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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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九章:少妻代号“胡萝卜”,老夫代号“大白兔”

汽车直驶沪南警察局,开进大院,往右拐了个弯,停在“二队”那幢小黄楼前。警局大门口已有岗哨,小黄楼前又设了警卫,穿的不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斜挎着驳壳枪;一个穿着长衫,背着一支中正式步枪,面孔沉肃。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束,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是七十六号的鹰犬。

车里的郑二白,紧张得冷汗直冒,胳肢窝全湿了,双手护着那口装钱的皮箱。坐在副驾驶席上那特务先下车,对楼前的警卫嘀咕了一句,转身挥手示意,让他下来。老郑下了车,膝盖一软,险些摔倒,还好扶住了车门。

门口的警卫让他把手举起来,要抄身。老郑只好放下箱子,高举双手,让他上上下下摸个够。抄完身,警卫注意上了那口箱子,要他打开。老郑装模作样找钥匙,“唉呀,钥匙落诊所里了,要不你们把我送回去?”

“装的什么?”警卫问。

“都是书,中医药方面的书。”老郑回答。

这时候,从楼里出来一个人,正是屠队长,张口就骂:“郑医生是自己人,别磨蹭了,快让他进去!”

他笑着对老郑说:“郑医生,别紧张,请你来是让你出诊的——急诊。”

老郑暗暗松了口气,忙把箱子提在手里,跟着他往里走。

屠队长把他带进二楼一间会议室,一抬头就看见了熟人——老钟!

老钟像看见亲人一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老郑啊,你可来了!”

其实老钟在这里已经呆了整整一天半,也是来出诊的,没看好就不放他走,等于变相软禁。老钟没法子,这才想到了他的挚友——郑二白。

“不是出卖,是解围!”老钟再三说明,“谁让你的医术比我高明呢?”

老郑报以苦笑。随后跟着老钟,来到三楼一间屋子。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暗暗,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很虚弱,“呃……呃……”不停打嗝。

“能不能把窗帘拉开?我要看看病人。”老郑提出。屠队长示意,一名特务上前拉开窗帘,屋里透亮起来。

老郑先把箱子放下,放到沙发的一侧,这里较隐蔽,然后先给病人诊脉,发现其正气亏虚。“血虚肝旺,体质羸弱,还伴有低热。”老钟补充了他的诊断。

“呃……呃……呃……”病人继续打嗝。

“一直打嗝,好几天了!”屠队长说,“按说打嗝人人都有,可这么一直打不带停的,谁受得了?吃吃不下,睡睡不着,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老郑道:“这打嗝,从西医来说,是因横膈膜**而呼吸顿促;若从中医看,则可分为寒呃、热呃、气呃、痰呃、瘀呃、虚呃六种。”

老郑想了想,让他们拿一张宣纸来。特务飞速地跑出去,拿来一张宣纸。老郑把宣纸卷成香烟状,叼在嘴上,让屠队长用打火机给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插在病人的嘴唇上,对他说:“你用力吸,别用鼻子,用嘴,往肚子里吸。”

病人听话,使劲地吸。

“这是做什么?”屠队长不解。

“宣纸的原料是青檀树皮,掺入稻草,还有桑、竹、麻,这些都是植物纤维,有浓烈的气息,吸入身体,让胃神经受刺激,影响到横膈膜神经,这是《金匮要略》里记载的最古老的止嗝法。”

宣纸吸到一半,病人打嗝的频率已显著减缓,但仍未消除。

郑二白把自己脖子上挂的那枚“壹元”站洋摘了下来。

“请等一下!”屋里又多了个人。

当初朱国民让老郑来“二队”当个“医务室主任”,被老郑婉拒,此人便是后来的医务室主任,叫陶冷岳,也是学医的出身。戴着眼镜,一脸斯文。

“郑医生,你手里的东西,能否让我过目?”陶主任客气地问道,一边把手伸了出来。

老郑明白,所谓的“医务室主任”其实也是特务,就把“站洋”递给他。陶主任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还摘掉眼镜,凑到鼻子尖前看,看罢还给老郑,问:“郑医生打算用它做什么呢?”

“这叫站洋,是一枚老银元,用来刮痧,效果最好不过。”

旁边老钟也说:“我们给病人刮痧,有时候也用牛角、铜板,但效果最好莫过于银元,尤其是带包浆的老银元。”

“麻烦你们把病人翻个身。”老郑预备动手了。

老钟和陶主任一块把病人翻过身来,衣服撩上去,露出后背。郑二白用这枚银元在他脊椎骨的第一节即大椎穴用力摩刮,病人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爽快……两分钟后,打嗝声终于停止。

屠队长惊喜道:“好了哎,我说嘛,专家就是专家,名医就是名医,哈哈哈!”

老郑把“站洋”重新挂到脖子上,一边说:“折腾了几天,太累了,已经到了极限,估计这一睡,至少一天一夜,醒来后热度也该退了。”

老钟也说:“按照我先前开的方子,喝上几帖就没事了。”

屠队长冲二人抱拳:“‘谢’字我就不说了,以后二位不管遇上什么麻烦,只要报上我‘屠阿大’的名字,保管灵验,不灵你们来找我!”

老郑暗想,你现在是上海滩的头号屠夫,我报你的名字,人家是怕了,可我的名声也给玷污了!嘴里则应着,“屠队长的大名,如雷贯耳,上海滩没人不买账……”一边提起箱子准备走。

“别走啊!”屠队长抬腕指着手表,“正赶上饭点,好吃好喝的也让我招待招待你们哪!外头人以为我们七十六号就晓得抓抗日分子,其实我们这儿的饭菜味道也不错,比得上外面的老半斋、梅龙镇。”

二人返回二楼的会议室,端菜的小特务忙进忙出,端上冷盘:白切牛肉、大红肠、猪肚、四鲜烤麸、熏鱼、糖醋小排……

郑二白悄悄问老钟:“那病人到底是谁啊?”

