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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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六章:男的是基层汉奸,女的是军统一枝花

现今在日本,上大学、找房子都要有保人。一旦你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保人就会被株连。这就是古老的“连坐法”,日本人依旧玩得如火纯情。

当年在中国的占领区里,为加强户籍管理,日本人推行“保甲制度”。简单地说,每十户编为一甲,每十甲编为一保。若某户居民发现了抗日分子,甲长连坐;若某甲发现了抗日分子,保长连坐。逼得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甲长一户一户的去看,保长一甲一甲的去查。

外滩里十八号正好十户人家,编为一甲,郑二白“荣幸”地被选为“甲长”。搁今天,就是居民楼组长的意思。

马太太特意上门道喜,从今往后,你就有两个称呼了——病人叫你郑医生,邻居们喊你郑甲长。

郑二白忙不迭摆手,“马太太,我只想太太平平当个医生。这甲长,还是您来当吧,本人愿意让贤。”

马太太扑哧笑了,“郑二白,你还真是二。如果我想当,还轮得上你吗?”

闹了半天,马太太已经当上了外滩里的保长——马保长是也。搁今天,相当于居委会主任的意思。

马太太当上保长,她乐意;郑二白当上甲长,他不乐意,可又没法子,日本人叫你当,你敢不当?最让老郑气不过的是,在沪南警察局召开的“保甲长会议”上,一大群保长和甲长必须对着膏药旗宣誓效忠。会后,每位甲长领到了一只摇铃,每天晚上都要在弄堂里转悠,一边喊“平安无事罗”,跟喊丧一样。

太太,你男人我现在也是一名基层的“三点水”了,你们那军统不会把我也给锄了吧?

郑二白问关壹红。

关壹红让他放心,我们锄的都是重要角色,像你这号小角色里的小角色,就算要锄掉,估计也得排到十年以后了。

老郑松了口气。

“保甲制度”后,日本人又马不停蹄地推出了“市民自警团”。但凡跟主要马路衔接的弄堂口,都竖起一间红白相间的木亭子,上面写着“自警亭”三个字。

“大家都听好了,有事情要宣布!”

马太太头戴一顶皇军的黄色战斗帽,还真像个二鬼子。她大声宣布,根据保甲长会议的精神,自即日起,外滩里成立‘市民自警团’。年满十八周岁的成年男子,必须加入。”

何为“市民自警团”?这么说吧——现在警察局和宪兵队可忙了,要抓抗日分子、抓重庆分子,治安问题只能靠我们自个儿了。这“自警团”就是老百姓自己给自己当警察。

外滩里南北两个弄堂口,各置“自警亭”一座。大家的任务就是坐里面执勤,四小时一班,每天六个人轮流,不得中断。万一警察局或宪兵队来人检查,发现自警亭里没有人,头一个吃轧头的人就是保长,然后就是各甲长。外滩里自警团的团员们,谁也跑不了。

万先生问,要是有坏人,来个强盗小偷什么的,我们赤手空拳的也打不过人家啊。

马太太说了一句令人振奋的话,自警团的团员,凡执勤上岗的,统一配发武器!

自警亭没有门,就拉着一道布帘。马太太撩开布帘,手伸进去,竟然掏出一支“三八大盖”来。

众人“哇!”声一片。

“三八大盖”到了众人手里,轮流转了一圈,问题就来了——份量不对,怎么这么轻?

仲自清去拉“枪栓”,发现是做死的,根本拉不动,闹了半天全是木头的。

“假枪呀!”毛跑跑咋舌。

“你们都昏头了?还想拿*?脑子进水了!”马太太数落起来,“也不想想,日本人敢吗?把几百万上海市民全武装起来,回头来个武装暴动,太君们不得给你们逼得跳黄浦江呀?!”

众人笑声一片。菜根说:“阿拉上海人胆子小,不会搞什么武装暴动的。”

“就是嘛,”仲自清也说,“就算阿拉真想跟日本人对着干,也不会当面来,暗地里来点阴的损的就行了。”

马太太眯起眼睛,“仲先生,麻烦你说得具体点,什么‘阴的损的’呀?”

“比方说,在他们吃的大米里下点耗子药。那些日本兵个头小,估摸一只耗子的药量就够了……”话音未落,腰眼被毛跑跑捅了一下,仲自清忙止口。

“不得了啦!”马太太咋呼起来,“好你个仲自清,竟敢谋害皇军!小心我去揭发你……”

仲自清吓得缩到人群后面去了,马太太拨开人群拼命寻他,“你别跑,有种的就别跑,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菜根忙上来劝,“马太太,他说着玩的。”

“说着玩?你们都听见了,连具体方案都有了,就差动手了!”

“他要是真想做,能说出来吗?”陆书寒说。

万先生也说:“现在是连坐法,他要是进去了,整个十八号就得连坐。马保长,别忘了你也是十八号里的……”

马太太本来就是耍耍威风,哼了一声,“谅他也不敢!”

