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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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八章:银行储户的标配不是存折,而是钢盔

1

从地理上来划分,太湖分为东、西两片水域。烟波浩瀚的东太湖上行驶着一艘双桅中型帆船,这是江南一带载客运货的帆船,比乌篷船要大得多。这艘船是一名粮贩子租的,带了两名伙计,满载着两千余斤粮食,准备运到上海的黑市上去贩卖。除了船老大,船上还有一男一女两名乘客,就是秦克和霍正。粮贩子知道他们的身份,没关系,给钱就行。

船老大观察一下风向,朝北吹,正好顺风,船篷原来是卷起来,吊在船桅上,他揭开篷索,哗的一声篷落了下来,就象一张卷起来的地毯从天而降,立刻鼓满了风,船速加快了,在风婆婆的吹动下,朝越来溪的方向驶去。

越来溪是连接东太湖与苏州的河道。相传春秋(公元前478年)吴越之战时,越国的水师就是从这条水路攻入吴国的。

秦克和霍正呆在船头。霍正打算到了苏州就下船,坐火车去上海,早点跟他们分道扬镳。秦克说了声“好”,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打算抽。霍正的眼睛一下就直了,劈手夺过香烟,批评起来:“我们是从苏北来的乡下人,抽这么好的烟,不怕敌人怀疑我们吗?”

见秦克神色异常,霍正觉察到了什么,仔细地看看这包烟,把香烟壳子拆开,发现里面衬着一张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执行这样的任务,对秦克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尽管接头的地点、暗语,包括备用联络方式,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可还是不放心,留了份底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记错一个字,麻烦就大了。在舞台上忘词,还有对手戏的演员能帮你圆过去,可接头这种事,没人能帮你。

霍正不听他的解释,严肃地说:“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我看你还是别去上海了,趁早打道回府!”说完就把锡纸撕得粉碎。

当晚,帆船在太湖上夜行,很快就要进入越来溪了。粮贩子和伙计,还有秦克和霍正,躺在船舱里的粮食包上,和衣而卧,在湖浪的拍打下渐入梦乡。

太湖上弥漫着氤氲的雾气,船老大也有点犯困,连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渐渐靠近都浑然不觉……忽然一道光柱撕破了黑暗,将帆船笼罩,面前横亘着一艘铁壳汽艇,挂着膏药旗。这是一艘平时用于长江水域巡逻的小炮艇,艇长十余米,航速15节,艇首有一门35毫米机关炮。按理说,深更半夜是不会在太湖这样宽阔的水域执行巡逻任务的,它只是路过,也该运粮船倒霉,碰上了。

巡逻艇的艇首上,一名日本宪兵操着生硬的中文,用喇叭筒喊话,要他们停船接受检查。

其实秦克和霍正并不怕检查,他们有良民证,是普通百姓,只要武器不被发现就没事。慌神的是粮贩子,船上有这么多粮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没法解释,最可怕的结果就是,小炮艇甩出一根缆绳,把他们连人带船拖走。

粮贩子要船老大掉头,船老大不干,人家是汽艇,你跑得过人家?就算你插上翅膀,人家拿机关炮一轰,你就死定了。

两人争执不下,粮贩子上来要抓船舵,和船老大扭做一团。对面的巡逻艇吃不准什么情况,哒哒哒!歪把子机枪响了,船老大和粮贩子双双中弹。

“快走!”秦克一把拉起霍正,“别在这儿当活靶子!”两人一前一后从船舱后面钻了出去,顷刻间船舱就被打成了筛子。船上还有两名伙计,一个失足落水,一个倒在船上。

秦克喊了声“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霍正傻眼了,她旱鸭子,不会游泳。已经入水的秦克根本不知道,以为霍正紧跟着自己,就劈波斩浪,奋力朝前游去……

歪把子机枪还在扫射,船舷、桅杆、船帆皆被打烂,霍正抱头趴在甲板上,船老大的尸体就横在一边,她急中生智,把尸体往这边扒拉。

歪把子终于哑火了。帆船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条死鱼,滴溜溜打转,船尾渐渐暴露在巡逻艇面前,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霍正不见了。

巡逻艇抛出绳索,拴住了帆船,两名日本宪兵跳上船来,甲板上躺着一名中弹的伙计,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另一名日本兵来到船尾,就见船老大的尸体头朝外,身体挂在船舷上。日本兵用刺刀捅了一下,确认船老大已经断气,就走开了。

巡逻艇抛出两根缆绳,拖着帆船,“突突突”朝湖州的方向开去。船老大的尸体依旧“搭”在船舷上,霍正以尸体为掩护,下半身浸泡在湖水里,上半身贴着船舷,被船一路拖行。

秦克水性好,读国中时就跟同学一块横渡过黄浦江。他一口气游出去一里多地才停下来,双脚踏水,看着周围,漆黑的湖面上只有他自己,就像躺在一个巨大黑暗物体的怀抱里。

“霍正!霍正!”

