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字体: 16 + -

正文_第廿七章:“军统家属”也要加入战斗

弄堂口那座“自警亭”,不过一个平方大小,里面摆一把椅子,一块搁板,一扇小窗口,平时是瞭望孔,一旦战斗爆发就成了射击孔(可别指望木头“三八大盖”里能射出真子弹来)。

刚开始,自警团的诸位团员们,煞有介事地在里头坐岗放哨,时间一长就“皮沓”了,自警亭变成了杂事亭,大家各忙各的——

陆书寒执勤的时候,专门做锡箔,一个岗四个钟头,手工锡箔可以装满两个大淘箩;

轮到万先生执勤,他一边操琴,一边背着《包公》里的台词,明天演出要用的;

轮到毛跑跑执勤,最简单,打瞌睡。往往十步之外,就能听见自警亭里如雷的鼾声。

轮到郑二白执勤,他就拿出粉笔,在自警亭的木板上写两个大字:“义诊”

自警亭变成了“义诊亭”,病家站在亭子外头,把手从“瞭望孔”里伸进来,放在搁板上。郑二白给他搭脉,然后或观舌苔,或看印堂,再写方子。

“张先生,侬印堂发暗,说明气滞血瘀,需要吃些疏肝理气的药;

“王先生,你气虚,喝点黄芪水,有条件的话加点西洋参,再放点大枣,补气,又能补血。”

马太太打牌回来,就见弄堂口前出现了一条“一字长蛇阵”,从自警亭开始,一直蜿蜒到方浜路上。她纳闷,近前一看,居然是“义诊”,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郑正在对一个老妇人说:“阿婆,你脾虚,回去熬一锅‘健脾和胃粥’,主要食材是红小豆,搭配莲子、薏仁米、芡实,还有小米粳米,再放点红糖。”

“郑医生,侬真是菩萨心肠,好人一定有好报的。”老妇人感激地。

“郑二白!你在干什么?”马太太气势汹汹上前,“这是自警亭,执勤用的,怎么变成义诊的地方了?”

老郑解释:“巴掌大的地方,要坐上四个钟头,多难受啊,不如为大家做做义诊,也好打发时间……”

“郑二白,你可是十八号的甲长,亏你说出这种话来!万一宪兵队路过,还不把你逮进去?往轻了说,这叫消极怠工;往重了说,就是破坏*共荣!”

老郑冲她挤挤眼睛:“马太太,你就别扣帽子了,自警团出的都是义工,没拿一分钱。”

马太太转身朝大家挥手:“都散了,义诊到此结束!”

人们不大情愿的散去。

马太太把手从瞭望孔里伸进来,“来吧,我最后一个。”

见老郑不解地望着自己,马太太督促他,“义诊啊!”

郑二白嘿嘿一笑,开始为她搭脉,看舌苔,告之:“你有痰湿症,我帮你开泽泻、荷叶、玫瑰花三味药,泡水当茶喝。泽泻偏凉,玫瑰花偏温,荷叶是平的,这个祛痰湿茶适用所有人。”

马太太取了方子,刚想说声谢谢,一回头,发现“一字长蛇阵”居然又排上了……

“新文化运动委员会”就在沪西,门口挂着汪伪版的青天白日旗。办公室墙上,左面挂着*像,右边挂着*的戎装像,据说*是个“制服控”,光是一套海陆空大元帅制服上,金丝线金纽扣处处可见,还是拿到英国去订做的。

再看今日之黄浪才,今非昔比,说话底气十足,官腔十足,头上抹的发蜡十足,身上的赘肉和脂肪亦份量十足。全拜*汪主席所赐,让他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他写的文章,不用通过编辑,让秘书给报社主编一个电话,就能立即见报,稿费以超高标准结算;他写的书,也能绕过挑剔的编辑,用最挺括的纸张、最漂亮的装帧、最多的印数乃至最快的速度,摆进书店,摆上书架。权有了,钞票有了,女人也有了,他怎能不洋洋得意?怎能不意气奋发?怎能不为了他的主子肝脑涂地……肝脑涂地就免了,犯不上。工作上尽心尽责对得起主子、生活上吃饱捞足对得起自个儿,下半身再舒坦舒坦,就全ok了。

啪!一张《中央周报》掼在桌上。

“中央?谁是你的中央?你说说清楚!”黄浪才怒问仲自清。

仲自清汗颜,解释着:“黄……黄先生,不,黄会长!此中央非彼中央,鄙人的报纸因为是礼拜四出版,一周七天,礼拜四正好位居中间,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名为‘中央周报’,实为‘中间周报’。”

“哈哈哈!”黄浪才仰天大笑,“仲自清,你太有才了!”

仲自清小心翼翼地陪笑。黄浪才又猛的一拍桌子,仲自清的笑脸凝固。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也可以理解为,你巴不得中央军打回来,巴不得国民党*打回来,怪不得天天做你的中央梦!”

“草民办报,只为了糊口饭吃,只是一张小报,真的不敢多想,请黄会长明察!”仲自清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喊“黄青天”了。

黄浪才不耐烦了,“你把名字改了不就行了?改不改?不改就封报,对着一堆废报纸再做你的中央梦!”

“改改!我改!”仲自清连声。

别以为只改两个字,举手之劳。制版得改、新闻执照要重新核发,还有跟客户签的广告合同,这些都得改。这么一算,成本可不是笔小数目。再说改什么?“新文化运动”那帮人都是文化界里的流氓,好不容易想出个新名字,他们嘴皮子一动,又给你扣上一顶新帽子,还得改。这么折腾下去,我这张报纸还是停刊了吧!

吃罢晚饭,仲自清来自警亭接班,对着郑二白一阵哀叹。

老郑想了想,说:“老仲,我倒是有接手的意向,要不咱改行业报?比如说,中医周报。”

仲自清很生气:“郑二白,我跟你掏心掏肺,你倒好,趁人之危!我仲自清尚无子嗣,这张报纸就是我的儿子!大不了开天窗叫‘空白周报’,也不会送给你当行业报!”

