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字体: 16 + -

正文_第十四章:中医万岁,打老婆无罪

1

这天,郑二白正在诊所里整理病历,忽听娇滴滴的一声“亲爱的……”他抬头一看,关壹红站在门口,撩着帘子,正朝自己叫呢,顿时全身骨头酥酥麻麻。他往左右看了看,屋里除了自己和关壹红,肯定没有第三个人。

“太太,你在叫我吗?”

“对啊。”

“干嘛这么叫我?我很不习惯……”

“亲爱的,我想吃西餐。”

“西餐?”

关壹红点点头,那表情就像一个跟大人讨糖果吃的小孩。

郑二白说:“我当啥事呢,我这买去,晚上吃!”

关壹红倒纳闷了,吃西餐,哪儿有在家吃的?她想去红房子吃,去国际饭店吃。最起码,也得去德大西菜馆呀。

那种地方太贵了!郑二白实话实说。

西餐,他倒不是没吃过,有过一次,在哪儿吃的已经忘了,吃的啥也忘了,就记得那是仁济医院的大师兄冷医生,那年他独立完成了第一台大手术,高兴啊,请客,结果一顿饭把一个月的薪水给报销了。还记得,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那个难受啊,早知道带副筷子。没办法,老祖宗留给咱们的手就是拿筷子的。

关壹红觉得好笑。吃西餐就得拿刀叉,拿筷子吃还叫西餐吗?还是中餐啊!

“太太,你不就是想吃西餐吗?包在我身上,你出去逛一圈,回家就有现成的!”老郑信心满满。

到了傍晚,果然一顿丰盛的西餐摆出来:一只足有半个篮球大的面包(俗称大列巴,就是那种俄罗斯全麦面包,吃口硬但保存时间较长)、一条二斤重的大红肠,一块黄油,还有一锅罗宋汤,汤里除了土豆就是番茄和卷心菜。

见关壹红目瞪口呆的样子,老郑还得意呢,如数家珍:“淀粉、麸皮、蛋白质、胆固醇,还有维生素和蔬菜纤维,人体所需全部到位,而且色香味俱全!”

郑二白切开红肠,夹进面包,还夹了一片有小拇指般厚的黄油,就像汉堡包似的,递给关壹红,还说出一番道理来:“这么吃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刀叉。喝汤有勺子,面包拿在手里就行了。”

关壹红摇摇头叹了口气,吐出三个字:“不想吃。”

郑二白说我忙乎半天,你好歹吃点,起码把肚子填饱!

“不用填,早气饱了。”

郑二白不高兴了:“不吃是吧?到后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你可别后悔!”

关壹红说你放心,饿了啃手指头。

“那你慢慢啃!”老郑真的生气了,抓起面包就啃。

隔壁万先生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今天改善伙食,吃蛋炒饭了。可惜饭多了点,蛋少了点,看上去黄灿灿的,仔细看看,只见蛋丝不见蛋块,估计就放了一个鸡蛋。还有一锅鸡蛋菠菜汤,也是菠菜为主,鸡蛋为负(等于负数)。不过穷人家吃饭就是香,正吃呢,来了位“有钱人”,左边腋下夹着一只大列巴,右边腋下夹着一根大红肠,双手端着一锅罗宋汤,整个一“俄罗斯土豪”。因为腾不出手,用脚踹门,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二话没说,东西全放下,还从兜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黄油咚的往桌上一放。“今儿我请客!”

一家四口愕然。

为啥要请客?

今儿我和我太太……满月!

她搬进来满月,我们夫妻团圆满月!

我太太突然闹肚子,吃不了,麻烦你们帮我把它消灭掉!

甭客气!吃吧,使劲吃!往死里吃!

说完老郑转身就走,回头又补充了一句:“喝完罗宋汤,别忘了把锅洗干净还我!”

郑二白回来,就见关壹红背对着门,正抹眼泪呢,不禁暗暗得意。

“哈!现在知道饿的滋味了吧?晚啦!已经送走了,人家正吃呢,吃得那个香啊!”

“我哭的不是那大列巴,也不是那大红肠,而是你!郑二白,你就是个大笨蛋!大混蛋!”

郑二白说,人家万先生一家四口,一锅就放了一个鸡蛋的蛋炒饭,一锅没有鸡蛋的鸡蛋菠菜汤,俩孩子正在长身体,这么吃怎么行?我这是雪中送炭!

“你就知道关心别人。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嘿!我怎么不关心你?你说想吃西餐,我立马出去买,买来给你做!”

“可我想出去吃……”

“出去吃和在家吃有啥两样?一样!”

“不一样!”

“啥不一样?”

“今天是我生日!”关壹红吼了出来。

郑二白木了。

“郑二白我告诉你,我就爱吃西餐,以前在家里,我每个礼拜至少要吃两次西餐,一次在红房子吃法式的,有蜗牛;一次在国际饭店吃意大利式的,有通心粉。我现在不想说什么落魄啊落难啊,也不想去回忆从前。我只希望在我生日这天,能吃上一顿西餐,没想到……”说着关壹红的眼圈又红了。

郑二白无语了片刻,嗫嚅地说:“你倒早说啊,我只知道你是民国三年生的,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就算不知者不怪,我发发脾气,你让着我点也就算了,不管怎么说,你也帮我做了顿生日餐。我现在饿了,想啃那大列巴了,想吃那大红肠了,你倒好,转身就拿出去送人!把我的生日晚餐送人!”