老钟摇头,“我不知道,你也甭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七十六号,虎狼之窝,能呆在这种地方,享受这种待遇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说话间,酒也端上来了。老钟咽着口水说:“都饿了一天了,你担心什么?咱们现在是客人,放心吃,大胆喝。再说了,人家想多留咱们一会儿,是怕那病人有反复,再回来请,不耽误工夫吗?”说完抄起筷子就吃上了。

老郑想想也是,就把箱子放下。

“箱子里装的什么呀?”老钟夹起一块熏鱼边吃边问。

“没啥子,看病的。”

“看病的用那么大个箱子?又不是做截肢手术,还得带把锯子。”老钟腾出左手,抓起箱子掂量了一下,“唷,还挺沉,不会是什么‘违禁品’吧?”

老郑笑而不答,正巧小特务端着第一道热炒进来,是一盘水晶虾仁。老郑抄起调羹往盘子里抄底,这一下就是五六只虾仁,一边说:“好东西啊,吃!吃!”

老钟赶紧把调羹拿起来,趁他吃虾仁,郑二白用脚把箱子往桌子底下踢……

秦克目睹老郑连人带箱子被带走,回去跟许老吉他们一说,大家都急了,因为从那辆汽车的车牌看,属于七十六号。一个中医怎么会携带大量的现金,只怕难以自圆其说,一旦七十六号动刑,后果更不堪设想。许老吉提议进入“紧急状态”:电台转移、密码销毁、人员分散,关壹红也要带着孩子先躲起来……

一直沉默的霍正忽然道:“别胡思乱想,说不定人家是请他去看病的!”

这句话让大家都愣住了。关壹红说:“可他从来没给七十六号的人看过病……”

霍正说:“他好歹也是沪南一带的名医,我们先别自乱阵脚,等等看。”

这边心急如焚,那边更是热得烫手——热炒一道接一道的端上来,八宝辣酱、烩海参、蟹粉豆腐、扬州狮子头……素日里粗茶淡饭、清汤寡水的二人,根本来不及吃,光看就傻眼了。就算把胃撑大一倍,也装不下这么多菜,回头一撤席,没准统统倒掉,太浪费了。

吃不了兜着走——打包!

可二人都没带容器,又不能花块把钱,跟人家买一打环保饭盒。老钟灵机一动,他在乡下有个百草园,自己种药材,带着不少,用一个个小布兜装着,塞在一口大布兜里。药材不要了,装菜!两人顾不上吃,把中草药全倒在地上,踢到沙发底下去,清空了布兜,一袋白切牛肉、一袋熏鱼、一袋海参、一袋狮子头、一袋油爆虾、一袋松花蛋、一袋大红肠……

听见脚步声,两人赶紧把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兜藏到桌子底下。

小特务端着一大碗酒酿圆子豆沙羹进来,这是最后一道点心。见桌上盆碗碟盘,干干净净,大为惊讶,“胃口这么好!”

老郑叼着牙签,慢条斯理地说:“胃口好,说明阳气充足,精力充沛,不然怎么给人看病?”说着他接过大碗,往小碗里舀豆沙羹,稀里哗啦吃起来。

“呃!”老钟打了个饱嗝。

小特务对老郑说,郑医生,我们朱局长在楼上等你。

老钟瞪大眼睛,老郑啊,你还认识他们局长啊?真是深藏不露。

其实朱国民刚从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上海总部开会回来,听屠队长汇报说“那人”的病治好了,松了口气。

他在这里的办公室,不像警察局大楼里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办公的味道,纯粹是个摆设。这间在三楼走廊的最后,很隐蔽,分内外两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有长沙发可以打盹,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朱国民把老郑带进里间,关门密谈。

你也知道,七十六号的人多是从军统和中统叛逃过来的,就连丁部长(丁默村)和李部长(李士群)也是,我们跟军统的矛盾,可以用“水深火热、不共戴天”来形容,甚至连日本人也很诧异,你们中国人对自己昔日的同事,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有一次在南京,军统扮的小贩投掷了一颗*,炸死了目标,也殃及了身边的朱国民,一块细小的弹片嵌进后背,因位置不好,贴着脊椎神经,弄不好就要瘫痪,所以迟迟没有手术把它取出来。最近这一阵,背痛加剧,有时候发作起来,只能注射吗啡镇痛。朱国民征求郑二白的意见,这个手术,做还是不做?

老郑犹豫了下,“这种事实在很难讲。我虽然学过西医,只是略懂皮毛,需要骨科专家来定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介绍……”

“专家?”朱国民苦笑,“日本大夫、德国大夫,都看过,都说没有把握。”

“这种事不光看病情,还要看运气。如果朱部长把生死置之度外,豁得出去,或许会有转机。”老郑只好这么说。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下这个决心?”朱国民问。

“弹片是金属,与人的血肉之躯毕竟无法融合,时间一久,必生变数,故宜早不宜迟。当然我也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咱一个平头百姓,很多东西,我放得下。而你已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很多东西,恐怕还是放不下的……”

朱国民点点头,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汽车把他俩送回家,在车上,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口大布兜,取出一个个小布兜,开始“分赃”,车厢里顿时溢满了菜肴的香味,引得驾驶的特务频频侧目。

“大红肠归你,海参归我!”

“白切牛肉归你,糖醋小排归我!”

老郑兴高采烈,全然忘了最要紧的东西——那口皮箱还躺在会议桌下面。

会议室里正在开会,气氛沉闷。最近这一个礼拜,又发生了三起命案。和平运动委员会的唐司令刚把一个叫刁德七的人招纳进来,让他负责战地医院,这个人就在如厕的时候被炸死了。有人把炸弹装在抽水马桶里。

“只有军统,才会想出把炸弹装在马桶里这种下三滥的招儿!”朱国民愤愤地敲着桌子。

一个与会者坐在沙发上,鼻子嗅来嗅去,跟旁边人嘀咕:“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

“中药的味道……”

他弯腰一看,结果在沙发底下发现了一堆被遗弃的中药材。

再说老郑带着“赃物”装进一只只干净的盘子里:白切牛肉、熏鱼、狮子头、油爆虾、糖醋小排、松花蛋、大红肠……在许老吉的老虎灶里摆出一桌丰盛的宴席来,(虽然都是吃剩下的)还乐呵呵地说呢,“帮人看病,没收诊金,请我吃顿大餐。太丰盛了,吃不了咱兜着走……”

秦克实在忍不住了,岔断问他:“老郑,钱呢?”

