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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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三章:郑比关多了只耳朵,关比郑少了只耳朵

郑二白走进赫脱路上的范家,进门就被搜身,医药箱也被打开检查。老郑装出很吃惊、很生气的样子,一旁范太太直解释,请他多包涵。我先生现在是受保护的,你放心,诊金我们分文不少。请你看在钟医生的面子上,把后续治疗做完,善始善终嘛。

诊金?老子是来索命的!

老郑心里吼,脸上装得很无辜,不满地斜了那特务一眼,才勉强答应下来。

此时此刻,赫脱路上,远远过来一个小贩,推着辆小车,车上是爆米花的炉具。

“爆——炒米花喔!”

小贩一边吆喝,一边把炉具支起来,就摆在擦皮鞋摊边上。

“爆——炒米花喔!”

“喂?喂!”摆鞋摊那特务叫起来,挥手让他走开。小贩误会了,说:“想吃啊?等着吧,第一炉,还要十分钟呢……”

“我他妈让你滚蛋!”

“为啥?”小贩指指周围,“这马路又不是你们家的。”

甲撩开衣服,露出插在腰上的一支驳壳枪的枪把,本以为小贩会吓得屁滚尿流,没想到小贩是个“近视”,凑上来看,还伸手去摸。

“他奶奶的,活腻味了?”特务大怒,一把揪住小贩的衣领,两人面对面,身体几乎相贴。忽然他发现小贩有点面熟……咦!这不就是上次那个“算命先生”?

一条人影在身后一闪,没等他回过头来,一支锋利的竹签就刺入了颈动脉……

特务在许老吉的“搀扶”下,身子一点点瘫软下去,靠墙根坐在地上。许老吉把帽子盖在他脸上,乍一看就像人累了,歇会儿。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支起炉具,开始爆米花。特务的那支枪,被阿来揣进怀里。

赫脱路真是块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周围路人寥寥。

老郑先给范家烨做推拿,唠唠叨叨:

“在中医看来,失眠症分为精神疲惫、胸闷多痰、熬夜、烦躁、吃喝伤胃、更年期一共六种,施以不同的疗法。根据老钟的方子,我用点穴推拿的刷肋法,由中间向两侧推赶堆积的浊物,再揉**经,疏肝泄火……”

“范太太,麻烦帮我倒杯热水来。”老郑想把那女的支走。

见丈夫闭着眼睛,范太太放心地走开了。

这时候门铃声响起来,特务下楼去开门。屋里只剩下老郑和趴着的范家烨。郑二白打开医药箱,拿出一个布包,插满针疗用的银针。他拿起一根,手却有点哆嗦。

帮人谋杀自己的病家,我可是头一遭;

人在做,天在看,我没做错,没做错……

想着,手不哆嗦了,银针刺入膻中穴,轻捻、慢转……范家烨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失去知觉。

下楼那特务一开门,门口站着阿来,冲他微笑着,手藏在衣服后,隐隐地枪口露出。特务不认识阿来,没等他张口,砰!一声枪响,几乎在同时“嘭!”一股白烟冒起,一筒爆米花爆响,掩盖了枪声。

中弹的特务身子朝前一扑,阿来绕过他,往楼上冲。范太太正想下楼看看是谁,目睹这一幕,尖叫着往回跑,阿来眼疾手快,抬手又一枪。范太太背部中弹,脸朝下,趴在楼梯上不动了。

“乒乒乓乓!”赫脱路上有人开始燃放鞭炮,不是别人,正是关壹红,这就是她的“配合方案”。

阿来冲上楼,闯进卧室,就见**趴着一人,背上扎着一根银针。老郑躲到一边。

“他怎么了?”阿来问。

“失去知觉了。我扎了他的膻中穴,这是人体的一处大穴……”

没等老郑介绍完,阿来厉声道:“范家烨,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说完把枪口对准了范家烨,就要扣扳机,老郑忙把脸转过去,不敢看。

万万没想到,趴着的范家烨忽然手一抬,亮出一支“掌心雷”,抢先朝阿来开了一枪,“砰!”阿来的肚子中弹,倒了下去。

郑二白还以为阿来把范家烨打死了,回头一看,呆若木鸡。

范家烨狞笑起来,“郑医生!你给我做推拿,扎我的膻中穴干什么?你以为我对中医一窍不通吗?你以为我对人体穴位一点不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下床,那枚银针还留在他背上。

他跨过阿来,把地上的驳壳枪踢开,谨防郑二白捡拾。

“意外吧?没想到吧?我还告诉你,我打小就练气功,虽然没经过什么名师指点,可我能用气功顶住你这一针,厉害吧?”

“厉害……厉害……”老郑战栗。

范家烨咬牙切齿:“你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居然帮着共产党来杀我全家,你他妈算什么医生!”

他把枪口对准了郑二白,手指勾住扳机。“完了、完了!”老郑脑子里一片空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被人拿枪指着头了,这回算交代了……

“嘭!”

