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五章:红十字旗怎么变成了膏药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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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可犯了众怒,你要砸人家饭碗,人家不得跟你拼命?从北平到上海、从杭州到武汉、从重庆到广州,乃至四川、云南这样的中药材种植大省,但凡这条产业链上的人无不揭竿而起,纷纷组成请愿团上南京,找卫生部、找立法院讨要说法。上海的中医协会遴选出十三名代表,组成上海中医请愿团奔赴南京,老郑也在其列。肩负着沪上千余名中医的重任,同时也肩负着太太交予的重任——带两只正宗的南京盐水鸭回来。
一早,关壹红把郑二白送到了火车站,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火车开动,关壹红站在月台上,心思早就飞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去了。她从老北站叫了一辆黄包车,把自己拉到东百老汇路的大陆烟草公司总部,悄悄对陆书寒说,阿拉男人知道这事儿了,一百个反对,趁他没在,你动作快点。晓得,晓得!陆书寒赶紧就去安排了。上午签协议,下午进摄影棚。仅用一天完成版面设计,二天后,崭新的香烟壳子就源源不断从印刷厂里印出来了,一沓一沓送往杨树浦的工厂。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郑二白在南京一呆就是三四天,一直没有音信,到了第四天,“噩耗”传来——还是仲自清举着报纸奔上楼来,说郑太太不好了,说南京出事了,请愿者把卫生部长薛笃弼给打了!领头的让警察给抓了,关在老虎桥监狱。关壹红一下乱了方寸,去南市警察局托人打听,她先找的小宁波,人家说他早就辞职了,去广州投亲戚了;再找的尹大仕和渣队长。尹大仕打电话到南京警察局一问,确有其事。那边说了,家属交八百法币保释金就可以领人。抗战爆发前,法币尚坚挺,八百法币相当于六百块大洋。郑二白临走时,抽屉里留下一百多法币,应付柴米油盐是绰绰有余,可保释金根本不够。关壹红只好向陆书寒求助,香烟牌子的酬金还没拿到呢。陆书寒挺爽气,签了张一千法币的支票交给关壹红,快去南京吧。
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郑二白,从老虎桥监狱里蹒跚而出,等在大门口的关壹红迎上来,把带来的衣服给他披上。老郑的表情五味杂陈,既尴尬,又有点感动。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郑二白一脸懊恼地告诉关壹红,在下关车站,有一伙难民混进了请愿队伍,口口声声说是从上海跟来的,要声援我们。我一想,上海去的本来就不多,人多力量大,就留着吧,没想到这拨人就是想逮机会大吃一顿,见了薛部长就喊肚子饿,要吃饭,把请愿队伍弄成要饭的了。薛部长也是估计不足,有点怠慢的意思,难民们就不满了,有骂娘的,有朝吐口水的,场面就失控了,后来警察来了,他们一哄而散,咱们这些中医就当了替罪羊,上海去的十三个人有十个被抓了。唉……关壹红兜头一通数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你呀,也就是坐在诊所里问诊切脉,还想组织请愿队伍?”郑二白想争辩,底气不足,放弃了,随口问了句“保释金交了多少?”关壹红一报数,郑二白差一点跳起来,连声说:“完了!完了!这一趟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
关壹红嘴巴动了动,没说。
“以后要过穷日子了。”老郑垂头丧气。
“没事,有我呢。”关壹红一语双关。
关壹红琢磨,新推一种牌子的香烟,肯定没那么快吧?以前四国银行新推一种储蓄,从研究储户心理,到利率如何掐算,前前后后至少半年。可她没想到,在急于打翻身仗的陆书寒这里,还就这么快!返沪的火车上,就有烟贩在叫卖:“卖香烟,卖香烟!新出的大刀牌香烟!关云长的后人当香烟牌子女郎啦!”
上海去的这拨中医一个个垂头丧气,都没听见,包括关壹红。还有人叫卖报纸,关壹红买了一份,一看头版,就兴奋地塞给郑二白,让他快看。
老郑阅完,立马精神抖擞,起身道:“诸位!这次请愿,虽有不和谐的插曲,但总的来说还是卓有成效!你们看,报纸上说了,国民党元老林森、考试院长戴季陶、监察院院长于右任,都力挺中医。连蒋委员长也说了,他只要有病,首选的就是中医,现在经常服用中药。还有,立法院院长孙科已经拒绝了*的提案。诸位,咱们大功告成啦!”
蔫了吧唧的中医们都振奋起来,鼓掌喝彩。“中医万岁!”有人振臂高呼。“中医万岁!!中医万岁!!”众人群呼,车厢里顿时high翻了天。一路叫卖的烟贩觉得有机可趁,凑上来大声吆喝:“卖香烟!卖香烟!中医爱抽大刀牌香烟啦!”
这一声嚷嚷,大伙都哄笑起来。有人笑道:“你瞎凑什么热闹?”
烟贩说:“新出的大刀牌香烟,武圣人关羽关云长当年刮骨疗毒,用的不就是中医吗?”
有人说:“你这不废话吗!那时候有西医吗?”
烟贩说:“大刀牌香烟,用的是关羽关云长的后人当的香烟牌子女郎!”
关壹红都听见了,眼睛往车厢地板上逡巡,想找条缝钻下去。
有人问:“关羽关云长的后人?谁啊?”
大伙纷纷伸手,从烟贩摆烟的木架里拿了包烟,左看右看,有的人当场认出是关壹红,没吱声;有的人交头接耳。老郑还在兴头上,高呼“中医万岁!打到*!”这回没人搭理他。
关壹红朝烟贩使劲挥手,让他快走开。烟贩却误会了,凑上来问:“小姐你要几包?”
“我叫你走!走呀!”关壹红恨不得抽他。
烟贩盯着她仔细一看,嚷嚷起来:“咦!你不就是那……香烟壳子上的美女吗?”
这回郑二白听见了,看见大家人手一包烟,拿过来一瞅,正面是武圣人关云长的形象,手捻长髯,读着《春秋》。身后的刀架上,一柄青龙偃月刀赫然。背面是名女子,置身于山峦闲庭,小桥流水,花丛掩映。女子坐在一块假山石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翻开一本《良友画报》,营造出“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的意境。细看这名女子,时髦发型、造寸旗袍、水滴高跟鞋,那表情、那眼神分明带着一丝挑逗,仿佛在说:“亲爱的,你看我美吗?那是我抽大刀牌香烟的缘故!”
郑二白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关壹红。
见事已败露,关壹红索性摆了个跟香烟壳上一样的造型,摆给大家看。引来众人一阵暗叹,有摇头的,有咋舌的,更有咽口水的。
“你……你……”郑二白口齿不清。
“别‘你’了,就是我!”
“我、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不让你去……”
“我是新时代的女性,工作自由、恋爱自由、结婚自由,更别说这种小事体了!”关壹红把头一昂,换了个造型。
“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老郑的喉咙开始粗起来,喉结越发明显了,“如果你不是我太太,你上不上香烟牌子,关我屁事!可现在……”
“现在怎么啦?”关壹红反问,“我是郑太太,可我一样有名有姓——关壹红、关氏后人。老祖宗耍大刀,我抽大刀牌香烟!”
大伙都瞅着他们。郑二白看看左右,觉得很没面子,肚子里憋气啊,忍着。
关壹红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我还告诉你——如果没有这大刀牌香烟,你还在老虎桥监狱里啃窝头呢!”
“啥意思?”