“啊?什么钱?”

“你吃撑了?箱子里的钱!”关壹红怒吼。

郑二白眨巴着眼睛,好像从半空慢慢落回到地面上。

关壹红陪着他赶紧返回“二队”,去拿回那口箱子。进了警察局,关壹红被拦在小黄楼的门前,老郑被允许进入。可在会议室门口又被拦住了,说里面正在开会。

门不怎么隔音,就听见朱国民在里头咆哮:“……对军统只有两个字,就是消灭!抢在他们消灭我们之前,消灭他们!否则什么马桶炸弹、桌子炸弹、椅子炸弹,这些乱七八糟的炸弹迟早要一样一样落在我们头上,连拉屎撒尿都不得安生!”

会议室里,某位仁兄的脚无意中踢到桌子底下什么东西,弯下腰一看,一只陌生的牛皮箱。估计弦绷得太紧,这位仁兄失控地叫起来:“炸、炸弹!!”

朱国民正在发言,被惊得跌坐在椅子里:“在哪儿!”

“桌,桌子下面!”

十几个脑袋纷纷下探。

“箱子是谁的?谁放的!”朱国民喝问。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承。不等朱国民下令,不知谁喊了声“快撤!”,众人夺路而逃,会议室大门一开,把门口的郑二白冲了个趔趄……

老郑第二次进了朱国民的办公室。好在来的路上,夫妇俩就商议好了,这满满一箱子的钱,是关壹红的嫁妆!

当年她嫁进外滩里的时候,带来很多珠宝,钻戒手镯项链耳环不计其数,前两年全部换成了法币,后来响应政府号召,换成了中储券,一直存在她弟弟的银行里。最近银行业务不稳定,怕出事,干脆全部取现。今天刚取出来。打算跟人合伙做点生意,放放高利贷什么的……

以关家的显赫,撒这样的谎没人能怀疑。再说钞票就是钞票,又没有打新四军的印戳,怕甚?

果然,朱国民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们夫妻刚打劫了银行呢,哈哈哈!

夫妇俩尴尬地陪笑。

通过关叁青的引见,印钞厂的毛厂长,被请进了许老吉的老虎灶。

在豫鄂根据地的鄂东地区,地方商会与新四军第五师签订了“梅店协议”,印钞厂急需的物资,让爱国商人们想办法去解决,同时让他们有钱可赚——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价。印钞纸百分之十,油墨百分之十五,印钞机械百分之二十。现在各个根据地都在推广这个“梅店协议”。

毛的印钞厂现在帮中央储备银行印制中储券。纸张、油墨、机械设备什么的,唾手可得,他愿意为新四军提供印钞物资,尤其是他们最急需的85磅或90磅的道林纸。

可怎么运到苏北去?

秦克的计划是:适当裁剪一下,外面用牛皮纸包上,印上封面,弄得象“拍纸簿”。拍纸簿属文具纸,这样关税也低,百分之二点五。

日本人对中国的统治政策叫“分疆而治”,分满洲、华北、南方三片区。满洲是傅仪,华北是王克敏,南方是*。弄得象三个国家,进出货物要交“关税”。这也是几个汉奸政府的一大块财政收入。

如今星罗棋布的公路收费站,好像也有点这种意思……

“江海关”是上海海关的旧称,就在今天的外滩中山东一路13号海关大楼里。虽然它地处租界,但早在1938年,汪伪政府的前身——南京维新政府就从英国人手里接收了江海关。如今的江海关俨然是公共租界里的一块“飞地”,没有一个英美人,清一色亚洲面孔,但其中有不少日本人,从报关员到管理层皆有,比中国人要难缠得多。所以秦克他们早早做好了预案。

许老吉扮成商人模样,拿着一叠报关单,挑了一个人最少的服务窗口。里头的报关员系日籍,拿着在一盒小点心正吃着。

“太君,请过目,” 许老吉递上报关单,笑吟吟地,“我是做文具生意的。”

报关员一看,拍纸簿,五十箱。用生硬的国语问:“运到哪里?”

“青岛。”

全山东都是日占区,这样可以减少对方的怀疑。没想到报关员还是勒令:“拆箱的,查验!”

“太君,拍纸簿是文具,都包好了,一拆开就散了,得整理半天呢……”许老吉满脸堆笑。

就在报关大厅一角,站着郑二白和秦克,等着许老吉发暗号,然后就动手打架。秦克是演员,受过训练,知道怎么看似真打,其实是假打。老郑可没受过这种训练,再说他肚子里这口气憋了好些年了,早就想狠狠揍一顿秦克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揍白不揍!

报关窗口前,背对他们的许老吉把一只手放到背后,做了一个拳头的手势。

开始吧!

郑二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跳起来一把揪住秦克的衣领子,破口大骂:“姓秦的!你是不是还在惦记我老婆?是不是!”

面对来势汹汹的老郑,秦克愣住了,眨眨眼睛,“我……我……”

“我老婆还没嫁给我的时候你就惦记上了!你就是一头狐狸,老盯着树上的苹果,等着它往下掉!”

一旁围观者越聚越多,都是来报关的。窗口后的报关员,有的站起来,有的撑着脖子,都想看热闹。许老吉跟前的那个日籍报关员亦是,脖子伸出老长,还让许老吉把身子挪开,别挡着视线。

老郑一手揪着秦克的衣领子,一边对众人说:“诸位,我都这把年纪了,娶个老婆容易嘛!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他还在惦记呢!这家伙当着我老婆的面,说过一句最最无耻、最最下流的话……”

大家都伸着耳朵等着听。老郑咽了口唾沫说:“他说,世上最美的女人,不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那些初为人母的少妇,才是天底下最有女人味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呀?”秦克满脸委屈。

“还想赖?你仗着一张小白脸,千方百计想勾引我老婆。你以为我傻瓜吗?你这号人,成天惦记别人老婆!大家说,是不是欠揍?”

“对!”众人纷纷说,“揍他!”

“揍他!”

“老郑,我没有……”秦克话音刚落就挨了一拳,满脸开花。

“我让你惦记我老婆!我让你勾引我老婆!我他妈打死你、打死你!”