老郑大笑:“逗你呢!别着急,坐在这‘陶然居’里慢慢想,准能想出来。”

仲自清悻悻地套上袖箍,扣上战斗帽,钻进亭子里。

从六点到十点,这一个班,仲自清抽掉一包香烟,冥思苦想。搁板上铺着一张纸,上面乱七八糟,写了好几个新名称,都被划掉了,遭否定。

外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来的是秦克,他提前二十分钟来接班了,打着手电筒。

“什么人?口令!”

秦克愣了一下,直挠头。

“口令!”

弄堂里有一块黑板报,辟有“专栏”,写着“市民自警团 当日口令”,下面写着“桂圆”二字。秦克用手电筒一照,记住了,匆匆折返。

“口令!”

“桂圆!”

仲自清撩开帘子,从亭子里钻出来,“秦先生,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正在冥思苦想的当口,思路被你打断了。”

“不好意思,”秦克说,“我想早点来接班,让你早点回去睡觉。”

仲自清叹了口气,把“三八大盖”和战斗帽、袖箍交给秦克,背着手往回走。

路灯昏暗,他走到十八号门口,忽然前面黑影一闪,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喊了声“口令!”

“还口令哪?是我!”一个女声。仲自清仔细一看,是马凤仙。

“马大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知道你在值班,帮你煮了宵夜,怕凉了,着急呢。”

仲自清心头一阵温暖,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出来没?”马凤仙问。

“想……想什么?”

“报名啊!”见仲自清直摇头,马凤仙安慰说:“吃点宵夜,暖和暖和,说不定思路就开了。”

仲自清苦笑着推开石库门走进十八号,身后传来几声“汪汪汪”,一条流浪狗在吠叫。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拍着大腿大叫一声“有啦!”

当“汪汪汪周报”这几个字摆到黄浪才的面前时,令他一脸错愕。

“请问黄会长,当今的国民党党主席是谁?”仲自清底气十足地发问。

“*汪主席啊。”

“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是谁?”

“也是他。”

“行政院的院长呢?”

“还是他。”

仲自清点点头,“他是大权独揽,身兼数职。汪委员长、汪主席、汪院长,为了表达对领袖的敬意,故取名‘汪汪汪’。”

黄浪才迟疑了一下,“这名字倒是挺有创意,可像那什么在叫唤……”

“你不要往那方面想就是了!我看就这么定了,要不您给想一个?”

被他一逼,黄浪才稀里糊涂就点了头。

民国三十年十月,《汪汪汪周报》出版发行,被报业同仁戏称“小狗报”。

在严格到变态的新闻检查制度下,又有数家报纸被迫更名,先后出现了《喔喔喔晨报》、《喵喵喵日报》、《咩咩咩晚报》、《嘎嘎嘎周刊》……上海滩报界简直成了动物园,鸡飞狗跳真闹猛。

身为甲长,郑二白也在报上开了一个专栏,不过是弄堂里的黑板报,“当日口令”一栏里,他把“桂圆”擦去,写上“枸杞”。

身后,霍正经过,停下脚步问:“郑医生,写什么呢?”

老郑回头道:“配合宵禁,晚上九点以后,进出弄堂的,必须喊口令,否则不予放行。而且每天一换,不能重复。我在编口令呢。”

“你这口令怎么都跟中药材有关啊?”霍正纳闷。

老郑嘿嘿一笑,“我是甲长,就这么点小小的权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霍正笑着欲走,被叫住。“秦太太,”老郑四顾无人,压低声音,“你跟他……你先生……你们结婚多久了?”

霍正愣了下,“喔,一年多了吧。”

“你们是自己认识的,而是那什么安排的?”

“组织上。”霍正小声。

“哦,那你们那边的婚姻,是不是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也有自由恋爱的。你干吗打听这些?”

“没什么,好奇。你忙你的。”

霍正走了。郑二白若有所思,心想,婚姻是组织上安排的,难道夫妻过*,也要组织上安排?一三五可以、二四六不可以?

他胡思乱想,随手就把刚写上去的“枸杞”给擦掉了,写了“组织上”三个字,然后转身走掉了。

当日口令:组织上。

“新文化运动”风暴刮过,所到之处,残墙断瓦,一片狼藉。

秦克把书店橱窗里的书统统撤换,特意摆放了四大名著,自以为过关了。

一辆汽车停在店门口,挡风玻璃上,插着“新文化运动委员会”和“文化稽查敢死队”两块牌子。上次来过的高个和矮个又来了,这次黄浪才亲自出马,踏进书店,秦克殷勤迎上,心里暗骂“狗日的,是你啊!”可趾高气昂的黄浪才早就认不出这位“故友”了。

“今儿是我们黄副会长亲自下来检查。”高个说。

“你的书店,自查自纠了没有?”矮个问。

“有,有!”秦克忙道,“我是反复检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黄浪才转了一圈,高个矮个都没有发现什么,只有黄浪才指着一个地球仪问:“这是什么?”

“地球仪。”

“这儿——”

地球仪上的字实在太小,秦克凑上去看。

“写着什么?”黄浪才严肃地问。

秦克一看就泄了气,三个比针眼稍大的字“东三省”。

“应该写满洲!满洲国!”黄浪才一挥手,地球仪“咕噜噜”的转起来。

“是是是,鄙人疏忽了。我马上拿纸头贴掉,写上‘满洲国’!”

“不用了!”黄浪才问,“这样的地球仪,你店里有几个?”

“就这一个,是我接手店面时的余货……”秦克心里暗想,要有十个八个,早就朝你脑袋砸过来了。

黄浪才说:“就一个,不要卖了,收起来吧!”

秦克把地球仪抱走。

黄浪才回过身来,指着橱窗里道:“这些呢?”

“四大名著啊。”

“四大名著都有问题!”

秦克掏了掏耳朵。

黄浪才用力挥挥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本《西游记》首当其中。猪八戒是八路,孙悟空是新四军,沙僧是铁道游击队,唐僧表面上在读经书,其实在读*的《论持久战》!”

秦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还有《红楼梦》,什么梦?做梦都想着共产党的红旗!这种书居然摆在橱窗里,你是何居心!

“至于《水浒》,更是煽动造反!要是老百姓都学一百单八将,国家不乱了套?”