“我交那保释金,就是我拍香烟牌子的酬金……”
话音刚落,“啪!”一记耳光,郑二白扇的。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
事后,《外滩里弄堂志》是这么记载的:
“……多亏这一巴掌,这对老夫少妻终于有了肉体接触。”
夫妻俩在车厢里大打出手。论实力,老郑绝对占上风,可毕竟不能真下狠手,加上很多人拉住他,有劲儿也使不上;关壹红则不同,河东狮吼,母虎下山,披头散发一头撞上去,撒泼玩命的架势,手里拿一高跟鞋,往他头上一顿乱敲。郑二白张大嘴喊“你们别拉我,今儿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婆……”“娘”字还没出口,居然被高跟鞋的鞋尖直插嘴里,把腮帮子捅一窟窿,鲜血直流。
2
打完架,回了家,关壹红开始收拾行李,老郑呆呆地坐着,看着她拾掇,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身体动了动,有心阻止,却没有付诸行动。
关壹红想起来,晒台上晾着自己的衣物,就去取,等她回来一看,收拾好的几个箱子被绳子牢牢地绑在一起,另一头绑在床脚上,总之没法拿了。
望着老郑的杰作,她冷笑一声:“有铁链子吗?索性把我也给绑了吧,你绑啊!绑啊!”
她挺着胸脯往前凑,郑二白连连回退,跌坐在**。
“唉!千不该!万不该!打那一巴掌!”老郑终于开始深刻反省了,“仅仅是一秒钟的痛快,其实连一秒钟都不到,换来的却是一整天的麻烦!太不划算了!亏大了!”
“一整天?郑二白我告诉你,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关壹红柳眉倒竖,“不是一整天,而是一辈子!a lifetime!forever!”
“夫爱抚,夫爱抚!”郑二白用他的“郑氏英语”重复“永远”这个单词。
关壹红开始泪奔。“想我关壹红,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上个厕所都有丫鬟伺候的千金大小姐,现在是买菜做饭、扫地拖地板、晒被子拍棉花胎……整个变成一个老妈子了!你看看我的手!好好看看!”
她把双手凑到郑二白的眼皮子底下。“看到了!看到了!”郑二白连声说。
“我看你一个人,开个诊所,挣点诊金,挺不容易的。我就想,能帮就尽量帮点吧,好在人家陆老板是我爸的老朋友,买我爸的面子,几张照片就给了我一千块。我揣着钱,都没捂热乎,就坐着火车跑到南京监狱来赎你,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我一巴掌……”
关壹红哭得梨花带雨。
“郑二白……你打我……打我耳光……我从小就没了妈……我爸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动过……他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哭的……爸……妈……你们的女儿今天挨了一记耳光……呜呜呜!”
关壹红嚎啕大哭,什么淑女形象,全不要了。
“太太,是我不对,一百个不对、一千个一万个不对!是我大男子主义作怪,我歧视女性!”看得出,老郑是真的忏悔了。“你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不离开这个家。你说吧,随便说!只要我能做到……不不不,只要你说出口,我保证做到,绝不讨价还价!”
收拾箱子的时候,关壹红就一直在想,去哪儿呢?住旅馆?没钱;再去找陆书寒?不妥。她其实也没地方去,就借坡下驴了。
“你说的?保证做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ok!”关壹红拿起一块写着“中醫萬歲”的白毛巾,一挥说:“你在上面重写——‘太太我错了’,绑在头上,拿个板凳坐到弄堂口,坐个一天一夜,仰着头让大家看!”
郑二白苦着脸问:“太太,有第二方案吗?”
“有啊!当着十八号所有人的面,我也要扇你耳光。你扇我一下,我扇你十下。”
“行!”郑二白一咬牙。
“当真?”
“当真!可是——”
“没有可是!”
郑二白咽了口唾沫,耐着性子道:“太太,稍安勿躁。当着大伙儿的面,你扇我,气儿倒是出了,可过后,大家会怎么看你?大家又会怎么看我?我坍台、我丢人,小事一桩。可以后大家还要找我看病呢,你男人好歹也是沪南名医,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出这口气!恶气!”
关壹红狠狠往地板上跺了一脚。这一脚跺得地动山摇,仲自清身子一晃,差点儿没摔下去。他这儿又是桌子叠椅子,椅子叠凳子,拿个玻璃杯贴着天花板在偷听呢。
“太太,轻点!”郑二白指指楼下说,“老家伙就喜欢偷听,没准把我们这点事又写进他那本弄堂志了。”
“让他写!”
关壹红索性往地板上一趴,对着被封堵住的窟窿眼喊:“仲先生!我要扇他十八记耳光,你看能不能写进你的《弄堂志》?拜托喔!”
仲自清好不容易才稳住,听见关壹红居然在叫自己,身子又一晃,这回没稳住,“哗啦!”连人带板凳椅子摔下来,又摔个半死。
3
大刀牌香烟出人意料地热销,日销量达到了五百箱,大陆烟草公司终于走出了困境。不过说来也怪,香烟热销,工厂开足马力在生产,陆书寒依旧眉头紧锁。襄理看不懂了,追问起来。陆书寒苦笑着拿起一包香烟,指着上面的关老爷说,老百姓抽的不是香烟,而是想看这把大刀,想着武圣人关云长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保家卫国。
时值民国三十六年(1937年),七月,“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八月的上海也已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
在日本军界,陆军和海军素来不和,一直抢功劳,“别苗头”。眼看陆军在东北、华北捷报频传,海军高层坐不住了,想在其控制下的上海挑起事端,引爆战火,五年前的“一二八事变”不就是这么挑起来的?日本人也是轻车熟路。终于,1937年8月9日的“虹桥机场事件”成为第二次淞沪抗战即“八一三事变”的导火线。
那日傍晚,驻扎在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第一派遣队长(相当于中队长)、军衔为中尉的大山勇夫,由驾驶员、一等兵斋藤与藏驱车,离开军营直奔虹桥机场。
当时中日之间的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机场又历来是重兵把守之地,一身戎装的大山勇夫仅带一名司机,驱车连闯三道防线,最终在碑坊路被中国士兵开枪射杀。之后他的一名部下回忆道,大山勇夫在当日晨起后,斋戒、沐浴,用冷水将身体洗净——这是武士道即将赴死前的准备,并剪下一缕头发夹在日记中。然后召集手下训话,说了一番诸如“今天就是战死了,内心也很纯净,对故乡没有任何留恋……”有点莫名其妙的话。临走时身上未带枪支,只挎着一把军刀,戴着干净的白手套,穿着擦得铮亮的皮靴,完全是武士道赴死的从容。这个大山勇夫,后被奉为“日本海军七勇士”之一,靖国神社的游就馆内至今摆放着他的胸像。想来有点奇怪,如此一个既非战死在沙场、死时又寸功未立的低级军官,死后居然能享受如此之高的待遇,答案只有一个:日本海军高层挑选了他,命令他去赴死的。
“虹桥机场事件”两天后即8月11日,日本驻沪总领事向上海市长俞鸿钧发出照会,要求将射杀大山勇夫的中国士兵处以死刑,中国军队必须撤离原“一二八”淞沪停战协定里所设定的安全区域,并将防御工事拆除。如此苛求无异于宣战,遭到国民政府的断然拒绝。8月13日上午9时起,日军展开大规模空袭,不止上海,杭州、南京、南昌都遭到轰炸。9点15分,百余名日军分乘五六辆装甲车,由四川北路底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驶出,越过天通庵路车站的淞沪线铁路,冲入宝山路、横浜路、东宝兴路口的“一二八阵亡将士纪念塔”中方警戒线内,地面战役打响。下午4时起,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海军第三、第四舰队开始用重炮猛轰闸北。
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一次,老蒋是拼了老命、砸下血本的。国民党先后投入七十多个师、七个独立旅、三个暂编旅,以及财政部的税警总团和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兵力总数达到75万,是日军的三倍。但装备上的巨大差距,加上战术指挥上的失误,造成了中国军队的巨大伤亡。
当时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歌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起来那叫一个爽,可亲身经历过抗战的老兵们都知道,那只是唱唱罢了!