郑二白“入戏”太深,边打边骂,拳拳到肉,秦克不敢还手(说好的),只能去抓他的手腕,不让他打,两人扭作一团。围观者中,有叫好的,也有劝架的,报关员都跑出来看热闹,那名日籍报关员也揭开木板,从后面跑了出来,挤进人堆里。

老郑和秦克从拳击改成摔跤,郑二白如同大力士附体,把秦克摔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抡起大肉拳,“嘣!嘣!嘣!”有人想拉开他们,被那名日籍报关员狠狠推开,他蹲在地上,对着秦克吼:“你的,起来!打他!快起来!打他!”快成摔跤裁判了。

那边在耍把式,许老吉趁机从木板下面钻进服务柜台,拿起桌上的图章往报关单上“啪啪啪”逐个敲好,临走前还偷吃了两块小点心……

尽管挨了一顿揍,可任务完成了。从上海往苏北和往青岛的航线是一个方向,有了通关证明,就可以避免检查。印钞纸可以这么走,但油墨得另辟蹊径。把油墨装进煤油筒,冒充是煤油,到法租界金陵路的报关行(运输公司),通过他们运至十六铺码头,摆渡到浦东的白莲泾码头。从浦东出吴淞口,出长江入东海,傍海岸线而行,经过三天两夜的航行,到苏北东川港,就进入了根据地的怀抱。

霍正提醒秦克,走浦东要经过白龙港,那里有和平军的水上哨卡,一旦他们打开煤油筒,一闻气味就露馅了。

霍正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有和平军的押运就好了,把船送出吴淞口就成。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关壹红忽然被叫去卡德路的美发厅开会,还特别关照,让她带上丈夫,夫妇俩同往。

开会还要带老公?关壹红难以理解,可又不敢不带。

“老郑你别怕,”侯耀祖和颜悦色地对郑二白说,“你太太已经是军统的人了,所以你也是‘军统家属’,这儿是她的娘家,欢迎你们多来。”

军统家属……

老郑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一旁的丁香拿来纸笔,侯耀祖对郑二白说:“昨天你怎么进的小黄楼,见过谁、说了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一五一十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干嘛?”关壹红问。见侯耀祖不语,又道:“我既然是军统的人,你们就不该瞒我。”

侯耀祖和丁香交换了一下眼神,丁香说:“那里有一个我们的人,是被戴老板策反过来的,他的代号叫‘拖鞋’。”

“拖鞋”是一名沉睡者。所谓“沉睡者”,即不接受指令、不执行任务、不暴露身份,唯一要做的就是潜伏。

就在昨天,郑二白去过小黄楼之后,沉睡的“拖鞋”竟被唤醒了。

昨晚,一只女式拖鞋“嗖”地扔进了美发厅的二楼窗户。渣队长用刀把鞋跟和鞋面割开,发现内藏一张纸条,画了一幅漫画:一只炖鸡和几个蘑菇,用一根箭头指向一只骷髅。没有一个字,落款画着一只拖鞋。

到目前为止,军统沪南站里没有人知道“拖鞋”的真实身份。他怎么被唤醒的,为什么要给我们传递这张漫画,都是个谜,亟待破解。所以郑二白的回忆很重要。

老郑只好安心待在这儿,写回忆录。

关壹红拿起那只拖鞋看了看,肯定地说:“‘拖鞋’是个女的。”

“那倒未必!”丁香说,“这只是个代号,就象我的代号就叫‘响尾蛇’,分不出男女。”

老郑抬头问媳妇:“你有代号吗?”

见她摇头,老郑就开玩笑:“那我给你取个代号吧,就叫‘胡萝卜’。你不是关壹红吗?胡萝卜都是红的。”

关壹红瞪了他一眼,“那我也给你取个代号叫‘大白兔’!你不是郑二白吗?大白兔都白的,没有黑的!”

没想到侯耀祖发话了:“很好!胡萝卜、大白兔,恭喜你们,你们正式成为军统上海站的一员了。你们是一对真正的抗日夫妻、革命夫妻。*之栋梁,军统之楷模!”

郑二白的“回忆录”整整写了仨钟头,夫妇俩离开美发厅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都怪你!”关壹红抱怨,“这下好了,我们全成军统的人了——胡萝卜、大白兔!”

“我那是说着玩的。”老郑沮丧。

“说着玩?那是军统站,姓侯的是站长,大特务,在他跟前说着玩?我看你是昏头了!”

“怎么能怪我?当初丁香招募你,你就该一口拒绝,现在连我也搭进去了!”

“拒绝?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丁香还是我的贴身丫鬟?人家代号叫响尾蛇——是毒蛇!你惹得起吗?”

夫妇俩都来了火气,说话声大了,有路人经过,看看他们。老郑忙“嘘”了一声,“算了,我们既然帮新四军,也可以帮帮军统,反正都是为了抗日。”

“可我不喜欢‘胡萝卜’这个代号,”关壹红撅嘴,“不是一般的讨厌,是特别讨厌,讨厌死了!”

“为啥?”

“大白兔就爱吃胡萝卜,我不想被你吃掉!”

屏幕上的宫斗剧,虽然很多情节不靠谱,那些历史学家只要一提起这些电视剧,就会喉咙口咸咝咝的,有一种吐血的感觉。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那一大堆格格和阿哥,虽然他们的父亲是清一色的皇阿玛,但母亲在宫中的地位往往决定了孩子的地位,官大一级压死人,同样是嫔妃,级别比你高,打骂体罚,给你小鞋穿,你还就一点没辙。

汉奸亦是如此,以和平军为例,像唐司令这个级别的就属于金字塔的塔顶,至于最底层的,就是和平军的士兵们。

别的不说,每月发的军饷里总有一堆军用票,拿它出去开销,没一家店肯收。跟商家理论,商家就报警,来了警察,说我们扰乱金融秩序,破坏*共荣。士兵们不买账,跟他们干,结果宪兵队又来了,把带头的抓进宪兵队,一顿暴打……

挨打的士兵们涌进团长办公室,要韩团长出面,替他们做主。韩团长听得头疼,连连摆手道:“没错,咱们和平军,就他娘的是小老婆养的!这儿不是战场,是市区。在战场上,咱们可以天王老子都不怕。可在这儿,警察局、宪兵队,都管着我们。本来在市区里驻军就是一个象征意义,汪主席想借此告诉老百姓,他把驻军权给收回来了。其实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连团长都这么说,士兵们还能说什么,发了一通牢骚,把军用票扔在桌上,转身散去。

韩团长抬头一看,跟前站着霍正,准时刚才跟着士兵们混进来的。

韩团长狠狠瞪了牛副官一眼,“谁让她进来的?”

