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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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三章:春雷行动

1

要说这读书人,最大的特点莫过于执着。仲自清就跟这层天花板“杠”上了。其实老仲是十八号里资历最老的房客,早在郑二白搬来之前,这里住的是一对河南路第一国小的教员夫妇,丈夫教语文,妻子教算术。仲自清一次无意中发现天花板开裂,进而发现是楼板有了缝隙,觉得天赐良机,就开始窥探。能偷窥则偷窥,不能偷窥就偷听。没想到这对教员夫妇实在闷得不行,基本无*,他兴味索然,就拿桐油石灰把缝隙给填上了。

现在,执着的仲自清凿子把硬结的桐油石灰一点一点抠了出来,还把楼板的缝隙给抠大了,插入一支牙刷,刷毛全部磨平,绑了一面小镜子,变成了一只“仲氏探头”,用它来偷窥老郑家。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郑睡的不是床,而是地板。难怪咧!天天晚上静悄悄,还什么“小别胜新婚”,压根儿就没有身体接触!

无风不起浪,可一旦真的无风,却能掀起三尺浪来的,非人的嘴皮子莫属。不出三天,十八号里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呢?”

“这年头,啥事没有可能?”

“奇了怪了!人家夫妻躺**还是躺地上,他怎么会知道,莫非他有特异功能?”

“前两天不是闹上吊吗?兴许这么一吊,开了‘天眼’,隔着楼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倒说说,人家夫妻是小别胜新婚,他们为什么要分开睡?”

一直没插话的马太太扮起了“妇科专家”。“这还用问嘛!这位关家大小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个‘石女’。”

“石女?”

“什么叫石女?”

所谓石女,就是先天性的*闭合,男人再猴急也没用,进不去啊!

弄堂里那点八卦,虽然是七八十年前,那传播速度绝不亚于今天的微信朋友圈。尤其沾上了“性”,那更是插上了翅膀。

弄堂里五十七号,一个叫肖嘻嘻的“白相人”(青帮中人)来找郑二白看病,他跟老郑关系不错,告诉郑二白,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出了“石女版”,还有更离谱的“太监版”和“相公版”。前者说老郑是太监之身,后者说关壹红是男扮女装,其实是个相公、屁精是也。气得郑二白抓起一方砚台摔在地上,墨汁四溅。

就在郑二白抓狂的时候,关壹红在家里擦皮鞋,二十多双鞋齐刷刷地排开,倒也壮观。她的狗狗对着地板一直在叫。她拢目一看,貌似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下面“长”了出来,没等她看清楚,那东西又缩了回去,还是“自动”的。

等老郑回家,关壹红就跟他说了。俩人趴在地板上一研究,发现这个窟窿已经被堵上了,封堵窟窿的是一团破棉絮,颜色与地板相差无几,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是从下面堵上的。关壹红问他:“楼下住的是谁?”

“老仲,办报的,就那《中央周报》。”

“亭子间不也是他的吗?”

“那是他的编辑部,加排版间。”

郑二白忽然明白了,我跟你没睡一张床,结果弄堂里冒出来一大堆流言蜚语,版本就有好几个!什么太监版、石女版、相公版……闹了半天,是这老东西在作祟!这个一身酸臭的老夫子!伪君子!屑小之徒!

关壹红只是冷笑。“拜托你,以后少在我跟前夸你这些邻居!说我们‘上只角’的有钱人道貌岸然,骨子里不是勾心斗角就是落井下石。对,你们‘下只角’的穷人多淳朴啊!多善良啊!多实在啊!地板上都能凿窟窿。还好这是木头房子,要是石头的,没准儿他能把这儿当成龙门石窟,硬凿出尊佛像来!”

郑二白气不过,打算下楼跟仲自清理论,被关壹红拦住。“你哇啦哇啦一吵,咱俩的秘密不就公开了?现在只是道听途说,谣言满天飞,大家将信将疑。你一吵,就等于承认!”

“那咱们就只好忍了?”老郑愤懑。关壹红微微一笑。“对付这种酸文人,就得用更酸的法子。别忘了,居高临下,优势在我们手里。”

凤凰落进鸡窝里,是个悲剧,可一旦她不把自己当凤凰,真把自己当成一只鸡了,那就成了励志剧。仲自清一介老书生,哪里是一只年轻气盛的母鸡的对手!

