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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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廿二章:健脑丸如何吃出补肾丸的药效来

再说霍正,运气还算不错,投了一个戏班子,跟着打杂,一路从湖州到了苏州,然后坐船到了上海。等到了上海才知道,一条黄浦江把上海分成浦东和浦西。浦西有租界有老城厢,浦东是乡下全是农田。她现在就在浦东的高桥镇上,那时候既没有大桥也没有隧道,要去浦西的话还得坐船,上海话叫“摆渡”(不是百度)。

天色已晚,看来得在镇上留宿一夜,可问题来了,她身上只剩几张法币了,小客栈的老板看见法币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光投宿无门,就连她想买个馒头填填肚子,摊贩也拒收。多亏有个好心人,买了几个馒头,给了她一个。

霍正转身到一角落里,正要吃,馒头烫嘴,再说饿慌了,手有点哆嗦,竟没拿住,滚落的馒头不偏不倚被一只马蹄子踩烂。霍正愕然抬头,就见一匹路过的大白马,马上端坐一个军官,马前有个勤务兵。黄绿色的军服,青天白日的帽徽,乍看跟中央军一样。

霍正心里清楚,上海早已沦陷,日占区里是不可能出现国军的。他们是“和平军”,全称“和平救国军”,系*组建的伪军,大部分由战场上被日军俘虏的国军转来。总司令叫任援道,是*手下的大将。(任1980年客死在加拿大,是汪伪系大汉奸里极少数能全身而退的)

国军部队的军衔是三角星的“豆豆”,而伪军和日军是五角星的“豆豆”。霍正看出来,骑马者军衔还不低,是个团长。

霍正不想找麻烦,慢慢往后退去。那军官端详了她一眼,低头瞅了瞅马蹄下的馒头,招呼勤务兵“小牛子!”

勤务兵会意,掏出一百块中储券递给霍正:“给,再去买两个。”

霍正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摇摇头,不肯拿。

“拿着吧!”勤务兵把钱塞给她,说,“我们韩团长爱民如子,你不拿他会不高兴的!”

霍正收下钱,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一边走,似乎能感觉到那位“韩团长”骑在马背上目送着自己。

“团长!”勤务兵凑到马前,饶有兴趣地说,“您没发现吗?这女的跟您太太长得有点像哎!”

韩团长点点头叹了口气。他在上海落脚后就把妻从老家给接过来,不料妻身子弱,一路颠簸,到了就大病一场,久治未愈,半年前病故。韩团长至今还没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傍晚遛马,其实是散心。

刚才那女的说“谢谢”时看了自己一眼,让韩团长想起家芝临死前看自己那眼神来……真的很像。

“团长,”勤务兵牵着马说,“看她那样,不像镇上的居民,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干什么?强抢民女?韩某人可不干这等事!”

“问问嘛,兴许是个寡妇呢?”

“滚!”韩团长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往团部的方向走去。

霍正拿着钱,没去买馒头,她想把中储券留着,明天一早摆渡还要钱呢。

她走进一条青石巷,靠在一户人家的门板上,阵阵睡意袭来,眼皮开始打架,太累了。她又想到了秦克,他脱险了吗?他到上海了吗?联系上组织了吗?他没有地下工作的经验,会不会遇到新的麻烦、新的问题?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蓦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在霍正的脸上,耳边伴随着“喂、喂”的吆喝。

霍正用手遮挡光柱,光柱移开,霍正勉强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俩巡警,是镇警署的。

“干什么的?”

“没……没干什么,打个盹。”

“哪儿来的?”

霍正说:“苏北来的,来投亲戚。”

“亲戚呢?”

“在浦西,明儿一早我就去坐摆渡船。”

“良民证呢,拿出来。”

糟糕!霍正心想,就怕这个。只好赔笑说:“这位大哥,我来的路上,不小心掉水里了,良民证给捣烂了……没了。”

“没了?那就不好办了!”

为首的警察打量着霍正,手电筒的光柱在她身上上下移动,女性的第六感让霍正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忙说:“两位大哥,我就是个难民,过路的,能生什么事?要不我走吧,我不在这儿打盹了,好吧?”

“现在乱得很,什么人都可以冒充难民……”那警察喝令,“你站好了,让我搜搜。”他伸手就摸,本想在霍正的胸脯上摸两把,揩点油,却无意间触到霍正揣在怀里的枪……

“干什么你!”霍正本能地护住胸,一边叫起来。

“好像有东西……”

“你**我!”

“站好了,站好了。”

霍正双手抱在胸前,心想万一枪被搜出来就完了,她只能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哭喊起来:“你不讲理!你揩我油!你摸我!”

“我让你站好了!”那警察不耐烦地吼道,看得出,这家伙经常猥亵女性难民。

边上一警察哼道:“别跟她啰嗦,拉警署去,扒光了检查。”

“救命啊!救命啊……”这种时候除了叫唤,霍正实在没别的辙。若只有一个警察,霍正还有把握,出其不意一掌劈在他脖颈上,让他懵掉,自己转身就跑,可现在多一警察,人家还背着枪,真就不好办了。

为首那警察恼了,抡胳膊做出打人的姿势,“你他妈再叫……”

啪!后脑勺挨了一马鞭,*飞了。回头一看,韩团长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脸怒气。

边上那警察赶紧敬礼:“韩团长!”

“干什么你们?调戏民女啊!”勤务兵小牛子喝问。

为首那警察说:“我们这不执行公务吗?这女的露宿街头,又拿不出良民证,很可疑……”

“可疑你个头!”韩团长怒斥,“镇外有强盗,你们怎么不去抓?就知道欺负个姑娘家,没出息!”