范家烨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一位“女侠”出现了,英姿飒爽,手里拿着一根犹太人祖传的特制武器:长棍面包。

范家烨能用气功顶住银针,却顶不住这意外的一击,被打懵了,眼冒金星地瘫软下去。

噼噼啪啪,马路上一千响鞭炮还在响个不停。“是我!”关壹红朝老郑喊。郑二白回过神来,忙把负伤的阿来搀扶起来。阿来指着地上的枪,艰难地说:“快……捡起来……打死他……他要不死……我们全玩……玩完!”

关壹红捡起驳壳枪,用两个手指捏着,递给丈夫,郑二白不敢接。

“你开呀!”

“你你你你……你开!”

“我可没杀过人!”

“我也没有……”

“你有!”关壹红更正,“那年在宝山路小学,你不是杀过鬼子?”

“那是用手术刀,不、不算的!”

“反正你杀过人!”

阿来急坏了,“你们……别争了……快点……来不及了……”说完就晕了过去。

趴在地上的范家烨动了动,眼看就要醒过来了。郑二白搀扶着阿来,腾不出手,关壹红红咬紧牙关,接过驳壳枪,对准范家烨,把眼睛一闭,扣动扳机,把弹匣内剩余几发子弹倾泻在范家烨的身上。

“砰砰砰砰!”

那一千响鞭炮已经放完了,路人还以为这是没放完的“鞭炮”,只有许老吉听得出,这是枪声。他放下爆米花的炉具,镇定地朝范家走来。

郑二白把昏迷的阿来背在身上,先下楼。关壹红断后,提着丈夫的医药箱,正要下楼,忽然听见什么声音——

好像是婴儿的哭声!

女人天生对这个**。关壹红吃惊地回过头来,看见一扇紧闭的房门,婴儿声就在门后。

开门那特务横躺在地范家门口,许老吉从他身上搜出手枪,抬头一看,郑二白背着阿来下楼来,忙问:“怎么啦?”

“受伤了。”老郑说。许老吉要上楼,老郑拦住他,摇摇头说:“都解决了。”

“确定吗?”许老吉不放心。老郑说:“我是医生,你还不信吗?都被打成筛子了!”

许老吉转身出门,把装炉具的小车推到范家门口,让阿来躺着,用一块布盖住。

“你太太呢?”

话音刚落,忽听一阵婴儿啼哭声,就见关壹红匆匆而出,手里提着医药箱,怀里居然抱着一个襁褓,这一幕让老郑愕然!

范家烨倒在卧室地板上,躺在血泊中,眼睛睁得很大,也许是为自己居然横死在一对中医夫妇手里而叫屈。他的后脑勺、腿上、背上,有好几个血窟窿,背上还插着一枚忘了拔的银针。

回到山西路,楼上那“包打听”去苏州会相好的了,趁着人没在,赶紧给阿来做手术,这回老郑是熟门熟路,手术格外顺利,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因为弹头不是铅铸的,也未伤及肝脏,估计不用盘尼西林也能挺过来,所以老郑挺乐观。

安顿好阿来,郑二白和许老吉来到外间,一看那婴儿,刚吃完奶粉冲调的米糊,已经睡着了。此时此刻的关壹红,从头到脚仿佛写满了两个字:母爱。

许老吉皱眉头,孩子怎么办?找户人家收养,可又不能随便找。七十六号知道范家有个孩子。如果收养那家不小心泄露出去,会暴露他们的,最好的办法是抱到乡下去……

“别愁了,就给我吧!”关壹红对许老吉说,“我们结婚好几年,一直没孩子。”

许老吉明白了,笑道:“那好啊,两全其美!”

老郑把媳妇拽到一边,“这么大的事,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决定了呢?”

“有啥好商量的?这孩子我要定了!”关壹红搂着襁褓不肯撒手了。

老郑嘴上严,其实心里早就认同了,道理很简单,父母死在咱手上,孩子我们来养,算是扯平了吧。

这是个*。

回来的路上,夫妇俩统一口径,就说是在复兴公园门口捡的弃婴。

果然,一回到外滩里,婴儿立马成了香饽饽,被众人轮流抱着传看。

“眼睛和鼻子像郑太太,嘴巴和下巴像郑先生,大家说是不是啊?”

陆太太抱着孩子问,立马得到众人的响应。

“是啊是啊。”

“真像哎。”

“缘分哪!”

“将来再生个男孩,郑医生家就龙凤双全了!”

“取名了吗?”仲自清问。

没等老郑张口,关壹红大声回答:“关粉红!”

“关粉红?”

谢桂枝说:“郑先生有个‘白’字,郑太太有个‘红’字,白和红调一块不就是粉红吗?”

“好名字!好名字……”众口一词。没想到冷眼旁观的马太太插了一嘴:“咦?怎么姓关,不是姓郑吗?”

郑二白的脸耷拉下来,干咳一声说:“马太太,你听错了,不是‘关粉红’,是‘郑粉红’。”

“关粉红!”关壹红说。

“郑粉红!”老郑纠正。

回到家里,关起门,把婴儿往秦克身边一放,夫妇俩就顾不上了,非要分出青红皂白来。

“咱们不是说好的?儿子跟你姓,女儿跟我姓。”

“什么时候又‘说好的’?你这人怎么喜欢自说自话!”

“关粉红,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给孩子上户口去。”

“郑粉红!要叫‘关粉红’我宁可不认这个孩子!”

“郑二白你讲不讲理?”