回答他的只有潺潺的水声。

2

万国商团,若对上海滩的租界史知之甚少,会以为这是一家做什么生意的大财团,其实它是一支军队,其前身可以追溯到太平天国,跟太平军抗衡的洋枪队。后来租界工部局接管万国商团,扩建为一支保卫租界的武装力量,编制达到了一千五百余人,有骑兵、炮兵,装甲兵,主要兵源来自驻扎在黄浦江上的军舰水兵。4月4日是万国商团的“建军节”,每年都要举行阅兵。

不过跟日本兵一比,无论从士兵的整体素质、武器装备,万国商团都差了一截。

在河南路、民国路(今人民路)交叉的老北门,拦有铁丝网,宽敞的马路瞬间缩小了,只留一个出口。华界这边由日本宪兵队和伪军把守,法租界那边由万国商团把守,特意拉开一段距离,估计是怵着日本人。想进租界的的人,租界那边不怎么查,华界这边查得严,两名伪军一个盘问一个抄身,一名日本宪兵拄着三八大盖,叼着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很多路人知难而退,掉头离去。

毛跑跑蹬着一辆崭新的车过来了,他现在升级了,黄包车换三轮车了,黑色的皮蓬,翻上翻下格外灵活;黄铜的车铃铛,按起来那叫一个清脆。

毛跑跑骂了声“册那!又封路了!”拉下车闸,回头对车上坐的客人说:“先生,看样子是过不去了,绕路吧。”

客人不干,他要去中汇大厦,就在前面百米之遥,绕路?多耽误工夫哪。

毛跑跑对客人说:“我也没办法,你要不怕挨‘东洋火腿’,就去试试吧。”

正说着,就见一名路人,也不知怎么的,就惹恼了那名日本宪兵,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声“八嘎!”撩起一记耳光把那倒霉蛋扇翻在地,然后用那双大头皮鞋,对准那人身上猛踩了几脚,就听一连串的惨叫声。

这就是上海老百姓俗称的“东洋火腿”,即鬼子兵的毛大腿。

客人害怕了,“那就……绕吧……”

毛跑跑刚想掉头,忽然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走到日本宪兵跟前,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一甩。日本宪兵看了一眼,啪的立正、敬礼。那家伙大摇大摆就进了法租界。

“三点水……”客人嘟哝了一声。毛跑跑忽然眼睛一亮,摸了摸身上,怀里揣着一本硬硬的东西呢,险些乐出声来。客人催促他,“快走啊……”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毛跑跑非但没有掉头,居然把三轮车箭一样地蹬了过去,一直蹬到日本宪兵跟前才猛地拉下车闸。吓得客人体如筛糠,心想这回要大难临头了,别说东洋火腿,枪托都要挨了。

那日本宪兵见一个三轮车夫居然如此冒失,瞠出眼珠大喝一声:“八嘎!”

没等他伸手把毛跑跑揪下来,就见毛跑跑一个侧腿,干净利落地跳下车来,然后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硬硬的小本,啪的一甩。

日本宪兵打开一看,通行证上的照片正是毛跑跑本人,姓名“武田一休”,职务是“特高课外勤”,盖着两枚公章,一枚是日本宪兵队的,另一枚是沪南警察局的,签发人是副局长龟田。

日本宪兵用双手把特别通行证递还给毛跑跑,还鞠了一躬,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毛跑跑听出来是“您辛苦了”。在街头混,别说日语,法国话英国话都能呲一二句,就依葫芦画瓢地还了句“您辛苦了!”然后蹬着车就进了法租界。

沿着河南路,毛跑跑飞快地蹬车,表情快乐。可后面那客人,蜷缩在座位上,快成一坨肉球了,极度恐惧。坐了这么多年的人力车,车夫居然是个能说一口流利上海话的日本特务!

等到了中汇大厦跟前,毛跑跑拉下车闸,吆喝一声“到罗”,回头一看,咦!车座上空空如也,客人不见了。毛跑跑大惊,下车绕到后面找,没有呀。

逃车费的?跳车了?怎么一点没感觉?想不到,遇上高人了!

站在中汇大厦门口,毛跑跑跳着脚骂,把那家伙的亲娘、姥姥到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3

苏州城外的一片荒野,竖起新的一座坟茔,插着一块木牌,上写“义妹霍正之墓”。

这是秦克给霍正建的“衣冠冢”,其实里头啥也没有,就一土堆。

天空阴霾,乌鸦在头上盘旋,“刮、刮”地哀叫,煞是应景。

秦克决定一个人去上海,只要人在,就一定要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

他以为霍正葬身太湖了,其实就在太湖那一头,浙江湖州的地界,在湖州宪兵队的汽艇码头上,霍正提前脱离帆船,涉水穿过一片芦苇丛,艰难地上岸。

走了二里地,找到一座无人的破庙,她生了火,把身上的湿衣服一件一件烘干;手枪拆卸,每个零件擦干。接下来就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那本“良民证”在水里浸泡时间过长,全粘在一起了,轻轻一揭即破;

用于接头的那半张“四国银行”伍元钞票,变成了一坨黏糊糊湿漉漉的纸团,唯有钞票的红色依稀可辨,算是废了。

霍正想,秦克水性再好,在那一大片黑漆漆的太湖里能扑腾多久?没有岸,不像她还有船舷可以扒住。一旦耗尽了力气,加上低于人体的水温,他极有可能已经……

霍正不许自己再去想,但愿他能脱险吧。现在她要去上海,虽是假扮夫妻,彼此的任务是分开的,她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4

郑氏诊所来了个日本娘儿们——龟田麻子,穿着手绣的和服,由女佣陪同,满面笑容地说了通日语。女佣告诉老郑,龟田太太和她先生遵照医嘱,服药泡脚,现在失眠症好多了,特来表示感谢。

龟田太太奉上一个盒子,内有几块点心,挺精致,就是小了点,跟一块饼干差不多大。

女佣说,这是太太亲手制作的,请您品尝。

老郑受宠若惊地说,日本点心就是精致,塞牙缝挺合适。阿里阿多,阿里阿多!

尔等处处以“大日本”自居,做块点心都这么小气,不是“小日本”又是什么?切!

后面一句话没说出口,若女佣照实翻译,龟田太太肯定要“翻毛腔”(沪语:翻脸)。

龟田太太四顾,看见那套与诊所布局格格不入的武士盔甲,挺诧异。老郑告诉她,这是他的一位病家临回国前所赠,是英国人。

龟田太太听完女佣的翻译,傲然道:“亚洲是黄种人的亚洲,白种人就应该让他们滚蛋!”

