来……军需部的徐部长对他说,如今的上海滩早已物是人非,你把那张通缉令翻出来,再对着镜子好好瞅瞅自己,你还是那个兰心大戏院里、汉源剧社的台柱子秦克吗?秦克笑笑没再说什么。在陕北钻窑洞、啃窝头的艰苦生活,让他至少瘦了十来斤,但腰板挺了,肌肉也有了,皮肤晒黑了,皱纹多了,鬓角的白发也冒出来了,三十出头的他已经像一个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中年渔夫了。
获知自己的搭档是霍正时,秦克不禁笑了。
早在陕北,秦克就认识霍正。
当时,战地服务团计划排一部女兵的戏,但除了主题思想,剧本尚是一片空白。导演秦克兼任编剧,去妇女连下生活,两人相识。霍正毕业于延安的“女大”即女子大学。“女大”听起来唬人,其实就是一个超大的扫盲学校。按学员的文化程度,分成普通班、高级班和特别班。霍正是特别班的,有打仗的经验,但文化水平低,除了名字啥都不会写。
霍正告诉秦克,她的亲生父母都不姓霍。当年他们逃荒,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就把她送给了地主家当丫鬟。她连名字都没有,而且打小就有个毛病,一直流鼻涕,谁见了都讨厌。后来是村里的郎中把她的病给治好了。红军打下县城的时候,地主带着大小老婆和金银细软跑了。她想去投奔红军,临走前我去见了那个郎中,他已经病得快不行了。她对他说,我要走了,你给我取个名吧,这样不管我到哪儿,都不会忘了你。郎中笑了,说,我给你用的是藿香正气丸,你和它有缘,就叫霍正吧。她走的当晚,郎中就死了。
在霍正的童年记忆里,除了这个郎中给过她阳光、给过她温暖,其余都是黑暗的,不堪回首的黑暗。
秦克把她的经历写进戏里,话剧《三个女兵》公演后,很多坐在地上看戏的战士都哭得稀里哗啦。
霍正曾对秦克芳心暗许,不过秦克给她看了一张照片,是关壹红坐在关家花园的秋千椅上拍的,这段恋情(准确地说是单相思)就无果而终了。
后经组织上安排,霍正与电讯科的赵科长结婚。有这样一位良师,霍正很快就学会了摆弄发报机。1939年,赵科长在一次空袭中牺牲。
虽说是搭档,但两人的“业务”可不在同一个水准。霍正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可对大上海基本上一无所知(只去过一趟,就呆了两天)。秦克长期从事舞台工作,化装变脸演戏都是小菜一碟,可他仅有的几次射击经验,都是在野外打步枪。(当年在舞台上炸裂枪膛那次不算)这次,军需部的徐部长特意调拨了一支手枪和二十发子弹给他们。秦克很泄气,咱搞地下工作,难道两个人合用一支枪?
霍正当场就批评了他。
你以为我们去上海干嘛?打仗吗?我们是搞地下工作,武器不能没有,但多了就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当初恩来同志在上海率领的红色特科,他们的武器都是集中保管,执行任务前才配发,用完立即上缴。眼下上海的情况更复杂,租界有巡捕房,华界有警察局和七十六号特务,还有宪兵队的特高科。站街的便衣特务像鹰隼一样注视着路人,可随意叫停某人,对他“抄靶子”,随身携带武器是很危险的。
霍正指着那把手枪说,这是徐部长自己的佩枪,你没见他腰里的枪套其实是空的?装装样子的。根据地物资紧缺,战士射击后就要满地捡弹壳,好留给兵工厂造子弹用……
秦克头疼,心想你不是对大上海一无所知吗?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唠唠叨叨没完了,莫非结过婚的女人都这德性?
