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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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卅章:瞧这爹当得,既辛苦又辛酸

1941年起,日本人经常在市区里组织“恐怖演习”。所谓恐怖演戏,其实就是抓抗日分子。日本人特忌讳“抗日”这两个字,就把“抗日分子”改成了“恐怖分子”,期望他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被老百姓人人喊打。

既然是演习,就得有人扮“恐怖分子”。有三个名额,统统被保长马太太揽到十八号里来了。

方浜路这片的“联保长”姓冯,前不久突发心脏病,死在姘妇**。马太太觊觎这个位子已久,加上有老伍帮她活动,基本上十拿九稳,所以这一阵她表现特积极。

作为十八号的甲长,郑二白根本逃不掉,成了三名“恐怖分子”里带头的。剩下的名额抓阄,落到了仲自清和菜根头上。

这次“恐怖演习”规模不小,光“恐怖分子”就凑了十来个。按计划,他们分成四组,对东南西北四座有士兵执勤的岗哨发动突袭,打倒士兵,抢夺武器,然后分头逃窜。沿途围观的市民,看见“恐怖分子”,必须高呼“恐怖!恐怖!”,还要朝他们扔东西,用全民皆兵的态势,让“恐怖分子”如惊弓之鸟无处遁藏,军民共筑“皇道乐土”。

这“恐怖分子”不白当,演习结束后,每人发军用票伍佰元。不过日本人也清楚,军用票在市区等同废纸,擦屁股都嫌面积太小,所以龟田副局长临时决定,增发实物。

按规定,“恐怖分子”额头上要扎一条白毛巾,上面用毛笔写“恐怖”二字。等演习结束,毛巾可留作纪念,另发肥皂一块,把“恐怖”洗掉,不然这毛巾谁敢用?

上午九点,方浜路上人头攒动,演习就要开始了。很多居民都出来围观,凑热闹。十八号的居民倾巢而出,尤其是关壹红和菜头,都想亲眼看看自己的丈夫如何成为“恐怖分子”。

“别挤呀,你挤什么?”谢桂枝回头对菜头抱怨,“你男人又不是大明星!”

“我男人都当上‘恐怖分子’了,我能不着急吗?”说着菜头挖苦起来,“谁像你啊?男人翘辫子了,也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整天乐乐呵呵,就差发喜糖了!”

菜头指的是唐司令。“我男人死了我掉没掉眼泪跟你有毛关系?!”谢桂枝当场黑脸。

关壹红挤在中间忙道:“没人愿意做寡妇。菜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可不能说!”

菜头撇了撇嘴。

老伍带着俩警察过来,提着一个大筐,里面装着不少番茄土豆,不是烂的就是坏的,给看热闹的人群分发。马太太一路跟着吆喝:“等一下恐怖分子从这里跑过去,你们要大声喊‘恐怖!恐怖!’一边把这些个烂土豆烂番茄朝他们扔过去。”

万斤粮是孩子,一听就来劲:“好玩哎,保证一扔一个准!”

万尺布迫不及待,拿一个小的烂番茄朝马太太扔过去,正好打在她那顶皇军战斗帽上,“嘣”一下。马太太立刻黑脸,像包公,万尺布吓哭了。万先生忙赔不是:“马太太,小孩子,您别生气!”

马太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唷,看你说的,我堂堂保长,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呢?到时候再扔,朝坏人扔。”

她特意挑了个红扑扑的大番茄塞到万尺布手里,没想到万太太顺手接过去,“这番茄没烂,晚上番茄炒蛋!”一边揣进兜里。

方浜路、河南路的路口,放了一个岗哨,码着沙包。三名头上缠白毛巾的“恐怖分子”过来了,一看那岗哨,顿时傻了眼——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和平军,而是日本宪兵!他头戴钢盔,拄着“三八大盖”,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儿,像一尊雕塑。

“妈呀,是日本人!”菜根瑟缩。

老郑说:“没错,‘恐怖分子’是抗日的,当然要袭击日本人。”

仲自清推郑二白:“老郑,你先上,给他一拳头!”

老郑拉菜根:“菜根,你先上,踹他一脚!”

菜根说:“你们先动手,揍他两拳,然后我一个飞踹,再来个黑虎掏心……”

三人打嘴仗,谁也不肯先动手。

“老郑,你是十八号的甲长。甲长,家长也,你得带头啊。”仲自清一说,菜根立马附和:“对对对!”

老郑没辙,撸起袖子,走到那日本兵跟前,抡圆了,准备扇他一巴掌,就见那日本兵横眉冷目冲着自己,吓得忙把手缩了回去,满面堆笑。“太君的早上好,早饭的米西过没有?”一边掏出香烟,给日本兵敬烟。冷不丁“八嘎!”一声咆哮,龟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夺过香烟捏瘪扔在地上,还踩了一脚。

“你们的,恐怖分子!要袭击他,袭击!不是问候!更不要敬香烟!”

龟田做拳打脚踢状:“这样的!明白?”

“明白,明白……”

三个人异口同声,撸袖子上前开始殴打,不过这种所谓的“殴打”堪比挠痒痒,或者说“按摩”更合适,日本兵舒服地闭起眼睛……

“八嘎!!”龟田暴跳如雷,又蹦了过来,“你们的浪费时间,捣乱!破坏!破坏演习、破坏*共荣,等同抗日分子!把你们的统统抓起来,送到宪兵队!”