秦克拿掉三本书,只剩下《三国演义》。他回头瞅着黄浪才,等他发话。

“《三国演义》影射*、老蒋和汪主席是三足鼎立。事实上,老蒋和*都已大败,*钻了窑洞,老蒋龟缩在重庆的防空洞里,只有汪主席胜利凯旋,还都南京。”

秦克拿掉《三国演义》,橱窗空空如也。

黄浪才转身走到书架前,拿下两本书,“啪啪”扔在柜台上。秦克一看,戏曲书:《窦娥冤》和《苏三起解》。

“窦娥是女地下党。借喊冤之名,行接头之实,她喊的不是冤,而是暗号!

“至于这《苏三起解》,你知道苏三所在的山西洪洞县现在是什么地方?”

秦克摇头,黄浪才大声告诉他:“是八路军根据地!”

“黄副会长,鄙人开书店,橱窗里总不能让它空着吧?到底摆什么书,还请黄副会长发话,鄙人不敢擅自主张。”秦克拭汗。

黄浪才微笑不语。高个和矮个离店,从汽车后备箱里搬出一个纸箱,都是新书,拿出两本给秦克看。

“这是我们黄副会长的大作。”

“最新力作!”

秦克一看书名,《布尔什维克的遮羞布》、《青天白日血溅一地》。

“哎呀呀!”他惊呼,“逛看书名,就知道是难得一见的旷世之作!”

“哪里,哪里,”黄浪才谦虚的样子都令人作呕,“拙作、拙作!”

秦克摆进橱窗里,一边说:“肯定是畅销书。”

高个和矮个把几十本新书摆上书架,黄浪才得意地望着。

要不了多久,上海滩大大小小的书店,就成黄浪才的个人著作专卖店了。

那面海盗旗在沪南团部升了不到两个礼拜,就被迫摘了下来,也不知道谁去告状,说这是土匪旗,扰乱治安,破坏*秩序,老百姓还以为在皇统区里驻扎着一股强盗……顶头上司孙旅长打来电话,让韩团长马上把海盗旗给摘了,至于该挂啥旗,连个屁也没放,估计也是一筹莫展。

既然这样,老子干脆挂白旗!

说到做到。第二天,一面新旗顺着团部的旗杆冉冉升起,迎风飘摆,上头啥图案也没有,真的是一面白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牛副官报告一个好消息,据他调查,外滩里十八号确实住着一个叫霍正的女人,她的年龄籍贯还有到上海的时间,都对,应该就是那位“逃跑的新娘”!

新文化运动终于消停下来,秦克告诉霍正,电台可以转移过来了。书店安全了。就冲着橱窗里摆那两本书,没人再会来捣乱了。他以前认识的那个黄浪才,到处投稿无门,生活窘迫,为几个铜板都能跟人大打出手。现在摇身一变成“高产作家”了,一两个月就能写一部长篇小说,或一部话剧剧本,时势造英雄啊!

秦克让毛跑跑用三轮车把霍正从山西路的老虎灶拉到辣斐德路的书店,霍正随身携带一口牛皮箱,里面装的就是电台。

就在三轮车到八仙桥一带的时候,前面忽然横着出现一辆挎斗摩托,拦住去路,险些撞上,毛跑跑慌忙拉下车闸。从摩托上下来一名和平军的军官和一名士兵。军官朝霍正嘿嘿一笑:“霍小姐,认得我吗?”

霍正震惊之余,有点尴尬。毛跑跑认出他来,不就是上回来“请”谢桂枝的那名军官吗?咦,这人还认识“林太太”?

牛副官开腔:“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走吧,韩团长有请。”

霍正定了定神道:“我这儿有点东西,是别人托我带给一家书店的,我先把东西送过去,再跟你们走,好吗?要是不放心,你们就跟着我好了,路不远,就在辣斐德路。”

牛副官笑了,“霍小姐,要搁以前,我一定相信你。不过,这种信任只有一次,一旦破坏就没有第二次了。别啰嗦了,请吧!”

霍正无奈,几秒钟的犹豫后,她选择了提着皮箱下了三轮,坐进了摩托车的挎斗。其实她可以让毛跑跑把皮箱送去书店,秦克就等在那儿,但这一路上,恐怕得有半个钟头,电台会失去掌控,万一发生不测,后果不堪设想,这可是采购站硕果仅存的一架电台啊!况且毛跑跑并不知道皮箱装的是什么,一旦有不测,也别指望他会豁出命去保护电台,毕竟人家只是个平头百姓。

霍正坐进挎斗,回头朝毛跑跑看了一眼。毛跑跑会意,赶紧蹬着空车往辣斐德路去,去报告秦克,你太太叫和平军给劫了!

韩团长的办公室里,霍正正襟危坐,那口皮箱就放在脚下,寸步不离。她那位“夫君”正大发雷霆,“当着全团将士的面,我们拜堂成亲,当天晚上你就跑了,我他妈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当时我遭到你的软禁,迫不得已,才与你拜堂成亲,有机会自然要逃跑。”霍正声音不大,却毫不示弱。

“我他妈……”韩团长真想抽她,又舍不得,手挥两下又放下了。霍正却把脸一扬,“你打,你打啊!你现在是沪南的驻军,我是沪南的老百姓,驻军殴打老百姓,明天可以上头版头条了。”

气咻咻的韩团长,目光落在那口皮箱上,上前一把提起来,被霍正阻拦。

“挺沉的,啥东西?”

“书。”

“书?!”韩团长气乐了,“你一个童养媳,居然识字,还能看书?打开让我看看!”

“我丈夫是开书店的,他教我识字读报看书。”

“你……你丈夫?”韩团长抠了抠耳朵眼,生怕听错。

牛副官进来,对着韩团长附耳几句,韩团长一脸错愕,自言自语,“说曹操,曹操到啊!”

秦克来和平军的团部了。他被牛副官带进来,先朝霍正和那口皮箱扫了一眼,对韩团长说:“长官,她是我太太,我是开书店的,我们都有良民证,是皇统区里大大的良民,不知道内人犯了什么法,要把她抓到这儿来。就算她犯了法,也该由警察局、宪兵队过问,这里是驻军哪!”

