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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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四章:楼上楼下,猫狗大战

马凤仙忽然出现在贳器店里。

“唷,马大姐……不不,马大仙!大仙驾临,有失远迎!”陆书寒双手作揖,半真半假地说笑。

“侬叫我啥?”马凤仙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说两句沪语了。

“马大仙!您可是外滩里的‘仙人’哪,死人都找您托梦,您不是仙人,谁是?哈哈哈。”

“陆掌柜,别埋汰我了。”马凤仙很严肃,她今儿来,是想定做一样东西——招魂幡。

“招魂幡?”陆书寒纳闷地看看她,小心翼翼问,“您家里有人过世?”

“给马太太准备的!”马凤仙低声,“我这不住着她的房子吗?有些事不便出面,只能暗暗地……懂了吗?”

“明白了!多大尺寸?”

“越大越好。”

既然是“定做”,就要交定金。可看马凤仙这架势,压根没打算掏钱。她凑近小声道:“昨儿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自个儿在桃园里摘桃子。”

摘桃?陆书寒不解。

“什么动物最爱吃桃?猴子!回去告诉你太太,明天让她打十八号猴子精张九官,还有二十一号小猢狲张三槐。”

这是“打花筒”的内幕消息啊!陆书寒喜出望外,连声说“晓得了!”

新房客贾先生来了,他是公司职员,西装革履,文职彬彬。

三轮车送来一堆行李。他忙里忙外的搬东西,只有马太太帮他,十八号的众人都插着手看热闹,明显带着抵触。

三层阁里,忙碌大半天,东西都归置好了。贾先生松了口气,拧开一瓶“正广和”汽水,一遍喝着,顺手就把“窗户”推开,打算看看下面的“风景”——

扑!

汽水一半喷出来,另一半呛在喉咙里,他拼命咳嗽起来。

从他的视线望出去,就见楼下的厢房里,挂着一面用白纸扎成的招魂幡,硕大的像个降落伞。左右还有一副对联:“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幽幽入冥途”。

中间是“敕令金童玉女接引贾明之灵魂超升仙境”。

招魂幡用一根绳子系着,关壹红拉两下绳子,招魂幡就左右摆动,呼呼生风,像铁扇公主的巨扇。

马太太正在做头发,缠了一头的发卷,就听急促的敲门声。贾先生面孔赤红,呼吸急促地来找她,结结巴巴说:“马太太,我的名字,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马太太莫名其妙。

“有人把我的名字写……写纸上了!”

马太太登上阁楼,从推开的“窗户”往下一看,“哎呀呀!”叫唤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哪个缺德鬼,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情!”

关壹红的脑袋露出来,两个女人,一上一下。

“郑太太,你家里谁死了?啊!”马太太激动地问。

关壹红一脸若无其事,“我家里没死人啊,我男人,我表哥,都挺好。”

“那挂你娘个招魂幡!”

“笑话,这南厢房是我租下的,自个家里,我想挂什么就挂什么,你管得着吗?”

马太太穷词了,“你……你……你干嘛把人家贾先生的名字写在招魂幡上?”

“我有写吗?”

“贾明!贾先生的名字。”

关壹红看看招魂幡,哦了一声:“巧了,他也叫贾明?我二叔伯就叫贾明,今天正好是他头七。”

“你二叔伯?你哪儿来的二叔伯!”

“笑话,谁家没有三亲六戚的?”

“你是故意的!”

“你开窗户不也是故意的?你开你的窗户,我挂我的招魂幡,不搭界!”

马太太把木板收拢,钩子钩住,回头安慰她的房客:“贾先生,让她挂去,眼不见心不烦。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招魂幡,她能天天挂下去!”

就听楼下关壹红的声音:“今天是头七,我预备挂到断七,还要七七四十九天呢。”

“那你挂,你挂!有本事别摘!”马太太怒吼。

贾先生苦巴巴地说:“马太太,你要说眼不见心不烦,没错。可你看,就这一扇窗户,我指着它透气呢……”

“你可以把房门开着。”

“那晚上呢?我总不能开着房门睡觉……”

“晚上你还担心什么?你把窗户开小点,眼睛一闭,往**一躺,管她挂什么,反正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

招魂幡只是打头阵,后面的武器,关壹红早就预备好了。

这个三层阁,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一颗炸弹,趁敌人立足未稳,上去就把它给端了,否则后患无穷!

关壹红的“战争理论”让秦克暗生佩服。

夜里,贾先生睡不着,正翻着,黑暗中就听一阵音乐响起……

不是音乐,是和尚在念经,帮谁在超度,和尚念完了,接着尼姑上场,继续念,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贾先生跳下床,推开“窗户”一看,第一眼就看见那面招魂幡,在和尚尼姑的念经声中徐徐摇摆。

天一亮,贾先生又去找马太太诉苦:“一板之隔,就是一面写着我名字的招魂幡,还有一群和尚尼姑在念经,我就是吞掉半瓶安眠药也睡不着啊!”

马太太一边赔笑,心里咬牙切齿。她向贾先生保证,不超过明天,一定让他们乖乖把那丧气东西摘下来。不然房钱全退,让你白住!

第二天,老伍气势汹汹地来了,还带来一个荷枪实弹的年轻巡警,估计是徒弟之类的。马太太迎出来,指指二楼,老伍和巡警就上楼去,登登登!走楼梯的声音很敦实,威风八面。众邻见势不妙都尾随着。“这下子郑先生要吃轧头了。”毛跑跑嘀咕。

郑二白家里,关壹红正在喂孩子,秦克刚起床,自己用一只手拿毛巾在洗脸。

马太太领着人就闯了进来,指着那面招魂幡,“你们看!”

