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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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六章:*是*,假钞是假钞

1

1937年11月5日,日军在金山卫登陆,9日松江被攻陷,11日南市失守。至此,除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外的上海市区全部沦陷。

若从战争本身看,淞沪会战是输了。但“七七事变”的全面抗战爆发后,日本人曾叫嚣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结果光是一场淞沪会战就打足了三个月,它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军民的抗战决心,同时也为上海的众多重要工厂内迁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占领上海后,日军势如破竹,一路朝湘赣进军,一路掉头北上,连克苏州、无锡、扬州,直至年底占领南京,随即爆发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史学家分析,日军之所以在南京大开杀戒,一来是在淞沪会战中损失惨重,憋了一口恶气想发泄一通。二来南京是国都,他们想用血淋淋的杀戮来震慑中国人,告诉他们这就是抵抗的下场。但日本人显然低估了这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民族,这个崇尚“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乃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民族,他们身上那种百嚼不烂的韧劲、置死地而后生的毅力、前赴后继的勇气,日本人是挠破头也想不明白的。

故事继续。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年(即1941年),上海沦陷进入第五个年头,这期间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最为轰动的莫过于身为国民党元老之一、*的铁杆跟随者*,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艳电”,公开叛国投日,率领周佛海、陈公博、梁鸿志、褚民谊等一批人,组成了山寨版的“国民党政府”,上演了“还都南京”的闹剧。*自任党的领袖兼政府主席,立法院长陈公博、监察院长梁鸿志、财政部长周佛海、警政部长(相当于*长)李士群,等等。

外滩里的早晨跟往常一样,以三十七号宋嫂家养的那只大公鸡“喔喔喔”打鸣拉开序幕,然后各家纷纷把煤球炉拎到弄堂里生火,东西南北,青烟袅袅,跟烽火台似的。

十八号的公共晒台上,郑二白和关壹红平息凝神,打起“郑氏太极拳”来。夫妇俩穿着一样的睡衣,打着一样的套路,活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妹”,就连表情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拳毕,去灶披间刷牙,夫妇俩站在同一个水斗前,左脚都提着,用右脚“金鸡独立”。过了片刻,同时放下右脚,收起左脚,继续“金鸡独立”。

盥洗毕,郑二白烧早饭,雷打不动的桂花酒酿水脯蛋,搭配一只山东大馒头。另烧泡饭一碗,配高邮咸蛋一枚,这是他媳妇的早饭。尽管在沪多年,上海话都能说了,可他始终没法接受“泡饭”这种东西——把隔夜的冷饭用水浸泡一下烧开,变成一碗饭不是饭、粥不像粥的主食。在他看来,这玩意儿唯一的好处就是省时,比烧饭煲粥要快得多。

关壹红洗完脸,端着脸盆叫了他一声“哎!”只有老夫老妻才这么叫的哈。她指了指自己肚子低声说:“我先上去了……”

这个动作只有老郑才能看懂,意思是“我上去便便喔”。

郑二白叮嘱:“跟你说过多少遍——大便的时候不要看书,容易得痔疮。”

“晓得了!”

老郑接着说:“在这方面,人应该向鸡学。见过鸡拉屎没?走三步,下一注;走三步,下一注。一天多次,每次快闪。”

“向鸡学?一天拉十几趟,别的事不要做了!”

菜头走过来洗碗,笑道:“郑太太,听郑医生的肯定不会错,十八号里厢的人个个能活到九十九。”

关壹红瞪了丈夫一眼:“他呀,饭泡粥!”

“饭泡粥”换成时髦点的话,就是“碎碎念”的意思。

吃早饭的时候,关壹红不慌不忙敲破蛋壳,筷子一挑,蛋黄破了,一注红油顺着蛋壳漏出来,关壹红把嘴凑上去,“吱吱”一吸,美呵……

郑二白快吃,吃完就走,一会儿开诊,头一个病人是熊老板,预约好的。

“熊老板?他还有个日本名字,叫毛利小五郎。”关壹红哼了一声。

“你咋知道?”郑二白纳闷。

关壹红拉长了脸说:“他在虹口开居酒屋,专门招待日本人,是那儿一带有名的‘三点水’。”

每个时代都有它特色的词汇。那时候“汉奸”不能公开叫,听着刺耳,“汉”字三点水偏旁,所以“三点水”就成了汉奸的别称。关壹红最讨厌他给“三点水”看病。

“我一开诊所的,弄堂里的小医生,有资格挑病人吗?”

“做人要讲气节,你给三点水看病,就是失节!以后你别碰我!”

这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

“这都哪儿跟哪儿?”郑二白急了,“我看病人,跟夫妻之事有啥关系?再说如今柴米油盐酱醋茶,物价一直在涨,想维持这样的生活水平,不易啊,媳妇!”

他指着关壹红吃剩的鸭蛋壳说:“每天早上,你一个鸭蛋,我一个鸡蛋,雷打不动。你去别人家看看!”