因为根本没有贴身肉搏的机会。
抗战伊始,日本人的大炮轰和飞机炸,绝对是中国军队的噩梦。
数千门大炮,对准你的阵地狂轰滥炸,整条防线被炸碎,阵地上的土被翻了一遍,战壕里的士兵不论死活都埋进泥里。然后日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发动进攻,此时阵地上的中国士兵已经折损大半。
以第18军的98师为例,开战十八天,伤亡近五千人,占全师兵力的六成,其中阵亡的营级以下军官就近二百人。
作为精锐部队的98师尚且如此,非嫡系部队更惨,以第8师为例,他们的武器以“汉阳造”步枪为主,机关枪寥寥,更不用说迫击炮、山炮等重武器了。三个星期打下来,战斗人员从8000余人减员至700多。
在蕴藻浜战场,第78师467团阻击渡河的日军,其中一个连在十分钟内全部阵亡。
“这哪里是战场?简直就是熔炉,一个师接一个师地投进去,就熔化了!”
曾任第三战区司令官的冯玉祥悲痛地回忆道。
下面几个实例足以令人嘘唏:
罗店镇,是整个淞沪战役中争夺最为激烈的战场,几成焦土,被称为“人肉磨坊”。
某个阵地,早晨炊事员送了一大桶饭,晚上去收拾碗筷的时候,是哭着回来的:
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有人吃我的饭了啊……
98师292旅583团3营坚守宝山的阵地,面对吴淞口外的日舰炮轰、头顶上日机轰炸、地面上坦克进攻这样的海陆空三面夹击,阵地岌岌可危。营长姚子青告诉手下:我若战死,连长替我指挥;连长死了,排长接替;排长死了,班长接替;班长死了,老兵接替。到时候不用请示,自动接替就行了。
至9月7日,日军攻入宝山县城,三营五百余名士兵全部殉国,营长姚子青战死。
4
回到咱们的外滩里十八号来。
闸北打仗,与闸北毗邻的南市一带,亦遭殃。
仲自清悲痛地告诉大家,他认识一个酱油店老板,店址在大码头街(今复兴东路杨家渡一带),4月份新装修开业,8月13号下午,被黄浦江上射来的日舰炮弹夷为平地,一家五口一个都没活着出来。
仲自清把这件事写进了他的《弄堂志》。虽然那一家五口不住在外滩里,可他们也是上海人,也是中国人啊。
上海民众的抗日热情已经被引爆,一边是闸北、虹口一带的难民拖家带口地往外涌,一边是市民们踊跃募捐。作为上海市地方协会的会长,杜月笙毛遂自荐担任了“抗敌后援会筹募委员会”的主任,带头捐了两百根金条,计黄金二千余两。上海商会会长王晓籁登高一呼,上海滩的大小老板纷纷解囊,设在市中心的募款台前人山人海,甚至连乞丐都掏出铜元来往钱箱里投。
苏州河南岸,八仙桥、云南路一带的同乡会、医院、学校,只要有空房就腾出来接纳难民。上海滩三大亨之首的黄金荣,把他的大世界整个腾了出来,涌入五千多人,远东第一的游乐场瞬间变成一间超大的难民收容所。
房东马太太脚底生风地走进了十八号的灶披间,胳膊套一袖箍,上写着“市*合会”。大家正在议论战事呢,马太太进门就咋呼:“诸位,都给我听好了!时间紧迫。我宣布,上海市*合会沪南分会外滩里十八号募捐站,正式启动!”
大家早就准备好了,自动排队,开始募捐。郑二白帮忙记录,他拿出毛笔和砚台,摊开簿子。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俩一个添水、一个磨墨。
第一个是谢桂枝,她拿出的是一对翡翠玉镯。自报:“产自缅甸密支那的天然冰种翡翠,折光率一点六六,标准的甲货。”
“假货呀?!”众人听岔了。
“甲乙丙丁的甲,甲等货!有鉴定证书的。”谢桂枝还真就拿出一纸证书来给大伙看。
马太太有点犯难,跟老郑嘀咕:“这个……值多少钱呢?”
郑二白小声对她说:“马太太,你的任务是组织大家募捐,不是鉴宝,那是当铺做的。”
马太太点点头,把镯子给收起来了。
郑二白如下记录:“市民谢桂枝,捐翡翠玉镯一对,附鉴定证书一份。”
“权威机构的!”谢桂枝补充。
郑二白重写:“附权威机构出具鉴定证书一份。”
第二个是毛跑跑。上午他和一帮车夫已经到街上的募捐台去捐过钱了,这会儿他拿出的是实物:牛皮公文包一只。他说:“这包是牛皮的,给国军长官用,放放作战地图、文件什么的,挺实用的。”
见大伙投来诧异的目光,毛跑跑解释:“这是客人忘在车上的,都大半年了,一直没找到失主。所以……”
“闹了半天,敢情你捐的是人家的东西!”马太太对他喝道。
老郑忙说:“马太太,捐款还是捐物,都不重要,重要是的大家一条心,同仇敌忾。”
毛跑跑一拍大腿:“郑先生,你说的太对了!”
郑二白书写道:“市民毛跑跑,捐牛皮包一只。”
第三个是仲自清。他捋着胡须,放下两件东西,对马太太说:“这可不是人家的东西,是我个人的珍藏。”
老郑识货,一边赞叹“好东西!”,一边记录下来:
“市民仲自清,捐狼毫笔一支、徽州古砚一方。”
马太太忍不住了:“仲先生,你不捐钱不捐珠宝倒也罢了,起码捐点前方将士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你看人家跑跑,捐个皮包,至少能用。你说你捐文房四宝派什么用?就算指挥部里写字,也用钢笔啊,还磨墨?这不耽误事嘛!”
仲自清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憋了好久才道:“好……你等着!”
他转身上楼,去亭子间了。
下一位是林妹妹。她一挥手,当啷!一枚沉甸甸的“铜箍戒”扔在桌上。
“乖乖!”马太太第一个叫起来,拿在手里掂量着问,“毛估估也有一两重,足赤的是吧?”
林妹妹撇了撇嘴说:“马太太,瞧你这话说的!现在全上海滩的老百姓同仇敌忾,捐个金戒指有什么大不了?我恨不得把自己人都捐出去呢!”
“那是,那是!”马太太说,“可我觉得,这个铜箍戒一看就是男人戴的,所以有点好奇,哪儿来的?不会是从哪个客人手上撸下来的吧……”
“没错!”林妹妹大方地承认,“客人累了,趁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果断下的手!”
“喔唷,那不成了偷啊?”后面万太太嘀咕。
林妹妹回头道:“那不叫偷,叫赔!谁叫他变态来着?他折腾我的人,我就折腾他的钱!”
老郑说:“偷、赔,都不要紧。就当是林妹妹代那位客人捐的好了。”
说话间,仲自清回来了,手里捧着古籍一套:《孙子兵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厌诈也……”仲自清摇头晃脑地说起来,“马太太,这套《孙子兵法》,前线的将士们总该用得上了吧?”