三个“恐怖分子”凑一块嘀咕开了。老郑说:“哥几个,既然太君这么欠揍,咱们就甭客气了。”

仲自清说:“小鬼子实在可恶,平日里没机会,不打白不打。”

“说得对,就狠狠打,往死里打,打出上海男人的威风!”菜根攥紧拳头。

三个人再撸袖子,这一次如同猛虎出笼,一起扑上去,怒火和力量聚集在拳头上。老郑上去就是一拳,日本兵踉跄后退;菜根跟着一记飞踹,蹬在日本兵的心窝口,日本兵仰面摔倒。仲自清扑上去,抡圆了“乒乒乓乓”几记响亮耳光,打得日本兵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三个人拳打脚踢,日本兵满地翻滚,绝不还手。边上的龟田十分满意,拿出警笛“呜呜”一吹,仲自清和菜根正打得兴起,老郑赶紧拽住他们:“快!撤!”

仲自清和菜根撒腿就要跑,又被老郑叫住,指指地上,“拿枪!”

菜根抄起“三八大盖”,仲自清捡起钢盔套在头上。日本兵躺在地上呻吟,腰里的皮带上还拴着两枚日式手雷,仲自清顺手摘了下来,两边的裤兜,一边塞一个。

三个人一路逃窜,市民们围观,有人居然鼓起掌来,冲他们喝彩:“好啊!”

“打得好!”

“解恨!”

“解气!”

三个人回头一看,见没追兵,索性放慢脚步,一路朝大伙点头致意,如是变成了“夹道欢迎”。可把马太太急坏了,推这个,搡那个,“喊哪,都喊哪!”见没人搭理,马太太只好自己喊:“恐怖!恐怖!”

十八号众人跟着喊:“恐怖!恐怖!”

烂番茄坏土豆雨点般打过来,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扔得最起劲。郑二白后脑勺挨了一下,一回头,脸上又挨了一下,定睛一看,居然是关壹红扔的!把他气得直跺脚:“臭婆娘,敢砸你男人!”

他真想冲过去,被仲自清和菜根拽走了。关壹红一边扔一边咯咯乐,忽然不知怎么的,一阵恶心,干呕起来。边上的谢桂枝忙问:“你怎么了?”

关壹红捂着嘴,又犯恶心了。“这儿太挤了,走,咱回家。”谢桂芝搀扶她,离开人群往外滩里走去。“恐怖!恐怖!”叫喊声在身后此起彼伏。

演习结束,“恐怖分子”悉数返回沪南警察局,站在大院里,都被烂番茄土豆袭击过,一副狼狈的样子。龟田十分满意,在他看来,以后一旦真的出现“恐怖分子”,上海的市民们会像今天一样大声呼喊,用扔土豆来伺候他们。殊不知在老百姓眼里,演习就是演习,等于演戏,游戏罢了。他实在是高看老百姓的觉悟了。

“全体——立正!”老伍吆喝,“把你们从皇军手里夺来的武器,全部放下。”

三八大盖、钢盔、手雷,一件件放在地上。老伍过来清点。

仲自清的裤兜一边装一个手雷,拿出一个,另一个却没了,再摸摸,裤兜底竟有个窟窿。顿时吓得不轻,对旁边的郑二白说:“老郑,我闯祸了!那手雷,我掉了一个!”

老郑低头一看他那破裤兜,不住的摇头:“老仲,你可真耽误事!你就没条好裤子?”

“住亭子间的文人都这样,只要裤子外边没窟窿就行……”

正说着,老伍到跟前了。仲自清硬着头皮,把剩下那颗手雷交给老伍,打算蒙混过关。没想到老伍马上问:“还有一个呢?”

仲自清声音颤抖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两个?”

老伍狞笑起来:“你当我们警察局是吃干饭的?你们袭击岗哨的时候,都有人监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拿走两个手雷,怎么只剩一个?是不是私藏了一个?你想用它来干嘛?!”

老郑忙道:“老伍,你了解他的,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他把仲自清的裤兜翻给他看:“不小心弄丢了。”

老伍摇头:“仲自清,你可闯下大祸了!那叫四十八瓣卵形手雷,死伤三五个人绰绰有余……”

龟田走了过来,喝问:“怎么回事?”

“报告龟田局长!”老伍靠腿敬礼,“出了点小问题,丢了一颗手雷……”他看了仲自清一眼,还想帮他解释,“太君,这个人我了解,他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

“八嘎!!”没等老伍说完龟田就咆哮起来,伸出巴掌,先给了老伍一记,又给仲自清一记。

十来名“恐怖分子”一同加班,寻找这枚失踪的手雷,老伍带着一拨警察跟在后面,夜幕降临的方浜路上,一排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老伍揉着腮帮子一边骂:“吾操那!巴不得别找到,哪天这颗手雷自个蹦出来,把那龟孙子炸成四十八瓣!”

大家往一个地方聚拢。老伍过去一看,是个阴沟,上面的水泥盖损坏,有个大窟窿,像张开的嘴巴在嘲笑。

老郑说:“老伍,别折腾了,那手雷是圆的,它滚哪滚哪,从这儿滚到下水道去了,沿着下水道,跑到黄浦江里去了。”

老伍摘下*扇着风,琢磨了下,唤过两名“恐怖分子”叮嘱道:“回头就说,你们俩亲眼看见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从这儿滚了下去。日本人没那么好糊弄,要没有目击者,他们是不会信的。”

那俩个一齐点头。老伍收队,回去跟日本人交差了。

十八号的灶披间里,锅碗瓢盆交响曲响了起来,家家户户做晚饭,惟独缺了仲自清。他趴在书桌上,摊开《弄堂志》,奋笔疾书。

马凤仙敲门进来:“仲先生,折腾一天了,你怎么不烧晚饭?不饿嘛?要不我帮你煮点粥……”

“我吃不下!”仲自清气呼呼地,“真是耻辱。当了一回恐怖分子,挨了老百姓的烂土豆番茄,这我也认了,可还挨了日本人的耳光。我活到这把年纪,被地痞流氓打过,被特务汉奸打过,就是没被外国人打过,实在是奇耻大辱!”