“媳妇你别得寸进尺!”

秦克躺着,肩膀的伤口隐隐一阵疼痛,还得劝:“二位,有了孩子是件喜事,你们就不能看在……”

“shut up!(闭嘴)” 关壹红冲他喊。

老郑像是抓到了救星,“老秦,你给评评理,孩子跟爹的姓,是不是天经地义?”

“什么天经地义!”关壹红嚷,“如今提倡革命,打破旧俗!再说我们关家香火素来不旺……”

“你弟弟不是回来了吗?还有他那脉呢。”

“他是他,我是我!”

“要说香火不旺,我们老郑家才叫不旺呢,你好歹有个弟弟,我屁也没有!”

“那是你的事!”

秦克有点左右为难:“其实你们俩的姓挺有意思,一个关,一个郑,就差了一个耳朵。”

“那又怎么样?我才不稀罕他那破耳朵!”

“你不光缺耳朵,还缺心眼!”

“你才缺心眼!你缺德!”

“缺德的是你,缺了大德!”

秦克灵机一动,笑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他看着郑二白说:“郑医生,好男不跟女斗。依我看,孩子就姓关吧。”

见老郑气急败坏的样子,秦克忙又说:“不过别叫‘关粉红’,可以叫‘关加耳’——关字加耳朵,不就是‘郑’吗?”

郑二白嚷:“按你的逻辑,干脆姓郑,叫‘郑去耳’——郑字去掉耳朵不就是‘关’吗?”

“什么加耳、去耳,难听死了!”关壹红不答应,“还是叫关粉红!”

“郑!粉!红!”老郑拔高了声音,整个十八号都清晰可闻。

秦克又给出了个馊主意:“要不这样,叫‘郑关关’、或者叫‘关郑郑’。”

“好吧,就叫郑关关。”

“不行,叫关郑郑。”

“郑!关!关!”

“关!郑!郑!”

“行了,别丢人现眼了!”马凤仙不请自来。

孩子跟谁姓,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马凤山毫不犹豫、且毫无保留地站在郑二白这一边。孩子就得姓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关壹红莫名其妙,瞪着马凤仙问她:“在这个家,你是客人,怎么反客为主了?你有投票权吗?”

马凤仙胸脯一挺,大言不惭地说:“我从没拿自己当客人,我是二白的亲人,也是这个家的成员。”

“不就是个表姐吗?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马凤仙说:“二白是我从小带大的,我等于他半个妈!”

关壹红“扑哧”乐了:“当妈的还分‘一个’、‘半个’?你以为是火腿哪!就算是亲戚,那也是远亲。我们是夫妻,我们收养的孩子,跟谁姓、叫什么,当然我们自己做主,凭什么你来指手画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马凤仙当仁不让:““二白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收养的孩子,就是老郑家的孩子,能不姓郑吗?你是他的婆娘,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看你才是反客为主呢!”

“哎哟……哎哟……”关壹红捂着肚子,“肚子快要笑抽筋了……”

“关壹红我告诉你,打今儿起我就是你婆婆,不许你再放肆!”马凤仙发出严正警告。

关壹红双手叉腰,摆出弄堂女人的泼辣劲来,质问:“我问你,你比我男人大几岁?”

见马凤仙不搭理自己,转过头来问郑二白:“她大你几岁?”

“五、五岁。”老郑磕磕巴巴。

“才大五岁你就想当我婆婆?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你敢骂人?”

“我骂了吗?”

“你才臭不要脸呢!”

郑二白见势不妙,往中间一插,想把她们分开,可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她俩声音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

秦克也着急,孩子是叛徒之后,悄悄地收养,问题还不大,可为了孩子的姓氏闹得鸡犬不宁,可就得不偿失了,万一有好事者刨根问底,追查孩子的来处,可就麻烦了……

二楼过道里,马太太,菜头,万太太,陆太太等人,都挤在门口偷听,仲自清也削尖脑袋往里挤,被菜头挖苦:“仲先生,你个大男人,也这么爱八卦?”

仲自清嘿嘿一笑:“我的中央周报就一份八卦报,现成的素材,上哪儿找去?”

就听老郑屋里,郑二白着急的声音:“表姐,你千万别这么说,什么‘半个妈’,辈份全乱套了!”

马凤仙的声音:“那好,我收回。别说‘半个妈’,一个妈我也不稀罕。我是你的——媳!妇!”

这两个字的力道,不亚于一颗三百磅炸弹,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统统夷为平地。

“表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都哪儿跟哪儿?!”郑二白急得直跺脚。

“老娘今儿豁出去了!”马凤仙气呼呼地。

关壹红努力镇定下来,问老郑:“她是你表姐?”

郑二白点点头。关壹红又问:“又是‘半个妈’?”

郑二白点头。

“现在又成了你媳妇?”

郑二白先点头,后摇头。

“二白,你把真相告诉她。”马凤仙十分淡定。

“表姐啊,你就饶了我吧!”老郑差点儿没跪了,“我叫你姑奶奶行了吧?”

“郑二白,你怕老婆就怕成这样?忒没出息了!”马凤仙倒火了,“你还算个大老爷们吗?”