一条“市民自警团”袖箍、一支木质“三八大盖”、一顶土黄色的皇军“战斗帽”,以上为自警团员的“标配”,但身上穿的衣服各家自备,所以外滩里的弄堂口,有了一道道别样的风景:

十八号的甲长郑二白,他习惯穿一件湖色熟罗长衫,一脸严肃——毕竟是基层领导;

仲自清穿马褂,胸前插着一支钢笔,充分体现“民国报人”的范儿;

秦克穿西装,不经意间仍流露出艺术家的范儿;

毛跑跑穿蹬三轮的号衣,裤腿翻卷着,典型的劳动人民,配上“三八大盖”,倒像一名赤卫队员;

万先生手持“三八大盖”,身后却背着一把三弦琴,感觉怪怪的;

陆书寒提着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一叠锡纸,还有做了一半的锡箔,配上“三八大盖”,感觉更怪;

菜根挎着木枪,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各色蔬菜,感觉像一个“伙头军”;

肖嘻嘻一身香云衫,窄口黑布鞋,青皮头,到哪儿都有青帮的范儿,配上木枪,活脱脱一名“蒋匪残余”。

每天晚上,“伪甲长”郑二白一手摇着铃铛,一手拿着手电筒,一路摇一路吆喝:

“众位良民,望你们提高警惕,防火防贼,防重庆分子,防抗日分子,图中日共荣,求平安无事罗!”

弄堂口那座“自警亭”里,挂着一盏灯泡,透出些许灯光。

今晚执勤的是仲自清,把“三八大盖”搁在一边,借助昏暗的灯光,埋头写着文章,正当思如泉涌,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仲自清马上搁笔,戴上战斗帽,抄起家伙,准备投入战斗。

“谁?”仲自清喝问,“什么人?”

“是我。”老郑的声音。

“口令!”

“是我啊……”

“我知道你是谁。口令!”

“黄芪!”

仲自清放下武器,撩开布帘一看,亭子外站的果然是郑二白,便道:“郑甲长,这么晚了,还巡夜啊?”

“没法子,谁让我当甲长了呢?”

“咱们那位的马保长呢?她怎么不来巡夜?”

“她老人家比我还忙!”老郑叹道,“现在咱们中国分成四块地盘了——满洲国一块、华北一块、南京一块,再加上大后方重庆一块,正好东南西北。马保长她是殚精竭虑,天天晚上坐在灯下,解决东南西北的问题……”他抡着胳膊,做打麻将的姿势。

仲自清递上一根烟,老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抽,问:“猫在里头干嘛呢?”

“写文章呢!”仲自清道,“值一趟班,四个钟头,从构思到落笔,正好一气呵成。我觉得这样的创作环境挺好,平时在亭子间,经常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老想找东西吃。”

老郑诧异,“巴掌大的地方,你没觉得局促?没感觉压抑?”

“有啊,所以才能逼着自己快点写完。我看这间自警亭不妨改名叫‘陶然居’。”

“得嘞,你慢慢写,慢慢‘陶然’吧。我去那头看一看,那边是跑跑在执勤。”

“沙由那拉!”仲自清给他敬了个礼。

“沙由那拉!”

夜里孩子开始哭闹。别说关壹红,就连三层阁里的秦克和霍正也被吵得无法安睡。关壹红没哄孩子睡的经验,突地恼了,呵斥道:“再哭,妈妈叫人来把你给锄了,你个小‘三点水’!”

“哇”女儿哭得更响了。

三层阁里,霍正嘀咕开了,“想不到啊,咱们楼下住了一个军统女特务。”

秦克更正,“她以前的丫鬟丁香,先入了军统;她弟弟,是推行中储券的得力干将。所以军统才想拉拢她,让她帮点忙,做点事,都是为抗战服务的。”

霍正叹道,“要是组织上知道咱们的邻居是军统特务,肯定不会答应……”

“那怎么办?”秦克反问,“搬书店去?组织上不是三令五申,居住地和联络点必须分开吗?”

“老秦,你有点袒护她!”霍正看着秦克。秦克笑了,回敬一句,“你不是说你们俩已经成‘闺蜜’了吗?帮她说话的人应该是你,不是我。”

“我是地下党,怎么能跟军统女特务做闺蜜呢!”霍正正色道。

面对哭闹愈凶的女儿,关壹红手足无措,正抓瞎,就听弄堂里传来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吆喝:“众位良民,望你们提高警惕,防火防贼,防重庆分子、防抗日分子……”

说来也怪,女儿的哭声渐弱,居然不哭了,睡着了。

更奇怪的是,摇铃声转了一圈,奔这边来了,好像进了十八号,还上了楼梯……

老郑一边上楼,继续摇着铃。

他推门而入,手里还摇着铃铛。关壹红劈头就骂:“你有病啊!在外头当汉奸,回家里还当?摇摇摇,摇你个死人头!粉红好不容易睡着,再被你摇醒,今晚就甭睡了!”

郑二白忙放下铃铛,过来看了摇篮一眼,叹了口气说:“也是啊,这‘三点水’我还当上瘾了,不摇不舒服……你们军统行行好,赶紧把我给锄奸了吧。你也好趁早改嫁。反正女儿随你的姓,到哪儿都不吃亏。”

“那就说定了,”关壹红转怒为喜,“女儿叫关粉红!”