次日,忙完上午的报纸编辑,仲自清离开亭子间,回到家里,准备午饭。老仲对吃不怎么讲究,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热气腾腾的泡饭一碗、霉香四方乳腐一块、醉鸡、醉麸各一碟,切成四瓣的松花蛋一只,蛋白质和豆制品都有了。早晨吃剩的半根油条用剪刀剪开来,撕几片紫菜,放一撮虾皮,开水一冲,淋上点鲜酱油再滴几滴芝麻油,一碗色香味俱佳的汤就搞定了。

泡饭的热气把镜片给模糊了,仲自清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然后抄起筷子,美美地开动了。丝毫未注意,天花板上那团封堵窟窿眼的棉絮,被一点一点往下推,飘落下来,掉在身后,他浑然不觉。

一板之隔的楼上,关壹红换上旗袍、丝袜,化了妆,精心挑选了一双厚底鞋,然后打开唱机,移动唱针,跟着节拍跳起舞来。

春风她吻上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虽说是春眠不觉晓

只有那偷懒的人儿才高眠

……

音乐是小清新,跳的却是孔武有力的踢踏舞,厚重的鞋跟与地板“亲密接触”。咚咚嚓!咚咚嚓!楼下的仲自清正吃着,一阵密集的舞步透过天花板悉数“砸”在他头顶上,恰似天雷滚滚,又如山炮隆隆。他赶紧戴上眼镜,抬头一看,眼瞅着一撮灰尘从天而降,像撒胡椒粉一样均匀“遍洒”。碗里、醉鸡、松花蛋,无一幸免。眼见又一撮灰尘飘落,他赶紧用席罩把饭菜罩上,一边扯开嗓子叫:“哎,楼上!怎么搞的?”

仲自清气呼呼上楼,敲开老郑家的门,把洒了“胡椒面”的一碗泡饭给关壹红看。

“郑太太,我楼下正吃着饭呢,你在楼上跳什么舞啊?”

关壹红故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呀?”

“灰尘!掉下来的!”

“咦?这就怪了!好好的地板,灰尘怎么会往下掉?莫非有缝儿?还是有窟窿眼?”

仲自清语塞了,推了推眼镜。“哎,也是啊,大概是我……”

“看错了!”关壹红替他道。

“对对对,看错了,谁让我近视?不好意思!”仲自清悻悻而去。

关壹红接着跳。

春风她吻上我的脸……蓬嚓嚓!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蓬嚓嚓!

虽说是春光无限好……蓬嚓嚓!

只怕那春光老去在眼前……蓬嚓嚓!

仲自清只好把饭菜端到亭子间去吃。

关壹红这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可郑二白不干。

对一个男人来说,被人骂是太监,是莫大的侮辱,士可杀不可辱!

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信以为真了。

方浜路开诊所的郑二白,居然是太监之身,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了!

一传十,十传百,诊所的病家骤减,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相干,毕竟老郑看的不是男性专科,可病家们的心理就是——连你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给我们看病?拉倒吧!

郑二白恳求关壹红,你必须配合我,咱俩演出戏,告诉大家伙,郑某人不是太监,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是个性欲旺盛的男人。

声明,只是演戏,不是来真的。

晚上造出点动静来不就行了?又不是让大家来围观!

关壹红答应了。不过,她也跟郑二白实话实说,那种“动静”该怎么个“造法”?我弄不来。

什么什么?你跟秦克……你们俩……没有……那个?

关壹红脸胀得象一块红布,点了点头。

“我跟他也就是搂搂……亲亲……抱抱……kiss。”

老郑不懂“kiss”为何物,关壹红只好把话挑明:“就是亲嘴。”

郑二白的眼珠子慢慢鼓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

“你的意思是……至今……你还是……黄花……大姑娘?”

yes。

郑二白僵在那儿。僵住的是躯壳,灵魂飞上了九霄——他感觉自己在飞奔,在金灿灿的、开满了油菜花的田野里飞奔,脚下踩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云彩。

他奔进一座教堂,天主教堂还是基督教堂,他也分不清,反正就是教堂。用力推开教堂大门的时候,扑啦啦!一群白鸽飞出来,就像吴宇森的电影。他奔向十字架,匍匐在圣坛前,挥舞双臂,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膛里直接蹦出来的——这才叫发自肺腑。

“噢!