马太太从鼻孔深处哼出一声:“如今都飞机大炮了,还《孙子兵法》呢!没等你看完第一页,日本人的炮弹就已经砸到你头上了!”
菜头、菜根夫妇,捐的是黑枣、红枣、莲心、银耳各一斤,附赠几条虫子——从黑枣里爬出来的。
关壹红没在十八号募捐现场,跑街上去了。大陆烟草公司组织的大刀牌香烟义卖,一上午卖掉一千多箱,钱款悉数捐掉。关壹红自己捐了一枚镶嵌“火油钻”的钻戒。还好她是在外头捐的,要是在“十八号募捐站”里捐的,估计那几位的眼珠子会瞪得比火油钻还要大,噗噜噜地掉一地。
老郑的捐款是十八号里最多的,整整一百块法币。
他还在诊所门口挂一横幅,上写“免费诊治 抗日将士”。
关壹红笑他:“人家伤员都是枪伤,肯定要看西医,怎么会来看中医呢?再说这儿离闸北有不少路呢,就算有伤员,也转送到租界里的大医院去了,怎么会跑到沪南来呢?”
一番话说得老郑频频点头。“你说得对,应该主动出击!”
正说着,从二楼垂下来一面旗,上书八个字:“犒劳将士 烈女奉献”
旗是林妹妹挂的,她还冲老郑得意呢:“怎么样?我不光捐金戒指,还捐我自个儿呢。”
郑二白是又气又好笑。“林小姐,前方将士在流血,还有心思干那种事?你要是在精力过剩,不如上前线……”没想到林妹妹当真了,立马道:“那有什么!只要你敢去,我跟着你!你拿长枪我就拿短枪,你拿机枪我就拿扫把!”
“郑医生……”
毛跑跑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车匆匆跑来,座位上血迹斑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在浙江路,有个88师的副官,骑摩托车摔了一下,腿受伤了,就坐了我的车……”话音未落老郑就急了,“人呢?拉过来,我给他治伤啊!”
毛跑跑说:“人家着急赶路,再说方向也不对,耽误了军情要枪毙的!”
关壹红问:“他从哪儿来?闸北吗?”
毛跑跑擦了把汗说:“对,八字桥,那儿有一座国小,本来有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排了,伤亡厉害,急需医疗队……”
“明白了,我来组织一支医疗队——外滩里医疗队!”郑二白毅然。
说干就干,老郑跑到仁济医院找大师兄,拿了好些手术器械和麻醉、消炎、止血的药,还有纱布绷带,装在纸箱里,外加两副担架。仁济医院收治了好些重伤员,有士兵也有当官的,最大的是师长,医生护士自发组成了医护小组,冷医生实在脱不开身,一个劲儿跟老郑道歉。郑二白一摆手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抗日,告辞!冷医生又塞给他两顶钢盔,说这是从伤员身上摘下来的,你戴上,小心流弹!
参加淞沪会战的国军很多是德式装备,这两顶钢盔也是德式的,后面有一圈护耳,怪沉的。郑二白把钢盔往脑袋上一顶,中医史上第一位戴钢盔的中医就此诞生了。
“外滩里医疗队”出其意料的壮大。最出乎老郑意料的是,林妹妹也要去。她特意换了身护士装,头上还扎了个蝴蝶结,手里挥舞一面旗,正面是一个红十字,反面写着“滬南外灘裏醫療隊”。老郑直歪嘴:“妹子,上前线很危险的,不是去作秀啊……”林妹妹撇撇嘴说:“穿得好看点,让抗日将士们看了心情舒畅点,打更多的鬼子呀!”
这话不假。那些会所里,穿护士装、学生装、保姆装这三种职业装的小妹是最受欢迎的。
“郑医生,我们也去!”
菜根、万先生还有肖嘻嘻跑出来,背着两个背篓。
菜根的背篓里装着蔬菜,有黄瓜、番茄、红薯,还有一只大南瓜。黄瓜番茄都洗干净了,可以生吃。肖嘻嘻也卸下背篓给老郑看,里面装了三十只大馒头、五十个煮鸡蛋,够一个排的士兵一天的口粮,这些都是万先生他们在弄堂里募捐来的。
郑二白很感动,没等他喊“出发”,“等一下!”关壹红出来了,她脱了旗袍换了身童子军的衣服,跟弄堂里三十七号的宋嫂家借的,花木兰似的英姿飒爽。老郑倒吸一口冷气:“太太,你就别去了!我去,你守着家,还有诊所……”
“不!”关壹红脑袋一拨,“我哥就是在‘一二八’时牺牲的,现在是‘八一三’,战场又在闸北,我非去不可!哥的在天之灵看着我呢,我要让他看看,关家人都是好样的!”
郑二白被她的气势折服,把另一顶德式钢盔扣在她头上,“那你把它戴上!”关壹红嫌难受,想摘。“一定要戴!”郑二白不许她摘。
若子弹从正面射来,钢盔根本是挡不住的,除非这顶钢盔有三十斤沉,可戴者的脖子就吃不消了。钢盔的设计是一个弧形,可以把侧面飞来的弹片给弹开,只留一条浅浅的弹痕。
估计关壹红没耐心听这些,郑二白只好吓唬她:“你知道弹片飞来飞去有多可怕?有人眼睛被扎瞎,有人鼻子被削掉……”
五官里,关壹红最称心的就是自己那鼻子。她摸着鼻子连声说:“我戴,我戴……”她戴上钢盔,把束带往下巴颏上勒紧了,还说:“你那顶也让我戴吧!”
“钢盔有戴俩的?要是有四顶五顶你都往脑袋上扣吗?成糖葫芦了!”老郑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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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以来,闸北、虹口的难民潮水般地逃离;租界和华界里,市民们多以募捐、声援为主,可要真的往战区里冲,还是凤毛麟角。“医疗队”一共七个人,四男三女,女的除了林妹妹和关壹红,还有谢桂枝。他们背着背篓,捧着医药箱,两顶德式钢盔让老郑夫妇显得鹤立鸡群。
他们进了闸北,宝山路一带,沿街的店铺家家关门歇业,门板上得严严实实,街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远处弥漫着硝烟,一片肃杀的氛围。
“嘭!”附近传来一声爆裂,把大家吓一跳。郑二白多少有点“战场经验”,招呼说:“别慌,是枪响,你们呆着,我去看看!”郑二白绕过一个街角,探出脑袋窥觑,就见不远处,簇拥着四五个人,戴着红袖箍,上面写着“市民義勇隊”。其中两个端着步枪,一名中弹者躺在地上,痛苦挣扎中。为首的弯腰检查,然后补了一枪,“嘭!”中弹那家伙不动了。
关壹红第一次目睹枪杀活人,吓得叫了一声。老郑这才发现媳妇就在身后,为时已晚,他们暴露了。
为首的端着步枪大喝一声:“什么人?!”
“别开枪!”郑二白咋呼,“我们是医……医疗队的!”
谢桂枝招呼大家都出来,菜根和万先生瑟缩着不敢冒头。老郑回头说:“都别躲着了,咱们鬼鬼祟祟,反而会招来人家怀疑,这儿可是战场!”
他们走出来,马上被“市民义勇队”给包围了。
郑二白指着林妹妹擒的红十字旗说:“敝人郑二白,在沪南方浜路上开诊所的。听说这里缺医少药,我和几个邻居凑了点东西,想给将士们送去。”
对方一检查,背篓和医药箱里都是食物和药品。为首的挑起大拇指说:“都是好市民,谢谢啦!”