沪南,和平军的团部驻地,每天早晨六点照例要举行升旗仪式。司号兵吹号,大家行注目礼,对着一面冉冉上升的“青天白日旗”。这面旗乍看,跟普通的青天白日旗没啥两样,可细看,多了一条黄飘带,上面写着“和平*建国”六个字。这是咱们那位“汪主席”的六字方针。这面旗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日本人那儿讨来的。虽说以“国民党主席”自居,并且“还都南京”,可心里跟明镜似的——陪都重庆那位才是真李逵,自己只是冒牌的李鬼,所以各方面都必须像得难分彼此。

既然是山寨,就得拿出来职业精神来!

眼看着,这面“山寨旗”就要升到旗杆顶了,忽然“叭!”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飞来,不偏不倚打断了绳索,旗帜飘落,未带武器的士兵们都吓得趴在地上。韩团长大惊,一边掏枪一边四顾,被勤务兵小牛子(现已升为“牛副官”)摁翻在地。

“哪儿打枪?”韩团长吼。

“团长!会不会是游击队打进市区了?”牛副官惊恐地四顾。

事后才知道,这一枪是日本人打的,就是那位龟田副局长。他家的庭院与团部驻地一墙之隔,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团部的操场。这一大清早,就看见一面“敌国的国旗”(当时国民党政府和日本尚处在交战状态)在飘扬,估计也是早上刚醒,没弄清楚情况,拔枪就射。

韩团长不敢跟日本人理论,就去找那位唐司令。虽然唐万年不是他们的直接长官,可在上海,也就数他跟汪主席走得最近,何况唐是行伍出身,最能体谅当兵的苦衷。

唐司令皱着眉头听韩团长诉苦,一脸为难的样子。

“他是警察局长,不是普通百姓,他应该知道这面旗的由来……”

唐司令两手一摊说:“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日本副局长,去找汪主席告状吧?他也是日理万机!”

韩团长憋屈地问:“那我怎么办?他打掉我的旗,我明天还得升啊,这是部队的规矩,每天早上必须升旗,要不老百姓知道这是谁的队伍?”

“你就自己想想办法嘛,”唐司令说,“总之一句话,他是日本人,你就忍了吧!”

离开唐公馆,韩团长跟牛副官一商议,达成两项共识:第一,旗还得升;第二,另找一面旗。只要不是共产党的旗,也不是模棱两可的青天白日旗,别的旗,啥都行。

第二天,和平军的沪南驻地,冉冉升起一面怪异的旗:一个骷髅,下面左一把匕首、右一把火枪,匕首和火枪交叉。

这不是海盗旗吗?

眼瞅着“海盗旗”平平稳稳一路升到了旗杆顶端。韩团长和牛副官都笑了,私下里嘀咕,老百姓一直骂和平军是吃粮饷的强盗,这回总算是名至实归了,咱们就是一帮不会游泳的海盗……

“小韩啊,干得好,干得好啊!”唐司令拍着韩团长的肩膀,哈哈大笑。

放着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做,去做“三点水”,图啥?不就是因为混得不好,想重新找座靠山,以图东山再起吗?

既然落了水,面子上的东西就统统豁出去啦。他娘的,海盗旗咋啦?海盗旗也是军旗嘛!

“卑职感谢唐司令的理解!”韩团长立正。

唐司令拉他落座,说:“我有件事——私事,你帮我去做,悄悄的。”

他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谢桂枝。韩团长不认识。唐司令告诉他,“她姓谢,是我老婆,以前在北平时的老婆。”

“哦,原来是唐太太!”

“你去把她给我请回来,地址就在背面。”

韩团长一看,照片背面果然写着一行字:方浜路外滩里十八号。

“怎么个‘请’法?”韩团长不解。

“她嫌老子是‘三点水’,你们给我威风点!”

打仗的本事,和平军没有;可摆威风,还是有两下子的。你看,一辆军用卡车载着整整一个班的士兵停在方浜路上,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逐个跳下来。街坊四邻都躲得远远的,伸着脖子看热闹。

执勤的万先生从弄堂口的自警亭里钻出来,还问:“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牛副官朝万先生的袖箍看了一眼,笑着拍拍他肩膀:“自警团的?自己人,自己人!”

万先生受宠若惊地应着,“哦,自己人,自己人……”

“外滩里十八号在哪儿?”牛副官问。

“我,我就住十八号啊。”

“太好了,前头带路!”

一个班的士兵分成两列,“夸夸夸”步伐整齐,在万先生的带路下,开进了十八号的天井。大家纷纷从灶披间里出来,惊讶地望着这支队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牛副官领着两名士兵,跟着万先生,登登登上楼去。

“谢小姐,有人找。”万先生笃笃笃敲门,牛副官上来也敲,门里没反应。

三层阁的门开了,霍正悄悄下楼来,探头朝楼道里窥望。就听万先生说:“谢小姐应该在郑医生的诊所里。”

“诊所在哪儿?”

“就在马路对面。”

牛副官点点头,“麻烦你再带我们去一趟。”

几个人转身下楼,牛副官和霍正相隔约有一丈开外的距离,彼此看到了对方,霍正一惊,忙往后退,躲到晒台上。牛副官起先没在意,走了几步,忽的一愣,转身欲往晒台上去,被万先生叫住,“往这儿,这儿下楼。”

牛副官迟疑了下,就下楼去了。霍正躲在晒台上,大气不敢喘。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一脸茫然的谢桂枝就被牛副官“请”出了诊所,“请”上了卡车,坐在驾驶室里,士兵们鱼贯上了卡车,卡车开走了。留下郑二白和万先生站在诊所门口面面相觑。

“谢小姐究竟犯了什么事?”老郑追问。

“不晓得呀。”

“不知道你还带他们来!”