韩团长上下打量秦克,问:“她是你老婆?”

“是啊。”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一年前,在苏北。”

“你放屁!”韩团长怒道,“就在俩月前,我在浦东高桥镇娶了这个女人!不信你去镇上打听打听,都知道这事。”

秦克回过头来,看着她“媳妇”,夹杂着惊讶与责备。

“她说她是地主家的童养媳,不堪虐待跑出来的……”韩团长冷笑起来,“哼哼,一女二夫啊,唱戏嘞!”

没等秦克张口,霍正就说:“你把箱子先拿回去,我留下,我和韩团长之间有误会,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的,你去吧。”她一边用眼神暗示。秦克深知保护电台是第一要务,就去提箱子。“哎,你可不能走!”韩团长大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赏脸吃个饭吧。大家好好商量商量,这一女二夫,该怎么办!”

饭菜摆上了,韩团长特意离开,让他们自个商量去。

“你跟一个和平军的团长拜过堂,这事你怎么不早说!”秦克劈头就批评。

“我哪儿会想到,他们从浦东调防到市区来!”霍正委屈。

秦克看了一眼放在桌子底下的皮箱,“你为什么不把箱子交给跑跑让他带回来?”

“跑跑又不是我们的人,我能把电台交给一个老百姓吗?万一出事谁负责?”

见秦克生闷气,霍正又说:“好在你我已是夫妻,木已成舟,他没辙。这里是市区,有警察局,还有宪兵队,和平军不敢乱来。”

“当时你就应该说,你早在苏北就嫁人了,他就不会再娶你了!”

“我当时不是以为你牺牲了吗?”霍正解释着,“再说我要说我结过婚,那我是童养媳、偷了老爷的手枪,这些就统统站不住脚了。如果他们怀疑我是新四军,弄不好会把我送到七十六号去……”

秦克想了想,“这样吧,就说你我早就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可是家里反对,我被逼着遵从父母之命另娶……”

“不行不行!那咱俩不成私奔了?”

“私奔又怎么样?乡下的事,他们管得着吗?只有这样说,之前撒的谎才能圆过去……”

二人起了争执,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房门开了,韩团长大步进来,一边说“小夫妻正合计着呢?我先接个电话,回头咱们慢慢聊。”一边就接了电话,没想到听筒里冲出来一顿破口大骂,骂他的是唐司令。

“韩团长,你他娘的还是个军人吗?居然挂白旗!简直是奇耻大辱!”

“唐司令,我这儿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挂他妈的青天白日旗,对面那日本人就要开枪;我告诉他这不是重庆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是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可人家不搭理,硬说两面旗看上去一个样!我挂海盗旗,孙旅长来骂我,说市区里怎么会冒出来一股土匪?我挂白旗,现在您又来骂我……我真他妈的憋屈死了。我是个军人哪,现在都成旗贩子了!”

韩团长嚎啕大哭。秦克和霍正在边上听着。

“老子不管你挂什么旗,哪怕挂两片尿布,就是不许挂他娘的白旗!”唐司令把电话撂了。

韩团长放下电话,擦擦眼泪。霍正递上一块手绢。韩团长看她一眼,没说啥,使劲搓鼻涕。

“韩团长,我倒是有个法子,两全其美……”秦克说开了,“你知道咱中国的第一面国旗是什么旗吗?”

“第一面国旗?”韩团长糊涂了。

“是大清朝的黄龙旗。”

“黄龙旗?”

秦克对霍正说:“自从马大姐住到谢小姐家里,没事就来串门,跟我说老北京的、大清朝那些事,听着挺有意思。那还是第二次*战争的时候,有过一次‘亚罗号事件’,因为一艘中国商船挂了英国旗,引发外交纠纷。这才倒逼着清政府在船上挂自己的国旗,黄龙旗就这么出炉了。”

“别扯那么远,我从没见过那种旗,你让韩团长上哪儿去弄?”霍正说。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操场上又响起司号员的吹号声,韩团长、牛副官,带领一排士兵,朝一面冉冉上升的旗帜行注目礼——这是一面黄色三角旗,上面镶着一条龙。这种旗戏班子里有的是。

经过这场小小的风波,韩团长的脸色好看多了。吃罢晚饭,他叼着牙签,对秦克和霍正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秦克和霍正相互看了一眼,徐徐站起身。

“真放我们走?”

“走吧!”

霍正把皮箱提起来,没想到韩团长又说:“限一个礼拜,把婚给离了,然后你老婆归我。”

见二人面面相觑,韩团长接着道:“我不想被人家说什么‘强抢民女’。我是明媒正娶,我占着理呢。打个比方,我**一匹马,自个跑了,被人骑了一回,现在马儿回来了,我是马的主人,谁还敢骑它?奶奶的,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当晚,在谢桂枝的屋里,马凤仙又喝上了,仲自清陪她喝,话题却是郑二白和关壹红。

仲自清咂咂嘴说:“苏东坡的老友张先,是个写词的,他八十岁的时候娶了个小妾,芳龄十八。苏东坡就写了首诗调侃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你想想,梨花是白的,意思就是苍苍白发;海棠是红的,指的就是红状少女。至于这个‘压’字,我就不用解释了吧。”

“原来这‘一树梨花压海棠’指的是老夫少妻啊!”马凤仙长了见识。

仲自清抿着酒笑道:“严格地说,郑医生和郑太太不属于‘老夫少妻’,他们年龄相差也就二十多岁。”

“仲先生是不是也想来个‘老夫少妻’?”马凤仙一乐。

仲自清忙摆手,“张先八十娶妾,知道他几岁死的?八十八!娶完小妾才活了八年,折寿啊!”

“可你还年轻,才五十冒头。”

“我这人哪,写文章、办报,一门心思想靠摇笔杆子出人头地,可一直事倍功半。年轻时总想着‘先立业后成家’,这一晃半辈子就过去了,回头再看,很多事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唉,算啦,这世上没得后悔药吃……”仲自清难得对人打开话匣子。

马凤仙也打开了话匣子:“……仲先生,不瞒你说,我有压力,压力山大啊!”

仲自清忙问:“你有什么压力?”