“上帝啊!上帝啊……

“我赞美你!

“赞…………美…………你……………………”

最后三个字飘出了教堂的穹顶,飘向空中,飘向无垠的宇宙,消失在银河系的黑洞里。

“喂,喂,你没事吧?”

郑二白的灵魂从田野里、教堂里溜走,钻回了躯壳。他呢喃地说:“太意外了,我还以为搞艺术的都是流氓呢,早把你的身子给占了。”

关壹红正色道:“郑二白,我一直拿你当正人君子,没想到你这人心理这么阴暗!我是黄花闺女,你是不是挺失望?”

郑二白蹦了起来,“哪能呢?这当然是好事、喜讯、特大喜讯!”

“喜讯?”

“任何一个丈夫都希望自个的媳妇是一张白纸,俺也不例外。”

“我懂了,处女情结,是吧?”关壹红冷脸。

郑二白嘿嘿笑了两声。

“行,你就希望吧、想象吧,反正本姑娘不是给你准备的,想也白搭!”关壹红哼了一声。

“给不给没关系,只要秦克……嘿嘿嘿,他已经没机会了。”郑二白仰天大笑。

2

夜深人静的弄堂里,忽然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先是男人一声“嗷!”一声嚎,然后女人“呀!”一声叫。再后就此起彼伏了。

“嗷——呀——嗷——呀——嗷——呀——

“嗷嗷——呀呀”

十八号里的人,有的在躺被窝里睁开眼睛,有的脑袋离开枕头竖起了耳朵,就连正在屋顶瓦片上巡夜的大花猫都警惕起来,抖了抖一身的毛。

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二楼前厢房——老郑家。

黑暗中,郑二白和关壹红都没睡,盘腿坐在地铺上,打坐一样,面对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练瑜伽呢。

关壹红又“呀!”了一嗓子,老郑忽然停了,不“嗷”了。他说:“这种事中间要休息的,不能一直嗷下去,人家会起疑心的。”

关壹红想想也是,演话剧,不都有中场休息?郑二白起身去倒水,喝口水,润润嗓子。

关壹红有点疑惑地看看他,“你肯定吗?那种动静,就是这样的?”

“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你没有经验?”

“什么经验?”

“废话,当然是那种经验!”

郑二白当然有——他有好几本**秘籍,宋版的、明版的、清版的,还带插图呢。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没啥实战经验。关壹红蓦然想到一条——天哪,他不会是童男吧?

郑二白,四十多岁的老处男!哈哈哈哈……

关壹红笑痛了肚子,笑出了眼泪。郑二白是又羞又恼,自己的确还是个童男子,有啥办法?既不去嫖,也没订过婚,除了自撸一把,还真没那“渠道”。

那你说该咋叫唤?

一个二十多岁黄花大姑娘,一个四十多岁老处男,居然在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上卡住了。哪儿像现在?十几岁的初中生跟人借了身份证就出去开房了,甚至有的家长,孩子的高考志愿还没填,就面临要不要当爷爷奶奶的人生巨题。

书中自有黄金屋。郑二白开了灯,找出一本线装书,稀里哗啦一通翻。可这是书,又不是唱片,怎么叫唤的,它既没写,更没法教。

找个有经验的问问!

郑二白马上想到一个人——整个外滩里,甚至整条方浜路,没有比她更有经验的了,就是林妹妹。但这一来,他们夫妻没有*这个秘密就暴露了,还得请她保密。老郑忐忑不安。林妹妹虽是江南妹子,却有着北方女人的豪爽,一拍桌子说:“郑医生,你算找对人了。今天晚上,我吃饱了饭,等夜深人静,溜你家去。我要扯开嗓子,叫它个天翻地覆、叫它个人仰马翻!”

“对了,”她想起一件事,“你太太不会不欢迎我吧?”