俩人纠缠不休。忽听“嗷”一嗓子,是关壹红在河东狮吼。她的手指几乎戳到郑二白的鼻子尖上,凶神恶煞地问:“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你说不说!”

“唉,她是做过我媳妇。”

老郑叹了口气,终于坦白。屋里屋外,瞬间安静下来。

马凤仙十二岁嫁到郑家,那年郑二白七岁,妈死得早,她是又当姐姐又当妈,每天晚上,她哄着郑二白,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他才睡得着。本来说好的,等郑二白满十六岁就圆房。可后来,老郑在县城念完国中,思想就开化了,觉醒了,于是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到了天津,读了医科学校。郑二白他爹对马凤仙说,你也走吧,老郑家对不住你,贴一笔嫁妆,你另嫁吧。可马凤仙没有,一直呆在郑家,直到公公去世。家里那一百多亩地,一直是她在管着。老郑念书的学费、生活费,包括初来上海开诊所的资金,都是她寄的。说句良心话,对老郑来说,她岂止是‘半个妈’?两个都不止!

老郑痛诉家史,马凤仙在抹泪。

“媳妇……”郑二白望着关壹红说,“你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亲人;可她也是我的亲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俩就别吵了。孩子跟谁姓,慢慢再商量,总有办法的。有了孩子是好事,咱千万别把好事变成坏事,媳妇你说呢?”

关壹红不言语了,心里在嘀咕,闹了半天,原来是童养媳!郑二白呀,你七岁就娶了大娘子,到了四十多岁,又娶上小媳妇,你可真有女人缘啊,美得你!

马凤仙离开屋子,在众人目光的包夹下,昂首下楼,忽听有人在鼓掌。回头一看,竟是仲自清在鼓掌,他大声说:“马大姐,我挺你,力挺你!你身上有着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你是孟姜女、你是秦香莲,你是王宝钏……你是她们的综合体!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敬佩,我要连夜写一篇檄文,歌颂你!”

马凤仙受宠若惊。

仲自清接着说:“虽然你不是郑医生的母亲,但胜似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一个母亲能做的、该做的,你都做到了;而一个母亲做不到的,你也做到了!你虽然不是郑医生的太太,但胜似太太。你给你公公养老送终,恪守孝道;你终生不嫁,从一而终,恪守妇道;你竭尽所能资助你的小丈夫,帮他学有所成,成为沪南一带的名医。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每资助他一块钱,他每获得一份成就,反而会离你更远,但你义无反顾!你……”

马凤仙感动得眼泪哗哗。

马凤仙走出灶披间,走到天井里,忽听一声炸雷:

“姓马的!!”

林妹妹出现,堵在门口不让她走,着实把马凤仙吓了一跳。

林妹妹脸色铁青,一看就是来寻仇的。

“马凤仙,你说我赚的钞票‘不干净’,你帮我做法,你帮我挡灾,你折腾半天,分文不取,你真是天下少有的大好人哪!”

十八号众人都围拢过来,二楼的窗户也开了,关壹红和郑二白伸出头来也在看。就见马凤仙一脸尴尬,“林小姐,你好心收留我,让我住在你家里,我这算是……以恩报恩嘛。”

“以恩报恩?哼!哼!我问你,神明收我的钱是吧?”

“是啊。”

林妹妹亮出一叠中储券,“这几张钞票,就是被神明收走的,怎么会出现在你的钱包里?!”

马凤仙脸刷地白了,“你、你怎么可以翻我的东西?这是我的钱啊!”

“我的!”

“是我的……”

仲自清走上来说:“林小姐,这些钞票都是一个版子里印出来的,一模一样。你凭什么说别人钱包里的钱就是你的呢?”

林妹妹冷笑一声,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有几组号码。

“你第二次做法的时候,我就怀疑上你了。昨天你做第三次,我留了个心眼,事先把钞票上的号码都抄下来了,你自己看!”

她把纸条甩到马凤仙的脸上,马凤仙顿时蔫了。仲自清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一边的马太太调侃起来:“仲先生,这‘见财起意’也是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啊!你的文章里可不能漏了这条。”

“唉,人各有志,人各有志……”仲自清自圆其说。

“放屁!什么‘人各有志’?应该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郑二白都看在眼里,好不心痛。关壹红哼了一声:“她资助你的钱,没准都是这么来的。”

“你别胡说八道!”郑二白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北平呆了那么些年,既要生存,又要保护自己……都是叫万恶的旧社会给逼的!”

“万恶的旧社会”这个新名词,也不晓得怎么会从老郑的嘴里跑出来。

林妹妹指着马凤仙的鼻子骂:“马上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林妹妹这一闹,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美德”的马凤仙瞬间被打回原形。她灰溜溜地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开外滩里,被老郑阻拦。郑二白把她暂时安顿在万竹街一间旅馆里,答应在附近帮她找找房子。

接过老郑给的钱,马凤仙擦了擦眼泪说:“要别人给我钱,我不会要,我马凤仙也有骨气。可你不一样,你给多少我就拿多少,没啥好客气。你是我弟弟,又是我‘前男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马凤仙的运气真不错,两天后,外滩里出了一桩大事——三十七号的宋嫂上吊了。