万先生一摊手说:“我自警团的,他们说是自己人,要找谢小姐……”

“人家是和平军,怎么会跟你是‘自己人’?”

“我……”万先生穷词,只好说,“郑先生,你别瞎想了,这不是抓人,再三说是‘请’!”

被“请”进唐公馆的谢桂枝见到唐司令,终于恍然大悟。

“唐万年,你这是强抢民女!”她怒斥。

“民女?”唐司令嗤之以鼻,“亏你说得出口,你是我老婆!”

“我们离婚了。”

“屁!我们那也叫离婚?你那是私奔!”

“我跟谁私奔?”谢桂枝问。

“你跟……”唐司令噎住了,反问,“一个人就不能私奔吗?”

“一个人还叫私奔吗?”

“那就是逃跑,你是个逃兵!他奶奶的……”唐司令借题发挥起来,“这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把你给崩了!”

“我不是你的士兵。”

“你是我的老婆,就是我的士兵!”

“我要报警!”

唐司令指指电话,让她打。谢桂枝抓起电话,摇了两下,对接线员说:“接沪南警察局。”

哈哈哈!唐司令仰天大笑。“进门的时候,没看到门口挂那牌子吗?‘中华和平运动委员会上海办事处’,上海的和平军统统归我管!现在老子可以调动的兵,光沪南这片就有一个团,沪西也有一个团,浦东还有一个旅。他奶奶的,谁敢跟老子较劲,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眼看谢桂枝慢慢放下了电话,唐司令接着道:“兴师动众把你请来,是让你陪我过日子的——过好日子,这叫夫妻团圆,别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娟、阿国!”唐司令叫唤。客厅里进来一男一女,佣人模样。

“阿娟是佣人,阿国是厨师,打今儿起,好好伺候太太!”

两个人一齐朝谢桂枝欠身,喊了声:“太太。”

唐司令对谢桂枝说:“好好陪我过日子,吃香的喝辣的,爱干嘛就干嘛,老子不会管你。可就一条,再敢逃,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逮了往窑子里送!”

外滩里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戴鸭舌帽,一个戴礼帽,气势汹汹。站在十八号天井里,高声喝问:“谁是仲自清?”

“姓仲的出来!”

灶披间里,有人探头,仲自清走了出来,平静地问:“二位有何贵干?”

其中一人抖开一张报纸问:“《中央周报》的编辑部就在这儿?”

“正是。本人既是总编,又兼主笔……”话音未落,一记耳刮子扇过来,仲自清仰面倒地,眼镜飞了。

“妈的,你找死呢!”一人骂道。

马凤仙从灶披间里奔出来,一边把仲自清扶起来,一边高叫:“凭什么打人!你们是谁!”

仲自清被打懵了:“我、我做错什么啦?”

一人推开马凤仙,揪住仲自清的脖子,把报纸凑到他鼻子底下,命令他念其中一篇文章。文章的抬头写着“昔日军阀,今日寓公,强抢民女,引起公愤……”

这是目睹谢桂枝被“请”走后,了解到事情的内幕,仲自清撰写的一篇文章,对这位唐司令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唐司令,堂堂‘中华和平运动委员会’的副会长,他是军阀?会长是南京的汪主席,也是军阀罗?!”

“笔误,笔误……”仲自清捂着脸颊。

“谢桂枝、谢小姐,是唐司令当年在北平明媒正娶的老婆,这算‘强抢民女’吗?”

“当然不是……”

“你自己屙的烂污,自己擦屁股晓得吗?”

“晓得,晓得,我重写一篇。”

“哪能写,要教吗?”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写。”

仲自清有问必答,低声下气。

那人把《中央周报》卷成纸筒,在仲自清的脑门上拍了两下。“那好,我们等着看!”说完丢下报纸,两人扬长而去。

这一幕,恰被来找关壹红的丁香看在眼里。

当年还是丫鬟的时候,丁香曾见过谢桂枝,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多亏了仲自清这篇文章。

“你的任务是尽快与谢桂枝取得联系,一定要说服她,联手刺杀唐万年。”

丁香对关壹红说。

“我……我的任务?”关壹红花容失色,“刺……刺杀?”她心里暗想,我帮新四军锄过叛徒,这件事你们该不知道吧!