“你们在干什么?”关壹红斗胆问。
为首的指指袖箍说:“我们是市民义勇队的,枪毙汉奸!”又指着地上那具死尸说,“这家伙给日本人当向导,带路,被我们抓住,当场枪毙。”
“队长,又抓住一个!”
有个人踉踉跄跄被推了过来,穿的一件湖青色熟罗长衫被撕破,吓得面如土色。
“也是给日本人带路吗?”为首那队长厉声问。队员的回答是“他说日本话,还卖日本药。”
“我没有……我没有……”那家伙体如筛糠。队长上去抡圆了一记耳光,骂:“狗汉奸!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的闸北,五年里被日本人炸平了两次!你还他娘的说日本话、卖日本药,你这种人不是汉奸,那他妈谁是?!”
这家伙旋即被推到墙脚,两把步枪同时对准了他,就要执行死刑。“等一等!”郑二白忽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一跳。
郑二白走上去仔细一看,失声惊呼“苏老板!怎么是你?”
那家伙认出是郑二白,“哇啦”一声嚎哭起来:“郑医生!你可得为我作证啊!我不是汉奸哪!”
他姓苏,在天通庵路开了家药房,因为近虹口,那儿日本侨民多,来买药的也多,所以会说几句日语。说他卖日本药这不假,可除了仁丹就是喇叭牌正露丸,吃拉肚子的,尽是些家常药。
老郑掏出自己的名片,对那队长信誓旦旦说:“万一将来证明,我给他做了伪证,你们尽管来找我算账。我诊所的地址就印在名片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队长和手下交换了意见,大概觉得苏老板并没有直接帮日本兵带路,也就是个卖药的,就收下了老郑的名片,把人给放了。
说起自己的遭遇,苏老板是一肚子苦水。“八一三”当天,仗一开打,一队日本兵从药房门前经过,倒没什么,谁想到后面跟着一拨日本浪人,一蜂窝地进来把店给抢了,伙计也给打伤了。苏老板一家成了难民,只好把老婆孩子送去沪西,可又不甘心,回来看看店里还剩点什么,结果一看,估计第二轮洗劫都过了,都被那帮孙子抢光了。想想也是,以前店里光顾最多的是日本人,钱箱摆哪儿,贵重药品放哪儿,人家老早就铆牢了。
听说郑二白他们要去八字桥(今天的同心路水电路口),苏老板遂自告奋勇带路。附近到处是铁丝网和沙包堆砌的工事,马路被炸得坑坑洼洼,走起来很容易迷路。苏老板带他们从天通庵路后面的弄堂穿过去,抄近路。幸亏有他,要不然这一队人走起来目标很大,就算没撞上日本兵,万一被日军瞭望哨发现,射来一发*,也是死路一条。
那所国小原来有不少日侨的孩子就读。战事爆发前,很多日侨都被轮船送走了,有的回国,有的去了相对安全的满洲,剩下的被送去四川路汉口路的侨民救济所安置。
学校的围墙多已坍塌,校内有主楼和副楼各一幢,副楼只剩下残墙断壁,主楼是两层的教学楼,尚完整,成为最后的堡垒。楼前是一片开阔地即操场,堆满了沙包,作为前沿阵地,还布了铁丝网。
学校有后门,周边围墙尚存。看见这支“医疗队”,还隔着二十多米远,警戒的哨兵就拉枪栓喊话了。林妹妹挥舞旗子喊“我们是上海市民,自发的医疗队!”哨兵就放他们进去了。
主楼内早已断电,昏暗的走廊里,有的士兵坐在地上靠着墙休息,显得疲惫不堪;地上躺满了伤兵,还有席地而卧的士兵睡着了。几乎每间教室的窗户下都堆着沙包,郑二白一看,武器除了中正式步枪就是*,还有少得可怜的几挺捷克式轻机枪。
二楼最后一间教室,是临时的指挥室。一个排长模样的人,背对着门,站在一扇窗户前,透过沙包后面的观察孔朝外张望,一边在打电话,通信兵捧着电话机蹲在旁边。
“……现在能打仗的还有二十几个,伤员有十几个,坚守到明晚问题不大。还好我们在校门口埋了地雷,小鬼子昨天派了工兵来探雷,被我们打死三个……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弹药不够,还有就是伤员……喂?喂!”
电话又断了,他把话筒扔给通信兵,通信兵猛摇手柄。
“报告排长!来了支医疗队,都是上海市民。”
那位排长猛一回头,与郑二白打了个照面。因为几天几夜没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加上胡子拉碴,瘦削的国字脸,显得凶神恶煞。望着这张脸,郑二白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等……等等!
老郑想起来了——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天通庵路上的街垒后,那位咆哮的韩连长,还有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
“拉下去枪毙,枪毙了再审判!”
韩排长稍微愣了下,对郑二白也有点似曾相识,“咦?”了一声,嘟哝说“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的广东口音去了不少,国语标准多了,骂起娘来也顺溜了。
郑二白忙说:“可能是……我给你治过病?”
“那不能。上次我来上海,还是五年前,‘一二八’的时候,也是闸北,就在那什么路……”
郑二白生怕他回忆起来,忙岔断:“长官贵姓?”
“韩信的韩。”
“韩排长,敝人郑二白,是沪南的市民,开诊所的。我组织弄堂里的人,给你们送来点吃的,还有药品,请收下。”
“太谢谢了!”韩排长紧紧握住老郑的手,连声说,“上海市民都是好样的!”
郑二白让大家把东西卸下来给他看,让他眼花缭乱,让他分心,总之不让他有片刻的回忆工夫,然后说:“韩排长,你忙你的,我们医疗队抓紧时间,救治伤员!”
韩排长想对他说点什么,通信兵把线路又接通了,话筒递给他,韩排长只好打住。
关壹红并未觉出丈夫的异常,她走出去,给走廊里的士兵们分发大刀牌香烟,不是一支一支,而是一包一包。有人认出她来,就是香烟壳子上的美女。关壹红笑而不答,指着正面的关云长像说:我是关家后人!
一间教室被腾出来作医疗室。林妹妹把带来的床单挂起来,隔成好几间。郑二白挨个检查伤员,谢桂枝当护士。卫生员在边上,因为急救包用完了,正手足无措。老郑决定对其中两个马上做手术,把弹片取出来;有骨折的,吩咐卫生员上夹板;还有昏迷中的重伤员,交给林妹妹暂时照顾,回头用担架抬走,送仁济医院去。
另一间教室暂作厨房。炊事兵支起一口大锅,正煮着稀饭,万先生和菜根把带来的蔬果拿出来,黄瓜、青菜和红薯,没有水可洗,就切一下,带来的鸡蛋都是熟的,剥了壳放锅里一块煮,馒头也蒸起来。
别人都在忙碌,只有肖嘻嘻闲着,东走走,西瞅瞅。看见一间屋子里堆得乱七八糟,都是损坏的枪械。其中一挺重机枪被拆卸开,零件散乱地放了一地。一个老兵坐在板凳上,叼着烟,摆弄一根枪管。肖嘻嘻蹲下来看他摆弄。老兵见肖嘻嘻冲自己“乐”,也朝他笑了笑。
肖嘻嘻问:“大哥,你这是——”
“重机枪的枪管,因为连续发射,枪膛温度太高了……”
肖嘻嘻试着一摸,果然还烫手。
“得给它降降温……”老兵自言自语,这时候外头传来招呼“开饭咯!”老兵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起身出去了,屋里就剩下肖嘻嘻一个人。他看见角落里摆着一个铅桶,桶里盛满水,他禁不住手痒,就拿起发烫的枪管直接放进水桶,就听“咝”的一声,冒起一股白烟,呛得他直流泪。等了片刻,把枪管从水桶里捞出来,糟糕!怎么变形了?弯了!