“最近我老做梦,梦见我那死去的公公婆婆,他们骂我,数落我,说没把他们那儿子二白给管好。”

“这话怎么说? ” 仲自清不解。

“你说那关壹红,就算你以前是金凤凰,现在也掉进鸡窝里了,还不忘摆一副千金大小姐的臭架子。自个儿生不出来,好不容易*一个,还非得姓她们娘家的姓,非要姓关。你说说看,哪儿有这种道理!”

马凤仙骂起关壹红来,眼眸子就放光。

仲自清劝,“郑医生这是疼老婆,事事顺着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这压力全落在我身上了。有生之年,要是看不到二白抱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让老郑家的香火延续下去,我是没脸去见我那公公婆婆的……”马凤仙抹开了眼泪,“真到了那时候,恐怕只能化作孤魂野鬼,在阳间游荡。仲先生,到时候您可别嫌弃我啊……”

“别……别这么说,”仲自清打了个寒战,“怪吓人的!”

马凤仙擦了擦泪,“对了,有件事跟你打听下,附近有没有难民收容所?”

“有啊!不光租界,沪南沪西都有难民收容所,最近一家就在城隍庙后头。你打听这干嘛?”

马凤仙闪烁其词地说了一句:“我就告诉你,这活人啊,是不会让尿憋死的。”

当晚的自警亭里,值夜班的是郑二白,他捧着一本中医古籍正研究呢,正好看到一段男性壮阳的药理,看着看着就觉得下身有点难受,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口令!”他喊。

来的是关壹红,给男人送夜宵,她愣了一下。

“口令!”

“老婆。”

“不对!”

“废话!我是你老婆!”

帘子一撩,盛着小馄饨的钢精锅先端进来。老郑大喜,“还是媳妇好!”连人带锅子一把拉进来,帘子拉上。

“干什么你?”关壹红瞪他。

“嘿嘿……嘿嘿……”老郑一脸色迷迷,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表情。

“好媳妇,不要明知故问了。家里不方便,头顶上有阁楼,阁楼里有人。如果是张三李四还好点,可偏偏是秦……对你是心理障碍,对我又何尝不是?”老郑一边诉苦,手就开始不老实了。

关壹红打掉他的手:“你疯啦!在这儿……”

“这儿不挺好?狭小空间,两人世界。何况是宵禁时间,行人稀少……”

老郑一把抱住了媳妇,被关壹红使劲推开,“别烦了,有正经事跟你说。”

“啥事?”

“你没发现?最近你那位‘马姐姐’跟亭子间的仲先生越走越近。她住三十七号的时候就时不时去串门,现在搬过来,去得更勤了。我出来的时候,仲自清就在她那屋。你说他俩会不会日久生情?”

女人之间一定有心灵相通,那头在数落,这头在惦记。

“你想多了,孤男寡女,走得近点,不挺好?我真心希望我姐能有个伴儿。”

郑二白说的是心里话。

差不多同一时候,沿着河南路,由南往北“突突突”开来一辆摩托车,霍正坐在挎斗里,双手紧搂着皮箱,秦克跨在后座上。驾驶的牛副官回头问:“送你们回外滩里吗?”

“还是去书店吧。”霍正担心电台。秦克赶紧朝她摆了摆手说:“那是法租界,这会儿已经宵禁了,要过宪兵队的岗哨,现在又多了巡捕房的关卡,麻烦,还是送我们回家吧!”

过了蓬莱路,摩托车忽然熄火,艰难地爬了一段路抛锚了。牛副官悻悻地下车,朝车头踹了一脚。“怎么啦?”秦克问。

“册那!翘辫子啦!”

牛副官在上海待久了,也学会了用沪语骂人。“和平军都是小老婆养的,好车都在宪兵队呢!”他骂骂咧咧开始检修。

霍正忙说:“反正快到了,我们走回去吧。”

牛副官说:“也好,我还得慢慢折腾。要弄不好,只好明天来拖了。”

秦克和霍正提着皮箱,朝方浜路走去。因为宵禁,路上空无一人,走过复兴东路,眼看着再走个二百米就到方浜路了,忽然前面走来几个人,手电筒的光柱晃动着,隐约可见中间一人背着长长的步枪,枪口插着刺刀——是个日本兵。这是由两名巡警和一名日本兵组成的巡逻队,他们也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

“站住!什么人?”

“检查!”

糟了!一旦被检查,皮箱里的电台就凶多吉少。不等霍正开口,秦克就道:“我引开他们,你赶紧回家。”

两人掉头就跑。

“别跑!站住!”

“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霍正跑了几步就闪到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后,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秦克跑得飞快,钻进了一条弄堂,巡逻队追了过去。

霍正提着沉甸甸的皮箱,绕到了方浜路,匆匆往外滩里走。皮鞋踩在弹格路上,咯吱咯吱,格外清脆。眼看快到弄堂口了,就见一座自警亭,里面亮着灯光,小窗口拉着布帘。

“站住!”郑二白的声音,“口令!”

霍正愣了一下,想起那块黑板报,就喊:“枸杞!”

“不对!那是昨天的!”

“龙……龙眼?”

“不对!”

“党……党参?”

“不对!”

“当归?”

“还是不对!”

霍正急了,“唰”一下撩开布帘——这下可好,昏暗的灯光下,狭小的空间里,一男一女正搂在一块,男的坐着,女的大腿分开骑坐在男的身上,明显能感到那大腿是**的,内裤都退了下来……

霍正这一撩,就听男人嗷一声惊呼,女人哇一声尖叫。霍正赶紧把帘子放下,气喘吁吁地说:“郑医生,是我,有人在追我……”

里头的人手忙脚乱穿裤子,郑二白还摆他甲长的谱呢,“我管你是谁!对不上口令,我就不能……”话音刚落被关壹红推了一把,“别咋呼了,是秦太太,她有危险!”

帘子撩开,郑二白探出头来一看,果然是霍正。没等他开口,就见从方浜路那头射来一道光柱,伴随着摩托车轰鸣声,是宪兵队的增援来了。

一辆挎斗摩托车停下,下来三个日本兵,就听一通摇铃声,伴随着一个公鸭嗓的吆喝声:“众位良民,望你们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抗日分子……”

郑二白歪戴着战斗帽,套着袖箍,手里摇着铃铛,一路过来。为首的日本兵冲他招招手,“嗨,你的,过来!”