其实秦克怀里另外揣了一把枪,霍正并不知情。这把*是木头刻的,系当年他在舞台上扮演福尔摩斯时的配枪。由于常年把玩,木头上起了一层乌黑油亮的包浆,若不是端在手里重量明显不对,乍一看真的挺像。除了这把枪,还有那张关壹红的照片,从上海带来的物件只剩这两样了。
武器、维修发报机所需的工具和零件,由霍正保管;两人的路费和供应站的资金,由秦克负责。秦克把两根金条缝在衣服的两个角里。两人的良民证各拿各的,任务和接头方式也是各有各的。
秦克拿到的是一枚民国三年的“袁大头”银元,上面打有“苏维埃”三字的钢戳。这是当年苏区造币厂的“主打产品”,在钢模上刻三个字,根据这个钢模做出来的银元,就属于“红色银元”了。
这枚“苏维埃银元”被拦腰锯掉一半,只有“维埃”两个字。跟秦克接头的人必须拿出带有“苏”字的另一半,合二为一。
秦克又嘀咕上了,怀揣这玩意儿潜入敌占区,难道就安全了?你怕武器被搜出来,要是这种“红色银元”被搜出来,同样是不打自招——不是来自共区的,就是跟共产党有瓜葛的人。
“我不这么看,”霍正摇摇头说,“即使半块银元也有三钱六分的银子,任何一个穷人看见地上有这么半块银元都会捡起来的。”
霍正说得没错,地下斗争的严酷与复杂性远远超出那些谍战剧里的情节。敌人越来越狡猾,他们会模仿、会冒充,组织上刻意用这么一枚稀缺的银元来接头,实在是用心良苦。
霍正用来接头的,不是半块银元,而是半张钞票,跟她接头的人要拿出另半张钞票,合二为一,钞票上的号码必须一致。
霍正拿出来给秦克看。这不是法币,是“币制改革”前上海一家银行发行的。秦克捧在手里一看,哑然失笑,它竟是四国银行的伍元券,红色的,正面图案是位于外滩九江路的四国银行大楼,下面还印有董事长关肆国的英文签名。
5
朱国民在南京接到龟田的来电,才知道郑二白被抓的事。让他惊讶的是,龟田居然亲自过问此事,作为沪南警察局的副局长,实际上的正局长,一般是不会过问“二队”的事。朱国民匆匆返沪,把郑二白从小黄楼的地下室看守所里给放出来。老郑并没有遭罪,除了没刮脸,看上去有点憔悴,别的都挺好。
其实龟田不想多管闲事,他才不会因为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冲自己喊几句日语就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那句“他是南市的名医”引起了他的注意。跟人一打听,龟田身边围绕的中国人基本个个属“三点水”,加上郑氏诊所曾是“三点水”们的“定点诊所”,哪个不知道?争相点赞,龟田这才打定主意,吩咐“二队”的屠队长不要为难这个人,结果连起码的审问程序都免了,就把人关在牢房里,还是单间。
朱国民领着郑二白去了龟田的办公室,向龟田表示感谢。龟田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对老郑说:“我的太太,麻子!麻子……”
老郑心想,你太太脸上长麻子,跟我有半毛的关系吗?
朱国民说:“龟田君的太太叫麻子,龟田麻子。”
“麻子,她的,失眠,睡不着觉,你的明白?”龟田比划着,“她的失眠传染给我,让我的也失眠,一起失眠,失眠的痛苦!你的明白?”
郑二白明白了,敢情是让我给他太太看病啊,他是打心里不想揽这事儿,把病看好了,诊金也收不到;看不好更麻烦,南市的名医成了“庸医”。 郑二白推说:“失眠看似简单,其实相当复杂。因为它不是独立的,失眠的背后藏着病根呢,多达一百多种,象高血压、心律不齐、心肌炎、脑动脉硬化,肝炎胃炎……”末了又说,“术业有专攻。我有个朋友老钟,他的钟氏诊所专看失眠……”
朱国民暗暗拉了老郑一把,低声道:“你先看看再说嘛!”
龟田不傻,听出来郑二白似乎不太愿意,眼珠子就瞪起来了。没等他发火,朱国民忙说:“龟田君,郑医生的意思是,失眠的病因有很多种,比方说,有人先失恋后失眠,就得从失恋这件事入手。他不清楚您太太的病根在哪儿……”
龟田咆哮起来:“麻子的,我不清楚!我的——”他指着办公桌上东一沓西一沓的小本本,“工作的、压力的,大大的!”