临时指挥室里,士兵围坐,喝着红薯稀饭,啃着馒头,还有煮鸡蛋吃,伙食算不上好,起码能填饱肚子,营养也够了。关壹红给韩排长点烟,韩排长吸着烟夸道:“大刀牌香烟,这名字起得好,霸气!”
边上有人问:“郑太太,你还是关氏后人哪?”
关壹红说:“惭愧呀,老祖宗金戈铁马,到了我这儿,只能给大家发发香烟。”
韩排长不爱听,说:“让女的上前线?咱们这些大男人都干嘛去?把裤带解下来上吊算了!”
士兵们哄笑。关壹红说:“韩排长,说说打仗的事吧。”
韩排长叹了口气。“别提了!他娘的,88师、87师、36师,加起来五万多人,日本人才一万多,五打一,可就是占不到便宜,为啥?日本人的炮火实在太猛嘞!地上有坦克有大炮,黄浦江上有军舰开炮,天上还有飞机下蛋,咱们就靠步枪和*不行啊……”
关壹红疑问道:“一路上过来,看见我们自己也有坦克的。”
一名士兵更正:“那是轻型装甲车,税警总团的。跟鬼子的坦克一比,简直就是玩具,不堪一击……”话音未落就挨了一下,韩排长破口大骂:“别他娘的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财政部税警总团,那是宋子文苦心经营的,三万多人呢。这次从老蒋到宋子文,都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跟五年前的‘一二八’可大不一样,就算全体阵亡,也不窝囊!咱们这是为国报效,杀身成仁!”
一番话让关壹红泪流满面,使劲鼓掌。
“排长!”外面传来一声嚎叫。那名修理枪械的老兵,哭丧着脸进来,手里举着一根弯曲的枪管。肖嘻嘻被另一名士兵拿枪押了进来。
“排长,咱们的机枪,被这小子给毁了!”
韩排长大吃一惊,怒视肖嘻嘻,可肖嘻嘻不知好歹,还冲他“乐”呢。
“备用的呢?”韩排长问。
“早坏了,就剩这一根了。”
韩排长勃然大怒,上去一脚把肖嘻嘻踹翻在地,掏出驳壳枪来,顶在肖嘻嘻的脑门上,一边怒斥:“你是个奸细!”肖嘻嘻不愧是青帮悟字辈的人,临危不乱,继续在“笑”。“你他妈还敢笑?还笑!”韩排长用大拇指一扳,把驳壳枪的机头张开了……
关壹红尖叫一声,上来把韩排长的枪口拨开,解释起来:“他是我的邻居,他根本不懂什么机枪,才闯了祸!你们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韩排长怒道:“看这小子一脸奸相!把咱们的重机枪弄坏了,他居然还笑……笑得出!”
“这不能怪他!他脸上的神经被打坏了,永远都是这么个表情,只有一个表情!”
士兵们都觉得匪夷所思,韩排长压根儿不信,枪口又冲着肖嘻嘻的脑门比划。郑二白闻声赶来,大喝一声:“不许滥杀无辜!”
韩排长扭头盯着老郑,那一瞬间,脑袋里火花噼啪一冒,想起来了。
我靠,遇上熟人啦!
中原大战的时候,因为那支倒霉的敢死队,韩营长被撸成了韩连长;“一二八”事变,当奸细逮着了,本来要枪毙,发来一发炮弹,结果又让他跑了。死了好几个弟兄不说,连随军的记者都被炸死了,韩连长被撸成了韩排长。
说郑二白是他的灾星克星,一点不夸张,要不怎么见一次就撸一次?
奶奶的,今天老子不亲手把你毙了,等这仗一打完,老子又被撸成班长了!
韩排长端起驳壳枪,对准郑二白戴的德式钢盔,要扣扳机的样子。就听一声河东狮吼,关壹红猛地冲上来,把郑二白拦在身后,她五官挪位,面目可怕。
“凭什么说他是汉奸?凭什么!他是个中医,到仁济医院找了他的大师兄,才筹集到这么多药品,还拉着邻居,带着粮食,冒着危险给你们送来,就因为他跟你们一样是中国人!他要成了汉奸,上海滩三百万市民个个是汉奸,你去把他们都杀光了呀!!”
韩排长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枪口缓缓放低。
关壹红继续说:“韩排长,五年前被炸死那记者,他姓什么、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韩排长想了想,看看边上一个老兵,那人嘟哝:“姓关吧?”
“对!他姓关,叫关贰铭,我叫关壹红。他是我哥!”关壹红眼泪迸出,用手指着郑二白说,“如果他是汉奸,那等于是杀害我哥的凶手,我还能嫁给他吗?!”
韩排长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打量关壹红:“关记者是你哥哥?”
“对,亲哥哥!”
韩排长思路有点乱,看着郑二白,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娶的……?”
郑二白说:“正因为她哥的死,才造就了这段姻缘。”
这话说的,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忙补充说:“所以她哥没白死!”
韩排长脑洞大开,往地上啐了一口:“好,看在你老婆的面上,饶你不死!”他转身对着肖嘻嘻,“笑面虎!你要是老子手下的兵,今天要么一枪把你崩了,要么罚你到日本人阵地上给我搬一挺‘歪把子’回来!”
“排长!鬼子上来了!”负责瞭望的士兵喊。呼啦一声,大伙立马回到战斗岗位,端枪的拉枪栓,拿*的准备拉引火绳,见没人再搭理他们,郑二白拉着媳妇和肖嘻嘻就要撤,“站住!”韩排长大喝一声,抬手把老郑那顶德式钢盔摘了,扣自己脑门上。
郑二白心想,拿走吧,本来就是你们的装备。
韩排长走到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后,“准备射击!”说完回头又吼,“重机枪呢?修好了没……”一看那根弯曲的枪管,没声了。
这一次冲锋的日本兵才二十几个,估计援兵迟迟未来,匆忙下发动了进攻。“*呢?”韩排长喊。从楼里嗖嗖嗖飞出十几颗*,一连串的爆炸,把鬼子炸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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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时医疗室,郑二白忧心忡忡,倒不是怕那位韩排长缓过这口气来又要找自己算账,他在想,肖嘻嘻是我带来的,他闯祸不等于我闯祸?因为缺了重机枪,火力大打折扣。全靠*,不然就危险了。
既然韩排长把话都说了,老子就冒一趟险,去日本人的阵地,搞一挺歪把子来!
老郑跟媳妇一说,关壹红就炸了。
姓郑的你不要异想天开啦,活腻味了?
校门口埋了地雷,出门就被炸死!
郑二白告诉她,我打听清楚啦,外头确实埋了地雷,可不多,就十几颗。因为暴露在射程内,鬼子工兵不敢排雷,就在上面插了小白旗,一目了然。
总之非去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关壹红说,那好,带上我!