郑二白嘿嘿干笑了两声,心里说,迟早的,你们也得滚蛋!

龟田太太走到墙上挂的李时珍、孙思邈的画像前,看了看(敢情她是来视察的),问老郑,为什么不挂大日本天皇陛下的像?

老郑没听完女佣的翻译就咋呼起来,皇帝的画像啊?有,有!说完就翻箱倒柜,找出一幅陈旧的画像来,上头有个皇帝,边上写着一个长长的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龟田太太看了半天,怎么看都不像他们那天皇,就问:“这是谁?”

“这是我们中国的皇帝陛下——”郑二白告诉她,“雍正爷,他老人家的干活!”

女佣就说了:“我们太太说的是日本的天皇陛下,不是什么雍正康熙。”

“你是中国人吗?”郑二白反问她,“贵姓?”

“我姓陈。”

“我请问,要是把我们老郑家的祖宗牌位摆进你们老陈家的祠堂里供奉,你愿意吗?”

女佣语塞了。

龟田太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出郑二白有点抵触,就沉下脸来又说了几句。女佣说:“我们太太说,这里属于*共荣圈,你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民,所以必须挂。”

郑二白两手一抖落,可我没有画像的干活呀!

女佣告诉他,我们太太会送你一幅,必须挂起来,不然诊所就要关门。

第二天龟田太太就差女佣把裕仁天皇的画像给送过来,亲眼监督着郑二白把画像挂在墙上,挂在孙思邈和李时珍的画像中间,才离去。前脚刚走,老郑就把画像给倒了个个儿,让天皇陛下大头朝下。谢桂枝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万一被日本人发现你这样藐视他们的天皇,吃不了兜着走。

“我这儿不看东洋人!”郑二白吼。

5

闸北的老北站,人流熙熙攘攘,一列从苏州开来的列车进站。

当秦克踏上月台的那一刻,他就在提醒自己:我回来了。

六年前,就是这片月台,他毅然甩掉了哭哭啼啼的女友,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关壹红——她还好吗?她跟郑医生有结果了吗?

不出意外的话,她早已嫁为人妇,膝下至少有一双儿女了吧?

真的很想她呀……

想到这儿,秦克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了,他抽了下鼻子,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他跟两名挎着步枪的伪警察、两名日本宪兵擦肩而过,脑子立马清爽了。

是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话剧演员、文艺愤青了。现在他是一名新四军战士,肩负着恢复地下供应站的重任。

走出老北站,一辆兜客的黄包车迎上来,问他去哪儿。

法租界的赫脱路(今常德路),去接头……

可车夫听到的却是“去沪南”三个字。

雨中的方浜路,关壹红走着。

就在刚才,丁香约她出去谈话。为银行那“四大金刚”的死连累到郑二白的事向她道歉。道歉道歉,末了又成了威胁:四大金刚全被我们锄了,剩下你弟弟,他就是魔头啊。知道你不想跟这个弟弟有什么瓜葛,可毕竟血浓于水,你若不想他落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就让他明着当“三点水”,暗地里为我们提供情报……

方浜路上的一根电线杆后,站着秦克,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百感交集,有一种上前的冲动……

关壹红走着,就快到丈夫的诊所时,却站住了。冥冥之中,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根电线杆,忽然转身朝电线杆走去,越来越近……

她站在电线杆前,探头一看——电线杆后空无一人。

关壹红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时候,一顶黄色的油布伞在她头顶上出现。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丈夫。

“你在这儿干什么?”老郑问她。

关壹红望着他不知所措。

“跟我回家去,小心感冒!”郑二白拽起她。

“我,我好像看见他了……” 关壹红嗫嚅地。

“看见谁?”

“他……秦……”

郑二白立马睁大眼睛,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了,“哪儿?!”

关壹红回头朝那根电线杆指了指。

“你看见什么了?快跟我说说。”

“我……”关壹红也吃不太准,“他就站我背后……”

“背后?你背后长眼睛啦!”

见媳妇语塞,郑二白摸摸她额头,又检查了她的舌苔,诊断道:“有寒气,回家给你熬点姜汤,搁点红糖,好好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了!”

6

1941年被称作是“恐怖年”。3月22日深夜,七十六号特务同时袭击了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中国银行与白赛仲路(今复兴西路)江苏省农民银行的员工宿舍,绑架并打死数十人;三日后,法租界“逸园”的中央银行办事处、爱文义路的中央银行分行被放置了*……

九江路口的四国银行,门口挂着一块更大的牌子“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门口站着几名武装警卫,没穿制服,穿着中山装,斜挎着带木壳子的驳壳枪;也有穿短衫的,背着一支中正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银行里早已是风声鹤唳,上午停业,进行“疏散演习”。“叮铃铃……”铃声大作,这是“二级警报”,银行职员们纷纷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顶钢盔扣在脑袋上,营业大厅顿时变成了战地指挥所。“呜呜呜……”警报声大作,这是“一级警报”。职员们纷纷起身,分成几队,朝地下室鱼贯而入。

营业大厅的二楼有个回廊,关叁青站在回廊里,掐着秒表,一边催促:“快点!磨磨蹭蹭的,子弹可不等你们!”

过了片刻,营业大厅空无一人。关叁青又骂开了:“就这么点人,疏散要用一分半钟,乌龟爬都没有这么慢!”