“上海滩花花世界,女人比男人更具优势。所以侯组长有意招募女性,头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你罗!”丁香打量一番说,“你可是昔日的上海滩名媛。”

“唉,什么名媛,我就一家庭主妇,天天锅碗瓢盆,除了买汰烧什么都不会,不像你们都受过训练……”

“你怕什么!到时候不用你动手,只要帮我们创造机会就成。”

“你们还是饶了我吧。”关壹红告饶。

丁香板起面孔说:“我的大小姐,既然对你敞开大门,让你知道所有的秘密,你倒说说看,侯组长还会放过你吗?在他眼里,你已经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是军统一枝花了!你要是死活不想加入我们,就只有把你灭口!”说完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关壹红吓得不敢再言语了。

我成一枝花了……她心里嘀咕。

明天就是周四,今天下午三点前截稿。这都二点四十了,仲自清坐在写字桌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估计是被那一巴掌打懵了,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呢。

“老仲,你说他们是什么来头?”马凤仙问。

“这还用问吗?七十六号!”仲自清告诉她,“和平运动委员会和七十六号是*的两块招牌,一文一武,他们用的保镖、汽车,都属于七十六号!”

看见地上全是揉成一团的稿纸,马凤仙捡起一个来,展开一看,啥也没有,就把它摊在仲自清跟前,说:“老仲,何为‘大丈夫’?既能跳龙门、又能钻裤裆!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是连这点起码的生存能力都没有,枉称‘大丈夫’也。”

“那不叫钻裤裆,叫钻狗洞。”仲自清悻悻地。

“一个理儿。狗洞能钻,裤裆为啥就不能钻?”马凤仙把揉成一团的稿纸一个个捡起来,逐一展开,摊在仲自清面前,叫他写。

有了“红颜磨墨”,仲自清打起精神来,很快思如泉涌,下笔如飞。

且说谢桂枝系出名门,唐万年出身贫寒,就是一铁匠,打马掌钉的。有一次他在北平大街上奋不顾身拦下一匹惊马,救了谢小姐,打这儿起,二人眉目传情,渐生爱意。不料谢小姐的父亲谢王爷嫌贫爱富,瞧不起唐万年,坚决不允。唐一咬牙一跺脚,毅然奔赴沙场,浴火重生,从一个下层士兵一直做到了堂堂司令,写就一部军中版的屌丝逆袭记。整整十八年,两人再未相见。这十八年间,谢府家道中落,谢小姐从北平一路流落到上海滩,苦度岁月,终于有一天,两人在外滩里弄堂相会,抱头痛哭。为了爱情,唐司令至今未娶,一副铮铮铁骨却是童男之身;谢小姐至今未嫁,留得清白在人间……

“老仲,你这是王宝钏与薛平贵吧?”马凤仙越听越糊涂。

“这有关系吗?”仲自清反问,“只要他们高兴,别说王宝钏与薛平贵,就是写成孙悟空与白骨精也没关系!”

“仲先生,谢小姐回来了!”亭子间门口,毛跑跑在喊。

谢桂枝是回来拿衣服的,不是一个人,有保镖跟着,看着她。

谢桂枝进屋收拾,把衣物装进旅行箱。好几个邻居挤在门口,保镖喝道:“看什么?都走开。”

众人皆惧,不甘心地散去。

关壹红就在隔壁,大声问:“谢小姐,你总算回来啦?对了,我托你办的那件事,有消息吗?”

见谢桂枝茫然地望着自己,关壹红进屋,冲她挤了挤眼睛,“喔唷!贵人多忘事,就是吴太太,一起打牌的……”

“噢……噢,那事啊,我正想跟你说呢!”谢桂枝扭头对那保镖说,“郑太太跟我是闺蜜,我们有话说,麻烦你回避一下。”

“遵命,唐太太。”保镖恭敬地退出去,掩上门,把关壹红留在屋里。

“你怎么样?我和老郑都担心死了!”关壹红拉住她关切地问。

“还能怎么样?”谢桂枝叹了口气,“他现在是上海滩排得上号的三点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昨儿晚上,我被他强暴了……”谢桂枝哭了,关壹红也红了眼圈,拥抱她、安慰她。

门开了,谢桂枝提着箱子走出来,关壹红陪着。谢桂枝对她说:“地址我给你了,你来看我。”

“哎。”关壹红应了一声。这时候,马太太上楼来了,讪讪地凑上来问:“谢小姐,这就走啊?”

谢桂枝嗯了一声。

“真羡慕你啊,住洋房了,还有汽车接送,过上好日子啦!”

谢桂枝白了她一眼。没想到马太太又说:“既然你不住这儿,这房子,我可就收回来啦,重新找房客,跟你打声招呼……”

“不可以!”谢桂芝一瞪眼,“我在不在这儿住,房间都得留着!”

“咦?你这就没道理啦……”

“我的房租是付到年底的。”

“我可以把下半年的租金退给你啊。”

“那也得我乐意!”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旁边的保镖不耐烦了,冲着她喝斥道:“老太婆,啰嗦什么!唐太太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你都得听着!”

“丫你敢骂我?”马太太勃然大怒,“知道老娘是谁?外滩里的保长!十户一甲、十甲一保,老娘可管着一百多户人家、四五百号人呢……”

她双手叉腰,伪保长的威风还没抖完,脸颊上就挨了一巴掌。马太太哪里吃过这种暴亏,像头雌老虎,嗷一声尖叫,老娘跟你拼了!往上就扑,被众人拼命拽住。保镖啐了口唾沫,提着谢桂枝的箱子扬长而去。

马凤仙说:“马太太,别不识时务了,你知道她现在的男人是谁?”

“不就是一个下野的军阀吗?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以前是司令,现在是狗屁!”