夜幕降临。关壹红戴着德式钢盔,郑二白脑袋上套了一口钢精锅,两边用绳子一扎,固定在下巴颏上,怪怪的样子。“雌雄大盗”这就出发了。
两条黑影一前一后离开教学楼,越过了堆砌的沙包。前面拦有铁丝网,被白天的*炸开一个豁口,两人弯腰钻了过去……
校门口,遍地的狼藉,虽然没有尸体,但有残缺的胳膊甚至大腿,看得关壹红心惊肉跳。
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郑二白刚要迈步,被关壹红使劲拽了一把:“地雷!”
郑二白低头一看,地上插了不少小白旗,仿佛作战用的大型沙盘。
两个人手拉着手开始趟“雷区”,弓着腰、踮着脚、走蛇形步,模样有点滑稽,走路不象走路,跳舞不像跳舞……
越过了“雷区”,前面本来是一条马路,两边的店铺都遭了殃,只剩下残壁断墙,却看不到一个日本兵。
关壹红指了指前面——
黑夜中,借助一晃而过的探照灯,前面五十多米处,有一个由沙包堆砌成的阵地,堆得有两米高,虽然看不到人,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
老郑打算摸过去,关壹红拽住他说:“你知道沙包后有多少鬼子?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郑二白推开她说:“出来就是冒险的,战场上别婆婆妈妈,女人靠边站!”
“就为了一挺机枪,你死了我怎么办?郑太太成郑寡妇了!”
“你可以上陕北找你的秦克啊。”
关壹红怒了:“郑二白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敢过去,我就喊有人偷机枪!”
郑二白一把将她嘴捂上。
静谧中,似有呼噜声传来。顺着声音寻觅,距离沙包阵地十来米,一段断墙后,隐约露出一辆摩托车的车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发现断墙后停着一辆挎兜摩托车。最诱人的东西往往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挎兜上架着一挺“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这种枪在大正天皇十一年定型成为制式装备,故得名。国人习惯叫它“歪把子”,是因为它的枪托向右弯曲,机枪手瞄准时必须把腮帮子贴在枪托上。
挎兜里坐着一个鬼子兵正呼呼大睡,半拉钢盔耷拉下来,遮住了面孔。另有两个鬼子兵,对着断墙撒尿,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郑二白偷听,大概的意思是,这辆摩托加上这挺机枪,其实是一个隐蔽的机枪阵地,防止中国军队反扑。但他们并不知道,那栋楼里真正在战斗的中国士兵并不多。
沙包阵地后,有个军曹用日语吆喝:“池造!秋田!过来搬子弹!”
两个鬼子兵撒完尿,离开断墙,朝沙包阵地走过去。
“雌雄大盗”摸了上去,确定那鬼子兵睡得挺熟,关壹红就想把那挺歪把子从挎兜上搬下来,没想到重得出奇,歪把子的毛重有十公斤呢,差点把她腰给闪了,眼看要砸到地上,幸亏郑二白一把接住。
关壹红指指回去的方向,意思快撤吧。老郑却有点贪心,悄悄把那鬼子兵戴的钢盔顺走了,把自己戴那钢精锅轻轻扣他脑门上……
扛上歪把子,两人蹑手蹑脚撤离,没走几步,刚才那对鬼子兵搬着一箱沉甸甸的子弹从阵地后面走出来,双方遭遇了。“敌人!”鬼子兵大叫。因为搬东西,两支“三八大盖”倚在摩托车上。他们把子弹箱撂下,飞身去抓枪。
老郑把机枪往肩膀上一扛,撒腿往回跑。
军曹从沙包后现身,一听敌人居然摸上来偷机枪,气得连声“八嘎”,中国人,狡猾狡猾的!快去追!
熟睡的鬼子兵从挎兜里跳起来,茫然四顾。两个鬼子兵顾不得招呼他,端着“三八大盖”一边追一边开枪,子弹在黑暗中飞蹿。郑二白和关壹红跑到“雷区”前,老郑刚要一脚跨进去,被关壹红拽了一把,两人一猫腰躲了起来。鬼子兵追了过来,一脚踏进“雷区”,黑暗中忘了脚下插的小白旗,就听“轰!轰!”两声,血肉横飞。未等硝烟散去,“雌雄大盗”踮起脚弓着腰,一跳一跳地趟过“雷区”,跑回学校。
折了两个兵,又丢了机枪,军曹把一腔怒火发泄在那名叫毛八的士兵身上,一顿臭骂,又发现他头上戴的钢盔居然变成了一口钢精锅,气得暴跳如雷,扇他耳光,用“东洋火腿”猛踹,钢精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夫妇俩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老郑卸下机枪,就觉得肩膀生疼,再疼也值啊!
韩排长打开歪把子的弹仓一看,里面是空的。他给夫妇俩上了一堂兵器课:歪把子的子弹是六点五毫米口径,咱们的捷克式轻机枪是七点九二口径,配不上。换句话说,白忙一场。
旁边一老兵说了句,要是加上子弹,他们根本扛不动,算了。没想到郑二白动真格了,没关系,我再去搬一箱子弹来!戴上钢盔又要出发,众人赶紧给拦住。
夫妇俩回到临时医疗室,坐在用白床单隔开的“单间”里,还挺兴奋的。
要是老仲在就好了!把我们的壮举写进外滩里弄堂志,让后人们知道,他们的爷爷奶奶是如何的神勇!
郑二白你省省吧……后面的话,关壹红没好意思说——还爷爷奶奶呢,谁帮你生孩子!
床单一撩,炊事兵进来了,手里拿一听梅林牌午餐肉罐头,这是韩排长给的奖励。接过罐头,郑二白有点小激动。“吃了肉有力气,回头再搬一门小钢炮回来!”炊事兵拿出一把刺刀往罐头上一插,哈哈笑着走了。
有钱人家是不吃罐头的,关壹红也是,当然那是旧黄历啦。她早饿了,见罐头皮已经被戳破,就拿起刺刀,挑开罐头皮,不慎割破了手指,当场见红。郑二白心疼了,抓起她受伤的食指,放进嘴里咂。
“疼……疼!”关壹红直叫唤,“郑二白,你干嘛吸我的血?!”
郑二白说:“人唾液里含有一种酶,可以杀菌。”
关壹红反驳道:“那以后伤员就不用上药了,医生护士排队,往伤口上吐唾沫好了!”
“你这人怎么老爱跟我抬杠?”
“什么抬杠抬轿,以后吵架拜托你说上海话!”
“窝……窝切饱饭了跟侬吵!”老郑的上海话不那么利索。
刚死里逃生,就又拌起嘴来,老郑也是一时兴起,摁住她肩膀,脑袋往前一凑,在关壹红嘴唇上“叮”了那么一口,贼快,连想都没想过,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关壹红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毕竟做贼心虚,郑二白胆怯了,乌龟似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嘴里嗫嚅着“完了,完了”,就等着暴风骤雨的一顿臭骂。果然关壹红双手掐住他脖子,脑袋猛地撞上来,吻他。
没错,是吻,不是咬。
真的是吻耶!