骂是必须的,鞭策嘛。其实他心里明白,演习嘛,一旦真的发生袭击,保证他们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演习结束后,回到办公室,有个重要的客人在等他——关壹红。

姐弟俩关门密谈。

“兑换率马上就要公布,这次兑换有截止期限,时间一过,法币就等同废纸一张;

“还有,法币的辅币,就是角票仍然可以使用,另外中国农民银行的钞票不在收兑之列。我们和重庆打货币战,上述两条作为安抚,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中储券的准备基金已经达到十万两黄金,有实力打赢这场货币战。这是周佛海亲口对我说的,麻烦你转告侯局长。”

“侯组长。”关壹红更正。

她走笔飞快,把弟弟出示的一份绝密文件,拣重点的抄在小本里。

关叁青觉得有必要强调一点:“此次出山,无关政治,我只是想拿回本来就属于我们关家的东西。我也是中国人,我不想当‘三点水’将来被人戳脊梁骨。这里面的轻重缓急,我会把握好的。”

关壹红点点头。

关叁青忽然追问:“姐,你跟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已经被他们发展了?当了军统……”

“别吓我!”关壹红立马否认,“你姐我就一普通老百姓、家庭主妇,男人是中医。”

“你帮他们递话,再把我给你的情报传递回去,你不就是那边的人?”关叁青指指小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姐我得提醒你,这条船,上船容易下船难,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晓得了。”关壹红匆匆抄罢,把笔记本用手绢布包起来,放进一饭盒。刚来她是从银行后门进来的,对警卫说,她是来给弟弟送饭的。现在外头的饭菜不敢吃,怕军统投毒。

交代完了,关叁青不让她走,一脸神秘地说:“姐,给你看样东西,为了安全,找人定做的,花了不少钱呢,听说汪主席的办公室里也装了这么个玩意儿。你往后退——”

写字桌底下有一个按钮,关叁青一按,“轰隆隆”天花板自动打开,一个大铁箱子从天而降,把关叁青连人带办公桌整个扣在里面。

关壹红先是惊讶,继而觉得可笑:“这不成了一口铁棺材吗?”

话音刚落,“铁棺材”一侧开了扇小窗户,外有一道铁栅栏,内有一层铁丝网给隔着,关叁青得意地问:“棺材?棺材有开窗户的吗?”

关叁青又说:“姐,你帮我去弄那开关,让它升上去,就在花架后面。”

屋角有个红木花架,摆着一盆**。关壹红一摸,果然有个隐蔽的开关,就摁,连着摁了几下,没反应。

“咦?我摁了呀,连摁好几下了!”

“铁棺材”里,关叁青重重叹了口气,“妈的,又出故障了……快去叫人!”

来了七八个男职员,大家一起喊劳动号子,“吭唷吭唷”把这口三百多斤重的铁“棺材”给抬起来,离地一尺多,关叁青从下面爬了出来,狼狈地擦着脸,对着女秘书吼:“还愣着干什么?打电话给售后服务,让他们派人来修!再修不好就退一赔一!”

7

中储券兑法币正式开始,由于中央储备银行的分行开得少,上海滩又有五百万市民之多,估计每个点都会出现排队的“盛况”。为防民众一窝蜂,遂根据钞票编号尾数来安排时间。如1是礼拜一兑换,2是礼拜二兑换……依次类推,7是礼拜天兑换,8是下个礼拜一,9是下礼拜二,0就是下礼拜三。

十八号的灶披间里,大家正凑一块议论这事,“哐啷啷!”一只钢精锅从楼梯上翻滚下来,把众人吓一跳。就见马太太缓步从楼上走下来,脸色铁青。那锅子还在地上打转转,被她又踢了一脚,“骨碌碌”滚出老远。

大家都莫名其妙,鉴于她的年龄,离更年期应该不远了,所以没人敢发声,不想刺激她。只有郑二白忍不住问了一句:“马太太,咋啦这是,谁得罪你啦?”

“哼!哼!” 马太太步步逼近,目露凶光地说,“郑先生,这句话应该倒过来问——我得罪谁啦?这么遭人算计!”

她甩出一张报纸给仲自清:“仲先生,你是报人,麻烦把这条新闻帮我读一下。”

仲自清瞟了一眼,装腔作势起来:“马太太,我这几天眼睛不好使,看啥都模模糊糊……”

他挤眉弄眼装得很像。

马太太瞠出眼珠:“看不清楚是吧?那我上亭子间把你那堆报纸给点着了,看你能不能看见火光!!”

没办法,仲自清接过报纸读道:“中央储备银行公告——自即日起,上海居民将手中持有之法币,以二比一的比率兑换成中储券,限期百日内兑换完毕,之后法币将禁止流通,中储券为唯一法定之货币。”

马太太肉嘟嘟的手指就像枪口一样,指指这个,戳戳那个,三百六十度兜了一圈,灶披间里响彻她的咆哮:

“我说呢!以前让你们缴房租,跟挤牙膏似的,挤一点出一点,挤一点出一点!一夜之间,统统变得大方起来!提前把房租给缴了,一缴交就是一整年!”

她指着肖嘻嘻:“你还多缴了三个月,整整缴了十五个月,十八号里数你缴的最多!”

肖嘻嘻恨不得长个乌龟壳,脑袋好往里缩。

马太太指着仲自清手里的报纸:“现在真相大白啦!你们这些个刁民、刁民!小人!欺负我个寡妇消息不灵通是吧?紧赶慢赶要把法币塞给我,让我来当冤大头,你们占尽便宜!”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想抓一个,瞄准了肖嘻嘻……肖嘻嘻灵活,刷一下躲到郑二白身后。

“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是不是?都给老娘听好了——自即日起,房租涨价!涨一倍!你们想缴一年房租?没门!还是半年,半年!”