老伍二话没说,用警棍一戳,凶凶地:“摘了。”

“什么摘了?”老郑上来问。

“这个!”

“凭什么?我自己家里想挂什么就挂什么,关侬屁事!”关壹红把孩子放回摇篮里,跟她男人并肩而站。

三层阁的木板推开,贾先生探出头来,望着这一幕。老伍抬起头来,用警棍朝他一戳,喝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干嘛把他名字写招魂幡上?”

“笑话,我写的是我二叔伯的名字,他愿意对号入座,我也没办法。”关壹红耸耸肩。

“我命令你们马上摘掉!”老伍瞠出眼珠恫吓,“不摘就是破坏*共荣圈,就是资敌通敌,统统死啦死啦!”

郑二白拍拍胸口说:“老伍,别吓我啊。我这人胆小,吓不起。”

“老伍你别乱扣帽子!”关壹红义正言辞,“我在家里挂一面招魂幡,跟*那什么圈有啥关系?简直笑死人了!”

“我说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们不摘是吧?好,别后悔。”老伍回头喝令年轻的巡警,“把它扯了,然后把他们押到警察局去。”

那巡警上前就要撕。“等等!”关壹红大喝一声,把众人吓一跳。

“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郑二白把绳子拉动,招魂幡徐徐转动,另一面展现在众人眼前——白色的纸上,印有一个红圆,俨然是一面日本旗。

关壹红大声道:“说我们破坏*那什么圈,我看你们才是!摘呀,我看谁敢摘!”

老郑对那年轻的巡警说:“你们的副局长叫龟田是不是?我不光认识他,还经常上他家帮他夫人看病,他夫人叫麻子,龟田麻子!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我们被死啦死啦,还是你们被死啦死啦!”

年轻巡警一听,慌忙后退。

郑二白这几句话犹如一把镇宅宝剑,把一众小妖给镇住了。

马太太一把拽住悻悻而退的老伍,着急地问:“几句话就把你们给吓住了?没出息!”

老伍叹了口气:“我忘了告诉你,他认识朱局长……”

“你不是说姓朱的不管事吗?”

“管事的龟田副局长,还有他太太,都是他的病家。我不想闹到日本人那儿去。上次我不就是叫日本人给撸下来的?”

“算我瞎了眼,”马太太恼羞成怒,狠狠推了老伍一把,“滚,滚!”

老伍前脚走,贾先生就从三层阁里下来了,“马太太,没想到,外滩里十八号的这潭水这么深。我不想趟这潭浑水,也不想天天对着一面招魂幡。请你把房租还给我,我不租了。”

马太太气急败坏,装进兜里的钱再吐出来,换谁都不愿意。就在她煎熬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给。”

秦克来了,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对马太太说:“我表妹他们刚添了孩子,家里挤不下,干脆我搬上来住,他付你多少租金?回头我一分不少统统给他。”

马太太真是喜出望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是自己人好说话啊……

这件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圆满解决,大家都高兴,只有郑二白愁眉不展。谢桂枝看不懂了,就问他。“你懂什么!”老郑说,“他搬上去,说明他是不想搬走了。”

谢桂枝说:“人家就是养伤的。老虎灶那里又添了一个伤员,他要是搬过去,两个伤员谁来照顾?”

“你还是不懂!”郑二白拿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角,“我、我媳妇,加上他,本来是三角关系……”他又在三角的中间画了一条线,“现在三角被一分为二,你再数数,有几个角?”

谢桂枝一数,七个。

三角关系变成七角关系了,麻烦在后头呢!

再说霍正,没能接上头,一直住在沪南,靠近十六铺的一间小旅馆里,这儿房钱比租界里要便宜。其实若按直线距离算,她跟外滩里也就二三公里,可茫茫人海,彼此都不知道。她身上的中储券又所剩无几,陷入了困顿。好在小旅馆的老板娘心肠挺好,跟她说:“你不妨出去找份工作,我呢,按最低标准,再让你住上一个礼拜。你看怎么样?”

“找工作?”霍正一脸茫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四马路、浙江路那边,有一家逍遥池,正在招女服务员,你去试试。”

霍正不知道“逍遥池”是做什么的,以为跟*沾边,忙摇头。老板娘告诉她,那就是家浴室,新开了“女子部”,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去那儿洗澡。所以不光要女服务员,还要招女技师,帮客人搓背、扦脚什么的。以前这种活儿都是男人做的,可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的手去摸那些小姐太太们吧?

当时扦脚技师都是男人,鲜有女性,所以霍正去报名,马上就被录用,包吃包住,扦脚费拆账三成作薪酬,总算解决了生计的难题。

在逍遥池的大堂里,她看见一个人,也穿着逍遥池的工作服,专门帮客人擦皮鞋,一边擦一边乐。霍正觉得奇怪,擦两双皮鞋,有这么好笑吗?

旁人告诉她,那不是“笑”,是脸上的神经被打坏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表情了。听说这家伙以前还是青帮的人呢,有辈分的,得罪了黄金荣,被罚打了几千记耳光,脸被打坏了。

霍正觉得那人挺可怜,劳动人民,个个有一本血泪账!

等一等,青帮的,应该不算“劳动人民”吧?

……

自从秦克搬到了三层阁,感觉轻松了不少,天天跟老郑夫妇挤在一起,他也觉得挺别扭。这会儿,他推开那窗户板,朝下面张望,就见屋里摆个大木盆,关壹红正往里倒热水,以为她要给小毛头洗澡。就听关壹红在叫自己,“不是给粉红洗,是给你洗。再不洗澡,人就馊了!”

秦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郑太太,你是女的,怎么能给我洗澡呢?”