郑二白苦笑。“看你说的。你这不光是在帮我的忙,也是在帮她的忙,她谢你还来不及呢!本来她跟我一块来的,前两天不是闹了点不愉快吗?怕你那个……”

“郑医生,我这人从来不记仇。只要她以后尊重我,别开口不要脸闭口不要脸的……”

“你放心,保证不会了!”郑二白压低声音又道,“其实退一步想,她以前过的啥日子?现在过的又是啥日子?落差这么大,能不憋屈、能不难受吗?逮谁都想吵一架,并非针对你。”

“理解,理解!老郑你放心,我再也不会骂她什么‘凤凰掉鸡窝里’了。我跟她是半斤八两。我是野鸡,她是母鸡……”话音刚落,林妹妹自己就笑喷了。

郑二白下楼,告诉期盼已久的关壹红:“今儿晚上,春雷行动!”

夜里九点半,十八号里家家户户,差不多都熄灯上床的时候,一条黑影,溜进了郑二白的家。一进门,郑二白就端上一杯人参茶,里头加了胖大海。

“唷,郑医生,干嘛这么客气?我这儿还没开嗓子呢,你连补品都准备好了!”

关壹红端上一碗莲心银耳羹,笑着说:“林妹妹,以前的事,别放在心上。”

“得得得,别说了,都是自己人,牙齿还咬嘴唇呢!”

林妹妹四顾一番,吩咐郑二白:“把窗户打开。”

郑二白把窗户开了条缝。

“开大点。”

郑二白开得稍微大点。

“再大点!”

郑二白开了四分之一。

林妹妹真给他气乐了。“你们家窗户是不是纸糊的?开大点就会掉下去!”

关壹红把窗户开到九十度,然后把窗帘拉上。

林妹妹围着那张床转了半圈,让俩人站在床尾,一个这边,一个那边,吩咐:“等会儿别闲着,给我摇床,使劲摇!”

“摇床干嘛?”郑二白就问。

林妹妹叹了口气:“我说你们俩……怎么会做夫妻的?简直一对白痴!”

关壹红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骂“白痴”,心里不痛快,脸上还得笑。

林妹妹又说:“不过也对,龙配龙凤配凤,乌龟王八是一对。你们俩——绝配!”

这话老郑爱听,咧开嘴就笑。被关壹红往腰眼里捣了一拳。

熄灯了。五分钟后,夜深人静的弄堂里,一个女人的*声炸响了。

“哎哟!……”

石破天惊。

3

最近这一阵,笔者登陆网站,因为安装了瑞星杀毒软件,所以浏览器默认为瑞星。就在瑞星浏览器首页,左右各有一个小广告,图片里有一个欲仙欲死的女人,下面一行字:“男人**三十分钟不泄的秘密!”移动鼠标手,可以将它关闭,但要是不小心点错了,就会进入它的网站,那可是另一番天地了,这个咱就不作详叙了。

昨晚的“春雷行动”,三个人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时间。反正林妹妹嗓音嘶哑再也喊不动,夫妇俩手臂酸胀再也摇不动,床脚差一点被摇下来为止。

其实不管七十年前,还是今天,人的本能、人的欲望、人所祈求的,这些东西都没怎么变,变来变去的只是它的包装而已。

“春雷行动”结束后的第一个早晨,郑二白下楼盥洗,发现灶披间里,众邻居瞧他的眼神明显有了改变。以前是斜的,尽量用一只眼睛看他,好像都是独眼龙。现在改用两只眼睛了,而且是自下而上,好像一夜之间老郑变成了身高二米二六的姚明。

盥洗完毕,郑二白开始煮早点:桂花酒酿水脯蛋,把两条浸了一夜的宁波年糕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切成一片一片,放进锅里。

毛跑跑,万先生,菜根,仲自清等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凑了过来,没等他们开口,郑二白就先发制人:“你们要想问昨晚的事,本人无可奉告。我只是做了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应该做的,应该做的!”万先生连声附和。

菜根问:“老郑,你是不是给自己开了什么药?”

“要不怎么会判若两人?”仲自清接过话茬。

郑二白看看左右,一脸的神秘。“哥几个,真想知道?”

见大伙拼命点头,他接着说:“都是邻居,换了别人,打死我也不会说!”

几个人都竖起耳朵,越凑越近,恨不得来个脸贴脸。

“我的秘方不复杂,就仨字——公、鸡、蛋。”

“公鸡蛋??”

“开玩笑!公鸡哪儿来的蛋呢?”仲自清喝道。

郑二白就给他们科普了一下。“别小看这颗硬邦邦的蛋,可是一味滋阴壮阳的绝世好药!每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这么一颗蛋……”

郑二白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言下之意,都在这儿呢!