这句话就像往油锅洒进几滴水珠,顷刻间就炸了。

第一波上来是女人:万太太、菜头、谢桂枝、陆书寒的太太,她们纷纷拿出缴房租的收据,围住马太太讨说法,你一言我一语,方言国语混杂,马太太疲于应付,没等她缓过来,第二波又来了,这回是男人:郑二白、菜根、万先生、仲自清、毛跑跑……大家都群情激愤,只有肖嘻嘻在“笑”。

马太太嘴巴再厉害也架不住十几张嘴一齐进攻,她抱住脑袋发出一声尖叫,灶披间里安静下来。

哇啦一声,马太太哭开了:“你们欺负我!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我没法活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吵吵什么?”

老伍来了,挎着中正步枪,腰里的皮带上拴着一根警棍,威风凛凛出现在门口。

救星来了!马太太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就往他怀里扎,弄得老伍好不尴尬,连连后退,提醒她:“哎哎哎,别这样!大伙看着呢!”

马太太哭诉:“老伍,你给评评理!他们提前知道了法币和中储券的兑换率,故意瞒着我,拿法币缴房租,一缴就是一年,这不是欺负人嘛?害得我平白无故损失掉半年房租啊。如今这物价见天的涨,叫我可怎么活啊!啊啊啊……”

老伍的眼里射出一道严厉的目光,质问大伙:“她说得对不对?”

仲自清第一个开腔:“这不能怪我们,我们也是看了今天的报纸,才知道二比一。”

万太太说:“就是嘛,中央储备银行的中储券,这才刚刚发行,那几块兑几块,是政府的高级秘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呢?”

菜头附和:“瞎猫碰上死耗子,大家捡了只皮夹子罢了。”

“当我不知道?”马太太扫视一遍,不见关壹红,就指着郑二白,“郑先生他小舅子就是中央储备银行里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点消息能不知道吗?”

“马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说!”郑二白立马反驳,“我跟我那小舅子,平日里没啥来往,他是高官,咱是百姓,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再者,这种银行的内部消息,都是保密的,就算他知道,也不敢往外泄露。大家说是吧?”

众人一片附和声。

“我不管!”马太太尖声,“我已经宣布了,房租涨一倍,之前缴的一年房租只能算半年。就半年!多一天没有!”

谢桂枝掏出收据,上来理论:“你这收据上写的明明是一年房租,这白纸黑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老伍又帮腔了:“她说半年就半年!你们聚众闹事,破坏社会秩序、破坏*共荣圈!再闹的,我马上把他铐了押进警察局。再不买账,就进沪南宪兵队,让日本人收拾他,让他尝尝‘东洋火腿’的滋味!”

这句话立竿见影,众人敢怒不敢言。

“还有你!”马太太指着躲郑二白身后的肖嘻嘻,“十五个月打对折,算你七个月。多一天没有!”

“十五个月打对折,应该是七个半月……”肖嘻嘻嘟哝。

马太太已全然恢复了雌老虎的劲头,大喝一声:“四舍五入!”

郑二白提醒她:“马太太,要按四舍五入,就是八个月……”

“老娘五舍四入!”

8

赫脱路上一家烟杂店,秦克买了包烟,站在店门口抽着烟,视线落向马路对面,那儿有一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黑漆的木门,门牌号是51。下面有个电铃,黑色的底座红色的按钮,十分醒目。

秦克用上海话跟伙计借打个电话,伙计从柜台下面搬出一部电话机。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那幢小楼的主人范家烨紧张地盯住电话机,不敢接听。

苏北新四军在上海的采购供应站,本来有三个小组,互不相联。不过这三个小组与苏北的联系靠的是同一部电台。负责电台的是一对夫妻,男报务员,女译电员。在他们楼下有一家南货店,一天突遭火灾,所幸扑救及时,损失不大,巡捕房怀疑是人为纵火,在调查时,阴差阳错地把这部电台给侦获了。夫妇俩咬牙扛过了刑讯,拒不交代,但在他们家的阁楼里,巡捕房找到一个柳条箱,内有大量没有销毁的电文底稿。根据破译的内容,三个小组先后遭灭顶之灾,人员无一幸免,巡捕房把他们移交给七十六号。

范家烨就是其中一个小组的成员。

负责审他的,就是隐藏在南市警察局内的“二队”。

对那位屠队长的残忍,嗜血,范家烨记忆犹新。每一次审讯,都成为一场梦魇,哪怕点滴的回忆,都让范家烨心惊肉跳,半夜惊号着醒来。

“接呀。”怀里抱着两岁儿子的范太太小声催促。

范家烨伸出手,捏住话筒,慢慢提了起来,放在耳朵边,声音故作镇定:“喂?”

“喂,是范老板吗?”

“是我,请问你哪位?”

“我姓苏,是你三舅妈的小外甥,我从老家给你捎来一点干货。”

范家烨“噢”了一声:“什么干货?”

“香菇,黑木耳,还有冬笋,刚从林子里挖出来的。我什么时候过来给你?”

“明天下午吧,一点整,我在家里等你。”

“好,明儿见。”

秦克撂下电话,朝51号那扇门注视了一眼,转身离去。

见丈夫眉头紧锁,范太太追问“是不是苏北来人了?”