为啥要上吊?“打花筒”输了呗。

宋嫂死了,弄堂里哭得最伤心的,居然是马太太。其实她跟宋嫂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让她伤心欲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三十七号那房子,也是她的产业。

以前做房东的最怕水火之灾,那年头又没有买保险,房子没了,你租给谁去?第二怕人死在里头,老死的病死的倒也算了,最怕的就是上吊。这种悬梁自尽,一传十,十传百,这屋子还租给谁去?光抬头瞅一眼那房梁,就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倒贴都没人敢住。

马太太坐在天井里,哭着骂,骂着哭。

“宋嫂啊,你个杀千刀的!你怎么不好好去死啊?黄浦江那么宽,苏州河那么长,都没盖子捂着,一头扎下去不就行了……”

陆太太在边上说:“这天往河里跳,冷啊。”

马太太说:“还可以抹脖子、吞*、割手腕,或者干脆一头往墙上撞死……”

“那多疼啊!”菜头说。

马太太怒视陆太太:“照你们这么说,这个冷,那个疼,还是上吊最舒服。那你们怎么不去上吊?去啊!都去啊!”

陆书寒过来把女人拽走,菜根也把菜头拽走,就剩下马太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干嚎。

“我算看清楚了,我房子里有人上吊,房子租不出去,你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册那,这叫什么世道?”

“马太太。”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马太太回头一看,是马凤仙。

“租给我吧。”

马太太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马凤仙一出现,邻居们立刻围了上来。

“你、你开玩笑?”马太太问。

马凤仙说:“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我这不正找房子吗?”

“马大姐,那屋子可是……”仲自清想提醒她。

“我知道,可你们知道宋嫂为什么要上吊?”马凤仙看看众人接着说,“打花筒输钱了,把寄给老家的钱都输得精光,没脸见人了。”

大家啧啧声一片。菜头害怕地说:“那是屈死鬼,一肚子咒怨,你就不怕她来找你?”

“现在对我来说,有个安身的地方更重要,”马凤仙说,“再说了,刚死的,这鬼还嫩着呢,又不是死了上百年,阎王爷都收不了它!她要来找我,我就索性跟她谈谈,保不齐我还能帮她什么忙呢!”

万太太插嘴:“我可听说,吊死鬼、溺水鬼,最吓人……”

“好了!别说了!什么鬼不鬼的,你们谁见过?”

马太太生怕再说下去把马凤仙给吓跑了,忙不迭跟马凤仙敲定细节:“大家都姓马,就是缘分。你爽快,我比你更爽快!头三个月,你只要付一个月的房租;后六个月,我只收你三个月的房租。等过完这九个月再说!怎么样?”

“一言为定。”

居所有了着落,郑二白帮她搬行李,仲自清也来帮忙,把屋子里里外外给打扫了一遍,还悄悄问她:“方浜路上有座慈修庵,要不要请两个尼姑过来念念经、做做法事?”

“不用。”马凤仙显得很坦然,俨然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架势。

那边,关壹红忽然很严肃地提起一件事:“你跟她,有没有登报纸解除婚约?”

“婚约?哪儿来的婚约!”郑二白莫名其妙。

“她到你们郑家当童养媳,总该立个文书、写张字据什么的,上面有你父母还有中间人的签名画押什么的。”

老郑想了想说:““有啊,可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不懂这些。听说我爹临死的时候,把那文书当着她的面给烧了,她就自由了。”

“郑二白,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才是你的太太,正儿八经的太太、唯一的太太,你要是敢动别的歪脑筋,我可让你生不如死!”

“哎呀,我的好太太,你想哪儿去了?”老郑满脸苦笑,“小时候吃饭她喂着我,睡觉她哄着我,她就是我亲姐姐,等于我亲妈。我要是对她有那种念头,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关壹红哼了一声:“可我看她没安好心,居然好意思说是你媳妇!”

“吵架嘛,总想拿话盖过对方。”

“哼!”

三十七号又出事了!!

门前围了不少人,有个女人坐在台阶上,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嘴巴歪歪着,时而眼珠朝上翻看看天,时而又低头喃喃自语。不是别人,正是马凤仙。

“我说嘛,硬要逞能,这不?叫宋嫂的鬼魂给附体了!”菜头在说。

“作孽呀,作孽!”万太太连声。

仲自清壮起胆子,上前“喂”了一声:“我说,马大姐,你还认识我吗?”

马凤仙盯住他看了半天,痴痴地笑起来,兰花指一戳:“我当是谁呢,谁不认识你呀?你个老色鬼……”

仲自清赶紧往后退,生怕被她揪住不放。

“完了,完了!”马太太顿足捶胸,“别说只收一个月的房租,就是倒贴,这房子也租不出去啦!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老郑正在看病人,听谢桂枝喊“你表姐出事了!”也没心思诊脉了,匆匆打发了病人,飞奔而至。他蹲在马凤仙跟前,仔细瞅着问:“姐,是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咋住了一个晚上就变成这样啦?”

马凤仙盯住他,不言语,忽然朝他挤了下眼睛,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把郑二白给弄糊涂了。

马凤仙瞬间又恢复了呆滞的眼神,喃喃自语起来:“她跟我说话了……她跟我说话了……”

“谁跟你说话?”陆太太问。

“是不是宋嫂?”