万先生一家四口,早饭是四碗略带焦糊的泡饭。万先生会拿出一把水果刀,把一枚咸鸭蛋一劈为二,再一分为四,四爿大小完全一样,具有外科医生手术般的精准。咸蛋黄的油顺着刀刃往下滴,万先生把水果刀放进嘴里“咂吧咂吧”,真正做到“滴油”不漏。

还有菜根、菜头夫妇。夫妇俩一早摆油条摊,早饭时段过去,沥油架上尚剩一根没卖掉的老油条。菜头拿起来,轻轻一撕为二,你一半,我一半,吃完了不忘把手指上沾的油咂干净。

还有毛跑跑。他的早饭跟别家不一样,有汤哎——既没有油花也不沾荤腥的一锅“汤”,把山东大馒头撕成一片一片,丢进“汤”里,不一会儿,吸饱了水的馒头膨胀开来,乍看有一大锅。把馒头当成胖大海,泡着吃,纯属自欺欺人。没法子,战争期间,无论国统区还是沦陷区,物价都在涨。小麦先涨、面粉跟涨,馒头焉能不涨?

郑二白描述完了,对关壹红说:“知足吧,媳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关壹红生气:“郑二白,你以为我稀罕一个咸鸭蛋?想当初,我爸为了让我吃到最新鲜的牛排,安排一条龙服务——上午进屠宰场、下午进肉店,晚上就摆进我的餐盘里,不隔夜!”

“我还以为是动物园里喂狮子老虎呢。”郑二白调侃。

关壹红气坏了,真想跟他大干一场,忍了,心平气和道:“你别把话题扯远。抗战已经第五个年头了,你觉得日本人还能打多久?他们迟早要完蛋的。到时候日本人跑了,国军一回来,就要清算。人家立马给你戴一顶汉奸帽子,你再喊冤,说什么你一个开诊所的小中医,不能挑病人……没人理你!

“做人不能光顾眼前,那叫鼠目寸光,懂吗?”

郑二白没话说了,他还真是怕这个。

进入一九四一年,关于这场战争,何去何从,众说纷纭,眼看日本人占掉大半个中国,*的伪政府也成立了,有人说,中国就这样了,东西割据,就跟宋朝时,金人灭了北宋,南宋崛起一样。也有人觉得不好说,还得看欧洲。本来希特勒所向披靡,可他去打苏联,惹了老毛子,就难说了。还有人说,这场战争,最终取决于山姆大叔是否参战……

社会上什么心态都有。想出人头地,迅速致富,就去当“三点水”,可又怕日本人败了,被国人秋后算账,左右为难。当然,有奶便是娘的也大有人在,管他娘的战局走势,老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开居酒屋的熊老板便是一个,乍一看,他穿和服,蓄仁丹胡,一口不怎么流利的日语挺唬人。他来找郑二白看病。说病不算大,口腔溃疡肿痛,愈合慢,系经常熬夜引起的。熊老板也是没法子,别看日本人表面一本正经,鞠个躬都要九十度,酒吧里一泡,一喝起来就五迷三道,折腾到凌晨两三点,熊老板不得陪着?老郑先前开的锡类散、冰崩散都不管用。只能治一时,缓解一下。

一般连续熬夜后水火不济,不是单单用清热解毒就可以解决的。郑二白再开了三剂“清胃散合黄连解毒二妙汤”。用毛笔写好处方,熊老板伸手去接,没想到郑二白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块硬板,往桌上一竖。板上画着三滴水珠,自上而下,下面一行字“加收15%服务费”。

老郑解释:“这是本诊所新立的规矩。凡是替日本人做事的,都属于‘三点水’,要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侬只赤佬,敢骂宁?!”熊老板跳了起来。

“熊老板,稍安勿躁,“郑二白慢条斯理道,”我哪儿敢骂您?这不是我的性格呀,就算要骂,我又何必当着您的面,等你走了我再骂不行吗?熊老板,我这是被逼无奈呀。”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给熊老板看。信笺上写着:“郑二白,替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汉奸,人人得而诛之。你替汉奸看病,等同汉奸!小心你的狗头!”

信笺之外,附子弹壳一枚。

郑二白一脸苦相地说:“我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为病家服务啊!虹口也有中医,要不您以后就别来了……?”

“郑二白,我还就认你了!”熊老板二话没说就掏钱。

凡“三点水”就诊者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成为诊所新立的规矩。郑二白打算用“价格杠杆”逼退那些“三点水”,更多地服务普通市民,可邪门的是,反而招徕了更多的“三点水”病家,他们以为这笔额外的“服务费”是保护他们就医时的个人隐私乃至人身安全的,一传十,十传百,纷至沓来,郑氏诊所几乎沦为“三点水”们的定点诊所,类似于现在的“干部门诊”了,郑二白实在是始料未及。这真是弄巧成拙,现在他快成了“三点水”里的“三点水”了,妈的,高级黑啊!

“姓郑的,骂人不带脏字是吧?老子替日本人维持治安,那我也成了‘三点水’罗?!”

老伍指着那块牌子质问郑二白。

郑二白装糊涂:“老伍你说啥?‘三点水’是啥玩意儿?”

“装,还装!”

“伍警官你误会了,这不是三点水,是病家给予的好评——三颗钻。”谢桂枝笑着说。老伍愣住了。敢情那年头就有了淘宝的评级啊!