马凤仙劝:“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挨东洋耳光、东洋火腿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真后悔,早该把那手雷藏起来,将来炸死他两个东洋鬼子!”

马凤仙赶紧把他嘴堵上:“这种话可不敢乱说!小心隔墙有耳,上宪兵队告发你。”

仲自清掰开她的手,指着那本《弄堂志》说:“我手里还有笔,这也是武器!你看,我把今天的事儿都写下来了,‘一介书生仲自清,老夫聊发少年狂,狠狠揍日本兵……’”

“把你自己写成英雄啦?”马凤仙直乐。

“我本来就是英雄!有几个敢打日本人?”仲自清昂首。忽听楼下有人叫:“仲先生,你快下来!”

灶披间门口,众人围着一件东西,是满满一篮子鸡蛋。是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发现的,有人把它放在十八号门口,匆匆离去。

鸡蛋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你们打了日本兵,你们是英雄,钦佩你们,慰劳你们。请收下!”

仲自清当场感动落泪:“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他们的理解,值了!”

菜根凑过来说:“唷,这么多鸡蛋,是给我们仨的?”

菜头推了他一把:“我捡了不少土豆番茄,都没坏,能吃,加上这么多鸡蛋,干脆炒它一大锅番茄土豆炒鸡蛋,家家来一大碗,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众人欢天喜地。

菜头一个个拿鸡蛋,鸡蛋渐少,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铁疙瘩。仲自清拿起来一看,竟是那枚失踪的手雷!

马凤仙推测,准是那人看见从你裤兜里掉出来,悄悄地捡了。

马太太劈手夺过:“这可不能藏!要杀头的,赶紧还给日本人。”

“马太太,老伍已经跟日本人交差了,说这玩意儿掉阴沟里了。你再还回去,不等于揭发老伍在糊弄日本人?你想害死他啊!”

被马凤仙这一提醒,马太太使劲拍着脑门,“要死了,要死了,差点儿闯祸!”

仲自清拿回家,搬出米缸,把手雷埋在米里。他对马凤仙说:“这是我用奇耻大辱挣来的。总有一天,我要把它还给日本人,砸他们脑门上去。”

话音刚落,一板之隔的楼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关壹红又吐了,林妹妹和谢桂枝,一个抚背,一个绞热毛巾。

谢桂枝数落:“都吐了三回了,你这个医生怎么当的?媳妇病成这样,还在外头屁颠屁颠当恐怖分子!”

郑二白也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朝我扔土豆呢!”

林妹妹把他拽到一边嘀咕:“不会是肚子里有了吧?”

老郑如梦初醒,赶紧给媳妇搭脉。周遭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富有节奏的脉搏跳动声,噗通、噗通、噗通,震撼着他,郑二白的两条眉毛渐渐飞扬起来……

我的天哪,是喜脉,真是的喜脉!

四十七啦,终于要当爹啦!

谢桂枝搬回来,马凤仙又住到三十七号去了。听了老郑的报喜,马凤仙却出奇的冷静。

“别高兴得太早!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肚子老没动静,怎么秦克一来她就怀上了?”

郑二白憋了半天,说:“姐,你就不要乱猜疑了,她和秦克,真的是过去时……”说着蹦出一个英语单词,“over了!”

“什么‘藕法’?”

“这是外国话,意思就是结束了。”

“瞧你跟她在一块都学了点什么!”马凤仙啧啧摇头,“我跟你说,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一定有问题!”

“没问题。”

“我的任务就是找问题!”马凤仙说了实话。

“姐呀!”老郑央告,“你就让我享受享受初为人父的喜悦行不行?”

“那行,你慢慢享受吧,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你不是一直盼着老郑家能延续香火吗?”

“我担心的是这香火续到他们老秦家去了!”

郑二白怏怏回家。走在高低不平的弹格路上,原本愉悦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回到家里,夜深人静。关壹红睡了,摇篮里,女儿也睡了。他拿出纸笔,还有一把算盘,照着墙上的月份牌,开始计算日子。一大张白纸很快被乱七八糟的数字填满,此时的郑二白不像个中医,倒像是个数学家。这日子是越算越乱,弄得一脑子浆糊,老郑抱头趴在桌上,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三层阁的窗户,轻轻推开,慢慢放下一副软梯(绳梯)。一条黑影攀着软梯,蹑手蹑脚爬了下来,关壹红起床相迎,两人紧紧拥抱。

“红!”秦克喘息着。

“克……”关壹红娇嗔的声音。

秦克指指躺着的郑二白。“我给他吃了安眠药,”关壹红说,“就当他是头死猪好了!”

两个身影很快融为一体,倒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

老郑腾地站起来,挥舞双手打算“捉奸”,一看,**哪儿来的秦克,只有自己媳妇。他重重叹了口气,唉!

第二天,他去找了算术成绩优于自己的大师兄。人家既没拿纸笔也没用算盘,心算一下就告诉他,在“自警亭”里那次亲热,应该就是受孕的日子。

不对呀,那次被打断了……

“即使中断,也可能有小量的‘小蝌蚪’漏出来,导致受孕。”冷医生明白地告诉他,“你的前列腺没有问题,这叫情不自禁!”

