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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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五章:三角恋爱变成四国大战

当年,四国银行的金库钥匙交出去的时候,关叁青把几套印钞票用的模板悄悄留下了,好在中央银行的接收小组对这个没兴趣,他们要的是金条、美元这些硬通货。关叁青的思路挺简单,这些模板至少证明了关家有着辉煌的过去——咱家是开银行印钞票的!

原来的印钞厂还在运转,不过印的是中储券。关叁青把伍元券的模板交给毛老板,专门为他印了一张钞票,然后把霍正提供的号码用编号机印在钞票上。

霍正把这张新鲜出炉的钞票一撕为二,交到巨籁达路那家茶叶店,终于完成了接头,拿到了那架发报机。经仔细检修后,霍正开了一张清单给许老吉,急需电子真空管在内的零件若干,才能将电台修复。

郑二白把大师兄请到诊所来,为秦克检查伤口。伤口的愈合并不理想,究其原因,还是营养不够——物价飞涨,黑市大米的价格也是一涨再涨,郑二白这样的中产阶级也有点吃不消了。诊金收几乎都花在黑市大米上了,还时不时要接济十八号里的陆太太和万太太两家,却忽略了一条,像秦克这样的伤员,大米饭固然要吃,更需要摄入动物性蛋白质,像猪肉、鱼类、鸡蛋等,最好是炖鸽子,还有加了火腿的熬鱼汤。

我现在恨不得亲自变成一只老鹰,上天给他逮两只鸽子,下水帮他叼两条活鱼!

郑二白对冷医生道。

他想到一个法子,趁礼拜天没有出诊,拿上自制的钓鱼竿,跑到浦东乡下的河浜边去钓鱼。马凤仙跟着去了,她在弄堂里憋坏了,想出来透透气,帮着老郑到处挖蚯蚓当鱼饵,还挖了不少红梗的马兰头,足够炒一大盘了。

整整一个上午,钓上来的全是手指般粗细的猫鱼,一条没留,全放回水里去了。至中午收竿前,终于钓到一条三斤多重的鲫鱼,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一阵突突声,开过来一辆挎斗摩托,下来两个日本兵到河浜边撒尿,看见他钓到了鱼,就朝他勾勾手指,指指那鱼,意思要他送上来。老郑暗想,我要是钓上来一颗*,一定拉了弦送给你们!他装糊涂,不懂日本兵的意思。日本兵上来就抢,老郑不给,被骂了声“八嘎”又赏了一记“东洋火腿”,把他踹河里去了。

日本兵提着鱼笑呵呵地走了,老郑狼狈地从水里爬起来,破口大骂:“小鬼子!*们祖宗!”

日本兵听不懂中国话,但能感觉到他在骂人,马上把“三八大盖”从肩上卸下来,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郑二白。千钧一发之际,马凤仙跑回来,一把将郑二白拦腰抱住,死命往后拽,还冲着日本兵叽哩呱啦说了几句日语,大意是“这是我弟弟,脑子有病,所以要吃鱼补脑子,太君别生气……”日本兵冲她点点头,放下“三八大盖”,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开走了。

没等老郑开口,脑袋上挨了马凤仙一巴掌,一顿臭骂。“找死啊你?!跟小鬼子玩命你玩得起吗!人家有枪有刺刀,你有啥?就一根钓鱼竿!别说一条鱼,就是一千斤鱼,也抵不上自己一条命!别忘了,自己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还开着诊所呢!”

老郑耷拉着脑袋,转念一想,姐你咋会说日语?马凤仙告诉他,在北平,我认识一个在宪兵队里当翻译官的,跟他学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日本人打甲午战争起就研究上中国了,可咱呢?要没我,今天你就死定了,一刺刀捅你个透心凉,你媳妇嚎两嗓子,转身就跟秦克去好了,你信不?