仲自清指着报纸说:“人家现在是和平运动委员会的骨干,可以直接跟*见上面的人。上海滩这帮‘三点水’里,他是排在前几号的。得罪了他,你有几个脑袋?”

马太太声音顿时低了八度:“真有这么硬?”

“我写文章说他强抢民女,七十六号立马帮他出头。那是些什么人?这你总比我清楚!”

马太太顿时无语,跟仲自清一样,捂着脸颊自认倒霉。

关壹红第二天就上门了,没法子,既然是军统的人,就得为军统办事啊。

什么“军统一枝花”,她可不敢自居,“军统一根草”还差不多。

“……每天晚上都要强暴我,而且不止一次,就像一头野兽……这种日子,我真的不想再过了!”

谢桂枝对她哭诉。关壹红陪着掉泪。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帮你摆脱他,一劳永逸!”

关壹红附耳一说,谢桂枝的眼睛越瞪越大,死死盯住她,“没想到,你居然帮军……”

“统”字未出口,嘴就被关壹红给捂上了。她很明白地告诉谢桂枝:“若想彻底摆脱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你远离上海,跑到重庆去!”

谢桂枝摇头说:“我不想去四川,路太远了。我喜欢上海,想留在这儿。”

“那就锄掉他,为国为民,为你自己!”

谢桂枝横下心了,我干!

她把关壹红领进衣帽间。

来之前,曹博士奉上了他的新发明:皮鞋炸弹。

“平时他喜欢穿老北平的布鞋,不过正式场合都穿皮鞋。”谢桂枝指着一双黑皮鞋说。

关壹红拿走一只,回去交给曹博士。为了研发皮鞋炸弹,曹博士愣是把自己变成了鞋匠。微型炸弹藏在鞋跟里,十米之内可遥控引爆。即使侥幸不被炸死,起码也能炸飞一条腿,让他变成独脚司令。

“老天保佑,最好炸死他!”谢桂枝小心翼翼地把做了手脚的皮鞋放回原处,一边问关壹红,“你们军统还要人吗?”

次日,唐司令吃早餐的时候,问谢桂枝:“昨儿有个女的来找你?”

谢桂枝就等他开口呢,便说:“是我邻居,还是闺蜜。”

“闺蜜?”唐司令笑了,“太太,你已经不是石库门里的女人了,是我唐万年的太太。那种弄堂里的婆婆妈妈,最好离她们远点,有失身份!”

“你知道我这个闺蜜是谁?她叫关壹红,以前她们家还是开银行的,她是上海滩有名的大小姐,还参加过选美的!”

“哦?”唐司令眼睛睁大了。

“后来币制改革,国民党侵吞了她们家的银行,她落魄了,才下嫁给一个中医,搬进了弄堂。”

“有机会让我见见。”唐司令改口道。

“唷!”谢桂枝故意撅起嘴,一脸醋意,“你倒是说变就变啊,不会是起色心了吧?”

唐司令大笑,“太太你想哪儿去了?万年有了你,一万年不变心!既然是闺蜜,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嘛。有机会,一块打两圈。”

唐司令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走进衣帽间,把拖鞋换成那双黑皮鞋,弯腰系鞋带。谢桂枝生怕他觉察出皮鞋有异,故意拿把刷子,刷刷他衣服上的灰尘,分散他的注意力。

唐司令起身拧了下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问:“吃醋啦?看来你终于回心转意了,很好嘛!”

“午饭回来吗?”谢桂枝依着门,那样子很像一位贤妻,一位在丈夫皮鞋里放炸弹的“贤妻”。

“有个要紧的饭局,南京还有客人来,不回来了。”

唐司令整衣出门,谢桂枝不安地目送。

唐司令乘坐防弹汽车外出,车里有两名保镖。车开出唐公馆的时候,就有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尾随,驱车的是渣队长,边上坐着曹博士。

到了大陆饭店门口,防弹轿车停下,俩保镖先下车。曹博士走了过来,以身体作掩护,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遥控器,攥在手里。保镖拉开车门,唐司令钻出来,被保镖前后簇拥着。曹博士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进入十米的引爆范围……

偏偏唐司令一脚踩进一洼脏水,而且是那只做过手脚的皮鞋,他骂骂咧咧地把皮鞋扒下来,交给一名保镖,指了指马路对面一家皮鞋店,命令他:“去,给我买双新皮鞋。”

“现在?”保镖发愣。

“废话,我能光着一只脚去见客人吗?快点!”

说完他往后一缩,进了防弹汽车,车门一关。一名保镖留守车内。那名保镖把脏皮鞋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目睹这一幕的曹博士,只能悻悻地返回福特轿车里,沮丧地看了渣队长一眼。

渣队长安慰他:“如今关壹红是唐公馆的座上客,还怕没机会吗?让他多活两天吧!”

牛副官完成了“请唐太太”的任务后,隔了两天,才把在十八号遇见一个“貌似团长太太的女人”一事,告诉了韩团长。

“你确定?”韩团长吃惊地问。

牛副官点点头,刚看见那会儿,还不能确定,可之后越想越觉得像。上次咱们在街上撞见她,把她给追丢的地方,不就在方浜路那一带?