关壹红心想,你以为我稀罕看你那身体吗?你受伤昏迷的时候,衣服上的血迹都硬得结块了,是谁用剪刀把它们一点一点剪开来的?还不是我!哼……

想归想,说话可没那么刻薄。关壹红说:“那你说怎么办?叫老郑给你洗?他这两天诊所里特别忙,下了班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了。”

秦克想了想问:“附近有浴室吗?”

浴室当然有,到了老北门往西一拐,就是“逍遥池”。

关壹红叫了辆三轮,搀扶着秦克,进了逍遥池,把他交给肖嘻嘻,嘱咐道:“找个心细点的服务生,小心他的伤口。”

“郑太太,侬放心好了。”肖嘻嘻扶着秦克进了男子部。

关壹红等在外头,一抬头,发现这儿新开了“女子部”,不由心里一动,进去了。

她先在大池里泡了一刻钟,去冲淋房冲洗干净,然后叫了个搓背的,往铺着大浴巾的长椅上一趴,享受起来。

帮她搓背的,不是别人,正是霍正。

搓完背,穿上浴袍,坐下来扦脚。

两个女人面对面了。

当初在陕北,秦克给她看过一张照片——关壹红在自家花园里,坐在秋千椅上。对这位“资产阶级大小姐”,霍正的印象颇深。

即使记性再差的女人,对明确拒绝过自己,还拿出一张照片来显摆,说“这才是我心中的她”,这张照片上的人,对她来说能不刻骨铭心吗?能不死记硬背吗?

现在,霍正把关壹红给认了出来——怎么是她?!

很像,真的很像哦!

关壹红发现对面的女服务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有点奇怪。

“小姐是不是姓关?”霍正问。

关壹红点点头。

“你们家是开银行的吧?”霍正又问。

关壹红误会了,以为是因为“大丈夫有奖储蓄”那档事,苦苦地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银行早就没了,我现在就一布衣百姓。”

“关小姐嫁人了?”

“嗯,早嫁了。”

“夫家姓什么?”霍正又问。

“郑。”

“噢,郑太太。您先生在哪里高就呀?”

关壹红奇怪地看着霍正。

霍正笑笑:“不好意思,打听太多了。”

让关壹红奇怪的,并不是对方的好问,而是对方既然知道“大丈夫有奖储蓄”,那我嫁给中医郑二白,你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各家报纸争相报道,但凡识字的,没有不知道的。

关壹红也开始问起来:“听口音,你不是上海人。”

霍正说:“我是从苏北逃难来的。”

“你口音也不像是苏北啊。”

“我老家是江西的,在赣北。”

“你不是上海人,怎么会见过我的照片?”

关壹红从躺椅上直起身来,直勾勾地望着霍正。霍正一下被问住了。可没想到,关壹红粗心大意,居然自问自答:“也是从报纸上吧?”

“对对对,报纸上。”霍正忙说。

关壹红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件事连外地的报纸都登了……”

她看了霍正一眼,“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能记住,记性可真好。”

霍正一笑,“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再说像您这样的大美人,哪个女人不羡慕、不嫉妒?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这话谁听了都舒坦。

关壹红感慨地:“这要搁以前,我一高兴,没准会把手上戴的宝石戒指撸下来送给你,真的!现在……不提了!”

她给霍正看自己的十根手指,早已不再纤细,不再粉嫩,也没戴戒指,标准的家庭主妇的手。

“什么报?”

霍正“啊?”了一声。

“你看的什么报纸?”

“赣北……”霍正随口编了一个,“《赣北新报》。”

洗完澡,肖嘻嘻把秦克搀扶到外头,三轮等在外面,肖嘻嘻扶他坐上去。

“郑太太呢?”秦克问。

肖嘻嘻说:“郑太太关照过,她也进去洗澡,你稍微等会儿。”

过了片刻,洗完澡的关壹红满面红光地离开女子部,“郑太太走好!”霍正送出来。仅一步之差,霍正没有送到大堂门口就折回去了,两人就这么擦身而过。

天井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只牛皮箱。仲自清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准备出远门的样子。马太太大惊小怪地问:“仲先生,侬这是上哪里去呀?”

“出去观光旅游!”仲自清捋了捋抹了发蜡的中分头,“对了,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老郑了,万一有什么事情,也请马太太照顾点。”

“小意思。侬去哪里呀?”

仲自清嘿嘿一笑,吐出两个字“蚀本”。(沪语里“蚀本”也是“日本”的意思)

一拨脑袋纷纷从灶披间里探出,好像脖腔上安了弹簧似的。

“仲先生,侬做生意蚀本啦?”

“乌搞百叶结,是日本!”

马太太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仲先生,我耳朵没出毛病吧?侬要去日本旅游?”

“马太太,你耳朵好得很,一点没毛病。”

“嘿嘿!有钱出国旅游,倒没钱缴我房租?”

仲自清告诉她:“这趟旅游,一个铜板都不用掏,全程免费!”

“仲先生,你不会也当了‘三点水’吧?”陆书寒问。

“要不当‘三点水’,会摊上这样的好事?”万太太也说。

仲自清清了清喉咙,鼻孔朝天,傲然道:“本人参加的是‘上海新闻界代表团赴日旅游观光团’,三点水、四点水,本人哪滴水都不是。不过沾了《中央周报》这块牌子的光,哈哈哈!”

马太太啧啧摇头:“我家老伍也被人家骂是‘三点水’,可什么光也没沾上,看起来,还是坐在亭子间里办一张报纸好啊!”

“马太太你就不要谦虚了,你们家老伍到底沾没沾光,大家都是吞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的。”仲自清回敬道。

马太太撇着嘴没言语。仲自清对众人宣布:“这趟旅游并不轻松,本人肩负重任——要亲眼看看日本的各个阶层,审时度势,判断一下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众人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

“大概是重庆方面派侬去的。”菜头开了句玩笑,马上被她男人痛斥:“这种话,不好瞎讲!你想害仲先生旅游团还没进,先进局子是不是?”