郑二白仍然将信将疑。

晚上他把秦克拉进方浜路上的小酒馆,请他喝酒,拐弯抹角地打听,为啥秦克和霍正一直没孩子。秦克挺奇怪,这个问题他以前不是问过吗?秦克就误会了,以为老郑不想要关壹红肚里这个孩子,毕竟他们夫妻现在搞的也是“地下工作”,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

秦克就劝老郑,你都这把年纪了,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没想到郑二白把筷子重重一放,瞪着红红的眼睛问他:“秦克,你是不是男人?”

秦克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男人?”老郑又问了一遍。

“是啊。”

“是男人,你就给句痛快话!”

老郑当当当一口气全说了出来。秦克当场就抑郁了。他倒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悲哀,替关壹红悲哀!结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居然被怀疑孩子的“出处”。秦克真想狠狠揍这个孬货,替关壹红揍他!可他忍住了,一旦亮拳,就更说不清楚了。郑二白一定会像兔子一样蹦起来,像公鸡一样嗥起来:

看看!看看!自己的孩子要管别人叫爹,怒火中烧了是吧?你这叫“不打自招”!

这件事得处理好,不然会影响我们的群众基础。

听秦克发了一夜的抱怨,霍正决定跟老郑好好谈谈。

两人谈心,不过“姿势”有点怪——老郑在屋里,霍正在阁楼里,一上一下。

霍正先说,对秦克的了解,我肯定要比你多。老郑当即反驳,当年他追我老婆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跟他还决斗过。你说咱俩到底谁更了解他?

“老郑,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离开上海好些年了,跟我在一起……”

“既然在一起这么久,你和他干嘛不生孩子?”

“这……”霍正脸一红,“这不是工作需要吗?”

“你们被派到上海来,也就最近几个月的事。在根据地的时候,不搞地下工作,总可以生小孩吧?为啥不生呢?”

老郑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见霍正始终在回避,话的份量就加重了:

“你们既然结婚,可不生小孩,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生不出来;要么,是他根本不想要。他不想跟你有小孩,他想跟别人有小孩。确切的说,是他想跟别人的老婆有小孩!”

老郑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把霍正闹了个大红脸,气有点不顺了。“郑二白,没见过你这号男人!老婆好不容易怀上了,你不好好尽丈夫的义务,尽胡思乱想,往别人身上贴标签。这样下去危险了!”

“我危险?你们才危险!”郑二白撑着脖子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怎么说?”

老郑一指那副刺绣画,“你们不是常说‘军民鱼水情’吗?我在外头帮你们做事,你们在家里挖我墙角!我这滩水不给你们了,你们这些鱼还不得一条条翻肚皮的翻肚皮、翻白眼的翻白眼?”

“姓郑的,你才翻白眼呢!”

“哐!”木板窗关上了,霍正不想理他了。

郑二白哼了一声,打算出门。刚把门拉开,他就吃了一惊——门口站着关壹红,阴沉着一张脸,步步紧逼。

“郑!二!白!”

“太太,有事吗?”老郑满脸是笑。

“有人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正’,你说我能没事吗?”

“哦,谁……谁怀疑?”

“孩子他爹!”

“噢,那不是我……”

“你说你不是孩子他爹?”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孩子他爹是我,但我从来没怀疑你……”

话音刚落,“嘣!”老郑的脸正中央挨了一拳,鼻孔流血。关壹红怒吼:“郑二白你给我听着!这孩子没爹!他爹死了,被狗咬死了!”

关壹红提着行李箱,一手抱着女儿,眼圈红红,怒气冲冲的走了。

在她背后,十八号的“八卦中心”迅速开张。

“其实我老早就怀疑阁楼里那男人跟她关系不正常了!”马太太说。

“那是她表哥。”陆太太说。

“你不懂,在乡下,表哥哥就是情哥哥!”

关壹红上午回的娘家,晌午刚过,关叁青气势汹汹就来了,倒车的时候把弄堂口那座“自警亭”都撞倒了,里面的肖嘻嘻费了半天劲才爬出来。

关叁青闯进十八号,站在天井里,扯开嗓子骂:“郑二白!你个乌龟王八蛋!怂包!给我滚下来!”

众人纷纷从灶披间里探头,有认识他的,知道这是郑医生的小舅子,也有不认识的。

“这回有好戏看咯!”马太太嗑着瓜子直乐。

霍正推开三层阁的窗户朝下张望,就见老郑躲在家里,任凭关叁青叫骂,跟缩头乌龟似的。

秦克穿上外套,打算下楼,被霍正拦住。秦克说:“她弟弟我认识,让他别骂了,太难听了,以后还让老郑怎么抬头?”

“你别去!”霍正道,“这件事起因就在你,你一去,水越搅越浑。”

“你没见邻居们都在指指点点吗?我干嘛要背这黑锅?”秦克想不通。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要求!”霍正下了命令。

迟迟不见郑二白下楼,关叁青走进灶披间,继续破口大骂:“郑二白你给我听好了!只要是我姐怀的孩子,就是我们关家的骨血,将来就管我这个舅舅叫爹,跟你没关系!听见没有?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他小舅子,你这叫什么话呀?”马凤仙出场了。

关叁青一抬头,“咦”了一声:“老太婆,怎么又是你?”

“我也纳闷呢,怎么又是你啊?”