没等牛副官答话,霍正道:“韩团长,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你们没关系,少来猫哭耗子!”韩团长声明。

“你错了,”霍正拿起桌上的军用票说,“我老家在苏北,就是所谓的皇统区,你知道那里的老百姓有多苦!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大部分被‘米统会’强行收走了,支付的粮款,按南京政府的规定,三分之二是中储券、三分之一是军用票。可层层盘剥下来,到了老百姓手里就成了三分之二是军用票、三分之一是中储券!”

韩团长和牛副官面面相觑。霍正继续说:“你们拿军饷,在军营里至少还能吃饱饭。可对老百姓来说,把白花花的粮食换成废纸一样的军用票,让他们怎么活?!”

说到悲愤处,霍正眼圈泛红,牛副官也在抹眼泪。韩团长耷拉着头一声不响。

“白花花的大米都被*拿去充了军粮,让日本鬼子吃饱肚子,在我们的土地上更肆意妄为……”

“够了,不要说了,你走吧。”韩团长挥手道。

霍正说:“你也不问问我来干什么,就把人往外撵?”

牛副官朝门口看了看,把房门一关,小声说:“霍小姐,你坐,慢慢说。”

“小牛子!我敢违背我的命令?”韩团长刚要发火,没想到牛副官的嗓门陡然大了,“团长,霍小姐说的对。就算当汉奸,也不能忘了自个儿还是中国人!”

韩团长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新四军是中国人,和平军也是中国人,既然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我今天来是想请韩团长帮一个忙……”霍正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

韩团长答应帮他们武装押运,船一出吴淞口他就不管了。

纸张和油墨解决了,还有体积更大的印钞机械,怎么个运法?

外滩里五十七号的老管是弄堂里的“倒老爷”,认识码头上的粪霸。老管给郑二白出主意:租一条粪船,用防水油布把机械裹上,放到舱底,上面浇大粪,然后专挑中午饭点过白龙港。那气味,隔着几里地就能闻见,谁受得了?还会开舱检查吗?

关壹红把“拖鞋”传递的那张漫画给谢桂枝看了。谢桂枝很肯定地告诉她,这是一道菜:小鸡炖蘑菇。

唐司令是东北人,最爱吃这个菜。

前一阵,朱国民请唐司令去沪南警察局的“二队”作客,设了饭局,唐把谢桂枝也带上了。警犬饲养员出身的朱国民还是个吃货,注重后勤尤其是食堂,请了一个川菜厨子一个粤菜厨子。整个七十六号的系统里,“二队”的小食堂很快出了名。那天的饭局上了一道纸包鸡。席间唐司令说了句,自己爱吃小鸡炖蘑菇,家里的厨子每个礼拜都要烧一回。

听了关壹红的汇报,侯耀祖判断,“拖鞋”就在那个饭局上。在“二队”他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

“侯组长……”关壹红吞吞吐吐,“我的代号能不能换?‘胡萝卜’太难听了。”

侯耀祖摇头。“你们的代号已经通过电台向重庆报告,归入档案,这可不是想改就能改的!”见关壹红有点泄气,侯又安慰,“等刺唐成功,你上重庆去,戴老板亲自给你颁奖的时候,你当面跟他提吧。只要戴老板高兴,别说改名,就是送你一万斤大萝卜也不成问题!”

听侯耀祖的语气,刺杀唐万年的任务,已经彻底落到他们夫妇头上,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关壹红想不通,我一个良家妇女,既没招谁也没惹谁,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军统特务呢?还硬给了个难听的代号!

“胡萝卜”回家跟“大白兔”一说,“大白兔”也挠头。

“侯耀祖会安排唐公馆的厨子人间蒸发,投毒的黑锅让他去背,七十六号就不会怀疑我们。”

让一个中医去投毒杀人,老郑的心理怎么也迈不过这道坎。尤其是关壹红告诉他,最近军统暗杀活动频繁,上次用的那种美国毒药早已断货,得自己想办法。

换句话说,不光要投毒,连毒药也要自己搞。

小鸡炖蘑菇……小鸡炖蘑菇……蘑菇!!

《金匮要略》里记载了一种毒蘑菇,它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鹅膏蕈”。其毒素为“膏蕈碱”,可以阻碍细胞氧化,使机体陷入内窒息状态。另外对中枢神经有抑制作用,导致人的意识模糊,直至死翘翘。

外行人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毒蘑菇不好找。恰恰相反,只要识货,乡间野外树林里多的是。下一场透雨,十来天就能长成。正所谓——

清明时节雨纷纷,山野蘑菇欲断魂;

借问毒家何处有,老郑遥指鹅膏蕈。

周末,春光明媚,夫妇俩戴上大草帽,挎着小竹篮,竹篮上覆着一块碎花蓝布。路上要是遇上熟人,问他们去哪儿,关壹红会欢快地回答:踏青去!采蘑菇去!

人们停下脚步,望着夫妻俩的背景,发出由衷的赞叹:呵,瞧他们,多么富有情调,懂得享受生活!

*曾对唐司令许诺给他当国防部长,但唐司令很快发现,这是个大忽悠。在汪伪政府里根本没有“国防部”这个单位,掌握军权的是“最高国防会议”(类似中央军委),*亲任主席,其委员有陈公博、周佛海、王揖唐、褚民谊……

再怎么说,唐万年也是从华北过来的,不属于“汪家班”的成员。

郑二白夫妇俩来到唐公馆的时候,唐司令正在大发脾气,把东北话里最不堪入耳的字眼统统砸到那位汪主席头上;但凡能顺手抓到的,不管是瓷器还是家具,统统摔到地上,客厅里一片狼藉。

电话铃响了,谢桂枝接听,是从南京打来的。

“你告诉他们,老子回东北了!隐居山林,打松鸡、采蘑菇!”唐司令气呼呼地说。

边上的老郑哆嗦了一下,他现在对“蘑菇”这个词特别感冒。

谢桂枝放下电话,对唐说:“汪主席托人捎话来,问你对‘海军部长’的位子有没有兴趣?”