郑二白想辩解被她打断。“郑二白!我会一辈子记住今天的,我的二十四岁生日,是饿着肚子过的!”

老郑急得站起来:“咱们现在就去——红房子、国际饭店、美商总会、大陆饭店!只要你使个眼色,不用开口,咱们就冲进去……”听上去有点打劫的意思。

“可我不想吃了,我肚子已经饱了,被眼泪水填饱了!”说完关壹红往**一倒,拿被子蒙住头。郑二白上前还想说什么,关壹红转身,脸朝墙,屁股对准他。

这下老郑睡不着了。夜深人静,他还围着床转悠,跟守灵似的。关壹红忽地揭掉被子坐起来,怒冲冲地问:“你怎么还不睡?灯亮着叫人怎么睡!”

郑二白认真地说:“媳妇,你一定要消消气,不然我宁可不睡!”

关壹红的气稍稍顺了点,问:“怎么个消法?”

“明儿晚上,咱们上国际饭店,狠狠搓它一顿西餐。”

“你聋啦?我说过,”关壹红一字一顿,“我——不——想——上——饭——店!!”

“要不这样,还在家里,你开张清单,需要什么食材,我去买。”见郑二白态度诚恳。关壹红干脆道:“我要吃牛排。你去买最好的牛肉、最贵的牛肉!去公共租界,马立斯菜场,里面有犹太人开的肉铺,你去买呀!”

郑二白满口答应,又声明,牛排我不会做,只会水煮、白切,怕糟蹋了食材。

“我会!别以为我是大小姐,什么都不会。中餐我会吃不会做,可西餐,我不单会吃,也会做。”

郑二白一拍大腿:“行嘞,就等你这句话!”

当时国人的肉食主要是猪肉,牛肉价高,主要给洋人们食用。当时没有冷冻运输,也没有进口牛肉这一说,牛主要来自江浙一带,统统被赶进位于虹口的肇勒路(今沙泾路),那里有一座远东第一的现代化屠宰场,是公共租界工部局于民国十九年兴建的,耗资四百万两白银,工期长达三年。当时屠宰牲口就采用了电击技术,还建有焚化场,专门处理病死的猪牛。这栋老建筑今天还在。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猪牛们痛苦倒毙的地方,摇身一变成了“1933老场坊”,一个类似新天地的时尚地标,潮男潮女们的交际场所。

说实话,上海从一个黄浦江畔的小县城一跃成为国际大都市,租界是功不可没的,从电灯、煤气,自来水,到整齐的马路,都拜租界所赐。回头看看香港,没有当初被口诛笔伐的“殖民地”,何来今天的东方之珠?

扯远了,回到老郑身上来吧。

花了猪肉价格的两倍,郑二白买来一大块新鲜牛肉,嘴上不说,心里那叫一个疼,好像吃的不是牛身上的肉,而是他自己身上的肉。

光有一道牛排还不够,关壹红自制一道沙拉,把土豆,红肠什么的切成丁、切成块,拌上胡萝卜和小豌豆。她用色拉油搅拌的时候,灶披间里,众人都撑着脖子凑上来看,觉得挺新鲜,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啥东西呀?”“啥味道呀?”“蛮香的嘛!”

关壹红有点不好意思,不能让大家光看,于是你一勺,我一勺,有孩子的万先生家还添了一勺,七七八八分下来,色拉盆里只剩下拳头大小一坨了。

煎好的牛排盛在餐盘里,若在高级餐厅,盘子上头还要罩个银罩子,家里就省了,上面罩个豁嘴的饭碗就应付过去了。

关壹红开了一瓶红酒。从不喝酒的老郑,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颜色如血浆一样恐怖的酒(与其叫红酒,不如叫血酒更恰当些)。

当年,关家餐厅一角摆着一只三层的玻璃柜,内有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尤其是一套捷克产的水晶高脚酒杯,那叫一个玲珑剔透。而现在,她只能把红酒倒进两只傻大粗的玻璃杯。轻轻摇晃,闻到的不是红酒的香醇,而是一股隔夜茶的气味——这对玻璃杯是用来泡茶的,对着灯光仔细看看,杯身上的茶垢还没洗干净呢。

算了,将就点吧。别忘了这里是鸡窝!

“太太,”郑二白提醒她,“咱别干买椟还珠的蠢事。酒,才是重要的,至于盛酒的容器,说白了就是容器,就是酒从酒瓶到你嘴里的载体而已。”

关壹红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一小块一小块的切。遗憾的是,这顿补办的生日西餐,仅仅温馨了十分钟不到,两个人就吵开了。

第一个矛盾焦点是餐刀。因为虽然有两柄餐叉,但只有一柄餐刀,关壹红先切牛排,让郑二白仔细看着,呆会儿他再切。可老郑坐不住了,把家里的切菜刀抄了起来。嚓嚓嚓几下,牛排就变成了牛肉丝。

关壹红忍了。

第二个矛盾焦点是牛排。关壹红做的是七分熟,老郑吃不惯,要她以后改做“九九熟”。黄金标了“足赤”,其实含量都是九九。就按这个标准做,百分百达不到,做九十九。

“你以为这是做烤鸭呢?!”