2

从沪南到沪西、沪东,统统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从地图上看,位于市中心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各种力量都以租界为掩护,暗中进行抗日活动。当时日本对英美尚未宣战,日本宪兵队不能进入租界进行公开抓捕,汪伪政府的特工组织——七十六号就应运而生,这些便衣特务出入租界,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暗杀、绑架事件层出不穷,租界巡捕房是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这天毛跑跑拉了个客人,要进租界,正赶上戒严,临时封路,客人着急,毛跑跑找了条小弄堂,想穿过去,正好被日本宪兵给发现,勒令停车检查。结果客人跑了,车资未付,毛跑跑被日本宪兵抓住用枪托一顿乱打。

倒霉的毛跑跑找郑二白来敷药,一边诉苦。郑二白说,彼此彼此!上次去爱多亚路出诊,病家拉着我问这问那,耽搁了时间,宵禁了,人困在租界里出不来,回不了家,只好找旅馆对付一宿。诊金全搭进去不说,还被媳妇怀疑,以为我在租界里有“小房子”(即金屋藏娇)……

租界与华界相连的几个重要路口,设有宪兵队的岗哨,堆着沙包,停着摩托车,那些日本兵通常个子矮小,插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比他们人还要高,拄在地上,虎视眈眈地瞪着出入租界的行人。郑二白曾亲眼看见,有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给铁丝网前的日本兵一看,马上放行。有的日本兵还给拿着特别通行证的人敬礼,想必是有来头的“三点水”。郑二白多少有点羡慕嫉妒恨,心想我也有这么一张特别通行证就方便了。

毛跑跑想起一件事,对他说:“对了,郑先生,昨天我经过外滩九江路,看见那家银行又开张了……”见老郑一脸困惑,跟着说,“就是你老岳丈家的四国银行。”

郑二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3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央行。

目前咱们国家的叫中国人民银行;美国的叫美联储;以前国民党政府的叫中央银行。*政府既然自立山头,当然不能把已迁往重庆的中央银行作为自己的央行。于是,“中央储备银行”新鲜出炉了,由财政部长周佛海兼任银行总裁,总部设在南京。

光有央行还不够,得发行自家的钞票。对“中储券”这个东东,咱们后面再说。

一辆簇新铮亮的雪佛兰轿车,车首一左一右,插着两面小旗,一面是日本旗,一面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轿车停在方浜路上,身穿中山装的司机先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车厢里先跨出来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英国皮鞋,下来一个西服男,抹了发蜡的分头,油亮油亮的,估计苍蝇飞上去都会脚底打滑。先是一个背影,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读者千万别误会,这不是法国电影《情人》里梁家辉的出场,这也不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而是在郑氏诊所门前,时隔数年后,关叁青在方浜路上的亮相。

数年前,关叁青的消失,跟法币的推出有关;现在他的归来,又跟一种货币——中储券的推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位真是“钱里来钱里去”啊。

诊所里,没有病家,就三个人:姐弟俩,还有姐夫。关叁青的面前摆着一杯没有热气的“热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相反,气氛显得凝重,甚至有点尴尬。

关叁青打开银质烟盒,凑到郑二白面前,抽出一支英国“茄力克”香烟问:“姐夫,来一根?”

郑二白摆摆手。

关叁青自己叼了一支,拿出法国的“都彭”打火机,还没点上,就听姐姐掼出一句话:“这儿禁烟。”

关叁青只好把烟放回银烟盒里,顺手拿出一个镶金的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名片上一正一反,正面是那家“中央储备银行”的logo,反面是“四国银行”的logo,就连头衔也有两个:“四国银行”的总裁、“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副总经理。

郑二白研究完,把名片递给媳妇,关壹红只扫了一眼。

“姐!”关叁青开口道,“我今天来,是想让你搬回家去住。”

“家?”关壹红看了他一眼,“哪个家?”

“姐你糊涂了?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家——法租界圣母院路上那房子!”

关叁青没有吹牛,那栋房真被他要回来了。

当初被中央银行用控股手段吞并的,除了四国还有好几家民营银行,如通商银行,董事长傅筱庵差点被逼得上吊。现在他重出江湖,马上要当大上海特别市的市长了。

当然了,这属于“高级三点水”。

关家家破人亡,关叁青最落魄那阵,连死的心都有,差点就去投了黄浦江。好在他咬咬牙关挺过来了,他坚信关家一定能东山再起。果然时来运转,中央储备银行开张伊始,急需金融人才。总裁周佛海听说了关叁青苦大仇深的身世,又有熟读《资本论》的才华,便破格重用,大笔一挥,把关家的银行、洋房、汽车如数归还,关叁青自然是感恩戴德,发誓效犬马之劳。

“这就是你的三点水逻辑?”关壹红冷冷地问。

“姐,你别老‘三点水’‘三点水’的,多难听啊。”

“那还是叫汉奸吧!”

郑二白担心姐弟俩见面就掐起来,忙说和:“姐弟重逢,喜事。至于到底是‘三点水’还是‘四滴水’的,咱另说,要紧的是血浓于水,血浓于水!”

“姐夫,这话我爱听!”关叁青指着名片道,“以后你要遇上什么麻烦,把我这张名片掼出去,准灵!你是我关叁青的姐夫,看谁敢欺负你!”

“那你现在具体做啥?”老郑问,“为啥一家银行要挂两块牌子?”

“姐夫你不懂!”