马凤仙嗫嚅:“宋嫂……宋嫂……”

万太太忙问:“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马凤仙嘴里含糊不清。

“是不是打花筒的事?”陆太太追问。

“花筒……花筒……”马凤仙点着头。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菜头、万太太和陆太太都显出焦急的表情来,异口同声的追问。

“他问我,属什么的……”

“你怎么回答?”

“我说,属狗的……”

“她怎么说?”

“她说,九号程必得是天狗,三十一号赵天申是花狗,三十三号田双福是田狗,三门一起打,必中一门。”

这几个参与“打花筒”的女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哎呀!这是宋嫂在托梦给她呀。”

“我以前听人说,凡是死在打花筒上的人,会从阴间带消息给阳间,很准的来。”

“我们要是挣了钱,就多烧点锡箔给她,让她在那边手头宽裕点!”

三个女人开始商量买多少。马太太也削尖了脑袋往里凑,不停地问:“灵不灵?到底灵不灵啊?”

见没人搭理,马太太就拽住仲自清问:“仲先生,你见多识广,你倒说说看,这种事能不能信啊?”

仲自清:“你先告诉我——‘打花筒’的地方在哪里?”

“干嘛?你也要去打?”

仲自清推了推眼镜说:“不试怎么知道呢?”

郑二白明白了马凤仙搞的鬼把戏,又不能当面戳穿,只能慢慢从人群里退出来。谢桂枝拉住他说:“郑医生,你给她开两剂药啊。”

“她这病,其实不能算是‘病’,过两天就好了!相信我,没事的。”

老郑倒背着手走了。

天一擦黑,诊所一关门,郑二白没回家,直奔三十七号。

马凤仙一个人正美呢,餐桌快要摆不下了:砂锅里有一只清炖童子鸡,盘子里炒鸡蛋、炒猪肝,碗里有红烧鱼,还有一壶绍兴老酒,都是别人“孝敬”她的。

郑二白回头看看没有人尾随,进来把门关上。

“二白,你来得正好,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叫弟妹也来,晚饭别弄了,一块吃!”马凤仙一边说一边筷子如飞。

“姐我现在是财神菩萨,别人都抢着孝敬我!”马凤仙乐得合不拢嘴,“还有酒呢,你别说,我以前喝惯了二锅头,这绍兴的花雕,还真不赖!别站着,坐啊,一块吃。”

马凤仙掰下一条鸡腿,往老郑手里塞。郑二白推开鸡腿,抱怨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装疯卖傻!”

马凤仙嘿嘿一笑:“我一没疯二没傻,不就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宋嫂跟我嘀咕两句,让我转告大家伙儿。我有错儿吗?”

“不是错,你这叫危险!打花筒有三十六门呢,你这样乱说一气,人家押错了宝,赔了钱,回头不来找你算账?到时候十几只拳头朝你飞过来,我撑死了顶多帮你挡两拳,其余的你就自己受着吧!”

马凤仙扑哧笑了,反问:“你打过花筒吗?”

老郑摇头:“十赌九赔,我从来不玩的。”

“那你应该去玩玩,财神菩萨收徒弟是常有的事。”

见老郑始终摇头,马凤仙介绍起来:“这打花筒,上有‘总筒’,下设‘分筒’。沪南、沪西、沪东,有好几十家分筒。离咱们最近的是松雪街的沪南第二十七分筒,每天负责给分筒报结果的,叫跛脚阿炳,住在石皮弄。阿炳他老婆,在露香园路开荐头店的(类似今天的家政中介),我认识。”

老郑很惊讶:“姐,你来上海才几天,就认识那么多人、知道那么多事?”

马凤仙撇撇嘴:“你也忒小瞧你姐了吧?我是吃什么饭的?阿炳的老婆最近刚死了爹,老做梦,我就帮她解梦,她爹在什么箱子里藏了三十几块大洋,家里人不知道。叫什么‘牙虎’?……”

“夜壶箱?”

“对对对!”

“上海话‘夜壶箱’就是床头柜的意思。”

“管它什么箱,反正让我猜中了、蒙对了!阿炳的老婆现在对我那叫一个崇拜,她跟我说,其实打花筒也有猫腻,要是大家都凭运气,庄家总有一天输得连*都没得穿!她把最近两期打花筒的结果都告诉我了,不会错的。”

郑二白不信,“她要是真知道结果,索性押一万块下去,一赔卅,挣个三十万,鲤鱼跃龙门啦。”

马凤仙撇撇嘴说:“他也得有这个胆子,得有这个本钱,吃这碗饭的,都知道适可而止,否则小命难保。正好,宋嫂打花筒输钱上吊了,我住在她那屋子,她给我托梦……这一切严丝合缝,一点没有破绽!”

她接着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让他们发点小财,以后我有事,大家也会罩着我点。二白,你借点钱给我……”

老郑摆手,“姐,我做人有两条底线:第一不嫖,第二不赌,绝不触碰。”

“谁让你碰了?你借点钱给我,我翻了倍就还你。”

“那不一样?你拿我的钱去赌,那也不行。”

“死脑筋,一辈子发不了财!”马凤仙斟了一杯花雕,自饮起来。

初为人母,喜上眉梢。关壹红魔怔似的爱上了“粉红”这个孩子。孩子哭,关壹红会揪心地疼,眼圈跟着泛红;孩子乐,关壹红也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那种感觉跟亲生的没啥两样,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抱着粉红,她还异想天开呢——以后再有消灭叛徒的机会,一定要叫我!最好是家里有男婴的。打死叛徒,顺走小孩,一举两得……

郑二白汗颜:“哪儿来那么多叛徒!我们家开孤儿院哪?你不会是杀人杀上瘾了吧!”