大家齐刷刷盯住他的肚子。

“春雷行动”一结束,“公鸡大作战”就拉开了序幕。

所谓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郑二白压着嗓子道出的秘密,不出一天就成了外滩里的头条——壮阳神物哪里找?公鸡蛋里有乾坤。这些弄堂里的男人们,一个个磨刀霍霍,准备跟公鸡大战一场。

三官堂桥有个活禽市场,那里东西多,便宜。这两天毛跑跑没心思拉人了,改拉鸡了。就连上午炸油条下午卖葱油饼的菜根,也做起了活鸡生意,两人一个跑路,一个销售,俨然成了鸡贩子。稍加点钱,转销给众人。其实这是划算的。要不你试试——手里拎只活鸡,从普陀的三官堂桥一直走到南市的方浜路。万一鸡在半道上挣脱,那可就热闹了,马路上就要上演周扒皮追鸡的闹剧了。

众人皆醉我独醒。望着这群“公鸡控”,仲自清撇着嘴冷笑。

“我看哪,你们都有病!什么病?盲目病!没听老郑说吗?至少三百只大公鸡里才能觅到一颗公鸡蛋。听清楚,还是‘至少’。就你们这样一窝蜂,打中的概率比买彩票还要低!”

他又数落起毛跑跑来:“跑跑,人家万先生、菜根、还有老管,都是有老婆的,需要公鸡蛋,情有可原。你光棍一条,吃那玩意儿干嘛?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毛跑跑不服气。“仲先生,您写字的,动的是脑力活;我拉洋车的,干的是体力活。我需要跟公鸡一样结实,跑得快!”

话音刚落,一只大公鸡扑啦啦飞起来,从众人头顶掠过。

“哎唷!”大家齐声惊呼,“谁的鸡?”

毛跑跑往黄包车座上一看,大叫一声“我的鸡!”估计是大公鸡头一回坐黄包车,不舒服,抽冷子挣脱了束缚,连飞带扑跑出去很远。毛跑跑拔腿就追,“我的鸡……”叫声随人远去。

4

凤凰掉进鸡窝,有的凤凰从此一蹶不振,在众鸡的嘲讽声中,苟延残喘,落寞死去。可也有的凤凰,凭着超强的适应能力,不出俩月就已铅华褪尽,变成一只地地道道的母鸡了(而且是芦花鸡)。关壹红就属于后者。别的不说,就十八号那条狭窄的楼梯,头一次爬,关壹红是战战兢兢,到第二个月就健步如飞,到了第三个月,上下楼的脚步已经踩出了舞步的节奏。

这一早,她登登登下楼来,把脸盆往水斗边沿一放,拿出牙刷,沾点牙粉,开始刷牙,一边刷,将右脚提起,让左脚独立。

马太太在边上问:“郑太太,刷牙还要练金鸡独立?”

关壹红不慌不忙道:“马太太,你知道人的脚上有几条重要的经络通过吗?”

“几条呢?”马太太反问。

“六条。每天只要用刷牙的时间,做二分钟金鸡独立,把人的气血收于肝经的太冲穴,肾经的涌泉穴,脾经的太白穴,不光对高血压,糖尿病,颈腰椎病都有疗效,还能预防老年痴呆呢。”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有个人,她很看不惯,就是住弄堂里二十五号的肖嘻嘻。单身男一枚,剃个光头,穿件黑色香云衫,成天手里提个鸟笼,串东家,走西家。坐毛跑跑的黄包车,从来不付一角钱;下午到菜根的摊位前,拿个葱油饼吃吃,拿个、油墩子吃吃,一个子儿不讨,菜根和菜头还冲他笑脸相迎。瞧他那副德行,不就是个混混吗?