“表紧(不要紧)表紧,十八号里都是自己人嘛!”仲自清呵呵一笑,“话说回来,我这张《中央周报》,还真有人以为是重庆方面是我的后台呢,报纸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咦?哪能都是弄堂里的八卦消息?又以为我是故意为之,释放*。这次之所以把我的名字圈进去,大概就是想通过我的报纸向重庆方面释放一点和谈的信号……”话音刚落,弄堂口传来汽车喇叭声。

“车子来接我了。诸位,半个月以后再会,再会!”

仲自清提着箱子匆匆出门,带着众人羡慕的目光。

“以后我也办张报纸,就叫《中央日报》。”菜根突发奇想。

万太太说:“《中央日报》早就有了,在重庆。”

“没关系,它在重庆,我在上海,弄堂版的。”

“那我也办一张,叫《中央月刊》,”陆书寒说,“编辑部就在我店里。”

马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外滩里一下子冒出三份中央报纸来,十八号干脆改名叫‘中央大厦’算了,以后你们每家就按办公室的面积再缴一份房租吧,哪能啊?”

几个脑袋一齐缩了回去。

自从马凤仙搬到三十七号,尤其是宋嫂给她频频“托梦”后,林妹妹对她的态度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马凤仙,这次不是来“挡灾”的,而是来做客的。八角果盘里,放着瓜子、花生、香榧子、松子、牛轧糖等零食,林妹妹剥了一只蜜桔,送到她手上, “马姐,别客气,吃呀!”

马凤仙接过橘子,剥下一瓣,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叹道:“林小姐,我把你献给神明的钞票,装进自己的腰包,其实不是我贪财,是因为神明那边,孝敬它的人忒多,钞票多得装不下,才临时放在我这里。我不会用的,我也不敢用啊。一来这钱不干净,二来是你的血汗钱,我要是用了这种钱,神明还不用雷把我给劈死?你说是吧?”

“晓得,晓得!”林妹妹满脸堆笑,“一场误会,过去了。你要愿意,搬回来住吧。”

“那怎么行?”马凤仙一摆手,挺严肃。现在几乎每天晚上宋嫂都要折腾,给她托梦。一旦发现被托梦者不辞而别,发起脾气来,还不把整条弄堂闹得天翻地覆?!

林妹妹想想也是啊,三十七号里闹鬼,还好说;万一整条弄堂里闹起鬼来,谁也吃不消。

“昨天夜里,她是不是又托梦给你了?”林妹妹问。

见马凤仙点头,林妹妹凑上来想打听内容。马凤仙吃着蜜桔问她:“林小姐也‘打花筒’?”

“偶尔,偶尔。”林妹妹有点不好意思。

马凤仙低声道:“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梦见自个儿在庙里求签,找庙祝解签,签文里有一句‘深山古刹听钟声’。 古刹就是寺庙,你去打跟寺庙有关的那一门好了。”

见林妹妹不明就里,马凤仙解释道:“你真笨哪!十五号老和尚陈天龙、十六号小和尚方茂林、还有十一号尼姑陈安士,不都跟寺庙有关系?”

林妹妹恍然。钞票送上门,焉能不打?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离开林妹妹家,马凤仙下楼,到了诊所的后门。郑二白带着谢桂枝出诊去了,关叁青上门来了,姐弟俩坐那儿说话呢。

“姐!听说姐夫有个宝贝药材,叫公鸡蛋,超补的!补肾的,能不能给我来一打?”

“三百只公鸡里头才能觅到一只,你要一打?除非你姐夫开养鸡场!”关壹红气乐了。

关壹红把遇到霍正的事,跟弟弟全说了。因为她对逍遥池里那位扦脚女技师,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怀疑。

她跟仲自清打听过,压根儿没有一份叫《赣北新报》的报纸。

她为什么要撒谎?

难道在掩饰什么?

掩饰自己从哪儿见过的照片,掩饰自己怎么会知道关壹红姓什么、家里是开银行的……

关壹红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女的,不会就是秦克提到过的“苏北老婆”吧?

如果是,那就解疑释惑了。

虽然关壹红有自己的闺蜜,如谢桂枝,可谢桂枝跟丈夫关系更好,不得不防。眼下这种时候,她唯有弟弟这么一扇“窗户”了,要不开开窗吹吹风,她真的要憋死了。

关叁青说:“姐,你胡思乱想什么?拿上秦克的照片,让她看一眼,不就行了?”

关壹红哼了一声:“那他们夫妻团聚啊?除非我有病!”

就冲这一句,关壹红的心思昭然若揭。

对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姐夫知道,否则他肯定屁颠屁颠跑去“逍遥池”,用八抬大轿把霍正给抬来!

万万没想到,姐弟间这场对话,全被马凤仙偷听了。

马凤仙暗笑,好,你怕啥,我就给你来啥。

逍遥池里的扦脚技师,经常会接到一些老客户的电话,要求*。通常是些家境殷实的人家,不光给扦脚费,还额外给笔小费,技师们当然趋之若鹜了。

这天霍正就接到一个电话,让她上方浜路的外滩里十八号,有一位“马太太”招呼。

就在霍正沿着河南路走到大境街口的时候,居然遇上了“冤家”——那位倒霉的“新郎官”韩团长。

这事儿,全拜那位“汪主席”所赐。

这个*,打仗的本事没有,可跟日本人讨要东西,还是有两下子的。就像一个跟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挺会挑时候、瞅机会,时不时哭闹一下。他不光把南京给要了回来,上演了一出“还都闹剧”,就连上海华界的驻军权也要了回来——包括沪南、杨树浦、闸北和浦东,全部移交给和平军。日本人只在虹口驻扎。