老郑心想,这女人跟女人真是天生的冤家,什么事都往我媳妇身上扯。

其实关壹红也没闲着,男人下河钓鱼,她“上天”逮鸽子去了。

卡德路的美发厅,露台上有个鸽笼。丁香把情报塞进一根小管子,缚在鸽子脚上,然后放飞。关壹红站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鸽笼里那些肥嘟嘟、肉滚滚的鸽子,使劲咽着口水。

今天把关壹红叫来,丁香是给她布置任务的——有个叫方国明的汉奸,最近跟关叁青走得很近,经常在一起打牌。军统要锄掉他,就在他去关家的半路上下手。关壹红的任务是把他乘坐的汽车型号、车牌、行驶路线这些细节尽快搞清楚。

我……的任务?

关壹红有点发懵。

丁香叹了口气,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还糊里糊涂?只要你为我们出过力、干过事,就是我们的人了。现在是“编外”,过一阵,立个功,就可以“编内”了。

“什么叫编外、编内?”关壹红问。

“就是花名册上有你的名字。”

关壹红吓了一跳,“我可以帮你们,但花名册上,最好别有我的名字行不行?”

丁香乐了,这我可说了不算!恐怕也由不得你,谁让你是昔日“上海滩名媛”呢?

楼下有人叫她,丁香应了声,下楼去了。关壹红六神无主,看看鸽笼,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块手帕,把手伸进鸽笼,抓出一只鸽子,往手帕里一塞,打个结,对它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病人,伤口老也长不好,医生说了,最好吃鸽子,你就挺身而出,当一回肉鸽吧,回头我帮你上枫林桥立一块碑,上面写‘为抗日英雄服务,你也是英雄’。”

鸽子仿佛有预感,能听懂,拼命挣扎。关壹红索性拿出一块毛巾,在手绢包外面又包一层,使劲往包里摁……结果被返回的丁香看见了。

“你包里装了什么?”

“没什么……”

“拿出来!”

丁香把她的包抓过来,关壹红不给,一番争夺,丁香力气大,把东西搜了出来。揭开两层包裹一看,可怜的鸽子早已窒息不动。

“你抓鸽子做什么?”丁香大惊。

“我……”关壹红脸红,只好编了条理由,“我、我想吃肉。”

“吃肉?”

“吃鸽子肉!”

丁香呆呆地望着她:“你知道这一只鸽子值多少钱?一百块美金哪!”

按当时的汇率,一百块美金足抵得上一家三口几个月的生活费。换句话说,这一只鸽子比一头猪还金贵。

“这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警鸽!美国进口的!上海五只香港五只重庆十只,全中国只有二十只!”

关壹红傻眼了,敢情这还是稀有动物啊!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丁香跺着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当初,你何等风光。现在呢?整个一个下只角的女人、弄堂里的家庭主妇!张三不嫁,李四不嫁,偏偏嫁了郑二白那种二货!家里穷得连肉都吃不起,只好跑外面去偷!你们家的油盐酱醋是不是都是偷的?”

关壹红低着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楼梯声响起,渣队长上楼来,丁香忙把鸽子包好,塞回她包里。

“出了什么事?” 渣队长问。

“没什么……”丁香搪塞,“对了,方国明的事,我都交代了。”

渣队长点点头,“很好,重庆下命令了,务必在本周内消灭这个姓方的。”

说着他朝鸽笼里看了一眼,“咦!怎么少了两只?”

丁香忙回答:“‘大雨点’刚飞出去执行任务了。”

“喔。‘小雨点’呢?”

“昨天飞到浦东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会不会半路上被人拿弹弓打下来?”关壹红在边上比划着,丁香白了她一眼。

且说仲自清从“蚀本”观光归来,没有欢天喜地,提着马桶座圈和电饭煲(那年头也没有这些玩意儿),失魂落魄的,好像回来的是躯壳,魂儿还留在日本。

关上门,仲自清跟郑二白交了底儿。

唉,说是“观光团”,其实是“播种团”!

天天有女人陪伴,都是穿和服的,夜夜放浪,想想都后怕!