关叁青一脸神秘,把诊所大门关上,窗帘也拉上。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文件夹,抽出几张崭新的钞票,逐一摆在桌面上。分别是绿色的壹元券、红色的伍元券,拾元券和壹佰元券都是暗蓝色的。正面有*的头像,还有钞票的编号;反面是南京中山陵的图案,还有“f.h.chow”(周佛海)的总裁签名。乍看极似法币,可细看,区别在“中央储备银行”六个字上,比“中央银行”多了“储备”二字。

法币是中央银行发行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的,就叫中储券。

关叁青具体负责中储券在上海的推行工作。法币会逐步退出流通,改用中储券。两者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二,两元法币兑换一元中储券。关叁青再三告诫,这是今天一早来自南京的内部消息。姐,姐夫,你们可得保密啊。

“*!”关壹红说。

关叁青不高兴。“姐你不要胡说八道!这是日本人帮咱们印的,最好的印钞纸,最好的油墨,怎么会‘*’呢?!”

郑二白说:“你姐的意思是,这是伪政府发行的钞票,所以叫*,不是假钞的意思。”

关叁青听了不住摇头。“这种牢骚话,也就关起门来、在我面前说说,若跑到外头去乱说,万一被警察局宪兵队逮起来,当你是抗日分子,我可帮不了你!”

他把钞票一张一张放回文件夹,又说:“钞票就是钞票,过日子离不开它,你说它是*,有本事你别用,等着活活饿死!身在乱世,能不能活下来是第一关键,活得好不好才是第二。至于屁股坐哪头,谁对我好,我就坐哪头。知恩图报,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

“最起码,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关壹红骂她弟弟。

4

这天林妹妹接待了一位客人,事毕,林妹妹告诉他,涨价了,要一百五十块法币。那人二话没说,从“腰里硬”(拴在裤腰带上的皮夹子)摸出两张崭新的钞票,一张一百,一张五十。林妹妹先是没察觉,等那客人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才发现钞票有异常,立马拦住不让他走,质问这是什么钞票?

“不认得?中储券啊。”男人说。

“什么中储券?”

男人说:“法币很快就不能流通了,大家都要用中储券。”

“开玩笑!”林妹妹不信。

“谁跟你开玩笑?是真的。”

“我不管,我只认法币,你给我法币!”

男人吐了吐舌头说:“要是我身上只带了这个呢?”

“那你今天就别想走!”林妹妹两手往腰里一插。

“喔唷,小妹妹凶起来,面孔蛮吓人的嘛!”男人显得很轻松,一边打量着林妹妹。

林妹妹凶凶地:“出去打听打听,方浜路上的林妹妹,啥人不晓得?罩我的人可多了,随便叫一个就能让你尿裤子!”

“好,算你狠。”男人的手往怀里掏。林妹妹把中储券还给他,等着拿法币,没想到男人掏出来的竟是一把手枪,对准她的脑袋比划。林妹妹还是头一回被人用枪指着,吓得捂住脑袋尖叫起来。

男人扬长而去。郑二白和谢桂枝闻声上楼来,林妹妹把两张钞票给他们看,一边呜呜地哭诉:“……这碗饭没法吃了!”

谢桂枝安慰她:“我们也一样,最近收到的诊金里,中储券越来越多了。”

林妹妹还是不明白,这“中储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郑二白解释给她听。“一朝天子一朝臣,钞票也一样。这是*政府发行的,当然不能叫法币啦,所以叫中储券。”

“那为什么要做得跟法币这么像?为什么不用全新的图案?新政府,新钞票嘛!”

“唉,因为这个政府,它也是国民党政府啊!”郑二白指着中储券上的*头像说,“*一直标榜自己是*的接班人,他的南京政府才是正牌的国民党政府。可老百姓又不傻,真正的国民党政府在重庆呢!南京这个是伪政府……

“一个李逵,一个李鬼,李鬼必须跟李逵像,才能冒充嘛!所以你看,正面是*,反面是中山陵,跟法币一模一样。”

老郑生怕隔墙有耳,声音越压越低:“要不了多久,法币就要禁止流通了,老百姓手上的法币得全部兑换成中储券,二比一,两块法币换一块中储券。”

“真的呀?”林妹妹睁大眼睛,“那就是说,一百五十块中储券,可以换三百块法币。”

“是三百块法币,才能换一百五十元中储券。”谢桂枝纠正。

郑二白说:“这是我那在中央储备银行供职的小舅子透露的内部消息,记得保密!”

林妹妹赶紧把那两张中储券收起来,心想太好了,多赚了一百五耶。

原来被人用枪指着头,是有报酬的!

十八号的灶披间,历来是八卦中心,近来风向转了,变成“经济中心”了。大家议论的话题,统统是关于这两种外形颇像,实质截然不同的钞票。

菜根夫妇早上炸油条、下午煎葱油饼,收进来的是中储券;肖嘻嘻在“逍遥池”帮浴客擦皮鞋,人家给的小费也是中储券;毛跑跑把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从老西门拉到静安寺,跑得满头大汗。胖子给他二十块中储券,说不用找了。还有万先生夫妇在大世界书场,这个月的包银一半是法币一半是中储券,他们不敢不要。就连仲自清的《中央周报》,客户付的广告费,同样既有法币也有中储券。

大家议论,既然收进来的是中储券,那以后交房租干脆也交中储券吧。

郑二白下班回来,被大伙拽住,要他发表一下高论。郑二白刚刚解决了一宗疑难杂症,正在兴头上,就说起来:“沦陷区里,中储券取代法币,乃大势所趋。日本人和*就是想通过中储券把法币统统赶回国统区去,让重庆市面上的钞票多得铺天盖地。”

菜头不解:“钞票多不是好事吗?”