“滚,滚!”勤务兵挥手,像轰苍蝇一样驱赶。为首的警察愤懑,可没法子,你跟驻军比腰杆子硬,找死。

眼看警察走了,霍正惊魂未定,手一直抱着胸前,生怕武器暴露。

“姑娘,哪儿的人?”韩团长和颜悦色地问。

霍正说:“苏北,我是来投亲戚的。”

“亲戚在哪儿?”

“浦西,打算明儿一早去坐摆渡船。”

韩团长点点头。勤务兵说:“我们是镇上的驻军,团部就在前面。要不你上我们那儿猫一夜……”

怕她担心,韩团长忙说:“你放心,给你腾间屋子,门闩可以插上,保证没有坏人。”

其实霍正担心的是那对警察又折回来,他们是本地的,熟门熟路,想找她算账还不是小菜一碟?再看这位韩团长,气宇轩昂的,倒是个正派人,就点了点头。

团部就在镇子北面,一大片营房,门口有站岗的,荷枪实弹。看这架势,就算那俩坏警察一路跟着,伺机报复,也不敢往里闯,霍正就放心了。

韩团长还真给她收拾了一间房,有床有桌椅,**有干净的被褥,桌上摆了烙饼和炒鸡蛋。霍正饿坏了,坐下来就吃,门开了,进来一丫鬟模样的女孩,十六七岁,端着盆热水,肩膀上搭着一块青布毛巾。她对霍正说:“团长说,让你慢慢吃,吃完了洗把脸、洗洗脚,早点睡。明早派勤务兵送你去码头。”

“太谢谢了!”霍正挺感激。那丫鬟放下脸盆,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一屁股坐下来,跟她闲扯起来,开口就叫“姐”,小嘴巴挺甜。

“姐,你是苏北的?苏北哪里?”

“泰州的。”

“姐,你来上海投亲戚?家里没人了?”

霍正点点头。

丫鬟又问:“姐,你嫁人了没?”

霍正觉得她有点刨根问底,先摇摇头,反问起来:“这里都是当兵的,怎么会有女的?”

丫鬟说:“我是本地人,被他们雇来伺候团长太太的。几个月前,太太不幸得了伤寒,死了,团长一直伤心呢。太太住过的屋子,包括我,他都留着,好像太太还会回来似的……”

两人在屋里闲聊,勤务兵小牛子在屋外窥视。过了片刻,那丫鬟对霍正说:“姐,你慢慢吃,吃完碗筷搁着,我会收拾的。”说完就退了出来,和小牛子交换了眼神,点点头。小牛子拿出一把挂锁,悄悄把门给锁了。

吃饱了饭,霍正就觉得眼皮打架,快要撑不住了,就草草洗了把脸,洗了洗脚,钻进被窝呼呼大睡,从苏州过来这一路上,有两三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房门悄悄开了,韩团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先看看霍正,见她睡得死沉,放心了,先检查她的包袱,发现了一叠法币。

霍正翻了个身,接着睡。韩团长冷眼一瞅,枕头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露出个角,便伸手一掏,居然是把勃朗宁手枪!韩团长吃惊不小,不由重新端详起这个女人来……

次日早晨,霍正起床,穿戴完毕,把手枪从枕头下取出来,揣进怀里。

她想出门,却发现房门外面加了把挂锁,喊了半天“开门”, 把门拍得山响,终于那丫鬟来了,两人隔着窗户。霍正问她:“干嘛把门锁上?我还要去赶渡船呢。”

“姐……”丫鬟叫了她一声,“我跟你说实话吧,团长他……他想娶你。”

霍正没听明白,“啊?”了一声。那丫鬟接着说:“你跟死去的团长太太,长得有点像,所以团长看上你了,说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昨晚我一打听,你又没男人……”

霍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你们不觉得荒唐吗?有这么娶媳妇的吗?!”

丫鬟说:“姐,你就应了吧。当上团长太太,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再添个一儿半女,保证你好日子过得,不比你去浦西投穷亲戚强百倍?”

“胡说八道!”霍正气愤,“我不是来嫁人的!救命啊!和平军强抢民女啦!”

丫鬟转身就走,索性不理她了。

霍正扯开嗓子继续喊,终于,韩团长来了,喝令勤务兵开门,他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带上。

“韩团长!”霍正厉声,“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可没想到,你跟那些臭警察一样,他们顶多是揩我的油,而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想霸占我!”

韩团长嘿嘿一笑:“既然挑明了,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给句痛快话,愿不愿意?”

“不!愿!意!”

韩团长并不生气,冷笑一声:“你是苏北来的?”

“对。”

“新四军在苏北可猖獗呢,还有好几个根据地呢。”

霍正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一老百姓,来上海投亲戚。”

“投亲戚?哼哼,带着这个?”

韩团长摊开手掌,几颗黄澄澄的手枪子弹。霍正大吃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枪还在。

“昨晚上,我把你枪里的子弹给下了!”

“啪”一下,韩团长把子弹往桌上一拍,厉声问道:“你没有良民证,身上带的钞票都是法币,还带着枪,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女新四军?你来上海恐怕不是投亲戚,而是来执行什么任务的吧?”

韩团长阴冷地望着她。

“我……我……”

霍正的脑子有点乱,调整了下思路,其实类似的预案之前都做过,哇啦一声,她哭开了:

“韩团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从横泾乡下来的,我十五岁那年,爹妈把我送到一户大户人家里当童养媳,我男人整整比我小六岁,按乡下的说法,叫‘女大六,金银堆满屋’。可后来,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公公居然看上了我,想娶我做妾,我婆婆死活不答应,家里就不太平了,我实在呆不下去,就偷偷跑出来,那把枪是我从家里偷的,打算到上海换点钱的,都说一把枪起码能换几两金子……”

霍正声泪俱下。瞅着她,韩团长将信将疑,换了个语气说:“你们乡下的事,跟这里是八竿子打不着,我也没法去证实。不过既然你是童养媳,那你逃跑无非是想嫁个好男人过上好日子,对吧?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女人死了,要不是因为你跟她长得有几分像,我才不会看上你呢!所以说,这也是缘分。你嫁给我,帮我添个一儿半女,从此衣食无忧,不比你在乡下给你公公做小老婆强一百倍一千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嘛!”