“你不知道吗?我姐的娘家人就我一个人啦!”关叁青两手一插。

“那咱俩都是‘独苗’, 老郑家的人也就剩我一个啦。”

围观的人里,菜根和万太太都在笑。

“老太婆,是你挑拨离间是吧?肯定是你!”关叁青把矛头对准她,“想当初怂恿我姐夫娶小老婆的人也是你!你就见不得我姐姐跟我姐夫夫妻恩爱是吧?唯恐天下不乱,你这叫什么心理?阴暗、变态!难怪没一个男人瞧得上你……”

马凤仙不慌不忙道:“他小舅子,你是来讲理的还是来吵架的?讲理,大家有话好好说;吵架,我马凤仙乐意奉陪。”

“讲理?你配吗!吵架?你也没资格!给我滚远点,老子今天不爽!”关叁青抡着拳头。

“住手!”一声大喝,仲自清登登登下楼来,往马凤仙身前一抵,怒斥关叁青,“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女人挥拳头,真有出息!且不说谁有理,好男不跟女斗,这你总该知道吧?”

“你他妈谁啊?”关叁青瞪眼,“你跟这老妖婆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邻居!”

“邻居?没那么简单吧?说不定有一腿……”

仲自清愤怒至极,突然亮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怪叫一声:“仲某人跟你拼了!”

关叁青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手雷,立刻抱头鼠窜。边上看热闹的万太太马太太陆太太也跑得没影了。马凤仙赶紧夺下手雷:“仲先生,别犯浑,这玩意儿可不敢随便往外拿!”

“士可忍孰不可忍!”仲自清像个英雄。

关壹红一走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郑二白实在没辙,乖乖登门去请吧。

姐弟俩坐在客厅里,两只沙发一左一右,有点法官和陪审员的意思;老郑没座,站着,像站在被告席里。

打量着“被告”,关叁青开口道:“姐夫,这趟我给你面子,让你把我姐接回去。一旦她再受什么委屈跑回娘家来,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直接登报离婚!”

老郑心虚地说:“这种事情闹一次就够了,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孩子……?”

“当然是我的。除了我,谁还有本事能让她怀上?”

关壹红眼睛一直瞅着天花板,不看丈夫。

“姐啊,姐夫认错了,态度还算诚恳。要不,你就跟他回去?”关叁青小声问。

关壹红哼了一声,开出条件:回去,可以。将来孩子出生,若是女儿,必须随她的姓,叫“关郑郑”。老郑立马点头,补充道,要是儿子,就叫“郑关关”。

“不!儿子也得姓关。”

老郑傻眼,这不是得寸进尺吗?我的儿子,干嘛不随我的姓?女儿的姓我已经让你一回了!

关壹红振振有词:“儿子还没呱呱坠地你就疑神疑鬼,现在弄堂里人尽皆知,我还有这个脸回去吗?”

“我这不是来道歉了吗?我的儿子不姓郑,此地无银三百两,街坊四邻更要说三道四了。”

“我不管,我就要他姓关!”关壹红倔劲上来了。关叁青在边上打圆场,“这样吧,儿子姓关,名字里可以加个‘郑’。”

“那好!”老郑牙关一咬,“女儿叫关郑郑,干脆儿子也叫关郑郑!”

老郑心想,你就一个“关”,我有俩“郑”呢,二比一,我没输。

“不行,儿子叫‘关没郑’。”

“什么意思?”老郑一时没明白过来。

关叁青哈哈一笑说:“意思就是,关壹红的儿子没郑二白什么事。”

我呸你!丫丫呸!!

老郑鼻子气歪了。

江淮银行新组建了印钞厂的二分厂,用的就是从上海这边运过去的物资。散发着油墨香的抗币,源源不断地印制出来,支持着根据地的抗日事业。上级决定给秦克他们的地下物资站授予二等功。这其中也有毛厂长的功劳。

许老吉给毛看了几张崭新的抗币,有壹元,伍元和拾元。请他从专业的角度给挑挑毛病。毛厂长先是称赞了一番,然后指出了瑕疵:这组编号有点模糊,应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制版的问题。许老吉承认,他们仍在使用木版印刷,印刷量一大,木版就会出现磨损。而法币和中储券早就使用铜版印刷了。

秦克直言相告,根据地急需制版专家,帮二分厂进行技术改造。想让毛厂长想想法子,推荐一个人选。毛厂长皱眉头说,上海的制版专家沦陷前都撤到重庆去了。

“总不会都走光吧?”许老吉有点着急。毛厂长想了想说,“我们厂里倒是有一个制版专家,叫孔望山,原来是中华书局的。”

沦陷前,法币在上海的印刷都是中华书局承接的。中统头目陈立夫是中华书局的大股东。沦陷前,中华书局把工程师和设备都转移到重庆去了。孔望山母亲身体不好,走不动,孔望山是个孝子,就留了下来。当时大撤退,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他?沦陷后,孔望山在毛的印钞厂里当一名普通的技工,养家糊口。

毛厂长这里不光印中储券,也印法币。七十六号把这些法币偷偷运进国统区,一来作为特务活动经费,二来这些法币可以扰乱大后方的金融秩序。其实军统也在做同样的事——印制中储券。既用于军统在沦陷区的活动经费,也可以扰乱沦陷区的金融秩序。其间还闹出过一则笑话:军统委托美国的印钞公司印制一批中储券,美国人用的是美元的纸张和油墨,结果美版的中储券居然比原版的还要挺括,极易辨别。李鬼长得比李逵还要英武,当然不行,只能销毁处理。

另一方面,由于战乱,重庆政府苦于钞票短缺,遂把以前流通量不大的一些法币,像交通银行的二十五元券,还有农民银行的钞票,从金库里拿出来投放市场。七十六号铆牢了这些钞票,准备仿制。但这些钞票很冷门,没有现成的模板。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有人把孔望山给告发了,说他是中华书局的印钞专家。七十六号马上把他给软禁起来,令他制版。

现在孔望山的具体情况,毛厂长一无所知。据他推断,孔望山肯定屈服了,在里头老老实实帮人家制版呢。

许老吉突发奇想,最好把孔望山弄出来,让他去苏北,为根据地的印钞厂服务!