关壹红再忍了。

第三个矛盾焦点是汤。关壹红做了一道奶油豌豆汤,容器是汤盆。可郑二白嫌浅,说是汤盆,不就是汤盘?他拿起汤勺,咕嘟咕嘟舀汤喝。

关壹红纠正他。首先,汤得这么舀,从里往外,不是从外往里,免得汤溅在衣领子上;其次,喝汤的时候,汤勺尽量不要碰着盆沿……

“碰到了又咋样?”郑二白问。

关壹红说:“吃西餐讲究安静。”

郑二白说:“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氛围,图个热闹!我给病家把脉,那才得安静……”

关壹红真的恼了:“郑二白,我说的是吃西餐的规矩,这规矩又不是我订的!你喜欢热闹?那好,我敲给你听!”

她用汤勺敲汤盘,叮叮叮!

老郑回敲,当当当!

叮叮叮!当当当!

当当当!!叮叮叮!

知道的他们在吃西餐,不知道的,还以为唱二人转呢。

关壹红把汤勺扔在地上,随着最后“当!”一声,“汤盆变奏曲”嘎然而止。

“郑二白你无知也就算了,可我教给你,你再这样,就不是无知,而是愚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西餐是西方人发明的,你既然吃西餐,就得遵守人家的规矩……”

老郑回敬:“我自个掏钱买,自个在家里做,自个吃,还得守他们的规矩,这不笑话嘛?”

关壹红反问:“那我问你,中医开方子,为什么非得拿毛笔?就不能用钢笔写吗?”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人家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吃西餐,就得这么吃!”

郑二白不干了,拍着桌子说:“那是人家的老祖宗,又不是咱的老祖宗!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干嘛去抱洋人的大腿?”

关壹红彻底无语。老郑索性拿来一双筷子,慢条斯理地夹牛排(其实吃牛肉丝还是用筷子方便)吃,一边说:“西餐怎么了?西餐也可以改良,中式西餐,拿筷子吃耶。”

“我、不、吃、了!”关壹红掼出四个字,又往**一躺,拿被子捂住头。

郑二白用筷子捞汤里的东西吃,然后端起汤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精光。

之前的大列巴罗宋汤,压根儿没吃;现在这顿牛排,勉强吃到一半就不欢而散。老郑挺郁闷,自己掏了血汗钱买的牛肉,关壹红辛辛苦苦做的牛排,转眼就成了鸡肋,何苦呀这是?可他更憋气,心想我收留你,是要你将来做我媳妇的,你身上那点骄娇二气,得好好治治!

私下里,郑二白跟谢桂枝诉苦。

“啥叫‘驴倒架不倒’?我那口子就是。都这么落魄了,还敢瞧不起我!骨子里那股大小姐的傲劲儿、大户人家的派头,甭提多别扭了!”

谢桂枝劝他:“在她眼里,你就是个把脉开方的。医术再精湛、病家送给你的锦旗匾额再多,在她眼里,你还是个医匠。”

这句话说到老郑的心窝里去了。

“桂枝,你说得太对了!她就是瞧不起中医,这不是崇洋媚外是什么?以后我不能对她这么客气!奶奶的,吃我的、花我的,除了会做两块半生不熟的牛排,什么妻子的义务她都没尽过,还敢对我甩脸子,反了她个!”

郑二白一边说一边捋袖子,好像要打人。“以后我要对她做规矩——想吃西餐,必须拿筷子吃!”

谢桂枝低声问:“老郑,到目前为止,你们俩还没有过那事?”

“哪个事?”郑二白装糊涂。

“还装!”

郑二白朝门口看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口气仍然很硬:“我不看重这个!四十多年我都熬过来了,哼,谁不在乎这个?”

谢桂枝建议:“老郑,你得改变一下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除了问诊切脉,最好会点别的,而且要干出点名堂来,让她刮目相看。”

郑二白点点头,心想,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刨去问诊切脉,我还能干点啥?

没想到,机会真就来了。

此事全拜一人所赐,他就是*。

2

众所周知,*是头号汉奸,在历代汉奸排行榜上,可以与秦桧一较高低。不过当时全面抗战尚未爆发,他的*思想,多少还披着一件华丽的外套。比如他拿中医说事,说“国医贻害国人”,还说日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明治维新。而明治维新的最大亮点就是废除了汉医汉药,全盘西化。所以要向日本学习,废除中医,才算完成革命大业。

在*的摇旗呐喊下,中央卫生委员会在南京召开会议,与会者一百多人,从委员到各地医院的院长、卫生局的局长,清一色是西医出身,大会的经费也由几大西药厂赞助。所以“废止中医”提案被高票通过,随即通电全国:“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则一日不变,卫生行政则一日不得进展”。如此一来,荒唐的提案就变成了“法案”,提交给立法院,一旦获得通过,往后中医不可以刊登广告,不可以在学校授课,众多中医的行医执照到期后不再换发新的,再行医就是非法,要坐牢的。一句话,让中医自生自灭。

郑二白接到电话,立马赶到南京东路的*广东茶楼。平日的同仁聚会,气氛轻松,喝喝铁观音,吃吃叉烧包,今儿气氛不对了,群情激奋,拍桌子骂娘的、暗自流泪的、愤怒控诉的,什么都有。

“这个*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啊?国难当头,东北华北都沦陷了,他不想着抗日,还一门心思拍东洋马屁!”