范家烨点点头,呆了片刻,他忽然抓起电话,就要往外打,被范太太摁住叉簧,一脸惊恐。

“别打了……”

范家烨刚把她的手挪开,范太太就用另一只手把丈夫的手死死摁住,眼里涌出泪花,颤抖的声音说:“家烨,咱们全家都是叛徒……”

范家烨像被蝎子蛰了一口,捂住她的嘴:“还不是为了保住你和孩子!要是咱们被抓进宪兵队,我一个男人死了倒也算了,可你是女的,那些日本禽兽会扒光你的衣服,轮流强暴你,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范太太呜咽起来,范家烨接着说:“还有咱们的孩子,他们会把襁褓高高举过头顶,当着你的面,狠狠摔在水泥地上……”

范太太哇啦一声哭出来,哀求丈夫:“别说了……别说了……”

范家烨平静下来,嘘了口气说:““既然跨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我全家死,要么他们死,没有别的活路。”

范太太哭着抱着孩子走开了。

范家烨再次拿起话筒,仿佛有千钧沉,拨了一个号码,那是屠队长留给他的号……

当晚,十六铺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秦克躺在**,明天就要去接头,他有些惴惴不安,掏出那把木制的*,抚摸着。由于常年携带,已形成一层“包浆”,在光线下隐隐发亮,乍看像一把真的家伙。

他又掏出那枚只有“维埃”两个字的半枚银元,若有所思了片刻,目光移向一张照片。

那是关家花园里,关壹红坐在秋千椅里的照片。

他的耳畔响起霍正的叮嘱:“这次回上海,你不再是以前的秦克,你有了新的身份,凡是跟以前经历相关的东西都必须销毁,记住吗?我们肩负的任务才是重要的。”

秦克拿出一盒火柴,划亮一根,把照片点燃,目睹这张至今伴随自己的照片烧成一个焦黑的圆筒。

同一个夜晚,老郑夫妇在一块洗脚。两只脚盆,四只脚丫子,浸泡在热水里。

郑二白说媳妇:“你现在两头跑,一头侯耀祖,一头四国银行,这不是脚踩两只船吗?”

关壹红说:“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临时工。”

“临时工?你倒会给自己找词儿!”

关壹红说:“临时工嘛,一三五做张家,二四六做李家,不是很正常的吗?”

郑二白把脚丫子从凉的热水里提出来,用干毛巾捂住,一边擦着说:“我今天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就要去银行排队了。”

“排队?”

“换中储券啊。”

关壹红说:“家里有多少法币,明天你统统给我,找我弟弟去换,省得排队了。”

老郑摇了摇头说:“你不是说不想跟‘三点水’有什么瓜葛嘛!”

关壹红说:“换钱有什么,又不是跟他要钱。”

“拉倒吧!不管你给他多少法币,总少不了他给你中储券这一环节吧?等将来,万一来个什么清算,这事儿就说不清楚了!还是乖乖去银行门口排队吧。再说大家都去排队,唯独我不去,准会惹闲言碎语,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啦……将来指不定给你扣上一顶‘汉奸家属’的帽子呢!”

见丈夫态度坚决,关壹红只好说:“最近这几天,千万注意安全。七十六号血洗了租界里好几家银行,军统肯定得报复。”

“早就准备好了,就算遇上也不怕!”郑二白拍着胸脯。他没有吹牛,有一件刀枪不入的“法宝”呢。

9

一清早,四国银行就排起了“一字长蛇阵”。

十八号的居民们挨个排着,有的嗑瓜子,有的看报纸,有的抽烟,仲自清年纪大了,带个小板凳,站累了,坐下来歇歇。

从银行里出来两名职员,抬着一个筐,筐里不知道盛的啥,挨个发放。等来到跟前,大家撑脖子一看,筐里竟是一顶顶钢盔,就是以前国军戴的那种俗称“德国佬”式的钢盔,有一圈护耳。

“做啥?”仲自清问。

一名银行职员说:“本行提供人性化服务——凡是在银行门口排队的储户,每人发钢盔一顶。不收押金,用完要还。”

“为啥要戴钢盔啊?”毛跑跑问。

职员说:“现在重庆和南京打货币战,不光钱跟钱打,人跟人也打。租界里好几家银行都遭了殃,死了不少人呐。你们在排队,万一军统杀过来,机关枪一扫、*一扔,我们可以把银行大门拉上,躲在里头。你们在外头还不得倒霉?有这东西,起码脑袋瓜保住了!”

大家一听,赶紧拿起钢盔扣在脑袋上,顿时变成了一支“野战排”。

肖嘻嘻多拿了一顶,给郑二白留着。马上有人说:“他又不会来排队!”

“会来的,”肖嘻嘻说,“他亲口跟我说的。”

万先生嗤的笑起来:“人家小舅子就是四国银行的小开,还会来排队?早就揣着大把的中储券,从银行后门走掉了!”

肖嘻嘻很执拗:“他明明让我帮他占个位置……”

“你这人怎么一根筋啊?”

“哐、哐、哐!”街那头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大家齐刷刷回头望去,一张张惊愕的脸,仿佛看到了怪物。

街那头慢吞吞走来一名“中世纪武士”,披挂整齐,全套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戴着头盔,脸被一片甲胄遮住了,只露眼睛,还有呼吸的嘴巴。肩上扛着一柄战斧。

“哐、哐、哐……”

“中世纪武士”来到众人跟前,把遮住面孔的一片铁甲朝额头翻上去,原来是郑二白。

“郑先生?”

“侬做啥?”

老郑叹道:“如今这银行,已经跟动物园里的狮子山老虎洞差不多了,没有勇气是不敢进来的。你们钢盔都戴上了,咱不能落后啊!好在诊所里有这件宝贝,正好借来一用。”

他对肖嘻嘻说:“不好意思,肖老弟,来晚了!”

仲自清啧啧道:“郑先生,知道的,你这是上银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上战场呢!”

“可不是嘛!”老郑拍了拍盔甲,“这玩意儿穿起来挺费劲,走起路来更吃力,想想古代人也是蛮辛苦的!”

肖嘻嘻抬头,看见那柄战斧,斧头上系着一个布包,好奇地问:“郑医生,你挑了啥东西?”