霍正没了声音,似在思考,其实在考虑如何脱身。

韩团长接着说:“你不答应,就说明你心里有鬼,刚才说那一大堆统统是谎话。我只好把你送到浦西的七十六号那边去——不管你什么来头,他们都能查清楚。不过,你这身细皮嫩肉可就糟蹋了。”

霍正知道“七十六号”是个什么地方,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韩团长喜出望外。

霍正“嗯”了一声。

“说话算数!”韩团长朝门口吆喝了一声,勤务兵小牛子进来。就听韩团长吩咐:“今天晚上就把喜酒给办了!”

“今晚?”霍正倒吸一口凉气。

“免得夜长梦多。”韩团长笑道。

小牛子说:“这儿又没七大姑八大姨的,就一帮弟兄们,搓一顿就够了。”

“可是……”霍正脑子转得飞快,她在找理由,“总得让我置办点东西吧?添两件新衣裳什么的,毕竟是嫁人啊!”

韩团长不慌不忙掏出“欧米茄”银壳怀表看了看时间:“给你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去置办,总够了吧?”

高桥镇隶属于上海特别市的浦东北区,始建于宋朝,流氓大亨杜月笙就是高桥镇人。晚上看不出,但白天的喧闹,远远超出霍正的想象,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卖啥的都有。霍正一边逛一边感慨,说是个镇,其实比苏北一座县城都热闹,难怪汪伪把上海看得这么紧。

霍正在裁缝铺前驻足,心想现做也来不及了,就走进一家成衣铺,挑了两件旗袍。整个过程,勤务兵和那丫鬟寸步不离。不管霍正看中啥,小牛子负责掏钱,买完交给丫鬟提着,霍正提前享受起“团长太太”的待遇来了。她心知肚明,这是谨防“准新娘”滑脚。

半道上,霍正停下说:“我想去茅房。”

丫鬟说:“我跟你一块去。”

霍正白了她一眼:“你不嫌臭啊?”

丫鬟无奈地说:“姐,没办法。团长说了,要是让你跑了,小牛子和我每人就得挨二十鞭子。”

“臭军阀!”霍正骂。

当晚就拜堂。韩团长一袭马褂,胸前戴一朵红花;一身旗袍的霍正披着红盖头,由那丫鬟搀扶着出来。团里一位参谋充当司仪,扯着公鸭嗓吆喝拜天地。

接下来就是喝喜酒,说是“喜酒”,就是团部的一百来号人聚餐,找机会搓一顿罢了,喝酒猜拳,荤段子蘸着唾沫星子满天飞,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霍正睡过一晚的那间屋子,稍加布置,变成了洞房。

那丫鬟一直陪着新娘子。直到晚上九点多,酒气冲天的韩团长跌跌撞撞回来了,对丫鬟挥挥手,把她打发走了。韩团长一屁股坐下来,喘着粗气,自己倒了碗凉水。

霍正坐在**,自己把红盖头揭开了。

韩团长回头看了一眼说:“娘子,你怎么自己揭了?应该让我来,这么做,不、不吉利……”

霍正嗔怪地说出:“拉倒吧,人家都等半天了,你头上蒙块布坐这儿试试?”

韩团长呵呵笑了:“你看你,还是个急性子……”

他上前想搂她,被霍正顺势轻轻一推,韩团长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舌头打卷地说:“你知道吗?上海,是我的福地,好地方!”

“你以前来过?”霍正跟他打岔。

“当然来过!”韩团长拍拍胸脯,“没听出我的口音是什么地方?”见霍正摇摇头,就告诉她,“广东的,起初的番号是国民革命军19路军78师156旅第6团。”

“你是十九路军?”霍正不由多看了韩团长两眼,“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你参加过?”

“参加过!当时我还是个连长,就在闸北,跟日本人打过;五年后,又是闸北,‘八一三’第二次淞沪抗战,我又参加了。不过降了一级,是排长,哈哈!”

霍正很惊讶:“这么说,你是个抗战老兵了,得向你致敬!”

霍正不是客套,要不是怕暴露身份,她真想给这位韩团长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她知道两次淞沪抗战打得多么惨烈,国军真正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军威,让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叫嚣变成一句笑话。

“老兵?哈哈哈!”韩团长惨笑起来,“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当了团长,可不是国军,而是和平救国军,总司令是汪主席。谁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说白了就是伪军,妈了个逼的汉奸队伍!”

霍正问:“那你是怎么会……”

“别提了,我们是杂牌军,打仗的时候是炮灰,仗打完了就受气,粮饷被克扣,为了让兄弟们有口饭吃,我们是自上而下,把武器倒卖给太湖里的土匪,结果东窗事发,我被抓了,判了刑。后来,任援道来劝降……任援道,你不知道吧?江苏省保安司令,*手下的大将。我先是加入他的绥靖军,当了营长;后来又加入和平军,当了这个团长。”

霍正说:“恭喜你步步高升。”

“我呸!”韩团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我哪?汉奸就是汉奸,不需要粉饰。谁骂我汉奸,我不生气,还要谢谢他,他让我脑子清醒,知道自己是哪根葱!”

霍正笑道:“那我现在不也成了汉奸老婆?”

“太太,你听我说——”韩团长拉起霍正的手,他现在是脸红耳热,手更热。他说,“你的任务就是帮我生孩子,至于后路,我会想好的。这身皮,我早晚会扒了它……”说着他就往前凑,霍正往后缩。

“你要干什么?”