唐司令一愣,表情就像一坨掺了水的泥,渐渐稀松。

谢桂枝接着说:“你要愿意,明天就上南京试一试海军制服。”

“老子一只旱鸭子,别说军舰,连大船也没坐过,居然当海军部长,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唐司令嘴上自嘲,心里还是挺满意。

郑二白凑上来说:“唐司令多虑了。他*从来没带过兵、打过仗,不照样当了国防会议主席?唐司令没坐过军舰,咋就不能当海军部长了?慢慢适应嘛。”

唐司令欣然点头:“郑医生的话我爱听。他娘的,管它陆军海军,只要是部长,老子当了再说!”

“万年,你明儿上南京,我就不去了,让郑太太多陪陪我。”谢桂枝搂着闺蜜,朝她挤了挤眼睛。“对对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关壹红忙说。

唐司令热情道:“郑医生、郑太太,都别走,我请你们吃饭,小鸡炖蘑菇!东北菜,没尝过吧?”

唐万年并不知道老郑也是从东北“那嘎达”来的,正琢磨着“老乡害老乡”。

“听说过,没吃过。”老郑满脸堆笑。

“阿国!”谢桂枝喊厨子进来,问他,“小鸡炖上了?”

阿国回答:“今儿礼拜三,吃小鸡炖蘑菇,早就准备了。”

“多弄几个菜,”唐司令吩咐,“我和郑医生喝两盅。”

老郑忙推辞:“晚了要宵禁,怕回不了家……”

“担心什么呀?这儿宽敞,回头让阿娟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今晚你们就睡这儿了!”谢桂枝热情挽留。

关壹红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你怎么留我们过夜?计划可不是这么安排的!

她朝谢桂枝使了个眼色,谢桂枝拉着她上楼,借口去看她的首饰。掩上卧室门,谢桂枝就央求起来:“你们总得为我想想吧?吃完小鸡炖蘑菇,他晚上不出去,半夜就得死在家里。要没你们陪,我可咋办?守着一具尸体,还不得吓死?!”

关壹红看了看她,嘟哝:“我一直以为你胆子挺大的……”

“再大也没你大,胡萝卜同志!”

厨房里用的是煤气。大砂锅里炖着一只童子鸡。阿国把几种不同的菌类:榛蘑、元蘑、青蘑、松蘑、猴头菇……洗净,切开,放进锅里。

谢桂枝进来吩咐,去马立斯菜场买条大黄鱼,清炖一下,郑医生爱吃清淡的;再买点牛肉,郑太太喜欢吃牛排。

阿国解下围裙,看看周围,小声道:“太太,我要揭发。”

谢桂枝一愣。阿国说:“阿娟偷吃厨房里的菜,被我撞见好几次了。”

谢桂枝叹了口气:“别说你,我都看见好几回了,有什么法子?阿娟是司令从东北带来的,资格比你老,以后睁一眼闭一眼吧。”

阿国不吭声,提着菜篮走了。他前脚走,老郑后脚就溜进厨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装的就是晒干的“鹅膏蕈”,放在砧板上,小心翼翼地切碎,抖落进锅里,瞬间被沸腾的鸡汤吞没,消失不见。

大白兔行动了!

阿国在马立斯菜场挑鱼的时候,一个叫老宋的鱼贩子跟他搭讪:“你叫阿国?你在唐公馆当厨子?”“你是……”阿国狐疑地望着他。

他被老宋拉到僻静的角落里,“阿国,你我素昧平生,我没必要害你是吧?我就跟你交个底,本人是军统。”

阿国吓得脸色刷白。老宋接着说:“你家主人是个什么角色,你清楚,我们也清楚。实不相瞒,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在那锅小鸡炖蘑菇里,我们投了毒!”

阿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等你回到家,姓唐的说不定已经翻了白眼翘了辫子,那样一来谁的嫌疑最大?当然是你呀!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回家给你主人收尸,然后等着七十六号把你抓走,严刑拷打。你尽管把我说出去,可我转身就溜之大吉,而你的下场就惨罗!第二条……”

老宋拿出厚厚一叠中储券放在他面前,“拿着钱赶紧走人,我们会把你送出上海,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总之别回来送死就成。”说完老宋看了看手表,“汽车就停在菜场外头,给你五分钟考虑!”

上海话里有一句叫“笃定泰山”,形容人稳操胜券、神定气闲。望着满头大汗的阿国,老宋正是这种状态。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人溜进了唐公馆的厨房,揭开砂锅盖,贪婪地嗅着“咕嘟咕嘟”香气四溢的小鸡炖蘑菇,正是女佣阿娟。她拿起调羹和小碗,舀了一碗鸡汤,还有蘑菇,独自享用起来。作为唐公馆里资历最老的佣人,地位相当于半个管家,背着主人,阿娟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就算阿国现在走进来,大声指责她偷吃,阿娟也会擦擦嘴若无其事地说,怕你做的不对老爷的口味,我替老爷先尝尝味道!

所以说,不作不会死啊。

唐公馆的餐桌上,砂锅摆中间,周围几个小菜:熏鱼、牛肉、烤鹌鹑,都是熟食店里买来的。“不是说好了清炖大黄鱼吗?咋弄熏鱼了!阿国呢?”谢桂枝故意大声问。

上菜的阿娟说:“太太,阿国下午出去买菜,都现在都没回来。我怕开不了饭,就自作主张去‘陆稿荐’买了几样熟食。”

“阿国没回来?”唐司令挺意外。

“他经常这样,趁着出门的机会,不是赌钱就是去‘野鸡窝’*……”阿娟趁机告了一状。

“就算去赌去嫖,也该回来了,这都几点了!”谢桂枝面露不满。

“兴许把买菜的钱都输光了,不敢回来。”阿娟说。

“妈了个巴子,回来抽他五十鞭子!”唐司令骂。

“算了,让他去,别扫了我们的兴。”谢桂枝站起来,揭开砂锅盖,鸡汤的香味顿时飘散开来。

“其实别的啥那都是陪衬,只要有这道小鸡炖蘑菇,就可以开席了!”唐司令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拿起个小碗一边盛一边说,“俺们那嘎达有句土话叫‘姑爷进门,小鸡断魂’。意思就是新姑爷陪媳妇回娘家,老丈人都要做这道菜。”

关壹红朝砂锅里看了一眼问:“怎么没放粉条?东北人不是都爱吃粉条吗?”