“他就是想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革新派领袖的形象,跟老蒋争高低!”

“日本人一向奉行拿来主义,谁强大就跟谁学。以前唐朝强大,就学唐朝;后来西洋强大,就学西洋。万一哪天月球强大了,大概就要学月球了,变成一个不毛之地!”

郑二白说:“诸位,咱可不能光在这儿动动嘴皮子,得赶在立法院通过这个荒唐法案之前拿出实际行动来,得快!”

“对!”众人附和。

“我们组成请愿团上南京,找卫生部长薛笃弼,逼他表态!”

“先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进行募捐!”

郑二白第一个说:“我募捐三百元!”

“我也募捐三百元!”

“我募捐两百元!”

郑二白抱着一只纸盒,一圈走下来,盒子里的钱就装满了。

次日下午,江西中路的市卫生局大门前,数百名中医静坐示威,额头扎一条白毛巾,上书四个字“中醫萬歲”。好些中药铺的老板领着伙计们也来助阵,领头的是沪上几大名医,如丁仲英、谢立恒,还有《康健报》的主编陈存仁、《医界春秋》的主编张赞臣,他们都是中医里头的笔杆子,笔锋犀利。郑二白挤在中间,论名医排位,他及不上人家,可嗓门大,底气足,现场被推选为“口号组”的组长,带领大家喊口号。

“*数典忘祖,我们就要打到他!!”

“要是法案真的在立法院获得通过,全国几十万中医没了活路,我们就去广东刨汪家的祖坟!!”

“誓死捍卫中医!!”

“卫生部助纣为虐!我们要去南京,找薛部长对话!!”

“行政院的秘书长褚民谊是*的哈巴狗,我们去南京跟他理论!!”

一位四川口音的老中医,捋着山羊胡,说话声一颤一颤:“诸位,四川乃中药栽培之大省。若中医真的被废除,四川还能种什么?难道去栽罂粟、种*不成?!老朽已给四川省主席刘湘拍了电报,这是他的回电——”

电报交给郑二白,郑二白大声念出来:“废止中医,无异断四川民众之活路。若汪院长一意孤行,四川宁可脱离中央政府,宣布独立!”

大家鼓掌。

“打倒*!”老郑振臂高呼。

“打倒*!!”

“捍卫国医!”老郑喊。

“捍卫国医!!”

现场清一色的大老爷儿们,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分开人丛,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老钟先把她给认了出来。“哎呀!郑太太怎么来了?”

郑二白一看,咦?!果然是关壹红。

“二白啊,”关壹红笑眯眯地说,“听说你在这里静坐示威,还要喊口号,我给你送胖大海来了!”说着递上一个搪瓷的茶缸子。老郑好不感动,揭盖一看,几颗胖大海浸泡在冷水中,一副干瘪、可怜的样子。他诧异地看看关壹红。关壹红低声说:“听说你以后打算对我立规矩,吃西餐必须用筷子,你说我能不激动吗?这一激动就忘了,没拿开水,用冷水直接泡的,你就当橄榄含在嘴里吧。”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郑二白心虚。

“谢小姐是你的抄方先生,也是我的闺蜜喔!”

“我那不是说着玩呢吗?”

“我可没工夫陪你玩!”

夫妻俩嘀嘀咕咕,大家伙莫名其妙。

“我说那个……壹红啊!”

郑二白还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而且当着众人的面,关壹红瞅着他,看他想说什么。老郑俨然一副海派大丈夫的派头,大声道:“我们在这儿静坐示威,刚才局长秘书已经出来了,说局长正在向南京请示呢。所以大家商量好了,局长不出来表态,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守下去!”

关壹红目不转睛盯着郑二白。老郑接着说:“你也别闲着,赶紧回家煮一锅五谷粥,用最大号的锅,放薏米仁、小米、绿豆、红豆还有黑豆,热热乎乎地送过来。确保这里每人有一碗,大伙吃下去润了嗓子攒了力气才可以坚守到晚上,把口号喊得更响亮。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

“是啊!”

“郑太太辛苦你啦!”

眼瞅着关壹红柳眉倒竖,郑二白拼命朝她挤眼睛,灰溜溜地说:“当着大家伙的面,就给我一个面子吧,我的好太太!”

“以后还让我拿筷子吃西餐不?”关壹红质问。郑二白赶紧说:“保证下不为例,不然你拿筷子戳我眼珠子!行了吧?”

关壹红莞尔一笑,装得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低眉顺眼地说:“谨遵夫命。中医兴则家兴,中医衰则家衰,谁让我嫁给一位中医呢?”