老郑上前,点头哈腰道:“太君,晚上好!我是甲长的干活,我叫郑二白。”

“有没有一个女人,提着箱子,跑过去?”

“没有,没有!”老郑连声说,“我一直在这里,来回地走。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蹿过去一只夜猫,我也能看清楚!”

日本兵见他一副很敬业的样子,拍拍他肩膀:“哟西!继续的!”

他们上了摩托车,沿着方浜路往老西门的方向去了。老郑继续吆喝:“防抗日分子,图中日共荣,求太平无事罗!”

自警亭里龟缩着两个女人还有一口箱子。可怜关壹红,内裤只穿了一条腿,还剩一条腿来不及穿。昔日的银行家大小姐,如今龟缩在自警亭里“打野战”。写到这里,笔者不禁为她一掬同情之泪。

军统沪南站又开上会了。几天前,又有一个整编师临阵倒戈,接受改编,变成了和平军。又是唐万年给鼓动的。重庆下了死令,限他们一周之内锄掉唐万年。

渣队长依旧叹苦经,困难不小,唐万年的保镖训练有素,汽车玻璃不光防弹,底盘甚至能防地雷,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你呢?”侯耀祖看看曹博士。

曹博士推了推眼镜说,说他最近正在研发一种“烟控炸弹”。根据情报,这位唐司令天天烧香敬菩萨,把炸弹安在菩萨里,只要他在下面一烧香,烟往上面一走,菩萨就会爆炸。

“太可怕了!”侯耀祖感慨,“连菩萨都会爆炸,庙里的和尚尼姑肯定饶不了咱们!”

“就知道搞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渣队长不屑一顾。

侯耀祖叹道:“曹博士,我们的时间不多啦!我建议你去开发一种‘口水炸弹’,只要他咽口唾沫,自个就爆炸了。”

曹博士报以尴尬的笑。

侯耀祖看看丁香又问:“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约了关壹红,上唐公馆跟谢小姐打牌,伺机下手。”丁香胸有成竹。

“你们三个女的,三缺一呢。”

“我让关壹红把她老公也拽上。”

渣队长一听就摇头,“郑二白那家伙太二了,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可别那么说,郑二白是一员福将啊!”侯耀祖不愧当过局长,有独到的眼光,想当初,官才秋四郎那案子,都靠了郑二白。现在他媳妇已是军统沪南站的“一枝花”,身为军统家属,郑二白也得参加战斗。正如蒋委员长所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问题是老郑不会打牌。

关壹红只好进行培训,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通宵的麻将声,让霍正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是自警亭里那“惊艳一幕”让她受了刺激,刺激还不小呢。她爬起来,推开板窗,朝下张望——

就见灯光通明,桌上摊开一副麻将,关壹红手把手的教她男人如何识牌、出牌,郑二白学得很快,忘得更快。

“我发现你真的很笨!”关壹红说。

“我这人打小数学就不好。”老郑痛快地承认。

“歪理!打麻将跟数学有什么关系?”

“郑医生,打八万。”霍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抬头,原来霍正居高临下把郑二白的牌看得一清二楚。

“你会打牌?”关壹红问。

霍正笑了,“我们妇女连,人人都会。”

“这不正好?让她陪你去,我就别掺和了……”老郑小声说。

“开什么玩笑!”关壹红狠狠瞪他,“她是新四军,让她参加军统的行动?!”

“都是为了抗日嘛。”老郑说。

“滚蛋!”

沪南的难民收容所,就在城隍庙后头的福佑路上,跟豫园一墙之隔。原本是一所中学的旧礼堂,收容了近二百名难民。这里比较“人性化”,用一块块布帘分隔成一个个“单间”,单间里妻儿老小,被褥家什,拥挤不堪。

马凤仙东走走西瞅瞅,逡巡的目光落在一老一少上,都是女的,老的四十冒头,少的十七八岁,坐在垫子上,老的给少的在梳头。再看那姑娘,脸蛋红扑扑,一看就是倍儿健康,浑身透着农家阳光的味道。

马凤仙上前。那二人一起抬头,姑娘有些怕生,年纪大的忙站起身来。

“大嫂,哪儿来的?”马凤仙笑脸问。

“山东。”那位大嫂一口山东话。

“哦,山东的,山东哪儿?”

“菏泽。”

马凤仙点点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有几件旧衣裳,新的毛巾和肥皂,还有两包“泰康”的万年青饼干,几个热乎乎的烧饼。

“你们千里迢迢的逃难到上海来,可怜啊,我知道背井离乡是啥滋味,这点东西,请收下。”

“太谢谢了,上海滩,真是好人多啊。”大嫂感动。

“是你们运气好,还有很多的难民,住不进收容所,只能露宿街头,又冷又饿的。再过几天,估摸着善济堂就要去收尸体罗。”

“是啊,是啊!”大嫂把烧饼递给那姑娘,姑娘咽了口唾沫,没好意思吃。

“是你闺女?”马凤仙指着那姑娘问。

“哎,快叫婶子。”

“婶子!”姑娘怯生生地。

“哎!”马凤仙应了一声,拉起姑娘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啧啧称赞,“多好的姑娘啊,瞧这水灵劲儿,都能掐出水来。今年多大?”

姑娘挺害羞。“婶子问你话呢。”山东大嫂提醒她。

“十八……”姑娘声音轻微。

“十八还不到,整十七了。”山东大嫂替她说。

“嗯,好,好……”马凤仙抖开几件旧衣裳,“衣服是旧的,不过都洗干净了,太阳晒过,给你闺女穿吧。这么好的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破衣裳,我看着就心里难受。”

“这位婶子,你真是菩萨心肠!”山东大嫂催促闺女,“还不快谢谢婶子!”