郑二白放下战斧,“这身盔甲做得挺精致,就是没口袋,我把法币都放在包里呢。”他把布包解开给大家看,果然是一叠叠法币。

“人家穿盔甲是上战场玩命的,哪儿会带着钞票呀!”

众人“呵呵”笑起来。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个伙计,望着蜿蜒的一字长蛇阵,抓瞎,像要找人,就喊:“赵先生……赵先生……”见无人搭理,他扯开嗓门高喊:“赵君通,赵君通!”

不知谁跟着喊:“军统来啦!”

这一嗓子,就跟往锅里扔了一板砖,“哗啦!”一声,一字长蛇阵顿作鸟兽散,有的钢盔骨碌碌滚出去老远都顾不上捡,还有的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就逃了。

发放钢盔的两名银行职员,丢下箩筐,撒腿就跑,一边喊:“不好啦,军统来啦!”银行门口的武装警卫,赶紧关大门,两名职员脚快,一头钻了进去。嘭!银行大门应声关闭。

郑二白一身盔甲,哪儿跑得动?索性站着。他四顾,人都跑光了,遍地狼藉,有钢盔、有礼帽、有板凳,还有东一只鞋子西一只的鞋子。

郑二白走上前,用战斧敲打银行的大门,哐哐哐,哐哐哐。“开门哪!”

银行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警惕的面孔,还有乌黑的枪口。

“侬做啥?”

“排队的。”

“侬是军统?”

郑二白指着身上的盔甲说:“大哥,别说是军统,锦衣卫也不会穿成这样。”

“侬到底想做啥?”

郑二白说:“人都跑了,队伍散了,现在我排第一位,可以进来兑换吗?”

里头把门开大一点,放他进去了。老郑心里这个美呀,谁说做老实人吃亏?

10

下午的赫脱路,路边多了一个擦皮鞋的摊位,两个人,一个埋头擦皮鞋,一个坐着读报,看起来一切正常。

座钟指向十二点五十五分。范家烨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相比之下,范太太倒是镇定自如。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就你这模样,还没说暗号呢,人家就把你给识破了。”范太太数落丈夫。

范家烨怔怔地望着妻子:“怎么一夜之间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范太太捋了捋刘海,“你说得对,既然跨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对付叛徒,他们使的是什么招,你我心里都清楚。”

范家烨无言以对。

“只有跟他们合作,咱家还能有条生路。其实我倒是不在乎生死,只想着小巧巧——”范太太回头望着摇篮里的孩子,声音哽咽,“能让他活下来,给范家留个后。”

范家烨默默地拥住妻子。

此时的秦克已经走在赫脱路上了,手里提着一个网线袋,里面装着香菇黑木耳冬笋。

离51号越来越近,他注意一下周围,没有什么异常。有个擦皮鞋的,还在卖力地擦,端坐的客人专心看着报纸。

范家。范家烨拿出半块袁大头,是上半截,给媳妇看。

范太太把半块银元放在手心里摩挲着:“你肯定?不会弄错吧?会不会他们拿的是上半截?你得拿下半截?”

范家烨说:“不会的。像这种接头,我又不是第一次。”

话音刚落,电铃声响了,来客人了。夫妇俩浑身一震,仿佛一扇地狱之门向他们开启……

秦克按门铃的时候,数丈开外的擦鞋摊,擦皮鞋的,还有读报的客人,皆投来关注的目光……

少顷,门开了,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

范家烨问:“您是——”

“我姓苏,昨日打电话来的。”秦克说。

“苏先生啊,请!”

他侧开身子,让秦克上楼,一边目送他的背影,范家烨将大门虚掩,没有关上,留给外头那俩人,然后跟着上楼。

二楼,范太太站在一边,打量着秦克。

范家烨介绍道:“我太太。”

“范太太!”秦克道。

范太太点了点头,露齿笑了笑。秦克在舞台上历练多年,马上就觉得,这种笑容可以用“僵硬”二字来形容。他有点纳闷,战友见面,连笑一个都这么困难?

由于已经在电话里对过暗号了,无须再累赘了。秦克把手伸进裤兜,掏出半块银元,范家烨也掏出自己那半块银元。两块银元上下一合,问题出来了——

秦克的半块有“维埃”二字,而范家烨那半块是普通的袁大头,没有“苏”字。

这个情况皆出乎二人的意料,足有几秒钟的静场。

秦克盯住范家烨,利剑般的目光。

有问题!

难道他就是叛徒?

先撤!

迎着秦克的目光,范家烨故作轻松地一笑:“怎么搞的?他们给我的时候就这半块,一定是忙中出错……”

秦克也笑了笑:“没什么,这种事,常有的……”

他的手慢慢缩回去,把半块银元放回裤兜,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伸向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碎片飞溅。秦克的后脑袋挨了一花瓶,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往地板上一趴,不动了。

砸他的正是范太太。

范家烨错愕:“你!你干什么?”

“再不出手就晚了,他肯定想掏枪!”范太太一脸凶相。

秦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其实他只是被砸懵了,没受多大伤。他的演技把夫妇俩给唬弄住了。范家烨把秦克翻过来,摸摸她怀里的口袋,果然有把“枪”,冷不防秦克猛一挥拳,嘣!打在范家烨脸上,范家烨仰面摔倒,范太太尖叫起来……

楼下,那俩特务已经进来了,听见女人在叫,拔枪就往楼上冲——

没等范家烨爬起来,秦克就掏出了“*”,大喝一声:“别动!”

范家烨被震慑住,秦克又把枪口对准范太太,范太太眼里透着绝望,哆嗦成一团。

“叛徒!”