就这么,韩团长所部接到了移驻沪南的命令。他们就驻扎在斜桥的红房子医院后头,那儿原有一座法国传教士办的基督小学,专门收容难民孩子的,现在腾空了。不过,在人口稠密的老城厢里驻扎下千余人的队伍,实在有点捉襟见肘。所以大部分的人马仍然留在浦东高桥,沪南的团部也就两个连的兵力,二百人不到。即使这样,营房也挤满了。

当时,逛街的韩团长在路边烟摊上买了包“金鼠”,低头正划火柴。“团长你看!”眼尖的小牛子指着前面忽然叫起来,把韩团长吓一跳,火柴烧了手指。

顺着小牛子手指的方向,就见前面走来一名穿阴士丹林旗袍的女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韩团长越看越眼熟,不正是那“逃跑的新娘”嘛!

仿佛心有灵犀,霍正蓦地站住脚步,也把目光投向这边——

“他奶奶的!”韩团长大喝一声,下意识去掏枪,被小牛子制止,“团长,别开枪,她是你夫人!”

“夫你妈个头!她把老子给耍了!”

霍正撒腿就跑,韩团长和小牛子紧追。霍正跑过大境街,前面就是方浜路,突地一个右拐消失了。

韩团长和小牛子紧追,小牛子挎着步枪,韩团长穿着大马靴,都跑不快,韩团长边追边骂:“他奶奶的,跑得挺快……”

霍正飞奔,冷不丁看见“外滩里”的牌坊,倏地钻了进去。韩团长和小牛子没看见,沿着方浜路一路追了下去。

两个大男人一直追到老西门,只见人流如潮,哪儿有霍正的踪影?他们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在上街沿坐下来休息,摘下帽子,使劲扇着风。

“团,团长……”小牛子上气不接下气,“你看她飞跑的样子,我怎么觉得她……她在部队里呆过?”

韩团长气喘如牛,“我早就觉得她……他妈的不简单……走着瞧,现在老子驻军就在沪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

十八号里,老郑夫妇都没在家,马凤仙俨然成了主人。她把太师椅搬过来一坐,脱去鞋袜,把脚丫子交给霍正。霍正打开工具包,把扦脚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放在一块干净毛巾上。

“脚上长鸡眼,走路疼啊……”

马凤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霍正听,其实眼光,一直往上瞟,觊觎着三层阁呢。那扇“窗户”为了要透风,未关严,小开着。

马凤仙故意大声问:“姑娘,你是苏北来的?”

霍正点头。

“姓啥?”

“我姓霍。”

“什么?”马凤仙故意装耳背。

“霍。”

“噢,霍。霍啥?”

“霍鲜花。”

秦克正躺着闭目养神,就听见楼下一阵说话声,好像是郑家来了客人,正和马凤仙说着话,是个女的。听声音,年龄也就二十六七……

蓦然他眼睛睁大,这个女声,怎么如此耳熟?

他下床,把那扇木“窗户”推开一些,小心翼翼往下探望——就见厢房里,马凤仙坐着,一个穿阴士丹林旗袍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捧着马凤仙的脚丫子,低着头,帮她挖鸡眼。

虽然看不见面孔,秦克越发觉得此女眼熟,但不敢叫。

马凤仙一抬头,瞥见了秦克,心想你个缩头乌龟终于出来了!就唤道:“林先生!您也有鸡眼吗?”

霍正背对着,头一扭,与秦克一上一下对视——

霍正手里的扦脚刀一动,“哎哟!”马凤仙杀猪般地痛叫。

霍正爬上三层阁,与秦克四目相对,激动得胸膛起伏,他们紧紧地拥抱。肩膀上的伤口猛遭挤压,把秦克疼得眉头紧蹙。

此番秦克与霍正重逢,虽说有运气的成分,但马凤仙是功不可没的,当然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大脚趾险些被剜掉一块肉。

郑二白帮她包扎。

“二白,既然我在外滩里落户了,很多事我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必须维护你的利益,决不允许有人给你戴绿帽子!”马凤仙直起身来说。

“言重了,言重了……”老郑说。

“一点不重!就你老婆那点私心,我是看在眼里,心里边门儿清!”

“她怎么了?”老郑问。

“她不想让他们夫妻团聚,图啥?这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郑二白心里气,嘴上还替媳妇辩解:“她压根儿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老郑反问。

“让那姓霍的搬进来。我告诉你,她就是‘定海神针’。一头压住了秦克,一头又震慑了你老婆,让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马凤仙说话跟放鞭炮一样乒乓响。

老郑肩上扛一个包袱,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都是霍正的行李。这一路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自家媳妇给领回来了呢。

进了十八号,老郑乐乐呵呵的,逢人就说:“这位就是霍小姐……啊,不,应该称她林太太,往后啊,她就住在三层阁了,大家就是邻居了……

“她男人来上海治伤,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把她给急得,找到上海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居然给她找上门来了。你们说这算不算缘分啊?哈哈哈!

“都说扬州有三把刀——剃头刀,磨剪刀,还有扦脚刀。林太太虽然不是扬州人,可她也有扦脚的手艺。以后你们的脚丫子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她好了……远亲不如近邻,甭客气!”

“跑跑!”老郑对毛跑跑说,“以后你正好空车出去,就拉上林太太,去逍遥池……”

“对了,马太太!”老郑又对马太太说,“三层阁的房租,回头我再付你仨月。以后他们的水电费直接摊在我头上好了。”

他前脚走,众人就议论开了:

“林先生的老婆来了,郑医生乐个什么?好像是给他送来的……”

“就是啊!”

“怪哎!”