“谢谢婶子。”姑娘接过衣裳。

“都坐,坐呀!”马凤仙一屁股在垫子上坐下来,跟大嫂唠嗑。“其实我跟你们一样,是从北平逃难来的。还好,我在上海有个弟弟,他不单有家,还是个中医,开诊所的……”

山东大嫂丝毫未觉察,马凤仙开始把话往未出场的“男主角”身上引,附和地说:“那敢情好。婶子,你运气可比我们好多啦!”

马凤仙一把拉住那山东大嫂的手,动情地说:“你千万别怪我,刚一认识就打你闺女的主意。我是被逼到悬崖了,实在没辙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老郑家断了香火呀!”

山东大嫂一脸迷惘地望着马凤仙,“她婶子,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给我弟弟再娶一房。”马凤仙单刀直入。

“这……”

山东大嫂和她闺女面面相觑。

“若是你闺女嫁到郑家,什么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这些大话咱先不说,最起码不会饿着冻着,比当难民可强多啦!上有屋顶,下有床榻,衣食无忧;其次,大的那房,你尽管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闺女吃半点亏的。大的若敢耍威风,我当场把她摆平!退一万步说,将来你闺女生的第一胎是个丫头片子,那也不打紧,慢慢来嘛。只要是老郑家的香火,都是我的心头肉,我收下当干女儿……”

马凤仙一口气说了很多。眼瞅着那对母女,脑袋一点一点往下耷拉,也不知道这番话起没起作用。

10

唐公馆的客厅里,谢桂枝、关壹红、丁香,还有临时被拉来的郑二白,四个人打牌。尽管经过填鸭式培训,可面对144张牌,老郑的头依旧大得很。

丁香带来一种美国进口的新式毒药,服下后至少要五六个小时才会发作。唐司令晚上有饭局,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死在外头,这样一来就说不清了。丁香还带来一把特制的咖啡壶,内有一个暗格,可放毒药。所以壶内的咖啡分有毒的和没毒的两部分。

家里两个佣人都被谢桂枝支走了,一个去“老大昌”买点心,一个去马立斯菜场买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老郑满头大汗,还在摆弄那些牌。关壹红叮嘱他,你只要记住我给你发的暗号——咳嗽是“万”,揉眼睛是“筒”,弄刘海是“束”,然后桌下我敲你脚几下。反正让你打什么牌,你就打什么牌。

透过客厅的落地钢窗,可以看见唐司令乘坐的那辆防弹汽车正缓缓驶入,四个人做出打牌的样子,欢声笑语不断,只有老郑暗中擦汗。

唐司令在两名保镖的前呼后拥下走进客厅,进门就嚷嚷,“唷,挺热闹!”见三位客人欲起身,唐忙道:“别介!坐,打你们的牌,这儿不是在军营,放松点,哈哈哈!”

谢桂枝指着丁香介绍道:“这是德华洋行孙经理的二姨太,”又指着郑二白夫妇,“这二位我跟你提过,郑医生和郑太太。”

唐司令跟老郑相互拱手作揖,眼睛却一直停在关壹红身上。谢桂枝是老北京王府里出来的,关壹红是上海滩银行家的大小姐,都是系出名门,但一南一北,从长相到气质,截然不同。唐司令又是行伍出身,是个粗人,看起来就没完了,嘴里还说着:“郑太太,久仰大名!想当年,轰动上海滩的大丈夫奖券,我是早有耳闻,可惜我没买那奖券,不然的话,兴许中大奖的人不是郑医生而是我了,哈哈哈!”

谢桂枝故意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尽瞎说!你啥意思?”

“开个玩笑!”唐司令走到郑二白身边,轻拍他肩膀,“郑医生,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

老郑忙欠身:“上次,在德大咖啡馆,那是一场误会、误会!”

唐司令摆手道:“桂枝都跟我说了,你们是邻居,你帮她,那是应该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爷儿们!”

保镖退到客厅门外,唐司令站在郑二白身后,看他打牌。郑二白本来就紧张,如此一来,脸和手都抽筋了。

关壹红咳嗽一声,提醒他打“万”,然后桌底下轻轻叩他脚三下,暗示他打“三万”。 老郑脑子里一片空白,结果打出一块“三筒”,看得唐司令直皱眉。

关壹红又摆弄刘海,提醒他打“束”,桌底下轻轻踢他六下,暗示他打“六束”。老郑方寸已乱,结果打出一块“六筒”,气得关壹红跺了一脚。“喔唷!”郑二白痛叫一声。

唐司令实在看不下去了,“郑医生,要不我来帮你打完这局吧?”

老郑如释重负,起身:“请!”

唐司令坐下来。丁香扫了谢桂枝一眼,谢桂枝便道:“老郑,你别闲着,孙太太带来一包哥伦比亚的咖啡豆,还有一把咖啡壶,都在厨房里,你帮我去煮咖啡吧。”

“好,你们尽兴。”郑二白去了厨房。

等进了厨房,看见一包咖啡豆和一把铝制的咖啡壶,老郑才想起来,毒药已经在暗格里了,让我来煮咖啡,然后端出去……

来之前,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只管打牌,可没说帮他们投毒。

反正这事我不能干,否则我也成军统了!

打定主意,郑二白索性两手一插,抬头看天花板。

客厅里,四人接着打牌,谢桂枝想分散唐司令的注意力,就跟他说件事:“万年,你不在的时候,从北平打来一通电话,问你照片收到了没有?”

唐“喔”了一声,“还没呢。”

“什么照片?”谢桂枝问。

“我以前在北平的老上级——曹军长,托我办件事。”

丁香故意打岔,“唷,您堂堂司令,他一个军长,怎么成了您的老上级?”

“他当师长的时候,我还是他手下的旅长呢。”唐司令实话实说。

“他托你办什么事?”谢桂枝问。

唐司令喔了一声:“他叫人给骗了。”

“唷,谁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哪?”丁香大惊小怪。

“他有个小老婆,算‘爱妾’吧,认识一个算命的,是个女的,好家伙,那张嘴,太能说了,真能把死人给说活罗!她对曹军长说,她认识一个北大的考古专家,然后把这个考古专家介绍给曹军长——其实都是骗子,是搭档。这个考古专家拿出一大堆东西,什么竹简哪、族谱啊,啪啪啪一翻,对曹军长说,你是曹氏家族后裔……”

谢桂枝乐了:“这不废话?姓曹的,都是曹氏家族后裔。”

“你懂什么?他说他是曹操的后裔!”