“圆房啊!”

霍正推辞:“你喝多了,若现在圆房,对孩子不好,没准生下来就是个酒囊饭袋。”

“笑话,新婚大喜,哪个新郎官不得多喝几杯?”

霍正说:“人家知道适可而止。可你呢?推杯换盏,都烂醉如泥了。”

“有吗?”韩团长摸了摸脑门,“我觉得还行啊……”

霍正指指被窝:“你先躺下,我帮你醒醒酒,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圆房不行吗?我们都拜过天地了,是夫妻了,还信不过我?”

“对,是夫妻了……”韩团长嘟哝着躺下了。

霍正去打开房门,勤务兵挎着驳壳枪,在门口站岗。

“小牛子!”霍正一副团长太太的架势。

“唷,太……太太?”勤务兵还有点不习惯。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偷听啊?小心我揍扁你!”

小牛子嘿嘿笑了。

“这儿没你的事了,去睡吧。对了,让那丫头帮韩团长熬碗醒酒茶,快点送来。”

小牛子应了一声就跑了。霍正轻轻掩上了门,她已经盘算好了……

次日清晨,酒醒后的韩团长,带着小牛子和两名士兵,气急败坏地赶到镇上的码头。昨晚那丫鬟端着醒酒汤进屋后,两下就被霍正制服了,绳捆索绑,嘴堵上。霍正换上她的衣服,挎个篮子,溜出了团部,不知去向。

晨雾缭绕的码头上,一条条大小帆船还有乌篷船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简直密不透风。哪儿有新娘的踪影?小牛子劝韩团长,别找了,这一大早,进进出出的船老多了,她肯定搭船去了浦西,鱼归大海,找不到了。暴跳如雷的韩团长拔出小牛子的驳壳枪,朝天“砰砰砰”连开三枪,藉此发泄。

一向门庭冷落的贳器店,突然“顾客盈门”,二十多个人把店给围了。陆书寒头回遭遇这阵势,有些激动:“清明节还没到,诸位就来抢购啦?我宣布——寿衣八折、招魂幡六折、锡箔买一送一、冥钞买十送三。买十个亿就送三个亿。超划算啊!”

“我们不要,都是纸头扎的,不值钱!”为首的喊。

“那你们要什么?”

“我们要你那口楠木棺材!”

陆书寒心里一惊,真是怕啥来啥,只好陪着笑脸说:“不是我小瞧诸位,你们买得起吗?”

“怎么买不起?我们集资!”

每个人都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中储券,冲他挥舞。

陆书寒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年头,有集资做生意的,没见过集资买棺材的……

他又道:“容我多问一句。你们这么多人,一口棺材,将来怎么分啊?这是棺材,只能躺一个人,总不能分成格子间装骨灰吧?”

“这事不用你操心!”

“我们买的是木材,不是棺材!”

“我们准备把它劈了,大家分!大的楠木卖给字画店做匾额,小的留着,将来做个牌位。”为首的回头问众人,“总比把中储券攥在手里,一天天贬值下去来得强,大家说是吧?”

“对!”

没退路了,陆书寒只好亮出底牌:“不好意思,这口棺材早已名花有主——是我的邻居仲自清。”

“我们认识,那办报的老秀才!”

“他钱付清了吗?”

陆书寒心想,这可不能瞎说,万一日后仲自清赖账呢?便实话实说:“他付了一半。”

“退给他,我们付给你全款!”

陆书寒摇头:“买卖人,得讲诚信。除非仲先生自己要求退款,否则,不能一女二嫁。”

“奸商!奸商!”

“今天由不得你!你不卖,我们就动手抢!”

“对,抢棺材啊!”

“暴民们”蜂拥而上,陆书寒早有准备,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把竹剑,跳出店来,嗖嗖嗖舞了一通“华山剑”,嘴里发出“啊、呀”的怪叫,把众人给唬住了。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那边酱油店开门了,还剩两坛酱油没卖完,大家打酱油去啊!”

“暴民们”一哄而散。

陆书寒撂下剑,擦把汗,马上给仲自清打电话:“姓仲的,明天就把棺材拉走,我没有义务替你守棺材!”

“老陆啊,帮帮忙好伐?帮帮忙!介大一口棺材,侬让我往哪里放呀!”

“我不管!他们天天来闹,再这样下去,我就变成护棺大侠了!!”

这边老陆上蹿下跳,捍卫他的镇店之宝,那边马凤仙也没闲着,佛龛前,她第二次替林妹妹“挡灾”。又是一叠中储券,这次有了伍佰元面额的,明显比上次多。黄巾包好钞票,放在佛龛前,用一块鹅卵石压住。老规矩,让林妹妹跪在蒲团上不停地磕头……

仪式结束,林妹妹打开黄巾清点钞票,居然少了三张伍佰的,两张壹佰的。

神明的胃口变大了耶!

马凤仙还解释呢:“最近物价飞涨,钞票贬值,神明也得过日子……帮穷人过日子。”

“神明还知道物价?”林妹妹指指佛龛。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要不怎么当得了神明?大妹子,你该换个思路——神明多收你的钱,说明帮你做的善事更多,效果更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妹妹瞟了马凤仙一眼,透着一丝怀疑。

最近关壹红在干丫鬟的活儿——帮人梳头。以前是丁香帮她梳头,现在大小姐帮别人梳头了。桌上放着几把不同的梳子:桃木的、象牙的、牛角的、檀木的……秦克坐着,关壹红帮他梳头。

“你有这么多梳子?”秦克问。

“各有各的用场,”关壹红叹了口气说,“别说梳子,就连吃饭用的碗,我们家以前也分早餐的、午餐的和晚餐的,不会重复。佣人要是拿错了,管家会骂的。”

秦克“哇”了一声:“你们家是大户吧?”