毛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七十六号是什么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还想弄个大活人出来?别做梦了!

不过当毛厂长提供了孔望山的照片之后,“不可能”的“不”字就飞走了,剩下的是“可能”。因为老郑把这个人给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位“呃……呃……呃”先生?

朱国民从三天两头去南京开会,这天屠队长来电通知,明天下午派车来诊所接老郑,朱局长要见他。不到一个小时,丁香就给关壹红来电,让他们夫妇速去美发厅,侯组长要布置任务。原来是“拖鞋”知道老郑要来,遂发出指令,要老郑与自己接头。

接头??老郑马上想到了他的“第一次”,不仅被雨淋成落汤鸡,还被阿用枪指着脑袋……刻骨铭心!

好在这次不用对暗号,吹口哨就成。

吹口哨?

渣队长吹给他听,旋律轻快又熟悉。是北伐军的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也是一首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可是问题来了——老郑不会吹口哨!

没得选择,只有一天不到的工夫,他必须学会。倒不用吹得多好,能听出旋律就行。

老郑于是吹上了,吹啊吹,吹啊吹,半夜三更了,还在吹,惹得关壹红火冒三丈,“别吹了!女儿都尿床了!”

次日下午,轿车把他送进沪南警察局,在“二队”的办公室里,又见到了朱国民。朱国民面带憔悴地告诉他,自己背痛、胸口痛、脊骨痛……

“这些痛,中医叫做肝气痛,西医称为神经痛。”

“会不会跟那颗子弹有关呢?”朱国民问。

老郑摇头:“子弹压迫某个神经部位,只会从局部沿着这条神经痛成一条线,不会到处行走。”

“有个中医让我服朱砂,说能镇痛……”

“朱砂虽然有镇痛之功效,但其含有水银的成分,长期服用,会造成汞中毒。”

朱国民叹道:“那怎么办?我最近一直失眠,痛啊!”

“在中医看来,失眠分为精神疲惫、胸闷多痰、熬夜、烦躁、吃喝伤胃、更年期一共六种,施以不同的疗法。在我看来,您属于工作繁忙、熬夜引起的心烦失眠,急躁易怒,目赤口苦,肝气郁结。与那颗子弹无关。”

听了老郑的分析,朱国民眼睛一亮:“哦!你的意思是可治?”

老郑说:“今天我没有带针灸的东西来,不妨下次再做。今天先用点穴推拿的刷肋法,由中间向两侧推赶堆积的浊物,再揉**经,疏肝泄火。”

“好,好!”朱国民解开衣服,在沙发上躺下来。

一小时后,老郑离开办公室,在小黄楼里东走西逛,只要有人丛他身边经过,就能听到一曲五音不全的口哨声《两只老虎》……

二楼的小餐厅里,恰逢下午茶时间,有茶点供应,长餐桌上摆了茶、咖啡、面包、饼干等二十多种西点,来吃的人络绎不绝。老郑围着餐桌转来转去,手里拿了杯咖啡,慢慢啜饮,继续吹他的口哨。

有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朝他多看了两眼……

老郑精神一振,朝他眨了眨眼睛,一边撩开衣服,悄悄露出插在腰里的“独门暗器”:一只女式拖鞋。那人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开溜。

很快,小餐厅一角,有几个人开始嘀咕他了。

“那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刚才冲我吹口哨,腰里还藏了一只女人的拖鞋。”

“真的呀?”

“不会是同性恋吧?”

“别瞎说!人家可是朱局长请来的名医。屠队长车接车送的,客气得不行。”

“哦?”

“要不他一个外人能有这样的特权,在这里走来走去,没人敢盘问?”

“要我说,但凡神医、名医,这种人首先自己是病人,才能医治别的病人。”

“对!”

老郑朝这边走来,三个人赶紧装得若无其事,喝着咖啡,吃着点心,看着报纸。老郑围着他们的桌子走了一圈,还吹口哨,结果把三人全吓跑了。

小餐厅外头有间男厕所。两个人站在小便池前撒尿撒得正欢,忽听身后口哨声响起。郑二白如幽灵一般出现,插在他们中间,也摆出一副撒尿的样子,吹着《两只老虎》,还左顾右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吓得那二位中途停尿,嗖嗖跑了。

“没尿完就走?这样对前列腺不好!”老郑嘟哝。

出了男厕所,老郑又“流窜”到了报务室。这里有两部大功率电台,四名女报务员在忙碌:收报的、发报的、破译电文的。听见门口有人吹口哨,大家齐刷刷回头朝门口望去,就见郑二白腆着肚子背着手走进来,一边吹口哨一边东张西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视察的。

女报务员们低下头,各忙各的。老郑溜达一圈,刚要离开,忽然发现角落里坐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报务员,正冲自己抛媚眼……

老郑赶紧朝她眨眨眼睛,那女报务员也冲他眨眨眼睛;

老郑朝她歪歪嘴,女报务员朝外面努了努嘴,意思是有话出去说。

走廊里,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拐角一僻静处。老郑四顾无人,紧张地看着女报务员,女报务员莞尔一笑,“嗨!”跟他打招呼。老郑心头暗喜,她一定就是“拖鞋”!

“叫我小丽好了。”女报务员说。

“叫我老郑好了!”

女报务员四顾无人,略带羞怯,小声问:“啥事?”