“曹操啊!”关壹红惊讶道。

唐司令继续说:“曹*了都两千多年了,全国姓曹的人少说有好几十万,能当上曹操的后裔,那可不简单。这曹军长一听,自己身上居然流淌着皇家血统,顿时轻飘飘了,那个得意啊……”

“皇家血统?”丁香一时没明白。谢桂枝提醒她:“曹操的儿子曹丕不是当过皇帝吗?曹操就是太上皇。你没看过《三国演义》?”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

唐司令接着说:“曹军长就送了一大笔钱,资助他的考古项目,在河南到处找曹操墓。那曹*后,不是有‘七十二疑冢’一说嘛?还居然给他挖到了……”

“真的呀?找到曹操墓啦?”

“假的!全他娘骗人的!他送了一块石牌给曹军长,说是曹操墓里挖到的,上面写着‘曹武王之格虎大戟’,曹军长是如获至宝啊,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天天烧香磕头。后来东窗事发,那冒牌的考古专家给警察局抓了。可那女的算命的,跑得没影了。据被抓那家伙的口供,很可能跑到上海来了,她在上海有亲戚……”

关壹红手上打着牌,心思却没在牌桌上,在厨房里,故充耳不闻。

唐司令又说:“现在北平跟上海是两家政府,上海的警察局才懒得管。所以曹军长把那女的照片寄给我,让我找七十六号,请他们帮个忙,看能不能把她抓到。”

老郑在厨房里,听见客厅里传来唐司令的大笑声,“我糊了!”老郑心里在说,这么好的牌,你不糊说不过去!

丁香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高跟鞋的咯吱声,她进了厨房,大声说:“郑医生,你们这些男人,只会喝咖啡,不会煮咖啡,我来吧!”

掩上门,她狠狠瞪了一眼老郑,低声责怪:“你怎么闲着?等咖啡豆自己煮自己吗?”

老郑把脑袋一拨,“我是医生,救死扶伤的事我做,杀人投毒的事不能做。”

“姓唐的是汉奸,你这是在锄奸!”

“上海滩汉奸多了,光靠毒药杀得完吗?你当药耗子哪?”

“郑二白,你个二货!你给我听好了——总有一天,你会加入我们军统的。”

老郑哼了一声,“除非你跟我一样二,改名叫‘丁二香’!”

煮完咖啡,丁香端着盘子走进来,拿起咖啡壶,壶把上有一个隐蔽的按钮,按下去,倒出第一杯咖啡,放在唐司令面前,然后松开按钮,又连续倒出三杯咖啡,分别给郑二白夫妇、谢桂枝和自己。

“真香啊,有多少年没喝上这么正宗的咖啡了。”谢桂枝端起咖啡杯,一脸陶醉地说。

丁香说:“好咖啡得用好壶煮,所以我特意带了把咖啡壶来,还是英国的呢。”

大家都端起来喝,只有唐司令岿然不动。

“万年,你怎么不喝呀?”谢桂枝说,“我知道你不太爱喝洋玩意儿,不妨尝尝嘛。”

“堂堂司令,枪林弹雨都不怕,还怕喝咖啡?”丁香故意调侃。

唐司令笑了,“他奶奶的,谁说我怕喝咖啡?我只是怕烫,让它凉一凉。”

关壹红说:“唐司令,你外行了,咖啡就要烫,才能喝出它的原汁原味。”

“好,好,我喝。”唐司令端起来,刚凑到嘴边,打算抿一口,保镖进来报告:“唐司令,刁先生来了。”结果唐司令把咖啡杯放下了。

随着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没等唐司令站起来,郑二白先给吓了一跳——竟是那位杀害*、嫁祸与他的刁科长!

见郑二白站起来,刁科长忙道:“老郑,别害怕,你看见的不是鬼,是人,不信你摸摸!”

唐司令插话说:“老刁以前吃了一桩冤枉官司,判了死刑……”刁科长接上话茬儿说:“还好,内人倾囊而出,上下打点,终于把死刑改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这不?日本人来了,国民党跑了,我从提篮桥监狱被放出来,后来去了满洲国,那真是好地方啊。新的人民,新的气象,到处是蒸蒸日上……”

从丁香到谢桂枝,心里都嗤之以鼻。

“最近唐司令正在招兵买马,我是毛遂自荐,说来说去,还是上海好,所以我回来了。”

“老刁,你跟国民党是深仇大恨,容我想想,争取给你安排个位置。你是学医的出身,和平军将来要搞陆军医院,你来当院长吧!”唐司令开出一张空头支票。

刁科长看了郑二白一眼:“老郑,军医院,搞的都是西医,将来哪天你这个中医能派上用场,到时候莫要推辞啊!”

老郑正紧张呢,嘴上敷衍着:“好,好,再说吧……”

“好香啊,咖啡?”刁科长闻来嗅去,像条小狗。丁香拿起咖啡壶给他倒,没想到壶内已空,唐司令就端起自己的咖啡杯,递给他,“老刁,喝我的吧,我这儿还没喝呢。”

“那太不好意思啦!”

“没事,本来我就喝不惯这洋玩意儿……”

刁科长端过咖啡杯就要喝。除了唐司令,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一旦刁被毒死,七十六号一查,追根溯源,没准会怀疑到今天这场牌局……

“哎呀……我怎么有点头晕……”丁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佯作站立不稳,扑在刁科长身上,咖啡全洒了。唐公馆的刺杀功亏一篑。

三天后,暂住大陆饭店的刁科长在浴室里上厕所,居然被炸弹给炸死了,屁股当场炸成两瓣,惨不忍睹。

这是“马桶炸弹”的第一名牺牲者。

军统沪南站弹冠庆贺,也埋下了心理阴影——打这儿起,没人再敢坐抽水马桶,宁愿买个木马桶,摆在旁边,先用这个,用完了再往抽水马桶里倒……曹博士再三声明,这是我们站里的抽水马桶,怎么可能放炸弹呢?我自己也要用的!可大家都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