仲自清到底是报人,他说:“钞票多,可商品没有多,就会造成通货膨胀,物价飞涨。”

“对了,这就叫经济战,”郑二白说,“打仗不光是战场上刺刀见红,看不见的战线上也有得一拼呐!”

肖嘻嘻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政府让老百姓用中储券,就只能用呗!”

郑二白也是心疼这些邻居,又把那个“内部消息”给捅了出来。“诸位,现在你们收进中储券,是按一比一的兑率。你们只管收,有多少收多少。因为不久以后,中央储备银行正式公布的兑率不是一比一,而是二比一。”

大伙面面相觑,他们理解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要不了多久,手头的法币就要跌去一半的币值了!

众人像一群觅到食物的鸟儿“呼啦”一下散去,老郑对着大伙的背影还一个劲儿叮嘱:千万要保密啊!

5

关壹红养的“玛丽”被人欺负了。

欺负它的,不是人,是弄堂里一条没有主人、吃百家饭的土包子狗、乡巴佬狗。

玛丽可是纯种的泰迪,漂洋过海来的洋种,被一条脏兮兮臭烘烘的土包子狗欺负,一想到这个,关壹红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郑二白劝她,那不叫土包子狗,正式的名称叫中华田园犬,中国的特产噢。

什么“中华田园犬”,就是土狗!

关壹红要丈夫给玛丽做绝育手术,杜绝后患。

郑二白不乐意。这不公平,主人享受云雨之欢,凭什么狗狗就不能?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点灯放火的!现在不给它做,万一肚子被搞大了,生下来一窝不像爹又不像妈的串串狗,你叫我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到时候全部炖了,做嫩狗肉火锅!”

郑二白觉得媳妇越来越有“泼妇相”了。

真的要做?你可想好了。

郑二白不慌不忙,拿出一份《术前风险告知书》,放在她面前。

你是狗狗的主人,请你在上面签字。万一手术失败,狗狗麻醉后一睡不醒,可不是我的责任。

“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的呀。”

“怎么是我?是你给它做的手术!”

郑二白说:“我再三声明,敝人只给人做过手术,从来没给狗做过。是你逼着我做,我只能未雨绸缪,这就叫‘杜绝医患纠纷’。”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你不签我就不做。”郑二白傲然。

《南市外滩里 弄堂志》是这么记载的:“玛丽,雌性,纯种泰迪,享年六岁。死因:术后并发症。”

枫林桥一带的乱葬岗,玛丽就葬在警犬“黑背”旁边。天苍苍,风萧萧,天空飘着小雨,关壹红立在“爱犬玛丽之墓”的碑前哭得好伤心。郑二白给她打着伞。

“玛丽……都怪我不好……都怪我,嫁了一个庸医!

“玛丽,你知道吗?你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是我对那个家的美好回忆,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郑二白不爱听。“这叫什么话?不是还有你自个吗?”

“我已经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彻彻底底沦为一个下只角弄堂里的少妇了,除了回忆,我一无所有了!呜呜呜……”

风声,雨声,哭声,声声入耳。

郑二白心想,说了半天,还是瞧不起我们下只角!

安葬了玛丽,老郑匆匆返回诊所,是一位老外,在花旗银行做事的约翰先生,他不是来看病,而是来辞行的。日本人的铁丝网都拉到租界门口了,刺刀就对着租界,一抬脚就可以跨进去,这座“孤岛”早晚要沉的!

约翰伤感地对郑二白说:“郑医生,我有件东西,实在没法带走,想送给你——”

两个男佣人搬进一件庞然大物,是一套中世纪的盔甲,还有一柄战斧。约翰的祖上是骑士,参加过十字军东征。那个年代,一套盔甲对一名骑士来说就等于全部家当,一代代传下来的。约翰买的是船票,全家二十多只行李箱,如果把盔甲拆卸分装,至少得多出七八个箱子来。战争阴云笼罩下的租界,很多老外都想离开上海,去那些战火还没有燃烧到的地方,如澳洲、美国。船票紧俏,没有更多的舱位给他放行李了。

约翰哭着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他想回来拿。若回不来,你就留着吧!

约翰先生还是挺有远见的。留下一套盔甲,总比人留下来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很多没走的英国人美国人被日本人关进了“敌侨集中营”,饱受折磨。

6

里间的屋角,一边摆着一尊针灸铜人,一边摆着一尊“盔甲骑士”,手执战斧,杀气腾腾,诊所的氛围弄得怪怪的。郑二白灵机一动,在盔甲脑袋上贴了一张李时珍的头像,乍一看,就跟李时珍穿了身盔甲似的,更不伦不类。

谢桂枝进来告诉老郑,刚才老伍挨家挨户来通知,说沿街的房子,不管住家还是店铺,都要悬挂日本旗。让我们去沪南警察局买,那儿快成旗蓬专卖店了。旗有大有小,分十几种尺寸,咱们买多大的?

“最大的!”郑二白不假思索地说。

比大更大!

这是iphone6的广告词。

谢桂枝充分理解,去买了一面最大的白旗,挂在诊所门口。

白旗??

日本人那“太阳旗”都是白底,中间一红圆。谢桂枝买那面旗大得跟降落伞似的,往诊所门口一挂,三分之二垂在地上,可不就成了“白旗”?

老伍气势汹汹来了,大骂:“郑二白!你他妈活腻味啦?敢在皇统区里挂一面白旗!”