“小鸡炖蘑菇不能放粉条。粉条头一顿好吃,搁到明天第二顿再吃就会变硬。而且粉条吸汤水,好东西都被它吸收了,剩下来的鸡肉蘑菇干巴巴就没啥嚼头了!”

唐司令给老郑夫妇俩一人盛了一碗,“这炖小鸡用的蘑菇,也有讲究,首先是榛蘑。”

“我知道,榛蘑是传统中药材,可以祛风活络、强筋壮骨……”老郑心里却在说,榛蘑算啥?还有一味毒蘑呢,散你魂、夺你命的……

“吃!吃!”唐司令挥手。

老郑一闻,一脸陶醉的样子,端起来就要吃,关壹红伸手阻拦,“等等,你不能吃。”

老郑拍拍脑壳,好像刚刚想起来,“哎呀,我不能吃,你也不能吃。”

“咋啦?”唐司令不解。

“嗯……这个……”老郑吞吞吐吐。唐司令不高兴了,“什么这那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关壹红说:“这儿也没外人,说了吧。”

老郑就说了:“我跟我媳妇至今未能生育。我是中医,觅到一味古方——公鸡蛋。”

“公鸡蛋?别他娘扯犊子!公鸡哪儿来的蛋!”唐司令嚷嚷。

“唐司令,我哪儿敢骗您哪,这是取自公鸡体内钙化的蛋胚,硬梆梆的像石头。严格的说,这是畸蛋,畸形的畸。”

“喔唷,吓死人了,” 谢桂枝花容失色,“这玩意儿你们也敢吃?”

关壹红说:“可别小看它,这是滋阴壮阳的一味好药,据说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这么一块石头。”

老郑接茬说:“把它磨成粉泡茶喝。服用期间,但凡跟鸡有关的——鸡蛋、鸡肉、鸡汤,概不能碰,否则药效会大打折扣。”

“奶奶的,你倒是早说啊!放着这么好的东西不吃,去啃硬梆梆的石头,活受罪!”

唐司令把两个小碗从他们夫妻跟前拿开,自己一碗,给谢桂枝一碗,“来,我们吃。”

谢桂枝刚端起又放下。

“又怎么了?”唐司令问。

谢桂枝皱着眉头说:“他刚才说那什么石头、畸形啊,害得我胃口都倒了,吃不下了。”

“我看你是娇生惯养,攒下一身臭毛病!你要是上过战场、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过,就知道什么叫‘珍惜眼前’了。”唐司令把她那小碗端过来,“你们不吃,我一个人吃!”

“唐司令,”老郑故意问,“这么大一锅,您吃得了?”

“就这点东西,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呢!回头给你看锅底!”

在三个人的瞩目下,唐司令端起碗来就要吃。

“报告!”

进来一位穿中山装、男秘书模样的人,“南京来电,海军全部舰艇的清单。”

唐司令高兴:“太好了!吃着小鸡炖蘑菇,一边听听咱们海军的家当,念!”

“炮艇,六艘。”

“等等!”唐司令放下筷子,“说清楚,航速多少、火力如何?”

“航速15节,艇首有三十五毫米机关炮一门。”

“呵呵,不错嘛,接着念。”唐司令一手端着小碗,右手拿着调羹,一边往碗里舀着,预备往嘴里送……

“没了。”

“没……”唐司令送到嘴边的调羹停顿,“这是啥装备?”

男秘书说:“报告唐司令,‘没了’就是没有装备了。”

“啥?!”唐司令端起来的碗重重放下,汤水都溅出来了。老郑看在眼里,那颗心脏跟着上上下下,跟坐电梯似的,吃不消了。

唐司令夺下男秘书手里的清单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堂堂海军!就这么几艘小炮艇?等于一支水上巡逻队嘛!”

谢桂枝在边上问:“原来国民党那海军不是有好几艘军舰吗?”

“对啊!有巡洋舰,还有驱逐舰,还有那啥*快艇……”

男秘书说:“武汉会战的时候,不是自己凿沉,就是被日本人炸沉,都沉在长江里了。”

关壹红插了一嘴:“把它们打捞起来不就行了?”

“妇人之见!”老郑瞪了她一眼,“打捞一艘沉船可费钱了,有时候比造一条新船还贵呢!”

关壹红吐了吐舌头,把放下来那小碗重新端起来,送到唐司令手里,笑着说:“唐司令,别动气,吃、吃啊。”

唐司令悻悻地接过来,男秘书接着说:“汪主席说了,可拨一笔专项资金,用于打捞沉船。不过日本人说了,不希望咱们的海军过于强大,所以从长江里打捞起来的军舰,一律给他们用作靶舰。”

“什么叫靶舰?”关壹红问。

“就是靶子。”谢桂枝小声说。

“他娘的!” 唐司令大怒,“费劲巴活捞起来,给他们当靶子打?!打沉了我再捞,捞起来接着打……我他娘的让日本人当猴耍!”

他一激动,把小碗狠狠摔在地上,“啪!”碗碎汤溅,谢桂枝惊呼。

“没事,没事,这儿还有一碗……”老郑把另一碗推到唐司令跟前。

“阿娟,阿娟!”谢桂枝喊女佣,想让她来拾掇,可奇怪的是,阿娟迟迟未现身。

“日本人还说,如果是从黄海里打捞上来的军舰,有一艘算一艘,咱们都可以留下。”

“黄海?”唐司令糊涂了,“黄海里有沉船?”

男秘书说:“甲午战争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军舰都沉在那儿了。”

“啪!”唐司令把第二个碗摔在地上,撑着脖子高声叫骂,屋顶快掀翻了。

“我这当的是海军部长,还是文物部长啊!?我要把那泰坦尼克号捞上来,是不是还要给我封个‘邮轮部长’啊?尽他娘扯犊子!”