郑二白告诉她,肖嘻嘻是混混不假,可是个“有执照”的混混,人家乃青帮中人。

青帮讲究辈分,分前、后、续各二十四代。其中的前二十四代里,最后四代依次为“大、通、悟、觉”。杜月笙拜“套签子”福生为老头子,福生是“通”字辈,杜月笙就是“悟”字辈。肖嘻嘻也是福生的门生,所以他跟杜月笙同为青帮里的第二十三字辈。就靠着这块牌子,他在面粉交易所里当了个挂名的理事,有分红拿,所以吃穿不愁。白天在“大壶春”里“皮包水”,晚上在“逍遥池”里“水*”。

所谓“皮包水”,就是那小笼包、生煎、锅贴,外面皮儿,里头一包汤;所谓“水*”,就是人泡在澡堂子里。白天吃吃喝喝,晚上洗个足浴再泡个热水澡,然后睡觉,悠哉游哉。

不过这人骨子里还是挺善良的,一不凶,二不贪,兜里有俩钱就满足了。

“还不贪?天天白吃白拿!”关壹红说。

郑二白摇摇头。“这你就不懂了!那是毛跑跑、菜头菜根他们心甘情愿的。万一摊上什么事,与其求爷爷告奶奶,没准人家一句话就能搞定。象万先生万太太,在‘大世界’里经常被人欺负,后来肖嘻嘻就出面了,说万先生是他朋友,在大世界里晃的那些个小混混,一听有青帮里悟字辈的人罩着,谁还敢造次?现在万先生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每月的包银分文不少,再也没拖欠。还有林妹妹,从前老伍一直欺她没捐牌照,时不时来揩点油,白占她身子。也是肖嘻嘻一句闲话,说林妹妹是他的女人,老伍就再也不敢来了。”

关壹红点点头就不再说什么了。

常言道:成也萧何败萧何。肖嘻嘻,倒霉就倒霉在这个辈分上了。

青帮大佬黄金荣属“大”字辈。可他从来没有正式拜过老头子,也没有进过香堂,用青帮的话说,这叫“空子”。按规矩“空子”不能开堂收徒弟,可黄金荣什么势力?照收不误,就连“大”字辈的人,先拜过老太爷,再来拜黄金荣,这样一来辈份就乱了。徒子后面才是徒孙,现在徒孙爬到徒子头上来了。

肖嘻嘻,属于有点正义感、心眼又不坏、嘴巴就不肯闲着的那种人。他在“逍遥池”里扦脚,大概太舒坦了,忘乎所以,结果祸从口出。说什么黄麻子(黄金荣是麻子脸)在聚宝楼私开香堂,广收门徒。他号称大字辈,照我看,他是天字辈……

青帮的辈分里根本没有“天”字辈的,这是句挖苦,“天”不是比“大”多了一横吗?暗讽黄金荣是无师无祖的“空子”。马上就有好事之人把这话传到了黄金荣的耳朵里。黄勃然大怒,若是外人,早就被一棍子打懵,往麻袋包里一塞,扔到黄浦江里去了——这叫“氽馄饨”。不过对于“悟”字辈的徒孙,黄金荣就不能这么做了,加上旁边有人求情,遂网开一面。让人一算,肖嘻嘻那天在“逍遥池”里大放厥词那句话统共六十个字,每个字罚一百记耳光,让他自个抽自个。叫他搬一把椅子,立在黄家大院(今天的桂林公园)门口,对着来往路人,狠狠抽自己,轻了还不行,必须劈啪作响。每天一千响,连抽六天,旁边站俩人给他数着,不许少一响。

那天,一个戴口罩的病人蹒跚地从诊所外面走进来,穿着一件长衫,是破的,趿一双满是灰尘的鞋子。没等关壹红开口,那人就说话了:“我找郑医生。”关壹红觉得声音耳熟,没等她缓过神来,那人就径自进去了。

郑二白正在拿着一本医书对谢桂枝讲解药方的事,那病人走进来,叫了声“郑医生”,一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笑脸”。

郑二白一看,原来是肖嘻嘻。再仔细一看,肖嘻嘻虽然在“笑”,却显得僵硬,可以用“哭笑不得”来形容。

“肖大哥,你的脸怎么了?”谢桂枝问。

肖嘻嘻捂着脸颊说:“我也不晓得。昨天是最后一天,六千响任务完成,就觉得脸麻麻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稀里糊涂睡了一夜,早上起床就成这样了。”

郑二白仔细审视说:“不会是面部神经被打坏了吧?那可就糟了,从今往后,你只有这么一个表情了!”

肖嘻嘻半天说不出话来。谢桂枝忙安慰:“不管咋说,笑,总比哭好啊!”