“沦陷区”应该是重庆那边说的,在这儿得说“皇统区”,大日本皇军统治下的区域。

老伍不客气,把郑二白押到警察局。南市警察局还在老地方。时隔多年,几乎都换了生面孔,他认识的人没剩几个了。

老伍警告他,以后别再做这种出格的事!想跟日本人对着干,有本事上战场去,少在我的地盘上闹事!末了又说,我们局长要见你。

局长?侯耀祖??

“什么侯局长!沦陷前就跑到重庆去了,这是新来的朱局长!”

郑二白心想,我熟识的人里,没有姓朱的呀……莫非是以前的病家?

“见了你就知道了!”

郑二白忐忑不安地走进局长办公室,那位倒背着手,站在窗户前,背对着自己。奇怪的是,他没有穿制服,穿的是西装。就见那位缓缓转过身来,跟老郑面对面。

脸熟!谁呀这是……

唉,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见郑二白一副搜肠刮肚的苦恼相,那位乐了,朝墙上一指。墙上挂一镜框,内有一张照片,一个清瘦的警察跟一条警犬的合影。

“小宁波?!”

小宁波的脸胖了一圈,肚子凸起来了,发际线后移,留下一片秃脑门,还蓄了点胡子茬。跟以前那个怯懦瘦小的警犬饲养员,简直判若两人。

“黑背”死后,小宁波在局里成了多余的人,下人一样到处被使唤,越呆越没劲,一咬牙一跺脚,去广东投奔了亲戚。亲戚姓朱,后来当了汪主席的机要秘书,现在在南京。拜朱秘书所赐,小宁波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朱秘书问他想干嘛,小宁波说我要回上海,回南市警察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想的吧。

郑二白绕了半天才弄清楚,所谓的“汪主席”就是*,最大的“三点水”啊!

警察局的主楼后面有一座小黄楼,以前是宿舍楼,还有个地下室,是枪械库。现在粉刷一新,门口挂一牌子,写着“沪南警察局侦缉队二队”。郑二白挺奇怪,侦缉队就侦缉队,怎么冒出来个“二队”?

小宁波告诉他,如今所有的政府机关都有日本人。学校里的叫学监,什么社会局卫生局包括警察局里头,都是副局长。说是副局长,掌握的可是实权。这儿的日籍副局长叫龟田。南市警察局改叫沪南警察局,沪西那块叫沪西警察局,加上沪东(即虹口)和沪西的日本宪兵队,像两只大手,牢牢抓住上海的治安。

小宁波在小黄楼里也有办公室。他神神秘秘地告诉郑二白,兄弟当这个警察局长只是挂名,“侦缉队二队”才是他的“主业”。名义上是警察,实际上是特务,是“七十六号”设在南市的一个分支。具体任务是为中储券在上海的推行保驾护航,直接听命于周佛海、李士群和丁默村,龟田副局长管不了他们。

郑二白默然。闹了半天,小宁波也落了水,当了“三点水”啊。

“二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楼里有电台室、食堂,还有医务室,地下室设有牢房。“二队”的主要机构就是行动队,几十号人,出去执行任务,一旦受点伤,只要伤不重,就自己处理了。若审个犯人,上点刑,也需要医生。“二队”刚成立,正在招兵买马。如果郑二白愿意屈尊,来当个医务室主任,薪酬从优……

没等小宁波说完,老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从医是为了治病救人,你需要医生是为了那个。两条道,别混淆!”

小宁波呵呵笑道:“我就猜你会一口拒绝。其实医务室主任早就定了,是个西医,姓陶。我看你是中医,跟我又是旧交,所以才向你抛出橄榄枝……”

郑二白忙摆手:“免了!我还是开自己的小诊所,心里踏实,我这人见不得刀光剑影。”

“没问题,这扇门永远向你敞开!”小宁波并不介意,嘱咐说,“以后别叫我‘小宁波’了,好歹我也是个局长,有名有姓——朱国民。这个名字还是汪主席所赐。”

郑二白揶揄:“你们跟国民党都势不两立了,还叫这个名?”

“笑话!南京政府也是国民党政府,汪主席是领袖,我们还是国民党啊。”

“明白啦,一个是李逵,一个是李鬼……”

小宁波狠狠扯了他一把:“以后少说这种风凉话,尤其在这种地方!今天我能罩着你,明天可就说不准了!”

7

外滩里十八号新搬来一户,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孩子,男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陆书寒。雇来的脚夫把行李与家什一样一样搬进底层朝北最后一间屋子。

灶披间里,邻居们都插着手看热闹。陆书寒跑出来,拿着一包大刀牌香烟见人就发,嘴里说着“以后大家是邻居,多多关照!”

毛跑跑拿了香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陆老板,侬开香烟厂的,这香烟还一根一根发啊?”

菜根说:“就是嘛,每人来两包,最起码的。”

仲自清也说:“以后《中央周报》的广告版面给你留着,香烟广告少不掉的,价钱嘛好商量!”

众人调侃自己,陆书寒一脸苦相,没啥说。

关壹红提着菜篮子买菜回来,惊讶道:“我当是谁搬来呢,怎么是你呀?陆老板!”