秦克恨恨地骂了声,没扣扳机,而是往门口退去,顺手把房门一带,把夫妇俩关在里头。

第一个冲上来的特务,在楼梯口被秦克用椅子砸翻,滚下楼去,后面那个朝楼上开了一枪,砰!听见枪声,屋里夫妇俩吓得抱成一团。

二楼有一扇窗户,秦克破窗而出,等那开枪的特务冲上楼,朝窗外张望,秦克早已不知去向,一排踩碎的瓦片显出逃遁的方向。砰砰砰!特务连开了数枪,他很快发现,破碎的窗玻璃上残留着血迹……

11

黄昏的街头,毛跑跑蹬着空车往外滩里的方向去,一天奔波,已饥肠辘辘。路边有人扬手,他把车闸一拉,慢慢刹车,没等他看清楚,那人已经跳上了车,顺手把遮风雨的黑皮斗篷翻了起来,好像很怕冷的样子。

“先生去哪里?”毛跑跑心想,这是今天最后一单生意了。

“××路。”那人声音暗哑。

毛跑跑回头瞥了一眼,那人脸色苍白,手捂着肩膀,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他又问了一遍:“先生,侬到啥个路?”

“吕班路。”(今鲁班路)

毛跑跑心想,吕班路长着呢,就问:“几号?”

那人嘟哝了一声,脑袋往后一靠,瞌睡起来。

毛跑跑心想到了再说吧,就蹬起来。

一个钟头后,天色已经暗下来,离吕班路数公里外的枫林桥,一片荒凉之地,长着很高的野草。毛跑跑把那人从车上抱下来,放在草丛里。摸摸他兜里,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枪”,从裤兜里摸出半块银元,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到几张钞票,有法币也有中储券,还有一本良民证,贴着照片,写着姓名“林怀敏”。

毛跑跑只拿了钞票和手枪,四顾无人,飞快地蹬着三轮走了。

风吹野草,那人一动不动躺着,像死了一样。

华灯初上,十八号的灶披间里,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响彻“锅碗瓢盆交响曲”。

关壹红做了肉丸汤,放一把菠菜。谢桂枝蒸鸡蛋羹、菜头炒水芹菜、万太太炒油焖茄子、陆太太在煤炉上加了一块铁板,焖米饭。仲自清做皮蛋拌豆腐,只有毛跑跑的炉子熄火。

毛跑跑把三轮车停在天井里,给水龙头接了一根皮管子,放水冲洗车座,满脸的晦气。

等着吃晚饭的菜根踱步出来,跟他招呼:“唷,不烧晚饭了,洗车子啦?”

“别提了,今朝霉头触到印度角了!”(沪语,意思是倒了大霉)

“哪能啦?”

“拉了个死人。”

“死人!”

“上车的时候还好好的,等到了吕班路一看,翘辫子了!”

万太太、陆太太、菜头,还有仲自清,纷纷从灶披间里探头,一张张惊讶的脸:

“真的呀?”

仲自清兴趣最浓:“跑跑,跟我说说。《中央周报》最需要这种社会新闻,回头给你发‘爆料费’!”

一听有奖励,毛跑跑放下皮管子说起来:“一个客人,男的,在静安寺那边上的车,说是去吕班路,上车倒头就睡,等我到了吕班路回头一看,肩膀上全是血,把我车座上弄得一塌糊涂。你们说倒不倒霉?”

“人呢?”

“应该是死了。我把他拉倒枫林桥那边,撂在一块荒地里了。”

陆太太就说:“你怎么不报案?”

“报案?那家伙身上带着这个呢!”毛跑跑把*掏出来给大家看,引来一片惊呼。

关壹红正在煲汤,等菠菜熟了,就把锅子端开,放上一壶水。忙完这一切,才从灶披间里走出来。

那支“*”在众人手中传递,菜根一掂量,马上发现问题了:“哎!木头的!”

毛跑跑说:“若是真家伙,我也不敢拿呀!你们说他到底是军统的人还是七十六号的?”

“军统、七十六号,都是拿真刀实枪的,哪能用一支木头枪呢?”

“*”辗转到关壹红的手里,她仿佛被电流猛击了一下。

秦克的道具!!

福尔摩斯的手枪!!

毛跑跑还在说呢:“……要是报警,麻烦就大了,不光被盘问,连车子也要查扣,至少一个礼拜没法做生意。万竹街的老金就是这样,被巡捕房关了三天,弄得跟犯人似的,苦透了!”

菜根附和地说:“也是啊,靠两条腿吃饭,这一个礼拜喝西北风去?不能当这冤大头。”

“跑跑,那个人……长什么样?” 关壹红故作镇定地问。

毛跑跑想了想:“三十出头吧,穿身西服,戴顶礼帽,遮着半张脸,也没看清。”

万太太问:“你没摸他口袋?”

“摸了!除了枪,还有几张钞票,半块银元,统统没收,算车钱。还有一张良民证,好像姓林。”

关壹红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秦克……不,一定是他!

“跑跑,你确定吗?他死了?”她尽量显得若无其事。

“我把他抱下车的时候,人还是热乎的,有口气,不过也快了……”毛跑跑挠了挠后脑勺,两手一摊说,“总不能把他拉到医院里去吧,医药费谁付?回头医院一个电话,巡捕房一来,我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关壹红轻轻扯了扯毛跑跑的衣服,朝他使个眼色,意思到灶披间里去说话。

傍晚,郑二白出诊归来,家里房门紧闭。他掏钥匙开门,见桌上晚饭已经烧好,用席罩罩着,还压着一张纸,写着“有急事,你先吃。”

郑二白想等媳妇回来一块吃,可左等右等,关壹红迟迟未归,他有点着急,就去找谢桂枝。谢桂枝告诉他,你媳妇出去了,坐跑跑的三轮走的。老郑觉得挺蹊跷,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