马太太下了断言,“我看哪,这里头肯定有事。”

她一把拉住肖嘻嘻问:“这女的也在逍遥池,你说,有什么情况?”

“情况?情况大了去!”肖嘻嘻舔舔嘴唇说。

??

“最大的情况就是——她在女子部,我进不去。”

滚!

郑二白意犹未尽,上楼又对媳妇说开了。

“老话说,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看哪,还得加上一喜,老婆送上门!哈哈哈……”

再看媳妇那张脸,拉得老长,成驴脸了。

“太太,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老公,你好像太高兴了啊,有点过头了。”

“他们夫妻团圆,我当然高兴啊。”

“他们夫妻团圆,要你高兴做什么?!”

老郑低声说:“不光夫妻团圆,还是同志相聚呢。”

关壹红“切!”了一声,“他们聚他们的,也轮不上你啊,你又不是他们的同志。”

“我帮他们做了那么多事,等于也是半个同志啊。”

“怪不得,老许说了,打算发展你入党。”

关壹红故意的,可把老郑吓得不轻。“别开玩笑了,我一个医匠,无党派人士耶!”

到了傍晚,灶披间里忙乎开了,大家各烧各的晚饭,郑二白家的炉火格外的旺,老郑亲自掌勺,煎炒烹炸,挥汗如雨。

饭桌上四菜一汤,还有一坛绍兴黄酒。

秦克和霍正一起坐着。秦克再三说,他不喝酒。

“我平时也不喝,”老郑话锋一转,“可今儿是什么日子?好日子!非喝不可,不喝我跟你急!”

“喝吧,我也想喝。”霍正说。

“还是你媳妇善解人意,”老郑一边倒酒一边说,“回头我把新被褥给你们换上。”

秦克一看,不见关壹红,就问:“郑太太呢?她怎么不来吃?”

“她呀……有点事,带着孩子呢,没事,咱们先吃。”老郑看看桌上,想起来,“哎呀,饭!还焐在饭窝里……”

“那我去盛饭。”霍正拿了碗和饭勺去盛饭。

趁她走开,郑二白凑近了秦克,小声关照:“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秦克不解地看看他。

“晚上‘运动’不要太激烈,别忘了,你还是个伤员,伤口还没拆线呢。”

秦克脸微微一红,“郑医生,你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

秦克欲言又止,想想还是不说了。

这边三个人吃四菜一汤,那边,关壹红一个人在诊所里,抱着孩子,拿了瓶二锅头自斟自饮,心情糟透了。“哇啦”一声,她哭了出来。

老郑洗碗的时候,那耳朵好像穿越弄堂,捕捉到了马路对面诊所里传来的哭声,“哼哼哼”老郑还挺得意,哭吧哭吧,从中医的角度看,眼泪可以排毒。媳妇,你的内毒太重了!

到了晚上,三层阁里,秦克睡床,霍正打地铺,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秦克让霍正放心住下,十八号是个大杂院,都是些普通的小市民,他们不光有同情心,还有爱国心。蹬三轮的毛跑跑、隔壁的谢小姐,还有诊所二楼的林小姐,都知道我的身份……

“你和关壹红,你们俩……”霍正小心翼翼地问。

秦克和盘托出,承认自己在演戏。什么失忆症、被炮弹炸过,都是假的。关壹红信以为真了,一直在帮他弄药。

“唉,你这么做可不地道。”霍正批评他。

秦克点点头,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

“你干吗不跟她说,咱俩是假扮夫妻?”

秦克摇头道:“就不要多此一举了,她爱想咋想。”

“人家心里一直有你呢!”霍正说,“我也是女人,我能看出来。”

“所以你这次来,不光我高兴,老郑比我还高兴。”

秦克这一说,霍正也觉得好笑,“岂止高兴?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

第二天,许老吉就来了。戴着礼帽,拎着一盒老大昌的糕点,走进郑二白的家。秦克从三层阁里探头出来,跟许老吉客套一番。

许老吉声如洪钟,门外都能听见。这是老郑特意关照的,在十八号里,说话声音越低,被偷听的概率越大。你索性扯开嗓门,反倒没人关注了。

“林先生,你们夫妻能在上海团圆,真是不容易啊,现在乡下乱,我看你们夫妇就在这里扎了根吧,早生贵子,也遂了老太爷的心愿。”许老吉说。

“放心好了,早生贵子,我会帮他调理的。”郑二白在边上凑热闹。

关壹红也在边上,白了丈夫一眼。老郑斜了她一眼。

秦克一抱拳,“我在乡下那两亩薄田,烦劳许大哥派人照顾一下。”

“好说,好说!”许老吉说,“现在收成不好,好不容易种出点大米都被区公所收了去,充做军粮了。反正咱们都在上海,眼不见心不烦……”

霍正探头道:“许大哥,这么说话多累啊,上来吧。”

“好,那我就上来了。”许老吉朝郑二白夫妇拱了拱手,出门。结果在楼道里,撞上了偷听的马太太,(凡是来了生面孔,她都要关注)许老吉装没看见,马太太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请问,上阁楼,怎么走?”许老吉还问她。

马太太指着楼梯,“从那儿上去。”

“谢谢哦!”

踩着狭窄的楼梯,许老吉小心翼翼地上楼,霍正把三层阁的房门打开。

三人关门密谈。这回不怕马太太再偷听,因为通向三层阁的楼梯很窄,仅能容下一个人,万一人家突然开门,马太太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就暴露了。

霍正把茶叶店接头失败的事一说,许老吉沉思了半晌,对霍正说:“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有这么一家茶叶店。我判断,那只是一个备用的联络点,掩护一架备用电台。你说得上接头暗语,可拿不出东西,他们不认你,是对的。因为范家烨的叛变,他这条线,上上下下,包括横向的联络点都被破坏殆尽。茶叶店不是他那条线上的,这才硕果仅存。”

“那我们怎么办?只有通过苏北给他们下指令,他们才能认她?”秦克问。

霍正摇头,“可我们没有电台,怎么跟苏北联系?要是派人回去,这一来一去得耽搁多少时间?!”