“关小姐……喔,不,郑太太,以后我们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了,请多多关照。”

关壹红细一打量,见他长衫上打着两块补丁,鞋子上沾满灰尘,一副落魄相,忙问:“陆老板,你这是……”

“别提了!”陆书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开了苦。东百老汇路的公司大楼,变成了日本宪兵队的驻地,开在杨树浦的烟厂也被日本人征用。大陆公司所有的香烟品牌,包括大刀牌,统统不准再用,只生产一个牌子,叫*牌香烟。而且作为军需品,专供日军。陆书寒一掂量,香烟的销路是不用愁了,可自己不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三点水”?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牙一咬,心一横,把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当撂下了,净身出户。现在他跟老婆在城隍庙那边开了一家贳器店,专卖冥品。死人用的东西,日本人总不会再有兴趣了吧?!

一席话令大家肃然起敬。

“开这种店,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大家照顾我的生意。不过一旦有需要,千万不要舍近求远,一定帮帮忙,照顾一下我的生意,先谢谢大家!”

陆书寒给大家拱手,又道:“不是我小气,现在大刀牌‘一沓刮子’(沪语:总共的意思)剩下没几包了,总得留个纪念吧?所以只能一根一根发,请大家多多包涵!”

望着手里的“大刀牌”香烟,大家都舍不得抽了,毛跑跑把香烟夹在耳朵上,菜根和万先生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当晚,陆书寒夫妇忙于整理家什,不用烧饭,十八号里的老规矩,众邻们家家端来一碗菜,有荤有素,算是一顿“接风饭”,弄得陆书寒好不感动。陆太太拿出瓜子糖果,泡了几杯茶招待大家。

嗑着瓜子,谢桂枝问:“陆先生,你付给房东太太的租金是多少?”

“我给法币,每月一千,”陆书寒如实相告,“一年的租金全付了。”

仲自清说不划算,要是一个月一付,钱存在银行里,多少还有点利息。

陆书寒一听就摇头,告诉大伙,因为收烟叶,要四处跑,现在外头乱得一塌糊涂——国统区,国军跟日本人在打;沦陷区,新四军游击队、忠义救国军,跟*的和平军在打。矮子里拔长的,上海滩还算太平格,周边的难民都往这儿涌,房荒只会加剧,日后房租必涨,而且是翻跟头的涨。

谢桂枝说:“陆老板见多识广,算大账,不算小账。”

关壹红告诉陆书寒,今年中储券的摊子肯定得铺开,你用法币付租金,绝对划算。

一句话提醒了仲自清。“要这样的话,我们也学他,提前把租金付了,就用法币。”

万先生也说:“勒紧裤带、省吃俭喝也要付,越多越好!”

“马太太精着呢,我们都提前付,她不会起疑心吗?”菜头说。

“二比一的兑率她还不知道,我们就说跟陆老板学的!”

“对!”

“什么二比一?”陆书寒听不懂。关壹红附耳嘀咕,陆书寒面露惊喜。

今朝好日脚,拾到皮夹子了!

郑二白没有上陆家闲聊,他一个人呆在家里,等灶披间空下来,悄悄下楼来,煮了一碗“特色蛋汤”。等关壹红一回家,就给她端上。关壹红一看,黑乎乎的,一股怪味直冲鼻子。

“此乃公鸡蛋汤。”郑二白面带微笑,“我把那块石头剖开了,用里面软软的、潮潮的、像棉絮一样的东西做了这碗汤。”

关壹红使劲憋着才没犯恶心。

“媳妇!”郑二白语重心长,“咱俩在一起已经第六个年头了。我都奔五了,你也奔三了,再不生娃就来不及了!”

“我不吃,端走!”关壹红虎着脸。

“为啥?这公鸡蛋可是好东西!女人吃了滋阴,男人吃了壮阳。平均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这么一枚蛋胚……”

“郑二白!”关壹红厉声道,“你跟我装糊涂?吃这种东西,就算怀了孕,万一生下来的孩子不会说话,光会打鸣怎么办?人家的孩子叫爸爸妈妈,我们的孩子只会‘喔喔喔’!”

关壹红学公鸡学得还挺像。

到了夜里,关壹红先睡了。郑二白“悉悉索索“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就开始动手动脚。

“干什么?”关壹红的神情就跟地铁车厢里那些谨防色狼的女性一样。

“没干什么。”

“那碗蛋汤呢?”

“倒肚子里了。”郑二白拍拍自己肚子,乒乓作响。

“怪不得!吃了壮阳的东西,火烧火燎的,难受是吧?”关壹红奚落他。

“太太,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咱俩一起计算的——每个月有那么三四天是最佳受孕期,一定要做的。”

老郑翻身就要上来,被关壹红推开:“你着什么急啊?让人家培养培养情绪嘛!”

“好好好,培养情绪,培养情绪……”郑二白想摸她,被关壹红一把打开:“别碰我!我自己培养。”

她仰面躺着,命令丈夫:“陪我说话。”

“行,你想说什么?”

关壹红想到一个话题。“我是红,你是白,这两种颜色调在一起,会产生什么颜色?”

“粉红啊。”

“将来咱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儿,就叫‘郑粉红’,你觉得怎么样?”

郑二白说:“郑粉红,挺好。”

关壹红又说:“如果是儿子,就叫‘关伍星’。”

郑二白扭脸望着她,表情有点不自然。关壹红没看他,接着说:“我爸关肆国是‘肆’,我哥关贰铭是‘贰’,我弟弟关叁青是‘叁’,加上我是‘壹’,一二三四都有了,还差个五。就叫‘关伍星’吧。五颗星,多好的名字!”