他娘的!韩团长拳头狠狠擂了一下桌面,差点把玻璃台板敲碎。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幢石库门,巴掌大的地方,挨家挨户去搜,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耗子也给它搜出来。

“不妥!”牛副官劝阻,“咱们去请唐太太,那是奉了唐司令的命令。可去搜人,那就是擅自行动了。这儿是市区,有宪兵队,又有警察局,可不能像在浦东高桥由着性子来。”

韩团长觉得他的话有道理。“那怎么办?”

“她在市区落脚,就得有良民证,现在都施行保甲制了,找那片的保长一问不就清楚了?”

在牛副官看来,这是举手之劳。一个弄堂里的保长,见了和平军的团长,那还不是外甥见了亲舅舅?可出乎他的意料,马太太来到团部,居然一脸不屑地说:“想查户口?沪南警察局有位副局长叫龟田,日本人,跟他去要吧!”

韩团长很不爽,“马保长,我们是驻沪南的和平军,维护地方社会秩序,也是我们的职责。我跟你要户口登记簿看看,哪儿不对了?”

“这就怪了,沪南这么大,你怎么光要外滩里那么条小弄堂的?我看你是别有用心。”马太太也不客气。

“他奶奶的!一个小小的伪保长,敢在我团长跟前耍威风,还敢拿日本人来压我,反了你个!”韩团长恼羞成怒。

“唷,团长大人,您说得对,”马太太一脸坏笑,“我是伪保长,那您呢?伪团长!说得难听点,大家都是日本人的奴才。大奴才不要看不起小奴才,旧奴才不要瞧不起新奴才……”

马太太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韩团长掏枪,牛副官赶紧劝阻,“团长,别干傻事!别看她一个保长,那也是日本人任命的。你杀了她,自己也完了!”

韩团长气得浑身哆嗦,就因为马太太这两句话骂得忒狠了,忒到位了。

“我……我他妈活得太窝囊了!”他调转枪口对准自己脑袋。“团长,使不得!”牛副官大呼,将他拦腰抱住。就听“砰”一声枪响,子弹击碎一块窗玻璃,所幸人没事。

谢桂枝那间屋,临时借给了马凤仙,马凤仙从三十七号搬了回来。最高兴的人是仲自清,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整个十八号里能跟自己说上话的,就是这个女人了。而最难受的就是关壹红,她就觉得隔壁墙上仿佛硬生生长出了一对眼睛,天天死盯着自己,甭提多别扭了。

这天霍正与秦克一道外出,霍正穿着旗袍,挽着秦克的手臂,俨然一对恩爱的夫妻。但两人去的方向截然相反——霍正去山西路的老虎灶,秦克去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的书店。

霍正一直觉得那间老虎灶不安全,每次收发报,即使楼上那“包打听”不在家,她也提心吊胆的,曾有个茶客,忽然闯进老虎灶的后院来东张西望,还好被阿来拦住。只要他再多走两步,就能发现一个临时搭建的暗间,霍正与电台就在里面。

霍正跟秦克提出,把发报机转移到书店来。其实秦克早有此意,上级也批准了,偏偏又节外生枝——汪伪政府要在占领区内推行所谓的“新文化运动”,主推*文化、汉奸文化、奴才文化,对百姓尤其是学生进行思想奴役。秦克以前所在的汉源剧社,有个叫黄浪才的反动文人,如今投靠日伪,当上了“新文化运动委员会”的副会长,隔三差五的在报章上撰文叫嚣,为这场汉奸文化运动摇旗呐喊。以秦克的经验,运动一旦铺开,肯定要对文化展开一场围剿,书店首当其中。尘埃落定前,电台还是放在许老吉那里更安全。

二人在方浜路上分手,霍正奔北、秦克奔西去了。

其实他们有些大意了,就在两人前脚离开十八号,郑二白后脚就敲开了谢桂枝的房门,把马凤仙迎进屋里,后者扛着一架梯子。老郑攀上去,拨开那扇木板窗,爬进了三层阁……

以前马太太把三层阁当杂物间的时候,就装了一个灯泡,电线是从郑二白家接进来的。后来打算租出去,整修过,排了新的电线,但原来的电线没有拆除,还钉在墙上。

“姐弟俩”爬上爬下,好一番折腾,把旧电线换成一条空心的电线,里面的铜丝给掏空了。老郑把三层阁这头的绝缘橡胶剪开,呈“丫”字状,然后用胶布松散地一包,看不出做过手脚。屋里那一头,马凤仙拿出一个空罐头,底部穿个眼儿,接上电线,便形成了一个土造的窃听装置。

郑二白关上木板窗,呆在三层阁里,咳嗽两声。咳嗽声通过空心的电线,清晰地传到了空罐头里,马凤仙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们要干什么?一切源于郑二白和马凤仙的一次谈话。老郑也是无意中透露,说自打霍正搬进三层阁,晚上一直静悄悄的,没有那种动静。按理说,秦克才三十出头,霍正三十不到,风华正茂,还不得干柴烈火、鬼哭狼嚎?就算秦克伤愈不久,悠着点来,也不该鸦雀无声啊!

难道两人夜里不做白天做?

难道两人皆身怀绝技,有轻功,能离开床、离开地板,浮在半空中做?