老郑足足怔了十几秒钟才缓过神来,然后就是一通狂吻。分不清哪个吻哪个,牙齿和牙齿磕撞,舌头跟舌头厮打,这真是一对冤家夫妻,连接吻都要拿出你死我活的劲儿,口腔里充溢着交织着火药和荷尔蒙的味道。
就在两个人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临时指挥室里,韩排长正在研究那挺歪把子机枪。他问一名老兵:“小鬼子这机枪怎么设计的?散热管这么粗,老沉老沉的;两脚架哐当哐当甩来甩去多不方便……”“报告!”来了一名传令兵,送达旅部的命令:放弃八字桥国小,天亮前到宝山路第二道防线集结。
7
一个是二十四年的守身如玉,一个是捂了四十六年的火山喷发,火星撞地球,那还了得?两人折腾到半夜,筋疲力尽,相拥着和衣而卧,身上盖的就是那面“外灘裏醫療隊”红十字旗。这个时候,大家在手忙脚乱地做着撤离前的准备,谢桂枝、肖嘻嘻和万先生还有菜根都在帮忙,不见郑二白夫妇,以为他俩在别的地方忙碌,就没顾得上。临时医疗室又被床单隔成了一间一间,两人躲在“最后一间”,挺隐蔽的。
次日黎明,随着装甲车的轧轧声,二十多名鬼子兵开进了操场,堆砌的沙包被黄皮鞋踩在脚下,校门口那些地雷也被工兵排除干净了。
鬼子兵进了楼里,楼上楼下逐间排查,重点搜查那间临时指挥室。
夫妇俩是被“砰!”一声枪响给惊醒的。
三个鬼子兵进了临时医疗室,看见地上躺着一名伤员,就补了一枪,发现早就死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语。
关壹红听见了,夫妇俩吓得紧紧抱作一团,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韩排长他们为什么抛下他们逃之夭夭了?他俩可是功臣哪!还有谢桂枝、万先生、林妹妹……怎么不招呼一声啊?!
“吉野!横田!”
外头军曹一声吆喝,两个鬼子兵离开了,还是剩下一个,就是被老郑顺走钢盔的那个倒霉蛋儿,他叫毛八。他挥舞着三八大盖,用刺刀把挂起来的白色床单挑下来,踩到地上,终于,他来到了“最后一间”,没看见老郑夫妇,第一眼看见地上摆着一顶钢盔。日本兵的钢盔是绿色的,正面有一个红色五角星,他一眼就认出来,正是被偷那顶!他的目光移向墙角,那儿有一大坨“东西”,盖着一面白色的红十字旗,“突突、突突”在哆嗦。他用刺刀把红十字旗慢慢挑开,关壹红暴露了,她没地方躲。
鬼子兵的表情先惊后喜。
哟西!歪把子的没有了,钢盔的没有了,天照大神送他一位“花姑娘”,好好补偿他一下,而且这儿没有外人……
等一下,真的没有吗?
身后好像有人哎!
他迟疑地回过头来,看到一张五官扭曲、极致紧张的脸。郑二白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唰——颈动脉上拉出一道血痕,鲜血狂喷,飞溅在老郑的身上,还有那面红十字旗上。鬼子兵捂着喉咙,踉跄地走了几步,一头栽倒。
沾满鲜血的手术刀“当啷”落地,郑二白浑身哆嗦,呢喃着“我杀人了……杀人了……”
“毛八!毛八!”军曹走进医疗室。
关壹红拼命推搡老郑,可怜的郑二白充耳不闻,还没缓过来呢。
“毛八!你在哪儿?”
“i am here!”关壹红一着急,英语脱口而出。
“纳尼?”
郑二白终于缓过来了,用日语喊:“我在……这里!”
“你在干什么?快过来!”
“对不起,肚子疼,在拉……”
军曹骂了声“八嘎”,脚步声远去。
那个叫毛八的鬼子兵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鲜血汩汩地继续往外冒。
“颈动脉割断了,颈动脉离心脏近,血管粗,血压就大,所以要喷……一分钟就会失血性休克,然后死翘翘……”等郑二白解释完了,鬼子兵也不动了。
郑二白扒他的军服,打算换上。可就一套军服,两个人怎么穿?这时候,老天爷给他们送第二套军服来了。
“毛八,你说话声音怎么变了?”
原来那军曹越想越不对劲,折返。他探头进来,就见毛八四仰八叉已经当了烈士,身上被扒光,仅剩一条兜裆布……
咚!军曹后脑勺重重挨了一下,倒下去。郑二白用三八大盖的枪托砸的,他蹲下身检查了一番,诊断说:“这叫颅底开放性骨折,不死也是植物人!”
八字桥的这所国小已经被日本人占据,校门口的地雷已经被工兵排除干净了,鬼子兵进进出出,有的搬运弹药箱,有的搬运“九二式”重机枪,一片忙碌。两名“鬼子兵”背着三八大盖,低着头往外走。其中一个把三八大盖背倒了,刺刀朝下,另一个赶紧帮“他”纠正过来。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找到昨晚偷歪把子那地方,挎兜摩托还停着,车钥匙一直插着,居然没有拔掉。
两人鬼鬼祟祟四顾,附近没有人,天赐良机。关壹红家里以前有过一辆英国的“royal enfield”(美国的哈雷摩托是在抗战胜利后才有进口),是她弟弟玩的,350cc,四冲程单缸,开起来声音“蓬、蓬、蓬”。关叁青还教过姐姐怎么开,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之后关壹红再也没碰过摩托。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关壹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骑了上去,手摸脚踩,鼓捣半天,“突突突”摩托车发动了。老郑大喜,一屁股坐进挎兜。摩托车开动了,可不知怎么搞的,不往前开,原地兜圈子。
郑二白的尿快要急出来了!想抱怨,想想还是算了,关壹红一直开的是汽车,摩托不是汽车!还好,摩托原地兜了四五个圈子,终于想明白了,往前开了。
宝山路那一片仿佛回到了五年——无数的沙包堆砌起来的街垒,韩排长正在指挥士兵们布防,就听瞭望哨一声喊“排长!鬼子进攻了!”韩排长抓起望远镜一看,一辆挎兜摩托突突突开过来,驾驶座上一个兵,挎兜里坐一个兵,一共才俩。有枪,但没端着,背在身后,枪口朝天。
韩排长有点难以置信,往周围看看,既没有后援,也没有侧应,孤零零就一辆单车。
这是进攻吗?拿自个当赵子龙?**是白龙马、背后是青釭剑?
“不会是投降吧?”一老兵说。
韩排长下令士兵警告射击,几声枪响后,摩托车继续前进,挎兜里那名“鬼子兵”把三八大盖从背后摘下来,没有射击,而是拿出一面旗,用刺刀挑了使劲挥舞。
“外灘裏醫療隊”早已血迹斑斑,模糊不清。郑二白挥舞的是红十字那一面。但韩排长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却是一面“太阳旗”——红十字被狂喷的鲜血溅到,图案扩大,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红圆,成了一面不折不扣的太阳旗。
区区两个人就敢发起一次冲锋?武士道精神害人不浅哪!
韩排长一声令下,步枪轻机枪一齐开火。枪林弹雨中,关壹红为了躲避,车头一歪撞进路边一家店铺,撞破了门板,双双从车里弹了出去……
带来的担架终于物尽其用,夫妇俩各躺一副,皆不省人事。郑二白脖子上戴那东西滑出来了:一根红绳,一枚银元,“壹圆”的“壹”字格外醒目;关壹红脖子上戴那东西也滑出来了:一根白绳,一枚银角子,“贰角”的“贰”字分外抢眼。
这“壹”和“贰”仿佛两粒细微的灰尘,在茫茫宇宙中高速相撞,融合在一起,这就是缘分啊!
万先生和肖嘻嘻抬着一副担架,菜根和林妹妹抬着一副担架,夫妇俩的手耷拉着,冥冥中彼此在摸索,走在中间的谢桂枝赶紧帮了一把,把他们的手握到一块,就这么拉着,再也不分开了。
据《南市外滩里 弄堂志》记载:“自新婚之夜至今,耗时一年又三个月零十七天,郑二白、关壹红夫妇终于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