郑二白憋不住了,翻身坐起来:“太太你糊涂了吧?我的儿子怎么姓关呢?应该姓郑啊!”

关壹红说:“当初咱们不是说好的?儿子跟我姓,女儿跟你姓……”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关壹红也坐起来,俩人脸对脸。关壹红字字清晰地说:“因为这是我爸临终前的遗愿。”

“我怎么不知道?”

“郑二白你耍赖是不是?”

“我怎么耍赖了?”

“你娶了我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郑二白觉得可笑:“你们关家落魄,你学阮玲玉喝着红酒服安眠药,差一点翘辫子,是我踹门而入,气喘吁吁把你背到仁济医院洗胃,这些你都忘了?还说我掉进米缸,我掉进的是一口井!井,你明白吗?”

“井?怎么没把你给淹死?”

“因为那是一口枯井!”

“那也该把你活活摔死。”

“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你好去找你那秦、秦什么……”郑二白一怒之下把“秦克”的名字给忘了。也难怪,好几年没提了。在他们的夫妻生活里,秦克俨然是个多余的人,靠边站去。

“秦始皇!”郑二白总算憋出一个姓秦的来。

关壹红开始运气,一边说:“亲爱的,我的情绪上来了,可以做了。”

郑二白愣了下,还没等他“切换”过来,“啪!啪!啪!”头上脸上挨了好几下,郑二白抱头捂脸叫唤起来。

闹了半天是打人的情绪。

声音传到隔壁,万家夫妇躺在**唉声叹气。万太太说:“郑先生和她太太,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始终那么旺盛?”

见丈夫无语,万太太又说:“咱们怎么就找不回那种**呢?”

“那俩是怪物!”万先生哼了一声,“早上吃水脯蛋,晚上吃公鸡蛋,比怪物还要怪!将来他们要有了孩子,弄不好是包在蛋壳里生出来的!郑太太像母鸡一样,披件大棉袄,捂个十天半月,才把孩子孵出来!”

万太太咯咯直乐:“你这人的心理怎么这么阴暗?”

“就阴暗了!”万先生一个鹞子翻身(夸张了点)把万太太压在身下,做那事的情绪上来了。

一墙之隔,两对夫妇都开启了“运动模式”。

郑二白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出诊归来,刚踏进灶披间,邻居们涌上来,左一口“道喜”右一口“道喜”,闹了半天媳妇刚生了。

万太太怀抱一个襁褓给他看,说:“喜得千金啊!”

郑二白长长舒了口气:“诸位,这是我的女儿——郑粉红。”

“郑先生动作快,连名字都起好啦!”毛跑跑说。

“那当然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郑二白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说后面那几个字,跟初为人父的喜悦完全是两种意境。就听陆书寒的太太在问:“那么另外几个呢?”

什么什么??

陆太太、谢桂枝、林妹妹、菜头,四位女性,每人怀抱一个*,同时走上来给他看。一共五个*,如同一只张开的大手,郑二白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马太太挤进来乐呵呵地说:“五胞胎、五千金啊!郑先生,你本事真大啊!”

仲自清说:“公鸡蛋真有奇效,不服不行啊!”

身形憔悴的关壹红出现在楼梯口,“郑太太,侬哪能下床啦?”马太太惊呼。

关壹红有气无力地说:“家里两张嘴变成七张嘴了,光靠我先生一个人不够,我也得去赚奶粉钱……”

谢桂枝忙上来搀扶,一边喝道:“开玩笑嘛,月子里的女人还要出去打工?”

“我可以当奶妈……”关壹红说。

都说女人一生孩子要“笨三年”,刚生完五胞胎的关壹红,智力已“速回”到婴儿时代了。

老郑站着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家就成了五个孩子她爹?

郑二白是被街上的鼓乐声吵醒的,一睁眼,五个孩子不翼而飞,被窝里就他一个。

方浜路上,一支由日本兵组成的军乐队吹吹打打,路人纷纷驻足,沿街的居民都伸出头来。军乐队身后,拉着一条横幅,写着“长沙战役大捷”。

整个抗战中,长沙保卫战一共打过三次。1939年第一次,国军指挥官是陈诚;第二、三次都在1941年,指挥官是薛岳。严格地说,双方打了个平手。所谓“大捷”只是为了宣传。

“又是大捷!三天两头大捷……”菜头嗫嚅。

“它没说到底是谁‘大捷’!”仲自清也是嘴欠,说,“没准是国军大捷,皇军大败……”

“仲自清!”一声大喝,把老仲吓一跳,回头一看,身边是马太太,气势汹汹盯住他,“你胡说什么?谁大捷、谁大败?你搞搞清楚!”

“口误!”仲自清忙道,“是国军大败,怪不得沿街要挂膏药旗,皇军大捷嘛!”

“什么‘膏药旗’!”马太太又揪住他把柄了,“你胆子越来越大啦!敢给皇军的旗帜起外号!”

邻居们都觉得马太太有点过了,纷纷说:“这日本旗确实像一面膏药旗嘛!”

毛跑跑插着手道:“都是自己人,又没日本人,你咋呼什么?好像身上有东洋血统似的。”

见众人皆不屑一顾,马太太换了语气,指着仲自清说:“我提醒他,当心祸从口出。太平日脚不想过,浑身骨头痒得难受啊?进趟宪兵队,尝尝东洋辣火酱就晓得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