众人欢呼鼓掌。挣足了面子,老郑好不得意。老钟大声说:“郑太太说得对!中医兴则家兴、中医衰则家衰!我还要补充一句——中医兴则国兴,中医衰则国衰!拯救中医,就是拯救国家!”

“中医万岁!”老郑振臂高呼。

“中医万岁!!”

现场的气氛high到了极点,好几位老中医都哭了。

3

这几天,每逢出门,谢桂枝就发现一个穿西装戴墨镜和鸭舌帽的男子,始终在尾随。她故意放慢脚步,倏地一个急转身,后面那家伙躲闪不及,只好面对面。

“你干什么?老跟着我!”谢桂枝大声质问,希望引起路人的注意。

“我跟着你?笑话!”对方一副无赖相,“这条马路是你们家挖的?只许你走,别人不可以走吗?”

谢桂枝说:“我知道谁雇的你!回去告诉他——别做梦了,我不会跟他走的。”

私家侦探冷笑一声,“那好,我不跟你兜圈子了,这是唐先生的原话——只要你一天不跟他回家,他就要让你没法安生。现在是口头警告,再往后就雇几个小瘪三,把臭烘烘的大便往你们诊所里扔,看哪个病人还敢踏进你们诊所!”

担心诊所遭殃,谢桂枝只好和盘托出。郑二白皱着眉头想了想,问谢桂枝,你怕不怕他?

谢桂枝能不怕吗?她曾亲眼见他虐待士兵。有个勤务兵,就因为打翻了一盆洗脸水,被他绑起来抽了一百多鞭子,活活给打死了。

“这些个军阀,就知道对自己的同胞凶、对自己的手下横!有本事去打日本人!”老郑气炸了。

“我以前是他纳的妾,后来我觉得害怕,就跑了,分开都七八年了,这里有没有什么说法?……”谢桂枝的意思是,有没有正统的说法,能让她踏实点。

郑二白分析给她听。要按以前,没有一纸休书,你还是他的妾,永远都是。可现在不同了,民国了,按照文明的讲法,他只是你的前夫——从前的丈夫,现在不是了。你不用怕。这里是上海滩,不是他的军营。一个下野的军阀,虎落平阳还被犬欺呢,我看他连虎都算不上!

郑二白越说越来劲儿,咱们来个先礼后兵。你把他约出来,我陪你去!

一场艰难的谈判在德大咖啡馆里进行。甲方郑二白和谢桂枝,乙方唐万年。唐毕竟是个军人,久经沙场,不光杀过人,还打死过老虎。只见他目光如炬,一副再度搏虎的气势。谢桂枝有些心虚,不敢跟他对目光,老郑充硬装愣,眼睛瞪得如铜铃,死死盯住对方,意思就是,老子不怕你!

唐万年开口了,一口东北腔:“你就是那二……二啥?二傻?”

郑二白正色:“敝人郑二白,乃上海滩名医,不是二傻!”

“嗤!”唐万年笑了一声:“那爹娘干嘛给你取名叫‘二’?说明你打小就二,二到现在!”

被他一激,郑二白的“二劲”真就上来了,一把抓起谢桂枝的手,示威似的。立竿见影,唐万年的眼珠子瞪出来了。

“你小子干啥?敢抓我媳妇的手!松开,我叫你松开,听见没?”

“你媳妇?现在都民国了,国民政府规定,一夫一妻……”

“去他娘的规定!”唐万年吼起来,“你出门瞅瞅,纳妾娶小的满大街都是!虽说她以前是小老婆,现在我大房二房全没了,她升级了,打今儿起她就是我老婆,唯一的老婆!”

郑二白早有准备,把手摊开,说:“如今结婚都有证书了。你有吗?拿出来给我看看。”

“俺们那嘎达东北,没这点鸡零狗碎!”唐万年青筋暴跳,“想当初,找媒人、下聘礼、摆酒席,该有的我一样没落下……”

“你们那嘎达是东北,可这里是——上、海、滩!”郑二白特意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很响亮,“文明的地方,讲法制的地方。没有结婚证书,就不算是夫妻。”郑二白扭头问谢桂枝:“你的市民证上是不是写着‘未婚’?”

谢桂枝忙点头。

“唐先生,她单身,您也单身。您可以追求她,她要乐意,可以跟你走;她要不乐意,你这就是骚扰,她可以报警……”

“他娘的!明明是我老婆,我要她回家,怎么变成老子‘追求’她了?追你娘个头!”唐万年拍案大怒。

谈判陷入僵局,乙方要耍横,甲方郑重警告:“唐先生,我告诉你,我在沪南警察局当过法医,从局长到侦缉队我都认识,他们都是我朋友、我兄弟!你再派人跟踪她,或对我的诊所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一个电话就叫你尝尝坐牢的滋味,你信不?”

“信,我信!”唐万年狞笑起来,“老子早就不是司令了,现在就一个寓公。别说警察,连一个小中医都敢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唐万年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忽然一脸八卦地问,“哎,我说,你跟她是不是睡过?”

甲方二人面面相觑。没等谢桂枝分辩,郑二白拉了她一把,把胸脯一挺,很负责地说:“我们是睡过。”

唐万年眯起眼:“小子,敢睡我女人?”