难道……

本来老郑没那种听床的嗜好,可秦克身份特殊,既是媳妇的前相好,又是新四军地下党,还住在他的头顶上,对于秦克的一切,老郑都想知道,越多越好,越清楚越好。于是跟马凤仙一商量,想出这一招。

夜深人静,趁关壹红和摇篮里的女儿熟睡之后,挑灯夜读的老郑,从抽屉里拿出空罐头,走到墙角,找到那条电线,一插,土造窃听器就用上了。

三层阁里,依旧那般静谧。秦克和霍正,一个**,一个地铺,鼾声一高一低。

连着数日,都是如此,老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难道他们不是夫妻?

这天秦克一个人守着书店,看见进来一个漂亮女人,衣装时髦,戴着墨镜。秦克识货,一看就知道那是美国货,抵得上穷人家三个月的口粮。然而当女的摘下墨镜,在书架上浏览起来时,秦克的心头不由一紧,认出她来——剧社里的朱曼丽。

朱曼丽的心思都在书上,边看边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那本《the great gat*y》?”

秦克装着听不懂。朱曼丽嗤的笑起来,“噢唷,连英语都不懂,还卖什么英语小说!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哦,有啊。”秦克去书架上取来,交给朱曼丽。朱曼丽翻阅着,抬头朝秦克看了一眼……

好在秦克化过妆,头发乱糟糟的像鸟巢,还戴了一副瑁玳眼镜,演员的气质荡然无存,倒跟仲自清一样,整个一亭子间里的酸腐文人。不过朱曼丽还是嘟哝了一声:“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朋友。”

“哦……”秦克挠挠头,头皮屑飘落,吓得朱曼丽后退一步,把书放在柜台上,“包起来吧。”

“好嘞。”

秦克包书的时候,朱曼丽对着他左看右看,说:“你还别说,真的挺像哎!你哪儿的人啊?”

“苏北,泰州。”

“来上海多久了?”

“才几个月,乡下闹土匪,我被枪打伤了,来上海治伤的。”

“你一个乡下人,居然在这儿开书店?”朱曼丽觉得奇怪。

秦克说:“我一直在私塾里教书,除了书没别的嗜好,所以跟亲戚凑了点钱,把这家书店给盘了下来。”

“私塾?”朱曼丽嘟哝了一声,“都是些四书五经,跟这些书可不一样……”

朱曼丽付了钱,接过书,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站着跟秦克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的一直在问。秦克知道,这样下去非露破绽不可,暗暗焦急,就在这时候,又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套着“敢死队”的袖箍,有点瘆人。

秦克迎上前,“二位——”

“开书店的,不识字啊?”高个指指袖箍。

“敢死队!”秦克推了推眼镜,“诸位,我这儿是书店,你们要买书,给钱就成,用不着‘死’啊……”

“我们是‘文化稽查敢死队’的!”矮个喝道。

“文化稽查……敢死队?”秦克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凡是宣传共产主义、抗日言论、扰乱政治的书籍,一律列为禁书!”

“凡是写有‘东三省’,‘东北’字样的书籍包括地图,即使在‘九一八’之前印的,也一律作为禁书!”

“所售书籍,必须宣扬‘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共存共荣’,提倡‘建设东亚新秩序’、‘和平*建国’之三大纲领!”

“限你店三日,进行自查自纠,之后我们再上门检查,如有发现以上违禁书籍,立刻查封你的书店,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敢死队’的厉害了!”

“是是是!”秦克忙不迭点头道,“今天关门以后,进行彻查,一旦发现,马上剔除。”

二人欲走,边上的朱曼丽哼了一声:“不就是查两本书吗?还‘敢死队’,真是笑话!”

“你说什么?”高个扭头,瞪眼。

朱曼丽摆弄着手上的墨镜,调侃道:“南边有新四军,北边有八路军,西边还有国军,你们要敢跟他们去较量,那才叫‘敢死队’。欺负一个开书店的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高个和矮个上前,一左一右围住了朱曼丽。

“哪儿来的?”

“姓什么叫什么?良民证拿出来看看!”

“良民证?我有……”朱曼丽把手伸进包里,像掏什么东西,“啪!”一记耳光扇在矮个脸上,五枚指印隐约可见。

“你敢打人!”矮个大怒,要动手——

“黄浪才,认得伐?”朱曼丽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名字,“新文化运动委员会的副会长,主管文化稽查这摊,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两小时前,我还跟他在一块喝下午茶呢。”

高个仔细看看她,把矮个拽到一边低语:“我认得她,她以前是演话剧的,跟黄会长是相好……”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匆匆逃离书店。

“唷,原来是黄会长的……太太!失敬,失敬!”秦克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心里却在说,早在剧社的时候黄浪才就觊觎你了,你上他的床,也算是水到渠成吧!

“什么文化稽查,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一群地痞流氓!”朱曼丽骂道,“他们再敢来欺负你,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谢谢黄太太,这本书,您不用掏钱了,奉送。”秦克把书钱退给她。

“喔唷,哪能好意思?”朱曼丽嘴上客气着,手上却把钱接了过来。

“能跟黄太太这样的爱书之人交个朋友,在下荣幸之至,一本书算什么?”

秦克满脸堆笑,甜言蜜语,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