关壹红想想真没劲,连这种事都要说,手上一使劲,梳子扎了秦克的头皮,疼得他直皱眉。“干嘛要梳头?”他问。

关壹红说:“按摩头皮,激活脑细胞,帮你恢复记忆!”

“我自己来吧,”秦克说,“我的右手还能动弹。”

“那我帮你梳左边,你自己梳右边,”关壹红给他一把牛角梳子,“每把梳子梳一百下,不许偷懒啊!”

关壹红开始絮絮叨叨,说自己家里那点事,说她开银行的爸,说她当记者的大哥,说她那不争气的弟弟,说着说着,就往秦克的汉源剧社上靠了,想帮他回忆起一点什么来。

“郑太太,我头皮发热,肚子也点饿了。”秦克岔断说。

关壹红有点泄气,你饿了?我还饱了呢——气饱的!

她想起家里还有个长棍面包。在虹口的提篮桥一带有犹太人聚居区,郑二白常去一家面包房,是一个叫果尼的犹太人开的,他帮果尼太太做针灸,每次果尼先生都会送他一个长棍面包,关壹红可喜欢吃了。

这几天太忙,把装面包的纸袋往碗橱顶上一搁,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等她取下来的时候,试图掰成两截,却发现根本掰不动,试着咬了一口,险些把牙齿给崩了。

郑二白回家,发现媳妇正对着一根长棍面包运气。

“这面包怎么这么硬!”关壹红真想找一把锯子来,把面包锯开。

老郑说:“犹太人精明呗。以前犹太人家里都有金币,万一强盗上门打劫,抽冷子这么一棍子打过去,一准儿把强盗给打晕了。所以叫长棍面包——既是棍子又是面包!”

秦克被他们给逗乐了,忽听天井里传来一阵嘈杂,女人哭、男人骂。夫妇俩推开窗户朝下面一看,不得了!万先生提着扫把,正追打万太太呢,万斤粮和万尺布吓得直哭,拼命拉住爸爸。毛跑跑、肖嘻嘻和菜根夫妇都来劝。

“侬迭只死女人憨女人!败家精!枪毙居!脱底棺材!为啥不去跳黄浦江?”万先生那脸气得跟猪头似的,从没见他这么愤怒过。

万太太只是哭。关壹红看不下去,喝道:“万当光,你打老婆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上街找个男人打一拳试试!”

万先生仰头:“郑太太,你少管闲事!”

“我偏管,打女人就是不对!”

郑二白扯了媳妇一下,把窗户关上,对她说:“你别管了,这种女人,该打。”

“她犯什么错了?”见丈夫表情有点古怪,关壹红追问,“不会是……偷男人吧?”

“偷钱,”老郑说,“偷家里的钱。”

“家里的钱也叫‘偷’?”关壹红脑子转不过弯来。

老郑告诉他:“她把家里过日子的钱偷偷拿出去打花会。”

“什么叫‘打花会’?”关壹红听到了新名词。

“是一种赌博,也叫‘打花筒’,”秦克搭了一句,“比打麻将容易,都是女人玩的。”

关壹红看看他,“咦”了一声:“这你怎么没忘?”

秦克摸了摸后脑勺,苦笑地说:“看来梳头挺有作用。”

老郑道:“最近弄堂里好些女人都卷进去了,都是三十七号那个宋嫂带的头,菜头、陆太太、万太太她们,一个接一个被拖下水。照这样下去,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这个‘打花会’就这么有魔力?”关壹红疑惑。

霍正摆渡到了浦西,第一次走进大城市,被这儿的繁华弄得眼花缭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好在在高桥镇上采购的时候,她趁勤务兵没注意,把商家找下来的钱悄悄揣进自己兜里,这样一来手头就宽裕了。

她就叫了辆黄包车,把自己送到约定的接头地点——巨籁达路上(今巨鹿路)一家茶叶店。店主是一对三十岁不到的小夫妻。

“我不买茶叶,”霍正按规定说出暗号,“你们这儿有卖可口的小茶点吗?”

“有啊,你要什么?”

“有卖九江的茶饼吗?”

女的抬起头来,犀利的目光扫了霍正一眼,说:“有的。”

“我要‘五老峰’牌的桂花茶饼。”霍正说得特别清晰。

“有的。”对方的回答也字字清楚,“我们是从九江四码头那里的‘梁义隆’进的货,加了茶油、丹桂、纯碱和苏打,吃着可香呢。”

暗号对完了,一字不差。

霍正朝身后看看,没有旁的顾客,低声道:“我从苏北过来,任务是修电台。”

“你怎么才到?”女的问。

霍正摇摇头:“别提了,这一路上意外不断,回头慢慢再告诉你们。”

茶叶店后面是个杂物间,堆放茶叶等货物。有个男的正在盘货,他就是男主人。

女的把霍正领进来,轻声说:“苏北来的客人。”

“我叫霍正。”霍正想与男的握手,没想到对方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把女的拉到一边低声问:“暗号对过了?”

“对过了。”

“东西呢?”男的问。女的愣了一下,摇摇头。

男的用责备的目光瞪了妻子一眼,掏出皮夹子,拿出半张粉红色的伍元钞票给霍正看。

霍正有些窘迫,只好说实话:“来的时候,我们坐船,半路遭遇了鬼子的汽艇,鬼子朝我们扫射,跟我同来的一位同志跳水逃生,我因为水性不好,挂在船舷边才躲过一劫,可身上的东西全湿了,那半张钞票,因为在水里泡得太久,变成一团纸糊糊,根本没法打开,只好扔了……”

小夫妻俩交换着目光。

“不好意思!”男的马上说,“小姐,你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女的想说什么,被丈夫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只好不说话。

霍正嗫嚅地说:“我理解,暗号和东西,缺一不可,可我实在……”

“既然理解,那就请回吧。”男的指指门口。

霍正知道眼下说什么都白搭,只能怏怏离去。

霍正刚走,小夫妻俩就起了争执。

人家千辛万苦到了上海,才进门就被咱们轰走,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吗?