“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独立的女性。”老郑给他纠正。“他说得对!”谢桂枝也鼓起勇气说,“我跟谁好,你管不着!”

“一对奸夫**妇,还敢跟老子叫板?!”唐万年突然把手枪给掏了出来。也是一支勃朗宁,比关家那把稍大点。

“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当回武松了!”

这天的咖啡馆里,离这边“谈判桌”不远,坐着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穿着西装,操着一口日语。这三位刚从德国陆军学校学成回国,被分派到虹口的海军陆战队(日本士兵的军事素质普遍高于中国军队,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能在德国呆久了的缘故,三人没有去日式酒馆,而是选择了西式咖啡馆。上海滩几家著名的西式糕饼屋里,“凯司令”的水果蛋糕、“老大昌”的蝴蝶酥、自制酸奶,还有“德大”的奶油蛋糕,都是鼎鼎大名的。三人里,有个叫武田的家伙正好过生日,服务生端着一只插了蜡烛、裱着“生日快乐”日文的樱桃蛋糕,从后面走过来。

郑二白不止一次被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头一回在阵地上,被几条步枪;后一次在诊所里,被关壹红那支小勃朗宁,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老郑暗暗琢磨,一个下野的军阀,把佩枪留作纪念,挺正常的,可枪里有没有子弹呢?会不会是一支空枪?正想着,“咔!”的一声,唐万年把子弹顶上了膛。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郑二白开始哆嗦,心里直骂:打倒军阀!打倒军阀!一边的谢桂枝急中生智,趁那服务生经过之际,突然抓住他托蛋糕的手往外一推,蛋糕不偏不倚拍在唐万年脸上,老唐捂住脸嚎叫起来。

“快跑!”

谢桂枝拉起郑二白,夺路而逃。

唐万年满脸奶油,视线模糊,但他不愧是军人出身,保持着镇定,将枪口移动,对准两人逃跑的方向,“砰砰”连开两枪。弹无虚发,一颗子弹击碎了玻璃橱窗,另一颗击中了目标——那位过生日的武田君,腹部中弹,仰面栽倒。另二位也不是吃素的,一边掏出俗称“王八盒子”的南部十四式手枪,一边跪在地上,以己方的餐桌为掩护,向着子弹射来的方向还击。

砰!

砰砰!!

砰砰砰!!!

客人和服务生连同厨房里的西点师都往门外涌,南京东路这一片顿时大乱。远处响起了警笛声,实枪荷弹的巡捕们闻声赶来。唐万年不光带了枪,还带了备用弹夹。趁他猫在火车座后换弹夹,俩日本人无心恋战,一个背起负伤的同伴,一个持枪断后,从咖啡馆里逃了出来。

环顾空无一人的咖啡馆,杀红了眼的唐万年仰天狂笑:“奸夫**妇,敢跟老子叫板,死路一条!哈哈哈哈哈……”殊不知咖啡馆已经被巡捕房给包围了。

再说那对逃跑的“奸夫**妇”从南京路一直跑到山西路,钻进一条小弄堂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嘘嘘直喘。

谢桂枝说:“他开枪了!”

郑二白说:“我听见了!”

“打中你没有?”谢桂枝伸手在他身上一通**。老郑喘息地说:“没……没打中!你咋样?打中你没?”他也伸出手,往谢桂枝身上一通**。“我没事!”谢桂枝说。

郑二白还不放心,特意蹲下身,往她大腿摸,小腿上也摸,嘴里还问呢:“确定吗?”

“别摸了,我怕痒!”谢桂枝咯咯咯笑起来。

郑二白说:“你还笑!刚才差点没命!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身上有枪?”

谢桂枝说:“我哪儿知道啊!”

“他一个退伍的司令,以前掌握着上万条枪呢,就不能带一支来上海滩吗?”

就在这时候,弄堂拐角处伸出一个脑袋,窥探着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菜头。她去虹口的三角地菜场进了点菜,挑着扁担,穿小弄堂想抄近路返回南市,没想到撞上他们了。从菜头的视角望过去,就见二人似打情骂俏,又似窃窃私语,具体说的啥听不清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一他来找我们报复可咋办!”谢桂枝担心。

郑二白说:“枪声一响,巡捕房马上来,肯定枪没收、人拘押。他现在没队伍了,等于没了牙齿的老虎,也就凭着虎威吓唬吓唬人,掀不起三尺浪……”

谢桂枝盯着郑二白看:“老郑,我发现你胆子大多了!”

“哦?”

“以前你讨厌抛头露面。现在敢出来混了,连军阀都不怕,口才越来越好了!”

老郑得意:“都说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果不其然哪!”

偷窥的菜头一点一点缩了回去。

4

选择题:世上何物速度最快?

a,火车;b,子弹;c,八卦

答案:c

外滩里十八号的灶披间,既是烧饭烧菜的基地,也是“八卦传播中心”。这不?两个男人一对,三个女人一组,有的表情夸张,有的指手画脚。还分为a区和b区呢——

a区是毛跑跑和菜根。

“郑医生摸她?别瞎讲!”

“我老婆亲眼看见的。”

“真摸呀?”