老郑误会了,以为要让他们多写点吹捧*共荣圈的文章。

非也!仲自清摇头。追根溯源,日本国内男丁剧减,都上前线打仗去了,婴儿出生率大大降低,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只好临时抱佛脚,从支那、台湾、朝鲜等近邻诸国物色些男人来“播种”。但你不要以为日本人拣到篮里就是菜,每位“播种者”都是暗中遴选过的,必须有智慧、有专长,诸如作家、记者、科学家之列,农民肯定不要的。

仲自清再三告诫老郑,千万替我保密,就连你太太也别说。否则不出一天,我就身陷外滩里的八卦中心了。将来抗战胜利,把我当成“三点水”抓起来,仅一条罪名“去日本孵小汉奸”,没准就把我给阉了!

不过,这趟日本之行,倒也有收获。以仲自清的个人眼光,这场战争日本人顶多再撑个二三年,肯定玩不下去了。为啥?兵源告罄啦,都上前线了,地里的庄稼谁来种?街上的巡警谁来当?兵工厂里的军舰大炮谁去造?总不能都让女人来干吧!何况生孩子又不是种庄稼,春播秋收,到了来年又能割一茬儿。从受孕到男丁成熟,起码也得十来年。

这可是第一手的情报,得跟老秦说说……

郑二白心想。

老郑照例去给龟田太太看病,每周一次,雷打不动。

“郑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天开完药方,老郑欲告辞,龟田忽然叫住他,一脸神秘地说,“为了加强日中亲善,上海要派出一个医药界代表团赴日观光旅游……”

老郑吃了一惊,观光团??播种团吧!!

龟田接着说:“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你准备一下,等到批复下来,即可启程。”说着嘴角边泛起一丝**笑,“郑桑,我相信,你的日本之行,一定大大的难忘!”

被女佣人领出来,走在庭院里,老郑就觉得脚底发飘,脑子里乱哄哄的。

“不成!”他忽然冒出一句。女佣人诧异地望着他,“郑先生,你在说什么?”

郑二白四顾,看见庭院里挖了一个池塘,水面上养着一层水生植物,有的还开了花,几条锦鲤鱼在水下游动,红红绿绿的,动静结合,煞是好看。

“我……我再也憋不住啦!!”

他扬天一声长啸,把女佣人吓一跳。就见老郑把医药箱往地上一放,撩起长衫前摆,解开裤子,对着池塘,当当当……竟撒了泡尿,吓得女佣撒腿就跑。

撒完尿,老郑一边系裤子,无比舒坦的样子。

女佣领着龟田跑了出来,龟田连木屐也没拖,一路气急败坏地喊,“八嘎!郑桑!你的疯了吗?!”

“对不起,龟田局长!”老郑哭丧着脸,指指下腹,“我的……前列腺的……有问题的干活!”

“前列腺?”

“是滴!我的只要起了尿意,就要立即撒尿,片刻也不能等,不然就会尿在裤裆里……”

夫人精心布置的池塘里散发一股尿骚臭,无辜的锦鲤鱼还在游动,也不知道它们在尿酸里能活多久。龟田快被气成了大肚子蛤蟆,他愤怒地指着郑二白,“八嘎!你的一身毛病!日本的就不要去了,继续开你的小诊所吧!”

“龟田局长,我的,这个病,可以治……”老郑心有不甘。

“滚!滚!”

老郑被撵出来,暗暗松了口气。好家伙,一泡尿救了我啊!回去跟媳妇一说,关壹红乐了:“这个龟田,真是看走了眼。就算你去日本,你也不会生。”

搁任何一个朝代,这句话都足以让男人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果然老郑一跳八丈高,“谁说我不会?谁说我不会!明明是你的问题,母鸡不下蛋,倒往公鸡头上赖!”