“切!我是对孩子‘上瘾’了!”

“这么喜欢孩子,干嘛不自己生一个?”老郑奚落。

“我一个人生不了,那得看你的本事。”关壹红回答。

“我本事再大,也得你来生啊。”

“你的意思是想赖我身上?”

“什么叫‘赖’?咱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有问题。”

“那肯定是你!”关壹红说,“吃了那么多公鸡蛋,没毛病也吃出毛病来!”

“公鸡蛋是滋阴壮阳的一味好药,绝世好药。你诋毁公鸡蛋就是诋毁中医的智慧!”老郑拔高了声音。

“拉倒吧!我问你,公鸡有‘小*’吗?”

郑二白一下被问住了。

“我特意翻了书,公鸡和母鸡是通过一个专门的排泄腔进行受精的,所以说,被你奉为神灵的公鸡蛋,我看是最不靠谱的!多吃多病,少吃少病,不吃没病。”

“关于公鸡蛋,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李时珍是药圣,请你不要侮辱他的智慧!”

这时候,头顶发出一阵声响,俩人同时抬头——

在他们屋子的后半间,上面搭了个阁楼,上海话叫“三层阁”。但通往三层阁的楼梯,并不在屋里。

十八号里最好的一间屋子,就是郑二白的朝南厢房。门口是楼梯,上去几级台阶就是一个露台。右拐弯,再爬几格楼梯,就是三层阁。有六七个平方大,本来是马太太堆放杂物的,没窗户。

声音从三层阁里发出,他们以为是马太太在归置东西,也就没在意。

过了片刻,脚步声从三层阁里下来,下楼,敲响了郑二白家的房门。

老郑开门一看,果然是马太太。

“唷,郑先生,郑太太,都在啊?小毛头也在啊?喔唷,真好看……”

马太太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客套几句就转入正题。“郑先生,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她指指天花板,“我想把三层阁租出去。”

“租出去?”老郑一愣。

“是啊,你看,苏浙这一带,又是和平军,又是新四军,还有皇军。你打我,我打你,没个消停,算下来也只有上海滩是太平的,所以人都往这里涌,僧多粥少,这房租是翻了跟头往上涨。我这间三层阁本来是放樟木箱的,要是租出去,这六七个平方,少说一个月也有千把块。”

老郑扭头看了媳妇一眼,有点无奈地说:“行啊,那你就租吧。”

关壹红说:“可没窗户,眼看天就要热了,住上面,这么捂着,还不得热死?”

“是啊,所以要开扇窗户。”马太太说。

“开窗户?”郑二白抬头看了看,有些不解,“朝哪儿开?怎么开?”

“朝你们家开啊。”

夫妇俩相顾愕然。

“马太太,你的意思是——把窗户开我们家里?”

马太太“嗯”了一声。

“这太过分了吧!在我们头顶上开扇窗户?太荒唐了吧!”老郑嚷起来。

关壹红也不干,“以后租客搬进来,他一推窗户,下面就是我们家的床,叫我们怎么过日子?!”

“你们放心好了,”马太太轻描淡写地说,“我跟租客约法三章。窗户,白天可以开开,透透气,到晚上必须关上,免得影响你们夫妻休息……”

“那也不成啊!窗户的插销在他手里,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我还能飞起来帮他关窗户?”

“马太太,你要开这扇窗户,我们坚决不同意!”

夫妇俩终于形成了“统一战线”。

“哼哼!”马太太冷笑起来,“郑先生,郑太太,你们搞搞清楚,这三层阁是我的,你们住的这间南厢房也是我的,整个十八号统统是我的!别说开扇窗户,就是我把十八号的房顶整个给揭掉,别人也没有理由阻拦我!我事先跟你们打声招呼,算是客气的,你们不要拿客气当福气!”

“你这叫什么话!”老郑气坏了,“南厢房我已经租下了,现在就是我的,你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在我房间里开一扇窗户?”

马太太两手一摊:“我又没在你房间里开,我给我的三层阁开窗户。”

“可你的三层阁搭在我头顶上,你开窗户,不就是开在我家里?!”

争吵声引来了仲自清、谢桂枝、万太太等人。关壹红对着门外大声说:“大家评评理!她要给三层阁开窗户,就开在我们家里,这还让人怎么过日子?天热了,我要在房间里洗澡,阁楼里一开窗户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说,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大家一听纷纷摇头。“不像话!”谢桂枝说。“见利忘义!”仲自清说。

马太太不跟他们啰嗦,集中火力对付老郑。

“郑医生,当初你租我房子的时候,这间三层阁就已经在那儿了,不是我后来特意搭出来的,对吧?现在我把它租出去,也不干你的事。实话告诉你,租客我都找好了,是他这么要求的。要是没扇窗户透气,你就等于把一头野兽关在笼子里,他在上面乒乒乓乓一折腾,你们下头也没法过日子,是吧?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万太太插了一嘴:“马太太,你为什么不开扇‘老虎天窗’呢?”