“摸就是摸,还有真摸、假摸?”

“摸哪儿?”

“别提了!先摸脸蛋,然后摸胸脯、摸奶子,再蹲下来,摸大腿,摸大腿中间……那手插进裤裆里就出不来了呀,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咬住了……”

听得毛跑跑的口水快下来了。

b区里是万太太和房东马太太。

“看得真真的,两个人还搂着亲嘴呢!”

“喔唷!”

“光亲嘴就亲了好几分钟。”

“啧啧啧!”

a区和b区的边上,又开出一片更大的c区来,三个人——仲自清和万先生、肖嘻嘻。就听仲自清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不能全怪老郑。”

“那为啥?”万先生问。

“人家是中医,天天跟鹿茸啊,虎骨酒啊,羊鞭牛鞭这些药材打交道,别说吃,熏也把他熏倒了,再加上公鸡蛋助威,那方面的需求能跟常人比吗?那发作起来,比天火烧还要厉害,十八号的房顶都要被烧穿了!”

肖嘻嘻只听不说,始终笑嘻嘻的。关壹红端着锅子和淘箩,准备下楼淘米烧饭,就听灶披间里“嗡嗡嗡”全是说话声,好似开了茶馆。仔细一听,说的居然是自己!

“其实呀,最受伤害的还是郑太太……”这是万先生在说。听到这句话,关壹红的脸色稍显好转,就听万先生接着说:“平日里再怎么颠来倒去,就是不能满足男人,结果跑到外边搞花样……”

愤怒,在关壹红脸上郁积。就听b区的马太太还在说:“我看郑太太就是傻!这种男人还做牛排给他吃!那么多牛肉吃下去,还不变得跟头蛮牛一样?这不是助纣为虐吗?!像这种男人,就应该天天水煮青菜、水煮萝卜,再多炒点水芹菜,给他降降火气……”

“当啷!”一声,锅子从楼梯上扔下来,紧跟着淘箩滚下来,众人惊视。

这件事是捂不住了,万太太把关壹红拽到自己家里,让菜头也来,当着关壹红的面,要菜头说清楚,到底看清楚没?会不会认错人?菜头赌咒发誓,自己和郑医生、谢小姐天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看错呢?最后她说:“我郭菜头什么眼神?别说大白天,就是半夜三更,跑到地里,我照样能分清楚鸡毛菜和小青菜!”

“郑太太,你有没有听说过‘写字间恋情’?”马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她现在是“八卦传播中心”的副主任(主任一职空缺),对房客们那点八卦,本着白了往灰了描、灰了往黑了描的原则,忙前忙后,堪比劳模。

啥叫“写字间恋情”?大家听到了新名词。

“就是男人女人在同一个单位,从事同一种工作,两个人擦出火花的几率比相亲要高出好几倍呢!你先生和谢小姐天天泡在一间诊所里,不就等于一个写字间?”

眼瞅关壹红眼里冒火星,万太太不像马太太,希望事儿越闹大越好,她好心劝:“话又说回来,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怕你们笑话,我男人也是……”

菜头惊讶道:“万先生不是挺老实的一个人吗?”

“那是装的,男人都爱装!”万太太难得诉开了苦,“在大世界,我们边上有一个杂耍班,里面有个小安徽,顶碗的,两人一直眉来眼去。只要我没看见,就说上几句悄悄话……哼,要不是我时时刻刻跟防贼似的防着,早就跟郑先生和谢小姐一样,钻弄堂里去亲嘴了!”

回到家里,关壹红端坐着像一尊观音菩萨。郑二白更像被告席里的被告,受着审呢。

关壹红慢条斯理道:“郑二白,你不是推崇中餐、反对西餐吗?我想吃西餐,你不让我上西餐馆,还非要逼着我拿筷子吃西餐,你可真爱国啊!可一转眼,你就背着我,带着谢小姐跑到西餐馆去了。你什么意思?”

“太太,那是咖啡馆,不是西菜馆。”郑二白纠正。

关壹红眉毛一挑说:“德大既是咖啡馆也是西菜馆,前身就是卖牛肉的肉庄,难道你不晓得吗?!”

“晓得,晓得!”郑二白又说,“可我们不是奔着西餐去的,是去谈判的。”

他抓起一张报纸:“你没看报吗?上面都写了,‘德大西菜馆喋血事件’。”

关壹红反问:“报上写你郑二白的名字了吗?写她谢桂枝的名字了吗?”

“那是记者不了解情况……”

“好,看来你承认了,你们俩手拉手……”

郑二白苦逼地说:“那……那不是为了逃命嘛!”

“逃命非得手拉手吗?两个人分开,逃起来不是更快吗!”

老郑汗颜道:“当时只顾了逃命,没想那么多。”

“逃命还不忘拉手,平时我没给你们机会是吧?”

郑二白严肃起来:“有两点我必须阐明——第一,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是千金大小姐,别把自己弄得跟石库门里的小市民一样没出息,把嚼舌根子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

他越说越气,扭头对着窗户外边骂:“那群老娘儿们,嘴里的八卦就跟炒菜时要撒的盐一样,不撒就要翘辫子的!”