关壹红说,“那你去啊,在日本呆个一年半载,然后抱个孩子回来给我看看。”

“我是中国人!”老郑说,“要生就呆在中国生。”

“那你生啊。”

“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来是你的问题。”

“切!明明是你的问题!”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了半天,发现争也白搭,这种事又不是立马能辩个黑白分明的,遂作罢。

“现在当务之急是大米,”关壹红指指三层阁,“怎么让他顿顿吃上大米饭,让他伤口快点好。”

这可比生孩子还难!老郑直摇头。

眼下黑市米越来越难买,米价更是扶摇直上。十八号里,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好几个“米贩子”,菜头就是其中之一。严格地说,她是被米贩子雇佣的,把米从沪西运到沪南,就可以领到一笔钱,比卖葱油饼赚头厚多了。当然,利润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按照新颁布的《战时粮食管理法》,日本人要严打黑市交易,不管是买的、卖的还是吃的,一旦被宪兵队发现,统统抓进去,请侬吃“东洋辣火酱”。男的打断骨头,女的受尽凌辱,末了还要家属拿钱去赎,比土匪还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米贩子也在进步。现在他们专挑女的,要年轻力壮的,用一个特制的兜兜挂在脖子下面,然后束在肚子上,扮成孕妇,一个兜兜可以装十几斤大米。所以这段时间,上海街头的“孕妇”明显多了起来。

关壹红决定跟菜头一道去,装的米我自己买下来,直接回外滩里就行了。

霍正也毛遂自荐,她可以多带点,这样跑一趟至少有三十斤大米,够吃一个月了。

就这么着,三位“孕妇”上街了。三名孕妇结伴出行,这场面难得一见,实在有点怪怪。没想到迎面又走来俩“孕妇”,三比二,擦肩而过,彼此都看看对方。

“别看了,”菜头说,“都是贩米的!”

“你怎么知道?”霍正问。

“这年头,穷人家连饭都吃不起,只有有钱人家才敢怀孕。你看她们的样子,一看就是穷人,比我们还要穷。”

关壹红明显感觉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忙说:“这么走太扎眼了,有没有近路?”

“跟我来!”菜头带她们拐进一条弄堂。

三个人从这条弄堂穿到那条弄堂,一路疾走,忽听前面弄堂口传来一声巨响,像放炮仗。霍正经验丰富,忙一手一个拽住她们,往墙上靠,紧接着“砰!”又是一响。

“啥人放炮仗?”菜头问。

“是打枪!”

霍正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她们奔过来,关壹红抬头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渣队长!他带着一名特务,慌慌张张从她们面前跑过去,未曾注意到这名“孕妇”就是关壹红。

前面弄堂口,停着一辆汽车,后面车门敞开,一只穿皮鞋的脚露在外面。三个女人壮起胆子凑过去一看,就见挡风玻璃被打出一个窟窿眼,司机头部中弹,歪在驾驶席上。后座趴着个人,脖子上中了一枪,鲜血汩汩往外冒。

“不得了!死人了!死人了!”菜头惊叫。

关壹红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别怕,这是‘三点水’,刚才跑过去的是军统,他们锄奸呢。”

菜头和霍正都很惊讶。“侬哪能晓得?!”菜头问。

“我提供的情报!”关壹红刚想说这句,想想又咽了回去,改口说,“瞎猜的,瞎猜的!”

霍正说:“别看热闹了,我们快走吧!”

三名“孕妇”掂了掂肚子里的“孩子”,匆匆往路口走去。远处传来警笛声和警车的呼啸声,一辆闷罐子警车飞驰而至,跳下来几个伪警察,拿着绳子,两边一拦,把马路给封锁了。为首的警察冲她们挥手,“封路了,不得进出。回去,回去!”

“坏了!”菜头嘟哝一声。她们赶紧掉头往马路那头走,还没走到那儿,就发现那头也被警察封锁了,“突突突”开进来两辆宪兵队的摩托车,下来四五个日本兵,叽里咕噜说着日语,围住那辆遭袭的汽车,等于形成了两道封锁线——外线是警察,内线是日本兵。菜头她们恰恰被困在内线。

“糟了糟了!”菜头连声说,“要是咱们被逮到宪兵队去,就完了!”

关壹红回头一看,那条弄堂口还没被封锁,“快,那边!”

三名“孕妇”拖着臃肿的身体,走不快,好不容易走到弄堂口了,偏偏弄堂里又冒出来两名巡警,又拉起一条绳子,把弄堂口给封了,不得出入。

“完了,完了!”关壹红叫苦不迭。

菜头眼尖,发现其中一个巡警竟是老伍,叫起来:“老伍哥!老伍哥!”