马太太说:“开老虎窗就得凿屋顶,咱们毕竟是石库门,老房子,又不是钢窗洋房,尽量不要去破坏结构,免得一到黄梅季就漏水。”

“你舍不得凿屋顶,就把窗户开在我们家里?马太太,你也太缺德了,缺了大德!”

“郑二白你给我听着——”马太太喉咙爆响,“你要不乐意,卷铺盖走人,我把后面的房租退给你就是了!介好的南厢房,还怕揽不到租客?你上午走,我下午就找得到!”

她把堵在门口的仲自清、谢桂枝等人推搡开,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

马太太的底气为啥这么足?很简单,老伍又回来了,官复原职,管着这片。

为了他,马太太花了不少银子,警察局里里外外,到处塞狗洞。

其实三层阁的房客还没找好呢,马太太这么说,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老郑夫妇的反应如此激烈,也在意料之中。

马太太回去就跟老伍商量。老伍说:“脓包既然已经挑破,那就趁早把里面的脓挤干净,免得夜长梦多。”

他又说:“找个木匠,趁他们夫妇没在家的时候,乒乒乓乓几下就搞定了。等他们回来一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只好接受。这事宜早不宜迟,拖到十八号上上下下都对你有看法,你不就被动了?我刚穿上这身老虎皮,得收敛点,不能公开帮你说话。”

“晓得了,先下手为强!”马太太撸起袖子,磨刀霍霍。

石库门人家,家里用的马桶都只有一只,一家人合用,没有摆两个马桶的。这玩意儿可没有“成双成对”一说。所以吃罢中饭,兄妹俩都想上厕所,万尺布抢先一步,钻进布帘,坐在马桶上。

“妈……”万斤粮想告状。万太太收拾碗筷,一边说:“让让你妹妹嘛,她很快的。”

毕竟是孩子,憋不住,万斤粮出门,就见马太太和老伍从屋里走出来,门没锁,顺手一带,马太太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这就去找木匠……”

万斤粮溜进她屋,屋角摆着一只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红木马桶,万斤粮揭开盖朝里一看,马桶里一汪清水,洗得挺干净,就退下裤子坐了上去……

秦克正躺着,听见一阵叮叮梆梆的敲打声,从三层阁里传出来,还有木屑纷纷扬扬落下,掉在头上、**。他知道老郑和马太太正较着劲呢,可没想到马太太动作这么快。唉,这石库门里的是是非非啊,很影响革命工作!

白天,关壹红帮老郑在诊所里整理挂号簿,小孩就托给陆太太照料,每月给她几斤黑市大米,她也挺乐意。这会儿,陆太太抱着孩子来诊所找她,说,你表哥林先生让我来的,你快回家去看看!

关壹红预感不妙,一溜烟跑回家一看,**、地上到处是凿落的木屑和木片。秦克起床了,坐在一边,一脸苦恼。在他头顶上,三层阁的窗户已经成形,木匠正在安装铰链,其实说是窗户,没玻璃,就是一块可以往前推开的木板,用根细棍一支,就算是固定了。

关壹红气得大叫:“住手!叫你住手!听见没?”

干活的木匠愣住了,低头看着下面气愤的关壹红。身后的马太太阴阳怪气地发话:“谁付你工钱,就听谁吩咐。快点干活!”

老实的木匠继续弄。

“马太太,你来真的是不是?搞先斩后奏是不是!”关壹红撑着脖子,青筋暴跳。

“郑太太,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在自己家里做点事,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马太太缩在后面,两个女人其实谁也看不见谁,隔空骂战。

“别以为自己居高临下,就以为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姑奶奶有的是招儿!”

“有招儿你就使出来呀,老娘见招拆招!”

“好,你等着!”

“我当然等着。我还告诉你,房客明儿就搬来,是位先生,姓贾。不管你们使什么招儿,对付的可是他,不是我,你可想明白了。”

木匠把推出去的木板收拢,拿钩子一钩,算是完工了。

“郑太太,算了吧,消消气。”秦克劝。

关壹红指着三层阁,“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吗?老伍被解职那阵,你看她那副可怜相!一眨眼的工夫,又抖起来了!”

“她是房东,又是个寡妇,你就让着她点。”

“我就是考虑到你!”关壹红声音低下来,“老许常过来,跟你商量点事,上边窗户一开,你们说的他都能听见,你觉得这样安全吗?”

秦克想想也是,“那你打算怎么办?”

“对付这种无赖,就要拿出更无赖的办法!”

木匠干完活,跟着马太太下了阁楼,到她屋里,马太太拿钱给他。

木匠提着工具袋欲走,忽然说了一句:“马太太,你家里怎么有股臭味?”

马太太一吸鼻子,果然有臭味。她四顾,逡巡的目光落在那只红木马桶上……

十八号里,爆响马太太惊天动地的叫骂声:

“要死嘞!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把大便拉在我家马桶里!哎哟哟,臭死啦!”

“迭只宗生、畜生!一家门死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