肖嘻嘻住在外滩里二十五号,占着最好最大的一间,一住就是三年,房租低得几乎是象征价。房东老黄有立升,在南市有好几套房子还有商铺出租。有了肖嘻嘻这么一块牌子,其余房客都乖乖按时交房租,没人敢拖欠。不过这回情况不一样了——肖嘻嘻得罪了黄金荣,在青帮里尽人皆知,连杜月笙也发话了,把肖嘻嘻那顶面粉交易所挂名理事的帽子给收了去,分红也没有了,这是肖嘻嘻最大的一笔收入,毕竟青帮又不是正规单位,还会给你加“四金”。老黄耳朵多尖,马上对肖嘻嘻说,要涨房租,恢复到市场价,租不起就请你卷铺盖。

肖嘻嘻必须自力更生了。靠什么养活自己?想来想去,只有逍遥池。地方是老地方,不过身份变了。来这里的浴客穿皮鞋的多,他们洗澡,脱下来的皮鞋交给肖嘻嘻去擦。每擦一双贰元法币,肖嘻嘻和老板对半分账。

肖嘻嘻搬进了十八号,灶披间后面最小一间屋子,阴暗,潮湿,四个平方都不到。搬东西的时候,毛跑跑、菜根、万先生等一拨人都插着手看热闹,没人来帮忙。

当着大伙的面,马太太嗑着瓜子关照他:“肖先生,你住我的房子就得守我的规矩,这第一条,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按时缴纳房租。要是拖欠的话……”

肖嘻嘻马上说:“放心好了,我不会拖欠的,不然你就把我的东西往外扔好了。”

万先生问:“逍遥池的老板怎么会想到雇你呢?”

菜根插话:“这你们就不懂了。好好看看他这张脸,活脱脱一只招财猫,多讨人喜欢!”

大家都笑起来,肖嘻嘻“陪笑”。

关壹红和郑二白从楼梯上走下来,本来想出门,就站着听。

毛跑跑走上来,裤管一撂,脚一伸:“来!先帮我擦擦。”

肖嘻嘻低头一看,是双脏兮兮的布鞋,笑道:“毛……毛大哥,我只擦皮鞋……”

“怎么!瞧不起穿布鞋的?”毛跑跑把脸一沉。

肖嘻嘻忙说:“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布鞋得用水洗,我这儿都是鞋油,只能擦皮鞋。”

“意思意思嘛!我就是想考考你,要是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想去‘逍遥池’混?小心再挨两千记耳光!”

肖嘻嘻无奈,说:“那好吧,你请坐。”

毛跑跑在板凳上坐下来,把脚一伸,肖嘻嘻没用鞋油,就拿刷子干刷了几下。毛跑跑洋洋得意。“青帮里的‘悟’字辈都给我擦鞋了,车行里那些人还不羡慕嫉妒死?哈哈哈!”

万太太也跃跃欲试:“哎,你慢点,屋里厢还有两双皮鞋,我去拿,你帮我擦擦!”

关壹红挣脱了郑二白,上来大喝一声:“我说你们干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不是!落井下石是不是!”把众人吓一跳。马太太“喔唷”一声:“郑太太,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新来的邻居,大伙跟他开开玩笑……”

“开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嘛?分明是欺负人!”

马太太说:“就算欺负人,也用不着你帮他出头,你算老几?”

关壹红指着肖嘻嘻:“他要是没摊上那事,谁敢这么跟他说话?”她问毛跑跑,“你敢在他跟前伸出你那臭脚丫子?”

毛跑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把脚缩回来。马太太啧啧起来:“郑太太,理解侬,同病相怜!他是虎落平阳,你是凤凰掉进鸡窝,半斤八两……”

关壹红大声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凤凰了!我就是一只……”她把“鸡”咽了回去。

肖嘻嘻一直站在旁边听,脸上依旧是笑的表情,眼里却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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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的斜桥一带,有著名的道教“白云观”和红房子医院,还有赫赫有名的乐家药铺。它来自北平,其匾额据说还是明朝大宰相严嵩写书。既然是皇城根儿来的,多少带点傲气,上海的医生很早就用简笔字,比如“二钱三钱”的“钱”字。乐家药铺的伙计就把药方往案上一拍说,不认得!只认繁体字的“錢”,宁可少做几笔买卖,要的就是这股拧巴劲。

谢桂枝不干了,“皇城根儿来的怎么了?我们家的姓还是爱新觉罗呢!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抓起药方子披上一条围巾就出门去了。

走到方斜路上,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慢吞吞地开上来,车窗里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戴副墨镜,喊了声“桂枝!”