“啊……啊?”老郑不知该说啥,索性把那只女式拖鞋掏出来给她看。

见女报务员莫名其妙地瞅着自己,老郑低声道:“我明白了,‘拖鞋’应该是女的,不会是男的!”

女报务员盯着他手里的拖鞋看,“这……这是女鞋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老郑心里着急,催问:“我都明白了,你咋还装糊涂?”听他这一说,女报务员更糊涂了,反问:“这鞋是给我的?”

“你是不是睡太久了?还没醒过来?”老郑忍不住了。

“要给也给一双啊,就给一只,大哥你啥意思?”

两人都有点咂摸出味儿来,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拖……”

“变态!”女报务员杏眼一瞪。正好有人走过来,女报务员转身就走。老郑手里拿着拖鞋,有点尴尬,急中生智“啪!”往墙上一拍,当场拍死一只苍蝇,炫耀地挥了挥。那人客气地对他说:“郑医生,请跟我来。”

老郑把死苍蝇掸掉,拖鞋插回腰里,跟着走了。

结束了治疗的朱国民心情颇好,也来到小餐厅喝咖啡,一边跟人说着汪主席怕老婆(陈璧君是有名的“雌老虎”)的笑话。见手下把老郑带进来,笑着问:“老郑,你上哪儿了?”

老郑说:“随便逛逛……不合适吧?”

“哪里,哪里!在朱某人的地盘,只有一个地方你去不得——女厕所!”说完哈哈大笑,旁人哄笑,老郑也笑。笑罢,朱国民又说:“别傻站着,坐啊,有人找你。”

话音刚落,一阵口哨声传来,竟是《两只老虎》,那口技可比老郑好多了!老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竟是医务室的陶主任!

“二位是同行,我就不作介绍了。”朱国民道。

陶医生笑道:“早就认识了,郑兄乃中医,我是西医。”

老郑连声说“对对,同行,同行!”

陶医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问:“不晓得郑兄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我的医务室,正好跟你讨教一下。”

“岂敢,岂敢!”老郑忙道,“同行之间,只是切磋!”

可能是考虑到一旦有伤员,要抬上楼不方便,医务室就放在小黄楼的底层,走廊的最后一间。陶主任把老郑领进来,一边介绍:“这是治疗室,可以做小型的手术,取个子弹什么的问题不大。里面是我的办公室……”他随手关上门,然后走到窗户前,朝窗外稍作张望,关上窗户。

老郑吸取教训,不再主动开口,紧张地看着他。陶主任跟他握手,那双大手孔武有力。

“你这样拿着拖鞋到处显摆,太危险了!”陶主任又说,“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

老郑不知该说啥。

“当初你把我唤醒的时候,我是多么激动,若非有人在场,我真想好好拥抱你,亲切地喊一声‘同志’!”

“什么?我唤醒你!?”老郑彻底糊涂了。

陶主任掏出一只怀表。外壳是黄铜,沉甸甸的。普通的怀表只有表盖可以打开,而这只怀表有上下两层表壳,按下表冠可同时打开。怀表正面是一块亚克力材质的表镜,可以看到上下两只陀飞轮在“嚓嚓嚓”转动;怀表背面也是黄铜的,让老郑惊奇的是,上面的图案跟“站洋”完全一样,也是一手持米字盾牌、一手持三叉戟的胜利女神。

“你好好看看!”陶主任指着三叉戟的戟尖。

老郑站洋的戟尖上刻有一个英文字母“b”,陶主任的表盖上戟尖上刻的是“s”。

这两个字母比米粒还要小,若不细看实在难以辨别。

“拖鞋的英文是slippers,s代表拖鞋;b就是back,归来的意思!”陶主任激动地握住老郑的手,“终于可以和同志们并肩作战了!”

站洋是英国人发行的贸易银元,专门在亚洲的殖民地使用,在印度孟买的铸币厂铸造。这个b肯定是孟买(bombay)的缩写。也就是说,纯属巧合。老郑满心苦涩。唉,他怎么没把s b理解成“傻逼”?

陶主任让他转告侯耀祖,朱国民的贴身口袋里有一本密码册,从不离身。若要掌握“二队”与七十六号总部间来往的电文,必须将它搞到。但陶孤掌难鸣,而且没有微型照相机。现在有了老郑就好多了——帮朱国民做推拿、做针灸,朱必须脱衣服,这就有机会了。

密码册藏在一个白铜的烟丝盒里。朱国民从不买外面的盒装香烟,宁肯自己动手,拿碎烟丝卷烟抽,乍一看有点土,其实是怕被人投毒。

陶主任还告诉老郑,孔望山危害极大,他已经完成了交通银行二十五元券的铜版制作,正在埋头制作农民银行的法币铜版,建议立即把他消灭。老郑忙说:“不要消灭,我会想法把他从这儿弄走,送他去苏北根据地。”

陶主任吃惊地望着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郑跟他摊了底牌,“我不是共产党,但我帮新四军办事;我也不是国民党,但照样帮军统办事。我无党无派,只要是抗日,我都支持。”

听了一席话,陶主任重新打量郑二白,目光里带着几分敬佩。

别看朱国民口口声声说“二队”除了女厕所,没有郑二白不能去的地方。可老郑一圈兜下来,压根儿没有看见孔望山和那间制版室,说明那里还是有隐蔽的地方。

毛厂长提供了孔望山家的地址,在虹口。孔太太沦陷前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孩子,现在孔母带着孙子过。秦克本来想和许老吉上门去探望,可转念一想,两个陌生男人上门,人家有戒心,不如让霍正和关壹红一道去。

虹口有“两多”:日本人多、犹太人多。中国人多是穷人。有钱的,尤其是暴发户,爱住租界;像郑二白这样的手艺人、匠人,多分布在闸北和南市。孔家所在的何家弄就是一条破破烂烂的弄堂,房子都是平房,多是居民自己搭建的,比起“滚地龙”来(棚户区)稍微整齐一点。

孔家在弄堂后头,光线阴暗,唯一的光线从开在屋顶的一扇老虎窗照射下来。周围家什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老的老、小的小,家里缺了顶梁柱。

霍正和关壹红提着一盒“凯司令”的西点、一盒“王家沙”的中式糕团,盒子里尽量填满,还有一篓苹果。她们知道,这两盒点心对穷人来说,够他们高兴一晚上的。

“孔妈妈!”关壹红嘴巴甜,进门就嚷嚷,“我们是您儿子的同事,望山哥托我们来看您的!”