女的替霍正鸣不平。

只认东西,不认人,这是纪律!

男的斩钉截铁。

这爿茶叶店,说是联络站,可既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就是保管电台的。把电台交给自己人,任务才算完成。现在对得上暗号,可拿不出东西,严格地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故电台不能交出去。现在是非常时期,更要小心。

自从出了叛徒,所有的联络中断,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守着一架出了故障的电台。没有上级可以报告。也只能委屈霍正了。谁让她没有保管好?

这就是地下工作的残酷,时时刻刻在刀尖上行走,如履薄冰。

打花会,这种赌博方式早在清光绪年就有了,现已失传。它用36个古人的名字(历史上并无其人,皆杜撰),分别代表着皇帝、宰相、将军、状元、公主、乞丐、和尚、道士、尼姑、童子、樵夫、儒生等人,并与36种动物逐一对应。参赌者任意选其中一个名字投注,如押中,可获赌注30倍的*;如未押中,赌注全归赌头(庄家)统吃。参赌者也可同时投二人、三人,若投二人中了其中一个,可获15倍*,依此类推。

简单吧?打麻将还讲究技巧,打花会根本无技巧可言,纯粹是撞运,加之有迷信色彩,颇受中下层劳动人民的青睐。

关壹红,这位昔日的银行大小姐,现在也沦为“中下阶层的劳动人民”,被万太太、陆太太和菜头领着去了松雪街,那里有花筒会的南市第二十七分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最近的一家投注站。

毛跑跑把这事告诉了郑二白,老郑大吃一惊,马上质问媳妇,她们领你赌钱去了是吧?关壹红爽快地承认了。“不就十块钱一注?”她轻描淡写地说,“外面物价飞涨,十块钱能派什么用?不如下一注玩玩。再说了,都当亡国奴了,精神空虚;有的人虽然当了新四军,可把以前的事忘得精光……这叫什么?忘本!”

关壹红分明是指桑骂槐,秦克躺着,眼睛闭着,装睡。

关壹红又说:“我还赢钱了呢,菜头还有万太太,你猜她们怎么说的,说我有天赋,听见没有?天赋哎!”

“还天赋?我看你快成赌妇了!”老郑很生气,“我可警告你,十赌九输,家破人亡,都是从小赌小赢开始的,还不赶紧悬崖勒马!”

关壹红撇了撇嘴:“我知道,我会把握分寸的,想把我关壹红套进去,没门。”

秦克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支撑着坐起来,对关壹红说:“郑太太,你要这么说,我觉得危险了。赌博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在这件事上,我百分之百的站在你先生这一边……”

“你听听,过来人!”老郑说。

秦克赶紧声明:“我从来不赌的。”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以前没赌过?你不是把以前的事给忘了吗?!”关壹红连珠炮般地发问,“说不定你以前也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才从上海跑到陕北去的!”

秦克语塞。

老郑觉得媳妇跑题了,把她拽回来,说:“你看人家谢小姐,这种事情从来不参与、不为所动。”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好歹也算大户人家出来的,不要跟那些女人混到一个锅里舀饭吃,掉价儿!”

“喔唷!喔唷!”关壹红大惊小怪地,“我跟谢小姐怎么能比啊?人家是皇城根儿的,是格格,贵族血统。我算什么?就算我以前是一只金凤凰,现在也快成一只老母鸡了,就是没下过蛋!”

郑二白和秦克面面相觑。老郑说:“你担心她变成赌妇,我更担心她变成泼妇!”

秦克扑哧笑了。关壹红腾一下就火了,抄起那根硬邦邦的长棍面包,在秦克后脑勺上“嘣”的敲了一下,“笑什么!”她气恼地问。秦克一声没吭,脑袋一歪,当场昏了过去。

“你疯啦?”老郑大呼。关壹红也慌了,撇下“棍子”过来看……

虽然打在秦克头上,其实疼在关壹红的心里,疼到啥程度?来“大姨妈”都没那么疼。

她又跑到乔老板的书店,这回不是去翻那“缺了大德”的书,而是实实在在找了个方子:强肾补脑方剂。

她背着郑二白去药铺抓药,药铺的齐老板跟老郑熟,很快老郑就知道了。

“狗脊是啥?”马凤仙指着其中一味药,问郑二白。老郑告诉她,狗脊是草本植物,根状茎入药,性温味苦,药效是补肾、强筋骨。

“那羊霍呢?”

老郑看了马凤仙一眼,吞吞吐吐地说:“羊霍呀,就是那个……公羊的*。”

“壮阳的!”马凤仙眉头拧成了结,“我就纳了闷,他躺在**养伤,吃这个干啥?”

这句话说到老郑的心里去了。

是呀,秦克,一个伤员,他要壮阳干什么?

要说毒,什么毒蝎子毒蛇,都毒不过毒妇。马凤仙提议,把药效往反了改,让他泻泻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把他的星星之火泡在汪洋大海里,一点火星子都蹦跶不起来!