老伍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这三名“孕妇”,半天才认出她们来,“你们……这是……”

菜头把老伍拽到一边,拍拍肚皮小声说:“米,是大米……”

“你们贩米?” 老伍恍然。

“没法子,你愿意饿死吗?”

关壹红也说:“老伍,帮帮忙,放我们出去吧。”

霍正跟老伍不熟,这时候也不管了,央求说:“都是自家人,老伍哥,我们念着你的好呢……”

老伍也不想公事公办,就朝那名巡警使了个眼色,巡警会意,把绳索往上一挑,预备放她们出去,偏偏这时候,有个戴眼镜的日本兵,朝他们走来。老伍马上示意巡警把绳子放下来,一边低声说:“坏了坏了,日本人来了……”

他咳嗽一声,大声说:“都把手举起来,脸冲墙,老子要搜身!”一边朝她们使着眼色。三个人乖乖照办,把手放在头上,脸朝墙。老伍开始搜身,在菜头身上摸了两下……

“老伍哥,你别揩我油。”菜头哭丧着脸说。

老伍低声道:“没法子,日本人盯着呢,你愿意被他摸还是被我摸?!”

那日本兵个头不高,估摸也就一米六零。他站在老伍身后,看着他搜身。老伍马马虎虎摸了两下,回过头来冲日本兵笑道,“太君,她们的,都是良民的干活!”

老伍一边说一边掏出一盒“三炮台”,递给日本兵一支烟。日本兵回头看看,见他们的小队长正在勘查遭袭的汽车,无暇顾及这边,就接过香烟,挂在耳朵上。老伍忙递上第二支,日本兵叼在嘴边,老伍划亮火柴替他点烟……

三名“孕妇”站成一排,脸冲着墙。菜头不住地哆嗦,霍正最镇定,她瞥了关壹红一眼,嘟哝出两个字:“漏了。”

“啊?”

“漏了……”

关壹红忽然觉得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正往下坠,低头一看,坏了!是挂在肚子上的特制布兜漏了,雪白的大米形成一条细细的白线,正嗖嗖的往下漏,脚底下,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米山”。

她脑袋嗡的大了一圈,不知所措。想把手伸进去,堵住漏洞,可是外面穿的是宽大的孕妇袍子,要把衣服撩起来,手才能伸进去,碍于老伍他们站在后面,没法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一点点瘪下去,地上的“米山”越来越高大……

日本兵抽着烟,用生硬的中文跟老伍闲聊了几句,转身要走,一扭头发现了这名“孕妇”的异常,大喝一声“八嘎!”

关壹红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把手伸进袍子里用力一扯,把那装米的布兜扯了下来,一转身狠狠摔在那日本兵脸上,日本兵的眼镜飞了。

“快跑!”霍正一把推开拽绳子的巡警,三个女人冲过了弄堂口,跑了进去……

“八嘎!八嘎!”日本兵满地找眼镜。老伍捡起眼镜,还掏出手绢擦了两下,尽量拖延时间,然后递给他,“太君……”

“追!追!”日本兵带着他们追进弄堂去。

菜头和霍正驮着米当然跑不快,眼看后面就要追上来了,关壹红冲她们喊:“分开跑,我来引开他们!”

前面出现一条支弄,霍正和菜头一头扎了进去。关壹红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朝后面追赶的扔过去,第一块没打中,第二块也没打中,她扭头就跑。“八嘎!”暴跳如雷的日本兵指挥老伍他们,“你们的,追她们!这个的,交给我!”

老伍和另一名巡警往支弄里追了进去。

菜头实在跑不动了,靠着墙嘘嘘直喘,霍正去搀她。

“跑什么?是我!”老伍叫,“日本人没在!”