果然孔母眼睛一亮,招呼孙子给客人倒茶。孩子小名叫“孔子”,八九岁的样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远没万斤粮那么机灵。

孔母说:“他走的时候匆匆忙忙,什么话也没撂下。带他走的那些人,看上去凶巴巴的,腰里还揣着家伙,我也不敢问。”

霍正说:“他现在在沪南,有吃有住,还给工钱。他不放心家里,所以托我们来看看。您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孔母说:“也没啥,让他小心点,千万别得罪人。这年头,好死不如赖活……”

“孔子,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的吗?”关壹红俯下身问。孔子怯生生地摇摇头,躲到奶奶身后去了。

霍正又掏出几张钞票:“对了,这钱也是望山哥让捎的,说给孔子买点肉,孩子长身体呢。”

孔母连声道谢,又说:“望山睡觉有个毛病,爱蹬被子。他不在家,我也没法给他盖被子,让他临睡前最好穿双薄点的袜子,脚底板最容易进寒气……”

“哎,记着啦!”

出了何家弄,霍正和关壹红叫了一辆三轮,返回方浜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霍正感慨。她们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了秦克身上。霍正很想知道关壹红跟秦克当年是怎么相识的。

“他是舞台上的演员,我是台下的观众,就这么简单。”

“哦!谁先主动?”

两人关系已近闺蜜,对这类话题毫无忌讳。

“说起来挺有意思,那一次,他演斯巴达克斯……”没等关壹红说完,霍正就绕口地问:“斯巴……什么斯?”

“斯巴达克斯,是一名古罗马的武士。”

霍正似懂非懂。关壹红接着说:“武士穿的是短裙,大腿露在外面,有一场格斗的戏,他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舞台边沿,不小心摔下来了,大腿被舞台角上一枚钉子,拉了这么长一个口子……”关壹红比划着,从大腿一直到臀部。

霍正的表情显得惊讶。

“那血流得哗哗的,跟喷一样,我当时就坐在第一排,跳起来拉起他就往外跑,把他推上我的汽车,往广慈医院开……”

说着说着,关壹红注意到霍正的表情,心里有点疑惑起来。

“后来呢?”霍正着急地问。

“到医院缝了十几针,现在那条疤还在……”后面的话,关壹红没有往下说,憋到家里,对郑二白说了。

“他们真的是夫妻吗?要是,那么明显一道疤,她居然没见过?”

老郑抬头看看三层阁,迟疑地说:“听说在地下党里,专门有扮演假夫妻的,其实是搭档。”

夫妇俩同时陷入沉默。

秦克,你怎么搞的!老郑心里直抱怨,我不指望你有三妻四妾、儿子闺女满地爬,就一个老婆,怎么还弄得真真假假?!

夜深人静。马凤仙在老郑的家里,拿硬纸板、几面小镜子,加上剪刀浆糊,鼓捣出一架“潜望镜”来。

三个人一块把床挪开,腾出空来。

关壹红跨腿骑到郑二白的脖子上。郑二白憋住一口气,驮着老婆,慢慢站起来,顺着一把椅子,踩到桌子上,这样的话,关壹红一伸手,够得着三层阁的窗户了……

马凤仙仰着脖子,紧张地望着。

窗户没有插销,关壹红用手指,一点一点把木窗户往外拨,弄出一道缝隙来,把“潜望镜”的“镜头”塞了进去——

三层阁里,没有灯光,黑暗中隐隐传来两个人的鼾声,一高一低。

“呼……”

“呼……”

“怎么样?”马凤仙的声音。

“嘘!”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潜望镜”的视野清晰起来——**躺着一个,地上打着地铺,也躺着一个。毫无疑问,两人没有同床。

关壹红浑身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充斥着,全然忘了**的人。老郑脸憋得通红,记得那年,他和关壹红也曾这样一上一下,扒着院墙去破案,可那时的关壹红多苗条,老郑多享受啊,那岂止是破案,简直是一场意**。现在不同了,关壹红起码胖了有二十斤,最重要的是,以前那种“意境”荡然无存,以前驼的是窈窕淑女,现在驼的可是悍妻,老郑的脖子哪里吃得消?

“好了没有?我快撑不住啦……”

关壹红还沉浸在欢喜中,她抑制不住地捏起拳头,随意打了一拳,正中老郑的脑门。郑二白顿时眼前一黑,失去平衡,犹如马戏团里的杂耍发生了意外,当场人仰马翻。

听见一声巨响,秦克反应最快,从地铺上蹦起来,霍正也从**坐起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敌机轰炸!?

秦克推开窗板往下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世界末日般的画面——桌椅倾翻,郑二白和关壹红一个仰面躺在屋子西角,一个脸朝下趴在屋子东角,一动不动,摔得背过气去了。一旁傻站着马凤仙,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