“况且我手上已经没人了,阿来还在养伤,我自己又不能走。”许老吉否决了这个建议。

“对了!”秦克忽然想起什么来,“我见过那半张钞票,是四国银行发行的五元券对吧?”

霍正点点头,“我连钞票上的编号都背了下来。”

见秦克若有所思,霍正领悟道:“你想让她帮咱们想办法?”

许老吉一拍床架,“我怎么忘了!四国银行,就是郑太太她娘家开的;他们夫妇这回可帮了我们大忙,连范家烨都是被他们亲手干掉的。”

秦克苦笑地说:“那是以前,这回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许老吉对秦克和关壹红的那段“前史”一无所知,还纳闷呢,连杀人都能帮忙,还有什么忙不能帮的?“我去跟她谈。”霍正说。

久违的肉香飘散在十八号,天井里,拼出来一张长桌子,众人齐上阵,除了远赴日本的仲自清,倾巢出动,来对付一只猪头。

没错,真正的猪头,足有三十多斤重。这是马凤仙掏了私房钱从黑市上买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要请客。可奇怪的是,她自己却没出席。

我这人肠胃弱,见不得油腻。再说有的人,我还是避远点,免得猪头宴变成鸿门宴……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关壹红。

大家争相下厨,煎炒烹炸,把一只白花花的大猪头变成了一道道菜端上桌:白切猪耳朵、白切猪头肉、白切猪舌、清炖猪脑、水煮猪眼、猪头骨汤、红焖猪头肉、猪油馓子……菜根夫妇还端上几盘新鲜的蔬菜:炒豆苗、炒小青菜;毛跑跑端上一大锅煮玉米棒子,人手一根;陆书寒拿出一坛珍藏的绍兴花雕。

大家别提多高兴了,尤其是万斤粮、万尺布兄妹,好久没吃到这么多的肉了。万尺布一颗接一颗吃油炸的猪油馓子,被万太太推了一把,“傻姑娘!多吃点肉,少吃馓子,油炸的,一吃就饱了!”

“妈,馓子香啊……”

万太太夹起一块猪头肉狠狠送进闺女的嘴里。

大家轮番给秦克和霍正“夫妇”敬酒:

“林先生,林太太,欢迎来到十八号,祝你们早生贵子!”

“林先生,侬身上还有伤,随意,随意,我干了。”

郑二白在边上瞅着,心里别提多美了。万先生特意绕过来向他敬酒,“郑医生,谢谢侬这顿‘猪头宴’。不瞒你说,我家里快一个月没闻到肉香了,今天算是老鼠跌进米缸里……”

万先生以为猪头是老郑买的,老郑也没挑明,就笑纳了,说:“我这也是借花献佛。一来呢,林先生夫妻团聚,可喜可贺;二来呢,算是把我女儿的满月酒、百日酒一块给办了。”

“咦,侬太太呢?”陆太太问。

老郑一瞅,可不?宴席上独缺他媳妇,只好搪塞说:“她可能得了那什么……‘产后抑郁症’,闻不得肉味,闻了就要吐。”

“产后?”陆太太诧异,“孩子不是你们抱来的吗?”

老郑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眨眨眼睛,信口道,“也可能得了那什么‘非产后抑郁症’,同样闻不得肉味,一闻也想吐。”

十八号里猪头香飘溢,三十七号里,马凤仙独自一人,翘着二郎腿,喝着花雕,下酒菜就一包油氽花生米、一盘拍黄瓜,还有一碗东北大拉皮。宋嫂“断七”后,打花筒这事也就告一段落了,没了消息来源,别人的孝敬自然也就“断供”了。

方浜路上的郑氏诊所里,关壹红也是一个人,抱着孩子。两个女人正在“隔空骂战”:

“这顿猪头宴,谁去吃,谁就是猪头!”

“这顿饭,谁不吃,谁就是猪头……”

关壹红对着空气骂:“马凤仙,自打你来到这儿,一毛不拔,没吃过你一样东西,哪怕一碟绿豆糕。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居然自掏腰包,买猪头肉请客。别以为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你呀,就是外滩里最龌龊的一只猪头!”

“对呀,秦克的老婆来了,就把你们俩出轨的路给堵死了,我怎么不高兴啊?哈哈哈……”

关壹红抓起什么东西,朝空气里的“马凤仙”砸过去——

“哇”一嗓子,哭的却是女儿,关壹红只好哄孩子。

猪头宴吃得正在兴头上,大家在听肖嘻嘻讲青帮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霍正对秦克使了个眼色,悄悄离席,去诊所找关壹红。

两个女人又面对面了。

“……到了陕北,他进了战地服务团的剧社,排了不少戏,当时我是妇女连的连长,他来采访过我,我们就认识了。‘七七事变’后,组织上让我们到湘赣加入新四军,几经转战,到了苏北根据地。”

霍正讲述的这段内容恰是秦克所“遗忘”、关壹红又特别想知道的。

“是他跟你求婚的?”关壹红问。

“不是,我们之间不存在谁主动。这么说吧,是组织上安排我们结婚的。”

关壹红挺诧异,你们的“组织”还管婚丧嫁娶?

“当然了,从我们踏上革命道路这天起,就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组织上。”

“那你运气还算不错,要是组织上把你许配给一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你怎么办?只好认命?”