这些小本本外面都套着绿色封皮,写着“上海市特别通行证”。 既有贴了领证者的照片、盖了公章的,也有全空白的。全部由警察局核发,还要有局长的亲笔签名。
刷!老郑的眼珠子立马放光。
龟田说:“工作的做不完,我的带回家去,继续做,弄到很晚,所以的失眠!你的明白?”
“明白,我的明白!”老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为了便于上下班,龟田把家从虹口搬到了南市,房子不大,但独门独院,就在斜桥的红房子医院附近,房子的原主人是个国民党中将,瞒着老婆在这里安置他的爱妾,上海沦陷前全跑了。龟田把房子重新装修过,变成日式风格,庭院里原来的夹竹桃被砍掉,种上樱花,还加高了院墙,墙头插了碎玻璃,谨防坏人攀爬。
日式客厅里,郑二白拿出一个一个的纸包,上面都写着药名,摊了一地。老郑像个药贩子,跟龟田夫妇讲述着:“天麻和钩藤,平抑肝阳的;赤白勺和丹参,活血柔肝的;甘草和苦参,开郁散结的;焦山栀,清肝经湿热的;合欢皮,安五脏、和心志的……”
虽然老郑会说几句日语,但中医方面的东西,很难用外语表述,他也不想跟他们多啰嗦,今天来他是别有用心的……
“这些是失眠的处方药,你们先服用两周,看看症状有没有减轻。”
龟田太太唤来一名女佣人,让她拿去厨房煎药。女佣是中国人,懂日语,是龟田太太从虹口带来的。郑二白吩咐她,煎完的药渣不要倒,留着再煎一遍,让龟田夫妇用药汤泡脚。煎药的过程很漫长,老郑指导女佣,一直到晚上,龟田和太太麻子才用两个盛着药汤的木盆泡上脚。
郑二白又嘱咐了一遍,头道药汤服用,二道药汤泡脚,每晚临睡前,泡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泡脚的时候别干坐着,揉腹——有助于脾胃。以肚脐为圆点,顺时针揉三十下,逆时针再揉三十下……
在老郑的示范下,龟田夫妇开始揉,揉得很认真、很慢。
“揉完了,再揪耳朵,揪这儿——耳垂,揪到发红、发烫为止,反正别闲着。”
趁夫妇俩忙着,郑二白借口上厨房看看,却像耗子一样溜进了龟田的书房。
屋角立着一个大号衣架,公文包就挂在那儿,还挂着西装和几条颜色不一的领带。郑二白把公文包摘下来,一条白色领带跟着掉下来,老郑捡起来随手挂上去。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沓“特别通行证”,挑了两张有龟田的签名、尚未贴照片的本本,从兜里拿出两张大头照:一张是毛跑跑的、一张是他自己的。蘸点浆糊,把照片贴上去,再拿公章,蘸上红印泥,用力敲上去。
忽然,书房的门开了,糟糕!有人要进来——
进来的却是一只小狗,跟关壹红养的“玛丽”是同一品种:泰迪。它瞪着这个擅闯主人书房的陌生人,充满敌意。
“去!去!”郑二白朝它挥拳头。
小狗不走,蹲在门口。老郑只好赔笑:“狗狗乖!狗狗不闹!好不好?”
“汪汪汪!汪汪汪!”
这小狗跟婴儿一样,别看个头儿小,叫起来却有一股穿透力,老郑真恨不得跪下来给它磕头,拼命朝它“嘘!……嘘……”可小狗叫得更凶。情急之下,郑二白从兜里掏出一件武器——“玛丽”的照片,凶神恶煞地威胁:“看看!你的同类!再乱叫,我叫你跟它一样死在我的手术刀下!刷、刷!”
郑二白挥舞着并不存在的“手术刀”,做开膛的手势,果然把小狗镇住了。
龟田太太在客厅里用日语喊了一声,估计是小狗的名字,小狗跑开了,挺快乐的样子。老郑松了口气,心想你就是找主人告状,说有人在书房里偷东西,他们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