主意拿定,郑二白提笔,把“狗脊”和“羊霍”都划掉——羊霍,改大黄;狗脊,改泥鳅。余下几味药,都依法炮制。

枸杞,改红枣,反正都是红的;

鹿茸,改蜈蚣;牡蛎,改蚯蚓;牛骨,改鱼骨。

“好,好!”马凤仙拍案叫绝。

龟板膏,改毒蝎子——以毒攻毒。还有杜仲,改川贝;阿胶,改牛黄和冰片……

药理就是,她让他补肾,咱就帮他滋阴;她让他壮阳,咱就帮他泻火,好好泻泻。

喝了关壹红亲手熬的“爱心药”,秦克就拉开了,起初一天三趟,后来一天五六趟。

当然了,毕竟还是伤员,身子弱着呢,切忌弄巧成拙。

好在老郑这几十年的中医没白当,剂量掌握着呢,要他一天拉三趟,就不会拉四趟。

许老吉来看秦克,商量工作,秦克坐在“马桶间”里,一边拉一边商量。

“老许,你在听吗?”秦克拉着肚子,还念念不忘革命工作。

“在呢……”许老吉站在布帘子外头,捏着鼻子。

“对范家烨,你们就束手无策吗?”秦克说。

“你的意思是?……”

“除掉他。”

许老吉说:“你去过赫脱路,现在那边每天有特务蹲守。他不是怕我们去,而是就怕我们不去。”

“叛徒一日不除,我们的工作就没法……展开……”

“等你拉完了,我们再商量好不好?”许老吉捂着鼻子。

眼下,采购站就剩秦克、许老吉,加上伙计阿来三个人。秦克来之前,许老吉就得到指示——秦克是领导,得听他的。所以秦克下令了,消灭叛徒,其他的以后再说……拉完了再说!

在许老吉的搀扶下,秦克又去了“马桶间”。

这两天,范太太发现有个算命先生,举着旗幡,戴着墨镜,老在赫脱路上吆喝“看相测字,算命占卦,看风水选阴宅……”,不免动了心。想帮男人算算,也帮自己算算。不过现在除了一家三口,家里还有七十六号派驻的两名特务,屋里一个,外头一个,全天二十四小时,名曰“保护”,其实是想抓住苏北派来的人,还有采购站的漏网分子。

外面的特务依旧扮成擦皮鞋的,摆着摊,不过路人要是想让他给擦擦鞋,立马会遭到白眼,还有“滚开!”的低斥。

范太太跟屋里的特务商量了一下,把那算命的给叫了进来。刚进门,特务就喝令他举起手来,往他身上摸了一通。

“这是做什么呀?”许老吉故作惊慌。

“不好意思,人家是吃这碗饭的……”范太太伸出手来,比划了“枪”。

许老吉恍然大悟:“怪不得,跟外面那位一样,眉宇间有一团煞气!”

范太太端茶,“茶我就不喝了,”许老吉一摆手问,“太太是要算命还是占卦呀?”

“测个字吧。”范太太。

“什么字?”

“我名字叫‘北娟’,先生就帮我测个‘北’字吧。”

“太太,麻烦你写下来。”许老吉说。

范太太拿起纸笔,写了一个斗大的“北”字。

“上南下北,左东右西,”许老吉扶了扶墨镜说起来,“你看这个‘北’字,中间是一条通道,连着南北,南北通畅;而东西两侧给堵死了,既没有通道,也没有门。”

范太太点着头,那特务凑上来听。范家烨站在屋门口也在听。他很谨慎,生人进门,他没有露面。

“你再看这个‘北’字,右边是个匕首的匕字,匕首为何物?刀、凶器也!所以往西有凶险,近期不能去。”

范太太不住的点头,又问:“最近我要烧香的话,应该往哪边走呢?”

许老吉答:“太阳打东边出来,脸朝东,举目可见光明,最好是东边。”

“东边?”

“北边是玉佛寺,南边是龙华寺,西边是静安寺,东边只有城隍庙。”

秦克服药后出现腹泻症状,关壹红觉得不对头,跑去药铺问了伙计,才知道老郑把药给换了,气得她真想一刀劈了这个臭男人!她冲进诊所,拍桌子质问老郑是何居心?为医者心术不正,不救人也罢了,反倒害人!

郑二白不慌不忙地反问:太太,我倒想问问你,他患的是失忆症,你给吃羊霍做什么?

“什么羊霍?”

“你别装。”

“我真不知道!羊霍是什么?”

老郑告诉她,“霍”就是*。见媳妇一脸茫然,心里稍许安慰,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不过老郑依然做出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诘问起来:

这不是补脑,这是壮阳!你给他壮阳干什么?你应该给我壮阳才对啊!

媳妇,你有何居心、有何目的、有何企图?你倒说啊!

“我……”关壹红心虚气短,喃喃道,“我从书上抄来的,我又不知道羊霍是派什么用的。”

“现在知道了吧?以后少自作聪明,给他乱开药!我提醒你,他已经不是你的老相好老情人了,是新四军战士。他有他的组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家组织会找你算账的!”

见关壹红不敢言语了,一个劲儿点头,老郑暗暗得意。

城隍庙在老城厢的东片,就在方浜路河南路以东,平日里香火旺盛,最热闹的就是过年和元宵节,有庙会。还有清明、冬至、中元节的“四司出巡”,搞得像狂欢节大巡游,堪称“鬼魂大派对”。

范太太特意挑了个平常日子,和丈夫一同前往,两名特务跟了一个,另一个在家里留守,顺便照看一下婴儿。

范太太没有进香火鼎盛的大殿,找了一冷清的偏殿,特务要跟着进去,被范太太拦住:“老方,千万别进来。你身上揣着家伙呢,城隍老爷要不高兴的,咱们不是白来一趟?”