“万年,什么破部长,咱不当了,总行了吧?”谢桂枝也有点着急,用脚把地上的碎碗碴儿踢开,把那口砂锅往唐司令跟前推。

“对,吃小鸡,吃蘑菇……吃完就不生气了。”关壹红拿起一个干净的小碗,一边舀着,恨不得让郑二白捏住唐司令的鼻子,往他喉咙里硬灌。

“吃他娘个头!”唐司令捧起砂锅重重摔在地上,就听“咣!”一声巨响,混合着小鸡和各种菌菇的鸡汤,像阳光一样洒满了餐厅的地面……

晚上,唐公馆二楼的客房里,军统女特务“胡萝卜”和她的家属“大白兔”坐在床沿上,大眼瞪小眼。老郑安慰媳妇说:“等这事一了结,你就跟侯组长提,脱离军统,咱不干了。”

“想得美!”关壹红摇头,“这扇门只要跨进去,休想再出来,除非横着出来。”

“媳妇……”郑二白用力吸着鼻子,疑惑地望着周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有吗?”关壹红闻了闻,说,“这间客房刚收拾出来,大概是许久没人住,有股发霉的味道。”

急促的敲门声,谢桂枝来了,她焦灼地问:“你们看到阿娟没有?家里的女佣人!”

夫妇俩都摇头。“怪嘞,人怎么不见了?”谢桂枝说。

“别管她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关壹红说。

“你们踏踏实实睡一晚,明儿一早就回去,跟侯组长说,失败了,阿国也跑了,以后不能再投毒了,得重新计划……”说着,谢桂枝忽然跟老郑一样,用鼻子嗅着周围,“咦!”了一声:“怎么有股臭味?”

老郑说:“我也闻到了,我媳妇说是霉味……”

“不对!”谢桂枝就找开了,当她趴到地板上,把视线投向床底时,发出一声尖叫。

阿娟就躺在床底下,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死了。

屋里的臭味,系死后*松弛,大小便失禁所致。估计是毒性发作,疼痛难忍,满地打滚,结果滚进了床底,再也没爬出来。

忙前忙后,锄奸变成了“锄佣”。

闻讯后,丁香在电话里叮嘱关壹红,等明天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会派老宋过来把尸体搬走。切记,阿娟是失踪,不是被毒杀的。她和阿国一道私奔了。至于两个人私奔为什么还要先走后走,就说阿娟多呆半天,就是为了偷两件女主人的首饰云云……

那么问题来了,唐司令晚上要在书房里呆到很晚,而书房离这间客房很近,如果现在把尸体挪出去,藏到某个地方,不现实,因为唐的保镖一直坐在楼道里,他要等唐回卧室睡觉,才会返回自己的房间。

如果临时换客房,弄不好会惊动唐,引起怀疑……

总之一句话,今天晚上,夫妇俩只能跟床底下的阿娟共处一室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考验……

夜深了,夫妇俩躺在**,和衣而卧,两双眼睛同时瞪着天花板。床底下,阿娟也是仰面躺着,眼睛同样瞪着上方——床板。

“从西医的角度来看,人死了,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细胞停止生长,细菌开始繁殖……”

郑二白喃喃自语,关壹红没声。

“从中医的角度看,人死了,脉相搭不到了,舌苔也看不到了,阴阳彻底平衡……”

“死人还能伸出舌头来给你看?那是吊死鬼!”

老郑接着说:“从宗教的角度来看,人死后灵魂升入天堂,只留下一个躯壳丢弃在人间。从哲学的角度来看……”

关壹红忽然紧紧抱住了他。

“媳妇,你要干什么?”

关壹红抱紧他,“反正睡不着,心里又害怕,干脆,咱们做那事吧!”

老郑慢慢转过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媳妇。关壹红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挑逗,而是充满了刚毅和坚定。她开始脱衣服,“来吧!”她抓起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摸摸我……”郑二白哭丧着脸说:“媳妇,你可真会挑时候!一具尸体就躺在咱们床底下,你觉得我那玩意儿能……能硬起来吗?!”

这场“高难度”的*究竟做没做成,也只有他们夫妇自己知道了。精疲力竭的两人都睡了,“大白兔”搂着“胡萝卜”一副要啃的样子。

迷迷糊糊的,关壹红睁开眼睛,她竟然看见一条苍白的胳膊从床底下慢慢伸了出来……

关壹红吓得推搡郑二白,老郑睡得跟死猪一样。

苍白的手抓住了床沿,慢慢在用力,然后第二条苍白的胳膊,也伸了出来……阿娟竟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关壹红用被子死死地捂住身体,想喊,喊不出声。

阿娟站在床前,朝关壹红伸出手,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死得好冤哪……你们为什么要害我啊……我死得好冤哪……你们为什么要害我啊……”

关壹红再也憋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关壹红从**直挺挺地坐起来,原来是一场恶梦。天已经大亮,急促的敲门声。她定了定神,去开门,门口是谢桂枝。谢告诉她,一大早,唐司令带着秘书和保镖就走了,上南京了。现在家里就咱仨。

关壹红蹲下来朝床底一看,阿娟的尸体还在。

“天哪,我陪死人睡了一个晚上,居然还睡着了……”关壹红想想都后怕。

“说明你心理素质好,不愧是军统站一根最鲜艳的‘胡萝卜’。”郑二白躺在**揶揄。

然后他们就等着,等丁香驱车带老宋来收尸,没想到等来一个噩耗——上海至南京的公路上,唐司令的轿车迎面撞上一辆驻南京小林师团的装甲车,司机猛打方向盘,轿车冲到路基下的沟里。那时候又没安全带,喜欢坐前排的唐司令脑袋重重磕在挡风玻璃上,当场就挂了,司机也完了,后座的保镖和男秘书一死一伤。

唐万年这一死,谢桂枝彻底解脱了。老郑和关壹红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不过功劳簿上可没他们的名字,侯耀祖拍了一份长达三百字的电报向重庆邀功,说是他派人在汽车上做了手脚,才导致的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