“郑太太呢?”菜头跑得急,没发现是关壹红把日本人引走了。

老伍一拍大腿说:“日本人追她去了,老天保佑她跑快点……”

霍正脱下孕妇袍,把装米的布兜解下来交给菜头,让她拿着,自己打算去看看。

“别去了……”老伍拦着。

“我不能丢下她不管!”霍正转身就跑了。

弄堂里,关壹红没命地跑,后面那日本兵紧追不舍。关壹红一边跑,一边把别人家搁在门口的锅碗瓢盆等家什推翻在地,日本兵逐一跳过去。

关壹红把一只刚生好正在冒烟的煤球炉推翻在地,火星四溅,日本兵再跳过去,没想到关壹红又把一筐红薯给撂翻了,红薯遍地翻滚,害得日本兵左跳一下右跳一下,不慎踩到一个红薯,滑了一跤,疼得眼冒金星……

弄堂深处,出现几根横七竖八的竹竿,晾着洗净的床单和衣服,关壹红从下面钻过去,钻过一条床单,又钻过一条床单,等她直起身来,这才发现跑到了头,面前横亘着一堵山墙,足有二三米高,根本翻不过去。

她想返回,发现日本兵已经追到了,只好躲在墙角一动不动。

床单距离地面有一尺的距离,就看见鬼子兵的大头皮鞋,一点一点靠近……

关壹红龟缩在墙角,紧张得要命,这才想到最好有件防身的家伙,地上有块石头,她刚抓在手里,“唰!”面前的一条床单被扯开,日本兵出现,吓得关壹红“哇!”叫起来。日本兵不慌不忙,把挎着的“三八大盖”卸下来靠墙一搁,一边把裤带松开,**笑着凑上来,预备享受“花姑娘”,冷不丁关壹红把石头扔过来,日本兵脑袋忙一拨,额头被刮了一下,当场见了血。

关壹红爬起来就逃,被拦腰抱住,摁翻在地,日本兵顺势骑了上去……

霍正赶来,不见关壹红,也不见日本兵,东张西望,发现弄堂尽头晾着些床单,床单后面有动静——喘气声、厮打声。撩开床单偷偷一看,日本兵已经把关壹红压在身下,一手捉住她胳膊,一手去剥她的裤带。关壹红岂肯就范,拼命挣扎,心里在骂:

今天姑奶奶要是被日本兵给糟蹋了,秦克,这笔账我要算到你头上!

我帮你逮鸽子、帮你贩米,你却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臭男人!

瞅见那支靠墙搁的“三八大盖”,霍正忙抓在手里,抡起枪托照着日本兵的后脑勺就砸——枪托是柚木的,整支枪差不多有十斤重,这砸一下谁受得了?随着沉闷的“嘭!”一声,日本兵应声瘫软下去。

霍正把关壹红拉起来,关壹红狼狈地系着裤带,对准日本兵的下身踹了一脚,估摸等人醒过来就成了“东洋太监”。“快跑吧!”霍正催促。关壹红还不解气,把日本兵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狠狠朝地上一摔,当场镜片粉碎,镜架断裂。几个胆大的居民出来看热闹,霍正拉着关壹红一溜烟跑了。

根据许老吉提供的零件,霍正很快把电台修复了,恢复了与苏北的情报交流。在老郑夫妇的悉心照料下,秦克的伤口愈合越来越好,上下楼梯,已经可以提点东西了,还能帮着关壹红做点家务。

郑二白暗想,恢复得越快,离开十八号的日子也就越近。你来上海是有任务的,哪能天天泡在石库门这么个大杂院里?你们那“组织”也不能答应啊。

果然,秦克来找老郑,跟他说,他的任务是恢复采购站,需要一个落脚点,能够掩护身份,单单关壹红的“乡下表哥”肯定是不够的。他跟许老吉商量过了,打算把乔老板的书店盘下来,“开书店”是个不错的掩护。时下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日益艰难,有闲心逛书店的人没几个,比起许老吉那爿三教九流进进出出的老虎灶来要安全许多。现在电台就在老虎灶里,每次发报,都要拣楼上那“包打听”外出的时候,很不方便,需尽快转移。

知道了秦克已在策划搬离十八号,关壹红心里很不痛快,嘴上又不能说。

郑二白看在眼里,夫妻多年,媳妇心里想什么,他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本着“敌人越是害怕发生什么,我们就越希望发生什么”的原则,对秦克的欲走,老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可跟他媳妇一样,脸上的表情跟心里想的是相反的。

“唉呀,老秦要走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毕竟,我们在一起战斗过!”