特务想想也是,就说:“那行,我在外头,你们快点。”

夫妇俩进去了。

一个小道士低着头,提着一桶水拿着块抹布,要往里进,“站住!”被特务拦下。

“干什么?”小道士怯生生地问。

特务把七十六号的派司晃了一下,也不解释,动手就抄身,确定小道士身上没带武器,就让他走了。

小道士正是阿来所扮。他进入偏殿,假意打扫,就见范家烨夫妇双双跪倒在蒲团上,对着城隍老爷的金身泥塑喃喃自语,连连磕头,遂从背后靠近……

他穿着双窄口布鞋,其中一只鞋底就绑着一根竹签,尖头朝外,非得低头细看才能发现。

这根竹签,被许老吉放在一酒坛里,用毒药浸泡了整整一年。竹是植物,表面有细微的气孔,可吸收。用它来行刺,不用扎多深,见血就行。

阿来的一只脚慢慢抬了起来,对准范家烨翘起的屁股,准备踢过去——

偏偏这时候,一名上了年纪的道士,从偏殿内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阿来慌忙把脚收回来,继续打扫。

老道士看了阿来一眼,觉得眼生,上前问道:“你是……”

阿来忙道:“师傅,我是新来的,打杂的。”

老道士问:“是露香园的顾老爷介绍的?”

“哎,哎……”阿来随口应着。

“正好,你跟我来一趟。”

阿来无奈,只好跟着老道士走了。

挺好的一次机会,就这么白白地溜走了。阿来好不沮丧,不过这一趟还小有收获。离开城隍庙后,阿来一路尾随,发现范家夫妇没有回赫脱路的家,而是去了福开森路的一家诊所:钟氏诊所。

钟氏诊所主治各类失眠症,范家烨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焉能不失眠?

老郑决定去拜访老钟。其实按他俩的关系,“拜访”这个词反倒显得生分。等老钟下班,老郑带来点酒菜,就在诊所里,关起门来喝。

郑二白把自己收留秦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说:“我不瞒你,你有个姓范的病人,是那边的叛徒,现在有人要他的脑袋——”

老郑竖起四指,代表“新四军”。

老钟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每次来都带着保镖,挎着枪,而且他说话十分谨慎,病情以外的话一个字都不漏,我就估计他有来头……”

老钟往前凑了凑,推心置腹:“老郑,咱们是医匠,不管天下谁当家,咱们不问政治,就埋头看病人,唯有这般才能安身立命。你怎么就卷进去了?”

郑二白长叹一声:“说来话长,我现在就像那葱油饼里的葱,已经卷到面团里去了,你还能把它一根一根剥出来吗?话又说回来,咱们是医匠,可也是中国人,新四军是打鬼子的,七十六号是帮着鬼子为虎作伥的,咱们心里不能没有一杆秤,至少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老钟默然了片刻,点了点头。

按照秦克的安排,老钟收拾东西去乡下暂避,诊所门口贴出告示,说乡下有急事需要处理,暂别数日,望诸位病家谅解。

临走前他给范家打了个电话,推荐郑氏诊所的郑二白接替自己。范家烨并未起疑心,他跟太太商量了一下,同意郑二白上门。

陌生的地方尽量少去,陌生的人尽量少见,非见不可的话,尽量安排在家中。这是范家烨给自己定的三条规矩。

上门的前一夜,秦克担心郑二白又把事情搞砸,跟上次接头那样,接头失败了可以重来,可上门杀范家烨,只有一次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再三叮嘱,别害怕,你是医生,你上门是为病家做治疗,不管老许他们成功与否,你只管做你的,万一功亏一篑,也跟你没关系。我们既消灭叛徒,也要确保你的安全。

郑二白哼了一声,看了秦克一眼:“你说得倒轻巧,我能信你吗?”

“为什么不能信呢?”秦克反问。

“那年我和我太太上北平度蜜月,你也是这么忽悠我的,结果你在汉医馆里扔*,警察抓的却是我!你还记得吗?”郑二白开始翻老账了。

秦克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你说你,该忘的统统忘掉,不该忘的全都记着!幸亏当年我没借钱给你,否则你一句‘想不起来’,我岂不成了冤大头!”

“你有完没完?”关壹红插话,“人家好心叮嘱,你好好听着,明天可不是玩过家家,真刀实枪的!”

夜里熄灯,夫妇俩躺地铺上,老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自己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好几次被人用枪指着,好几次死里逃生。可那都是突发事件,事先没有思想准备。但这次不一样,就在明天,有人要当着自己的面,去杀死另外一个人,甚至不止一个呢!

唉,不想了,不想不烦,越想越烦。

还是想点别的吧……

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了,往关壹红腰部以下摸去。

“干吗你?”关壹红也睡不着。

郑二白小声:“自打他住进来,我们好久没那个了……”

“你疯啦?”关壹红指指布帘。

“睡着了。”

布帘那头,躺在**的秦克其实没睡着,一听,忙应景地打起“呼噜”来。

“你要我当着他的面,跟你做那个?”关壹红眼睛瞪得老大,又羞又气,“郑二白,我看你是昏头了,发烧发到三十九度八!”

“他又看不见……”

“去去去!”关壹红挥挥手,赶小鸡似的。

老郑悻悻道:“你说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没法过,还要出生入死帮他去锄叛徒,你说我图啥呀?”

“不图啥,就因为你也是中国人。”

“大道理我也会说,明天去冒险的可不是你,是我。”

关壹红不耐烦了:“烦死了,你想做就做吧!”

她四仰八叉朝天一躺,跟一只就要进烤炉的鸭子似的。郑二白身体动了动,却泄了劲儿。“算了!把精气神攒着,留到明天吧。”

郑二白翻过身去,背对她。

关壹红从后面抱住丈夫,安抚他:“别瞎想了,明天一定会顺顺利利,我会在外头配合你的。”

老郑翻过脸来:“你别瞎掺和,有你什么事?”

“不告诉你,明天你就知道了!”

夫妇俩相拥而眠。布帘那头,秦克眼睛睁着一直在听,陡然涌起一丝惆怅。

曾几何时,这个女人属于我;而今时过境迁,她已为人妻,老天爷却偏偏把我安排在她身边,让我一幕接一幕地看,想中途退场都不行。

老天爷,你他妈高级黑啊!