谢桂枝一愣,回头一看,就见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穿一件铁灰色花呢西装,头戴黑礼帽,拿着一根手杖,胸前挂着怀表,拖着带翡翠梗的链子。此人身材不高却很魁梧,颇有军人气质。

谢桂枝脸上交织着意外、惊惧的表情。

此人大名唐万年,是谢桂枝的丈夫(也算是前夫),奉系军阀,外号唐搏虎。据说他曾跟一头斑斓猛虎搏斗过,而且当着手下卫兵的面,大呼“谁都不许过来!”。至于老虎的下场是很可悲的,被他用机关枪打死了,剥下来的虎皮上全是枪眼。

谢桂枝默默上了车,跟着他一路开到了南京路的德大咖啡馆小坐。

唐万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勉强咽了下去。“这洋咖啡,我他娘的就是喝不惯!”

谢桂枝说:“那就来壶茶。”

“唉,这是咖啡馆,哪儿来的绿茶?反正你爱喝咖啡,我就陪陪你呗。”唐万年一把抓住谢桂枝的手,反复摩挲着,“想不到啊,在上海滩遇上你了……”

“你怎么会来的上海?”谢桂枝问。

唐万年抓着头皮哈哈一笑:“上海滩的寓公里,像老子这种丢了兵权的将军、司令,一抓一大把!”

“你的队伍呢?”谢桂枝惊问。

“别提了,早他娘的树倒猢狲散了!

“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老子帮着冯玉祥打老蒋。没想到,老蒋居然把地道挖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老子麾下的两个主力师——二零九师、三五六师,还有一个炮兵旅,这些个师长旅长,早在战前就收下了中国银行开给他们的支票,师长五万大洋,旅长三万大洋,条件是临阵倒戈。结果我就被这些曾经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给卖了!连皮带肉、带骨头渣子一块给卖了!”

唐万年挠着头皮大发感慨:“他奶奶的,后来我一直琢磨,什么义薄云天、义字当头、桃园三结义……为啥在‘财’字面前,‘义’字就一文不值了呢?到底为啥?我想啊想啊,想了整整一年,终于想明白了。闹了半天,是这个字有问题!”

他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義”(义)字,给谢桂枝看。

“你把它拆开来念。上面一个字、下面一个字。”

谢桂枝始终念不出来。

唐万年解释:“上面是¥,就是钱!下面是个‘我’。这俩东西素来势不两立,为了钱,可以把任何人,甚至把自个儿都抛在一边!”

谢桂枝低头不语。心里在想,唐的出现,究竟是个意外呢,还是早就安排好的?若是前者,喝完咖啡我抬脚就走;若是后者……

可惜是后者。

队伍散了,唐万年是祸不单行,大太太在北平病故,二太太拾掇拾掇回了山东老家,现在的他单身一枚。早在数月前,他就发现了逃跑的三太太竟在上海,于是悄悄地雇了私家侦探,暗中探察好一阵。他怕谢桂枝另外嫁了人,孩子都有了。若是那样,就不打搅了。

“桂枝,我现在有钱、有房,你就搬过来,咱们继续做夫妻吧。你又何苦住那鸽笼一样的石库门,在那么间破诊所里听人使唤?”

唐万年恳切地说:“我以前那样待你……还打你,是不对的。不过那都是大太太和二太太挑拨离间。现在她们不在了,就剩咱俩,何不夫妻团聚,好好过日子……”

“不!”谢桂枝站起来,斩钉截铁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她蹦出句上海话,“浑身不搭界了!”

谢桂枝以为自己这么明确一表态,这事就算完了。第一我只是小老婆,又不是明媒正娶的;第二这里是上海滩,讲法制的地方,又不是他的兵营。其实他也没兵了,一个退伍的寓公,躲在上海滩颐养天年罢,谁还怕你?

谢桂枝严重低估了她男人的霸性。唐万年的思路就是,只要你曾经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就像放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始终攥在我手里,甭想跳出我的手心。对谢桂枝的拒绝,他早有心理准备,压根儿没在意,嘱咐私家侦探继续盯着郑氏诊所,盯住谢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