关壹红斜着眼睛瞅了她丈夫一眼。夫妻多年,别说这个男人心里想什么,只要看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关壹红“啧啧”了两声,对老郑说:“亲爱的,你的演技比我表哥烂多了。”

乔老板的书店很快就弄妥了,择吉开张,没想到霍正带来一瓢凉水,兜头泼了郑二白一脸。

据她收到的电文,上级的最新指示是要吸取范家烨的教训,联络点和住处最好分开。否则人和店在一块,一旦遇险就是一锅端,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就意味着,电台、居住不能同时放在书店里。

霍正对秦克说,十八号这样的环境,人员是固定的,都是熟面孔,加上谢小姐、林妹妹、毛跑跑甚至马凤仙都知道我们的身份,愿意配合我们掩护我们。这样好的群众基础,打着灯笼难找!

她还说,我跟郑太太已经和好了,现在好得像闺蜜了。

当秦克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老郑时,郑二白的脸部肌肉僵了片刻。

秦克还跟他解释,搞地下工作,有时候就得狡兔三窟。书店是新地方,安不安全,还得再瞅瞅。即使要搬,也得组织上批准。

“你的意思,三层阁已经成了你们的一个点?”老郑问。

秦克点头,“咱们是好邻居,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放心,万一有事,我保证不会连累你们。”

郑二白叹了口气,低着头往回去。

以前是三角恋爱,以后就要变成四国大战了。

哪四国?

秦国、郑国、关国,还有霍国!

这天关壹红买菜回来,接到一个很吓人的通知:

郑太太,军统叫你去开会!

会议地点,就在卡德路的美发厅。当然了,开会可不是现在这么开——媒体报道、领导讲话,与会者都能拿到一件印有会务logo的礼品……

这会,说白了就是秘密会议、地下会议,得悄悄地开,拉上窗帘开。

会议的议题只有一项:消灭唐万年。

没错,就是谢桂枝那位前夫唐司令。他下野后到上海滩做了寓公,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恰逢*发起“和平救国运动”,组成一个“和平运动委员会”,该委员会专门网罗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旧军人,来扩充“和平救国军”。唐司令受邀出山,果然出手不凡,说服他的老部下,整整一个师倒戈过来。可把*高兴坏了,许诺将来给唐当国防部长。现在唐万年搬进了华德路的花园洋房,挂牌“中华和平运动委员会上海办事处”,配了两名保镖,出入乘坐防弹轿车。用东北话说,大冬天站着撒尿——抖起来了。

在法币与中储券的较量中,重庆方面完败,大量法币回流到后方,造成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官不聊生,谁都不好过。为挽回颜面,军统戴局长下达了锄奸令。杀掉这个唐万年,抵得上杀掉一百个一千个小汉奸。

这是必杀令。换句话说,唐不死,侯耀祖的位子就岌岌可危了。

侯耀祖一口气说了很多,见大家士气低迷,就说,重庆方面为我们派来了炸弹专家,唐万年的小命唾手可得。他啪啪击掌,房门推开,走进来一个人。关壹红抬头一看,咦?脸熟!正是他们夫妻去北平度蜜月的时候,火车上那位归国的曹博士。

曹博士不是空手来的,带来了一件“最新发明”——马桶炸弹。采用了国际上最先进的“光控技术”,其工作原理是,抽水马桶平常的状态是敞亮的,一旦有人坐上去,里面光线就暗了,光控元件就会引爆炸弹。试想,如果唐万年的屁股被炸成两瓣,他的存活概率还有多大?几乎为零。

不过,任何新技术的实施,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在渣队长的配合下,曹博士潜入唐宅的卫生间,在抽水马桶的水箱里安装了这样一枚炸弹。却没有想到,唐司令第一次使用,没有坐,而是站着撒尿。尿完一拉水闸,哗啦一声,贴在马桶壁上的光控元件被水冲走了,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