关壹红莞尔一笑:“你错了,我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可那是从前,我现在就是石库门的小市民,茶余饭后,嚼嚼舌根子,其乐无穷耶。”

“你这叫自甘堕落!”

“我早堕落了。我关壹红凤凰掉进鸡窝里,早就是一只鸡了……”关壹红赶紧“呸!”了一口,“我不是鸡!”

郑二白继续道:“第二,退一万步,不管是万太太还是郭菜头,她们骂自个的老公,什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有骂错,她们为自己的丈夫奉献了一切,她们可以骂、有权骂,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至于为什么,就不用我说明了吧?”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冷笑。

哼哼哼!

哼哼哼哼!

“郑二白,绕了半天,终于奔主题了。我也跟你阐明两点——第一,我关壹红至今还是黄花闺女,没让男人碰过,我挺自豪;第二,我今年二十四岁,等我三十四岁、四十四岁、五十四岁的时候,依然是这样。我发誓,就不让你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二白并不恼,反而笑道:“太太,你真到了五十四岁,*了,*都没了,就是哭着喊着求我要我碰你,我还懒得理你呢!整个一女性生理盲,好好读点书吧!”

两人虎视眈眈,彼此又一阵冷笑。

“八卦传播中心”又不是便利店,年中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八卦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可谢桂枝顶不住了,谣言是把刀,她受伤了,伤得不轻,只好离开了诊所。

5

那时代,旧上海的香烟公司有十几家,香烟牌子更是多达数十个,光是大陆烟草公司所在的东百老汇路,马路斜对面就是生产飞马牌、双喜牌卷烟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工厂所在的杨树浦,不远就是生产红三星、蓝三星牌卷烟的三星烟公司。此外,还有华成烟草公司的美丽牌、金鼠牌卷烟;福新烟草公司的金字塔牌、福尔摩斯牌卷烟;德隆烟厂的农夫牌、保险牌卷烟;启东烟草公司的哈德门、红锡包……高中低档一应俱全,竞争不是激烈而是惨烈。

大陆烟草公司的陆书寒愁啊,联想到最近时局不稳,传闻说中日迟早要爆发第二次淞沪战争。就在几天前,三名日本军人在公共租界的德大西菜社里遭一名下野军阀的枪击,一人重伤。该军阀曾是冯玉祥的部下,估摸是看到日本军人耀武扬威,又想到华北沦陷,不禁怒火中烧,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拔枪就射。

陆书寒打算把几个滞销的香烟牌子撤掉,另推一个新的香烟牌子。他冥思苦想了数日,一日在街上,看见一家面馆里正在煮刀削面,煮面师傅的刀片上下翻飞,唰唰唰,面团化作一片片飞进大锅里,那叫一个出神入化。忽然间,一个创意冒着火星就蹦了出来——

大刀牌香烟!

对嘞,就叫大刀牌!!

香烟壳子上不能光有一把大刀呀,得有人使。

历史上,哪把大刀最大名鼎鼎?

这还用问吗?关羽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呀!

香烟壳子的一面,就印关云长,一手拄着大刀,一手捻着长髯,面如重枣,不怒自威。另一面印谁呢?周仓?关兴?要不印个刘备?不行不行!必须是现代人,而且是美女。一面是古代英雄,一面是当代美女。美女加英雄,古今通吃,老少咸宜。

对了,美女最好也姓关,号称是关氏家族的后人,反正五百年前是一家,名正言顺。

姓关的美女……有吗?

陆书寒使劲在额头拍了一巴掌,我这不是骑驴找驴吗?没有比关壹红更合适的人选了!陆书寒买了礼物,上外滩里十八号去了。关壹红一听当然乐意,不过她也说了,这事得跟我男人商量一下。

所谓“商量”,对她来说就是走走过场,再好的事也不要当面答应下来,得摆摆谱儿。可没想到,郑二白一听媳妇要上香烟牌子,不白上,还有酬金,嘿嘿一笑,问媳妇,“同意”和“反对”的英语咋说?关壹红告诉他,同意yes,反对no。郑二白犹如醍醐灌顶,你还别说,外国人讲外国话还真有道理:同意就噎死,反对就闹。

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郑二白很明确:闹!

以前你是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出风头的机会还少吗?现在既然做了郑太太,就安安心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或者说,你在家里享福,我在外面打拼,我不要你去做什么香烟牌子女郎,那不是正经女人做的。

关壹红岂能答应,两人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又扯上了谢桂枝,原来老郑对谢桂枝的离去耿耿于怀,觉得媳妇难辞其咎。吵到最后郑二白急了,一拍桌子说,我再说一遍,闹!姓陆的敢用你,我就去告他拐骗良家妇女!

关壹红也急了,骂郑二白,你这号男人真没出息!老婆有出息,你还要阻拦!

“你那不叫‘出息’,叫出墙——红杏出墙!”老郑拔高了声音。

“就算我红杏出墙,也是因为你们家墙头太矮了!”关壹红越说越气。

你们家根本没墙!

这场争吵,被楼下的仲自清一字不落全听见了,他一边听一边构思《外滩里弄堂志》的小标题:《门不当、户不对的老夫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