霍正笑了,“这是不可能的,革命人都是年轻的,在我们那里,三十多岁的师长、军长,四十多岁的司令员多的是,怎么可能有七十多岁的人呢?话又说回来,要是组织上真的需要我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我相信这个糟老头子一定对我们的革命事业有特殊贡献的,我心甘情愿。”

拣着便宜还卖乖!关壹红心想,说的比唱的好听!

霍正切入正题。她现在急需一张四国银行的红色五元券,编号bb32323h,正面加盖“中央银行”。要得很急,越快越好!

关壹红眨巴着眼睛,没明白过来。哪儿有这样要钱的?连钞票的编号都报出来。

四国银行遭吞并后,为彰显中央银行的“恩威”,四国银行的钞票没有全部销毁,挑选了一批民国九年发行的五元券(这批钞票在美国印制,票面相当挺括),在“四国银行”上加盖四条横线,横线下加盖“中央银行”,一张新版五元券就出炉了。

当时市面上纸钞短缺,中央银行才出此下策。倒是为钱币市场添了一件奇葩的收藏品。

类似的纸币在“淘宝”上还能找到,品相好的上千元,品相一般的也就二三百。

关壹红没有四国银行的钞票,但她弟弟留了一套,留作纪念。“要不我问问他?”关壹红话音刚落,霍正就摇头:“你误会了,我要的是模板,专门为我印一张编号bb32323h的五元券。”

“印一张!”关壹红吃惊之余,脑子里忽然一闪,想到在逍遥池女子部初见霍正时那番谈话,遂盯住她问,“你一直在陕北,从没来过上海,是吧?”

霍正点头。

“我们家是开银行的,你怎么知道的?”

霍正愣了一下。

关壹红豁然明白了。“是他告诉你的?”没等霍正回答,关壹红就愤怒起来,

秦克!你不是说脑袋受过伤,上海的事情统统忘得精光了吗?装的!压根儿没有失忆症!

事已至此,霍正只好替秦克解释,“他这么做,有他的苦衷……”

“苦衷?呵呵,杀人放火的,哪个没有一肚子苦衷?”

霍正把话题又拉回来,“郑太太,钞票这件事,请你一定要帮我!既是帮我,也是帮他。”

“他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关壹红没好气地。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惦记他。”

关壹红瞪了她一眼,“你凭什么这么说?”

“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出来,可你要明白,你现在是有夫之妇,而且有了孩子。即使他身边没我,你们也是不可能的了……”

“笑话!”关壹红冷笑起来,“我说过我想和他破镜重圆吗?他能得失忆症,我就不能得吗?我忘得比他还干净!”

没等霍正再说什么,关壹红就不耐烦了,拍案道:“我跟你明说了吧,要是往前推两年,兴许有希望,现在那四国银行,倒了多少年了,如今只是中央储备银行的一间分行,原来的印钞厂倒还在,可印的都是中储券。你要找出那种五元券的模板,按你给的编号,专门为你印一张,我的回答就两个字:荒唐!”

霍正有点急了,脱口而出,“你都没做过,怎么就知道不行?再说这又不是为我个人,是为了全中国人民的抗日事业。”

“少拿高帽子压人,我就一布衣百姓,思想觉悟没你那么高。”

“那你就甘心做亡国奴?”

“亡国奴又怎么了?我只求过太平日子。”关壹红存心呛她。

霍正倏地站起来,“当真不肯帮忙?”

关壹红两手一插,鼻孔朝天,眼睛看天花板。

“难怪秦克没看上你。”霍正说了这么一句。关壹红当时脸就白了,“你说什么?”

“就你这么个资产阶级大小姐,秦克能要你吗?你的身份,会是他革命路上的拦路虎;你腐朽没落的思想,更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关壹红,你应该感谢国民党,让四国银行倒闭,让你从银行家的大小姐变为一个弄堂里的家庭主妇。虽然你的身份变了,可你的思想还是没变。秦克做得对,他已经不是汉源剧社的演员了,而是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应该而且必须跟你划清界限!”

霍正也不客气,当当当像开机关枪。

“姓霍的!”关壹红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滚出十八号、滚出外滩里!我不想再看见你!”

“郑太太,我住三层阁,房东是马太太,房租我自己付,你有资格撵我吗?”霍正反问。

“我不管,你给我滚出去!”

她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扔过去,霍正闪开了,关壹红又抓起一把鸡毛掸,劈头盖脸朝霍正打去,霍正一闪,顺势把关壹红的手腕擒住,轻轻往外一带,就听关节“咔嚓”一声,关壹红疼得五官挪位叫唤起来。

……

别说了,是我不好!

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批评我、处分我吧!

不过,五元券的事你还得跟她好好谈谈。如果她恨我,要我当面道歉,甚至打我一顿,怎么着都行!

没等秦克批评,霍正就狠狠地把自己骂了一通。

秦克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不出面是不行了。

秦克跟关壹红承认了,失忆症是伪装的,原因嘛……不说你也知道。

跟霍正打架,关壹红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自己也不是那种咬人吐口水的泼妇,打完这一架,关壹红反倒平静下来。望着秦克,她说:“你本来就是个演员嘛!以前我坐在台底下看你演戏,没想到今天在弄堂里、在自己家里,还能饱眼福。”

秦克刚想开口,就被她岔断了,“从今往后,你是新四军战士,我是家庭主妇,把往事统统扔进黄浦江吧!”

媳妇终于跟老相好划清界限了,郑二白甭提多高兴了。他特意去弄来一幅苏州刺绣画,画上几尾金鱼在几株水草间游动,边上有一首诗。郑二白告诉秦克,这是一首藏头诗,连起来是“军民鱼水”四个字。你们不是一直讲“军民鱼水情”吗?这幅画,你阁楼和我屋里各挂一幅,希望秦克“每日三省吾身”,早中晚各凝望一次,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这条“鱼”,我这池“水”,应该如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